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偷窥。 但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犹豫片刻,伸手将那根高枝捞下,找寻着她的字迹。 他认得她的字。 她的字不大好,曾经在祠堂帮他抄家训时,她说过自己从小不爱读书写字。 和他一样。 他以为自己真的认得她的字,但找了许久,在飘荡的红里,却不见她的愿。 到底是哪条? 她的愿是什么? 直到手停落在一条银钩虿尾的祈愿带。是许执的。 那样的字,无愧他寒窗苦读二十载。 在这条愿的前面,是一条鲜红的愿。 字迹变了。 卫陵并不精通书法,但那瞬,竟觉得两条愿的字有相似之处。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 他忍着一股股的眩晕,看向她的字。 “世事顺遂,平平安安。” 再简单不过的愿,他方才才会忽略了吗? 分明手从这条愿经过数次。 亦还是这样的字迹,让他不想相信,她已在为另一个男人改变了。 新伤隐隐作痛,伤口崩裂,血尽流出,湿透了身前的缁色袍衫。 头疾跟着发作,吃过药才好许多。 他一个人回去了,带着她几乎被撕碎的愿。他不该来找她,这样才不会看见那幕。 回到公府,那里已经有一堆事等着他。部属的安置、亲友递帖拜访、东宫的秘信、盟友商议下一步谋算、政敌的鸿门宴……短短半日,他就被这么多人惦记上,不管是想从他身上获利,亦还是要他的命。 他很忙,忙地忘记了她。 但脾气忍不住暴躁,极力控制着。 在月亮升至中天时,卫陵还是一把将茶盏砸碎在地。 “你去告诉陈望,我这个人向来是公私不分的。他想分明私了,就再找一条通天的路,不然就好好想清楚,不过丢了头上的乌纱帽,断了前程。若不想活,就让他洗好脖子等着!” 说什么前程,什么命啊的,不过就是桩小事,放到朝堂那些文官武将那里,谁手里不沾点血。有良心的官员都如此,哪个能干净? 再平常不过罢了。 却惊吓住门外一角翩跹的霜色裙摆。 人都退出去,在经过她时顿了顿,但她仍在墙壁的阴影里躲着。 卫陵就坐在那里,接过仆从新递上来的茶看她。已经等了大半日,他不在乎多等一会。 终于她挪进花厅来,步子很慢,最后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她望了望被打扫后尚未干透的地砖,就把眼定在那里,都不肯看他一眼。 她低着头说:“三表哥,我不知你今日回来,还以为会晚个一两日的。又碰巧今日有事,没能在府上迎你。” 厅里的光很亮,足以卫陵看清她。 从乌黑莹亮的挽髻,一直到那张经年秾丽的面容,延过秀颀雪白的肩颈,滑落至愈加丰郁的身形。 她就是这般,与许执在一起。直到现在才想起回家来。 她应该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无措地掠了下鬓边的发丝,将头更低了。 尽管如此,卫陵也没把眼移开,道:“我听小虞说过你去寺里了。” 他又问:“一个人去做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倏然抬头看他,仅一个目光相触,便偏过眼去,脸上满是犹豫的神色,抿紧唇将袖子绞地更紧了。 他也冷了脸。 茶盏磕到桌上的声响,她似被吓一跳,脸色有些发白,慌道:“我,我随便走走,这么晚回来,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她对他说谎了。 不过分别一年半的光景,她也知道拿这些虚假来搪塞他。 眼前恍然出现她与许执在一起的场景,历历在目。 卫陵握紧手间的祈愿带,头一阵阵刺痛。 即便她说了真话,他又能怎么样,难道让她再次陷入难堪的境地,让她得知他真正的劣性吗。他与她已经走向不可挽回的道路,也没有办法再回头。 他只是没办法接受她也开始变得畏惧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与此同时,与另一个叫许执的男人亲昵。 最终他只能在沉默中,说了这样一句话。 “以后早些回来。” 那晚她离开后,开始落雨,很大,也很冷。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竟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倘若能重回最初就好了。 雨声渐大,卫陵再睁眼,便发觉自己回到了祈愿台,似乎还是那日。 但手中洇湿的愿在告诉他,并非那日。 他已重生。 她亦是。 卫陵忽然明白了一些事,当年曦珠为何会在说那个谎话前,那般犹豫不决,甚至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和怜悯,也许不是为了周全她与他,因那已经无法更改,更可能是只为了他一个人。 她要如何开口,说今日是她父亲的忌日,从而不牵扯出他也失去父亲的伤口。 因此只能闭口不言。 但那些年,他却不曾注意到这个日子对她是特殊的,反而是许执在她难过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他觉得头有些疼,是前世的旧疾复发。 