* 雨何时停了,舆轮碾压在地上,轱辘轱辘地响。 抵达柅园的时候,快至东方既白。 园子的仆妇丫鬟被拍门声惹醒,不满赶来开门,惊见门外的人,脸上立即堆上殷勤,也有疑问:怎么三爷抱着夫人过来了。 便是不明,也手脚麻利地赶去擦洗铺床。 不过片刻整理干净,人都退出门去。 就连跟随的蓉娘,再着急究竟今晚的事,也被仆妇拉往别的房歇息了。 阒静的室内,卫陵看着床上阖眸睡去的人,却没有再睡。 君王更迭,新朝有一堆的事务。 不仅是军督局内,亦有各处官职的调动任命,正是谁人不显神通的时候。跟卫家有关的官员多要联系,也有新帝交代的诸事要办。 帝王丧仪之后,太子将要登基,需要卫家。 有很多脏手的事情,譬如清算六皇子的余党,得有人去做。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卫陵穿上官服,又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她。 俯身将她微拧的眉头,轻柔地抚平。 走出柅园前,他对留守在这里的几个亲卫吩咐:“看好夫人。” 又叫了一个小厮,让其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往城外走一趟:送给那户曹姓的人家。 他答应过她。 揉了揉乏累的眉心,他翻身上马,朝皇城赶去。 也在这一日,帝王龙袍和冠冕暂时未赶制出来,登基大典的日子,尚由礼部和司天监在合算。 新帝却在早朝过后,让他到御书房一叙,问起了一桩事:关于流放到西南的卫度,可需特赦回京。 凡是新帝初年,皆有特赦。 遑论卫度出身卫家,是新帝的母族之人,曾为新帝伴读。关系亲厚如此,合该舍一些情分。 “鸿渐,你意下如何?” 缭绕白茫的香雾背后,坐着新一代的君主,面目慈善温良。 御案之上,已换一顶崭新的双龙耳三足钧窑香炉。 新帝为东宫时,最喜好的就是钧窑。 香炉虽换,但内里的香仍是龙涎。 卫陵垂首,沉声拒绝了。 “陛下,臣以为不妥。” “卫度既触动大燕律法,本是死罪,因先帝仁慈才判流刑。当时已得帝王赦恩,如今岂可又得特赦。” 新帝看着他的表弟。 亦是镇国公卫旷的第三子、正三品的指挥佥事。 他忆起那年寒食的马球赛上,这个表弟还帮他投进了最后一个球,以至六皇弟恼羞成怒地丢了球仗。 如今,六皇弟被封王就藩到景州,他却登临了帝位。 纵使没有卫家,这个皇位,父皇本也要给他。 半晌,新帝笑了笑,转话关切问道:“朕看你脸色不好,昨日回去没好好歇息?” 这回,卫陵也跟着笑了下。 “留下陪朕用顿午膳吧。” 这顿午膳,谈的左不过是峡州战事,右不过是朝廷中,曾经站队错误的官员该如何处置。 这一天下值有官员邀入酒局,卫陵推拒了。 回到柅园时,已是日暮落尽。 坐在外厅,靠着临窗的椅背,听青坠说起今日一整天,除去往湢室,她都卧在床上。 烧热退了下去,饭和药都吃了,是蓉娘劝的。 让人退下后,卫陵好歹松口气,仰头在窗外透进的阴暗里,缓了须臾疲累。 方才直立脊背站起,解衣往里走去。 想要看一看她。 但似乎昨晚的短暂亲昵,不过是他的幻觉。 烧退了,人变得清醒。 现下她躺在床上,显然听到他回来的动静,早已背过了身,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哪里会愿意和他说话。 在他的手碰到她的发丝时,她倏然掀起被子盖住了头。 僵持之中,他缓慢收回手,又走了出去。 柅园没有专门的厨娘,晚膳是从附近的酒楼买来。 今晚她吃了一些,还剩下许多,未来得及收走。 卫陵独自一人,无滋无味地吃过饭后,又去沐浴。 回到床边,他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鞋,与她的摆在一起。 上了床,无论她如何挣扎,他都紧抱着她。 直至她不再动了,他才开口,温和道:“今早出门前,我已让人送三百两银子去曹伍家里。” 他说给她听,是想让她相信自己是一个信守承诺、珍视性命的人。 “峡州那边,想必过不了多久,战事就能结束了。” 这是维系他们曾经一起祈盼的将来,必然经过的道路。 他只能和她一起等待。 在枯燥而焦急的等待里,盼望战争的结束。 但送别大哥离去前的不详征兆愈甚,这些日,他的右侧眼皮时不时地跳动。 至于其他,他什么都没说了。 她也什么都不问。 “曦珠,我想睡一会,好不好?” 他抱着她,在轻声征得她的同意。 还未等到她的点头前,他却已经睡着了。 他太困了,很快就响起略重的呼吸声。 有些吵,让曦珠无法入睡。 也兴许是白日,睡得太多的缘故。 好像这一次争吵,于他看来,和之前的并无不同。 只不过更换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他要继续熬着她,熬得她又一次对他心软。 黯淡的光线中,曦珠静静地看他安静的面容。他额角处自作自受的伤,已然好全。 月落日升,他醒了过来,出门上朝去了。 蓉娘又来劝她。 翻来覆去地,都是一些说烂的陈词,让她与卫陵和好,快些回公府。畏惧搬出来住,届时公爷和国公夫人发现,要如何回话。 便连青坠,想自己是一个奴婢,原没资格劝说主子。可想着夫人和三爷的日子过得好,她才能跟着好过,也硬着头皮,上前劝了两句。 曦珠不想去深思那些话,却又分明其间暗示的意思:她不知珍惜。 她们似乎忘记了当初她是如何嫁给卫陵,便是那时再不堪,现今全成了她不识好歹,乱发脾气。 毕竟卫陵对她的温柔体贴,人人目睹。 连最亲近她的蓉娘,也是这般认为。 “他对你多好,到底是哪里不如意呀?他整日在外忙,你瞧他累得人没睡好,眼青成那样,回来你还给他脸色瞧,再好的夫妻情分也给作没了。” 难道不是他强求的吗? 曦珠垂眸,心间苦涩。 可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不需别人来替她选择。 虽耳觉聒噪,但知她们是为了自己好。 她也就没有说话,只以沉默相对。 而再次回来的他,实在为她连日的沉闷担心,提议道:“这里离街道很近,不若今日出去吃,我们去逛逛吧。” 他记得,她喜欢逛街。 他也许久未陪她逛过了。 但她仍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打开了新送来的食盒。 坐下桌边,执筷吃了起来。 卫陵抿紧唇,拿起了另外一双筷子。 夜里夫妻同床,却又离心。 他的提议,曦珠并不应允,但是自己出门了。 在第三日,她的身体好全时。 快至傍晚,她对蓉娘说:“我想去藏香居看看。” 青坠紧随身后,着急说道:“等三爷回来了,陪夫人去外头逛。” 她没有管,在要踏出院门时,却被守在那里的亲卫拦住。 亲卫毕恭毕敬地道:“夫人,三爷说近日外边不太平,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是真的不太平。 还是他的一面之词,打着为她好的旗号。 曦珠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若是不放我出去,等他来了,我让他撤你的职,你说他会不会听我的?” 亲卫哪敢赌啊,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瞧出三爷对夫人的遵从。 “你不放心的话,跟着我一道就是了。” 可她又说了这样一句,不愿为难这些人。 而后看着亲卫领头点了几个人,要跟着暗中出行,又让一个人快些先走,奔去的方向是军督局。 是去给他通风报信了。 曦珠并不在意,弯腰进到有些闷热的车厢。 蓉娘青坠先后上去。 马车缓缓行走起来,是更衣之后的亲卫驾车。 她道:“去武南大街。” 后日就是端午,街上多在贩卖雄黄酒、艾草菖蒲、粽子五黄……虽看上去人来人往,但因先帝近日前的驾崩,与去年相比,要萧瑟不少。 便连天气也阴沉,深浅不一的乌云被风吹得慢动。 去年?不是的。 当时他在北疆打仗,同样以为她好的名义,不允她出门。 那时的她,相信了他。 马车停在曾经藏香居所在的地方。 现今的店铺,已更换了两年的牌匾,名叫“冯记生药铺”。 门口摆了一个摊子,上面铺满用药草制成的香囊,色彩各异、花样繁复,用以驱逐毒虫毒蛇。另外一把把被红绳系好的艾草。 几个妇人正在翻拣挑选。 一个脖挂汗巾的壮汉从铺子里走出,手里提着两袋药,又一个拄拐的老叟颤巍巍地拿着一张方子,进去抓药。 曦珠看了好一会儿,终放下靛蓝的帘子。 蓉娘疑惑怎么来了这里,藏香居失火之后不得不闭店,老爷留下的最后一份产业算是烧毁了。 但见姑娘低落的神情,她便在心里叹息一声,没有问出。 她隐约觉得姑娘和三爷吵架,其间有许多事瞒着她。 可有什么,是连她这个从襁褓开始,陪着长大的乳娘都不能告诉的? 在这个世上,她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便要寻酒消愁。 在去酒楼,步上二楼时,遇到了一个穿豆青水纹春衫、满头珠翠的贵妇人。 曦珠认了出来,是卫陵好友姚崇宪的夫人。之前的几次宴会见过。 但这次,当人再跟她笑着招呼:“三夫人也来这处用饭吗?只一个人吗,不若一起?” 她并未应答一声,便径直从姚夫人的身边走过。 蓉娘和青坠觉得尴尬,可不好代替应声,只得跟着上楼。 暗中的亲卫想的却是:只要别欺负到夫人的头上,他们不会出手,至于夫人欺负别人,也是三爷垫着。 周遭众人观望此景,有些暗下谑笑。 能在这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花银子的人,不是当官的,也是家有财富的。 姚夫人难堪地脸面全掉地上,几乎咬碎了牙,在心里嘈骂:不过是个靠姿色嫁进公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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