也好,是他活该。 葱郁盖顶的树冠下,卫陵将曦珠的愿重新挂回树枝上,一处更高的地方,系地很紧。 当年他不仅不信鬼神,还私自将那条愿扯下,以至于她最后的结局不能顺遂,但这世,他只盼她所有的期望都能圆满。 * 曦珠回到厢房后,天已黑,青坠去点灯。 趁着时辰还早,便找册《本愿经》来,抄写了好做法事的时候烧去。 曦珠跪坐在蒲团上,在一盏油灯下,低眉垂眼,蘸墨书写。清静地,抄写起来倒快。 只不过片刻,手就僵起来。 旁边有烧热的炭盆,青坠看表姑娘冻红的手指,忙劝来烤火。 曦珠也就放下笔,挪动些,将手伸过去。 两人说着话,青坠就想起取晚膳时听到的一桩事。 “我方才回来时,听两个正扫叶的和尚说,今日沈家的二公子也来了这寺中呢,也带着琴,还到山上的亭子去弹。比二夫人还风雅,不知多冷。” 青坠知表姑娘来京城才半年,定不清楚这沈二公子,就说了些传闻。 诸如大燕第一的琴师、身边侍候的丫鬟小厮皆需姣好容貌,过两月就要换批人、出门要焚九遍香、去宴会从不用主家的食具、一日衣裳要换三次,沐浴两回…… 曦珠怔住。 她没料到此时的寺里,孔采芙二嫁的丈夫也在。 原来早在这时,两人就遇到了吗? 耳畔是青坠的唤声,曦珠回神,对上她疑惑的神色,笑叹道:“这世上还有这样讲究的人啊。” “是啊。” 青坠见状,多说几句,后见炭不够夜里用,说再去取些,便出去了。 曦珠坐回去写过几行经文,笔就顿住了,蹙眉又想起卫度和那外室。近来出现与前世不同的偏差,她只希望此事不要有异变,不管如何,也要等国公回京。 不过想转,她就放下了心思,接着在灯下磨墨起来。 不知不觉间,《校量布施功德缘品》都抄写过一半,她才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灌入外面的磅礴雨声,冷风袭来一瞬,就被合上的门彻底地推出去了。 曦珠拉紧外裳,以为是青坠回来了,继续写着。 问道:“怎么回来这样晚?” 快烧尽的炭被火钳翻动,又添入新的银炭,噼啪飞溅起几点火星子,很快就消匿了,厢房内好似暖和了些。 曦珠疑惑为何青坠不答话,终于把笔下的一个长句写完,转头看去。 下一刻,手里的毛笔掉落,浓墨坏了一整张写好的经文。 她一下子站起身,骇然地看向正蹲身拨动那些炭的人。 卫陵看她一眼,笑了笑,又转回头看向面前的火盆,翻地更燃些,才放下钳子站起身。 他这一起身,影子便跟着扑过来,落在曦珠身上,似笼罩住她。 她不禁往后退一步,碰到桌子边沿,止住了脚步。 “是不是吓到了你?” 这是显而易见的,卫陵自己说完都笑了声。 曦珠没有说话。 她看着七步之遥的他,而他背后灰蒙蒙的窗纸上,斑驳的树影在狂风暴雨里,被扯拽地摇晃。她拽紧了裙。 卫陵敛了脸上的笑,温和地看她,问道:“可以坐下说话吗?” 片刻的沉默后,曦珠先坐下了。卫陵坐在对面,不远不近的。 恰是她在灯下,他在光与黯的交界。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她被薄光晕染的脸上,这时候的她才过十五的年岁,明媚柔软,云鬓轻堆,即便素妆,也掩不住好姿容。让人一看,就再也挪不开眼。 可卫陵却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月色下,这张容颜已被那些苦难,和无休止的病痛折磨地衰败。 似凋零枯萎的花。 她气弱地问他:“三表哥,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分明病地那样重,连说话声都时断时续,还是艰难地抬起那双遍布伤痕的手,遮掩住脸。 呜咽,泪水,从干枯的指缝中流出。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她的哭声了。 从流放起,她还会因那些艰巨的难处,细碎地哭,可渐渐地,她不再哭。 是被挫折地知晓哭没用了。 但再见到他那刻,她第一想到的却是自己的脸,是羞怕他看见。 可应当羞愧的是他。 他俯身,轻轻地落了一吻在她眉心。 “好看,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她犹疑,声音低地听不清地问:“真的吗?” 他点头,“真的,我不骗你。” 他的话是那样无力,与她经历的那些痛苦相比。 可她还是高兴地,一点点挪开手,微弯的眸中是将落的泪。 今生的苦涩漫涌到喉间,与前世的愧疚一道折磨着卫陵。 从前世尚且活着时,到后来沉于黑暗的那十年,他就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但最后一面,她重病困倦,并没有听完。 再张口,却是万般话语,只化作一道低声,她的名。 “曦珠。” 上次相见还是逞意的,连离去都是少年人的骄肆,却在一场重伤昏睡后,尽管人瘦地眉眼愈锋利些,可这般语气却极平和不过,让曦珠不由想起青坠那晚遇到时,他说的话。 她看着他薄白的脸,右侧额角有一小块疤的痕迹,抿紧唇直问:“你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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