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不知惹出多少祸来。 声调高了,肝火动气,没忍住捂住泛疼的胸口。 卫陵忙扶他坐下,又是拍背,又是倒茶,关切道:“爹,我保证只这回了,您先喝茶,消消气。” 卫旷不避讳道:“这话说的多了,我懒得信。只你年岁不小,快十九了吧,总不能让我与你娘操心你一辈子,我现今身体也不大好,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你也不是不懂,只是不肯将心用在正途上,以后好好做事吧,趁我还在,给你将路铺平了。” 卫陵不禁喊道:“爹。” 卫旷摆手,叹声:“行了,你与你大哥说的,我都知道了,此次温家剩下的事我会处理。” * 京兆府很快查清藏香居纵火杀人的真相。 大燕纵火罪判罚严重,归属刑部审理,更何况烧死了人,又有国公暗下授意。 很快,温家长子温滔被缉拿入狱,案子移交刑部。 翌日一早,就有太子一党的官员御史上折弹劾温甫正,道其身为大理寺少卿,却家风不严,令其子知法犯法。话里话外,德不配位。 温甫正气地要吐血。 但这口血尚未吐出来,就有一些人聚集在衙门前,击鼓鸣冤。 直呼有自己妻子被掳的,有妹妹被当街抢走的,还有未婚妻子被污投井自尽的……全是温滔这些年来,在外强抢民女造下的罪孽。 先前这些人苦于权贵门高,无处申冤,但近来有人愿撑其后背,自不畏惧。 遑论申冤的人一多,站在一处,更是得理。 一时激起围观百姓的群愤,愈演愈烈,后来多案并审,由刑部尚书卢冰壶亲审。 这还有天理了! 满朝上下谁不知卢冰壶是太子老师,与卫家站一块的,温甫正急地焦头烂额。虽说这个儿子不中用,但到底是他的长子,还得想办法救人。 当下想找人先将那起纵火案顶罪,遍问长子院里所有伺候的小厮,得知最初这个主意是一个叫陈冲的人提出,但此人在不久前说家里有事,请辞离开了。 温甫正派人去寻,却连个踪迹都没有。 * 外间闹个哄热,公府里面僻静地只闻幽远琴声,不听杂音。 卫度面色憔悴地拿着和离书。 他不由想起自幼他习武,总比不上大哥,得不到父亲的满意。若他有三弟对世事的毫不在意和洒脱,不管爹娘的批评责骂,也不至于总在乎那些。 固执起兴,他改走文路。 与孔采芙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一次宴会上,他不忘带着昨夜写就的诗词,躲在假山背后的柳树阴影下斟酌。 兴许是轻声诵读被听到了。 他听到一道拍手声。 “好。” 抬起眼,就见面前站了一个身穿蜜合石榴裙,头梳蝉鬓的姑娘,朝他落落大方道:“你方才吟念的诗词我很喜欢,只是有一个字用的不好。” 甚至不及他反应,她已经走过来,弯下身,凑到他眼前,望向他手里的宣纸,夸赞道:“你的字写的真好。” 又指向那个她认为不妥的字,道:“你瞧,这字若改成‘送’,是不是要更好些,更合韵律,也……” 她的声音有别于一般姑娘家的凉意,在那个炎热的夏日,让他发愣。 只顾着看她轻落纸上的手指,又白又细,根本没看自己那被她点评一番的诗词。 直到她问:“你有听我说吗?” 他回神,赶紧点头道:“听了。” 她又正身,主动道:“我是工部右侍郎孔光维的长女,名采芙,请教公子姓名?” 太过直接,没有任何过渡,他从未见过这样直白的姑娘。 但没道理一个姑娘自报家门,他一个男人扭扭捏捏。 他便起身,抿唇作揖道:“姓卫,名度。” 他以为她也要像其他人一样,问他的父亲是不是名震天下的镇国公,他是不是那个改走文官仕途的卫家二子。 但她什么都没问。 当晚回去后,他将那首经她改字的诗重新誉写一遍,果然比之前那篇好上许多,多了清静豁达之意。 他将那首诗念了好些遍,亦在心里将她的名念了许多遍。 他万没料到第二次再与她见到,她会将自己谱写的琴曲送给他。 “我上回留意到你手上有拨弦留下的薄茧,这是我给那首诗谱的曲子,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你可拿去试试,若有不妥处,下回见面再与我说。” 又是夜晚,他回去后,窗前月下,对琴拨曲,只觉得极妙,全然合他写下这首诗时的心境。 但她所说的下回再见,却是何时? 第三回再见,已是暮春时节。那年,她成了春日诗会上最负耀眼的人,当之无愧的,被众多贵女称赞才华。 而那年,他也中榜春闱,得了探花的名次,春风得意,一日尽看长安花。 他终于再见到她。 他说,她写的曲很好,只有一处抹挑,他觉得可改成泛音。 她当即取过琴,让他弹奏。 于是,他坐下,将那首演练过上百遍的琴曲弹与她听。 她站在一侧,聆听过后,果然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改过后要更好了。” 她不知羞赫,直道:“只是你好似有些紧张了,曲调紧绷,有些不合意境。” 他坦言:“确实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向她,不再犹豫,问道:“卫二今日冒昧来见,其实还有一事要问,不知孔姑娘是否有心仪之人?” 那刻,她惊讶地看他,如同冰雕玉琢的脸有些木楞。 他不觉笑起来,真觉得她有些可爱了。 有没有人劝过他呢? 有的。 他的同窗曾说孔采芙在女子里,实是奇葩,一入书堆,一论琴曲,是连饭都能忘吃的人。若是身为男子,必能有所成就。 但身为女子,委实无趣得很,娶妻娶贤,也不要这样的女子。 他却愿意,为了娶她,去求说父亲。 父亲并不答应。 他现今犹记得那时父亲的沉沉目光,最后跪下请求,说此生只娶她一人。他知道,爹娘已经在为他相看将来妻子,但那些人,他都不喜欢。 他只喜欢采芙一人。 他跪了一夜。 直到父亲说:“起来吧,你自小不曾求过我什么事,这回我答应你就是,待我与你母亲商议。” 他欣喜起身,乃至因久跪膝软朝前扑去,徒让丫鬟忍不住笑出声,他也觉得高兴,没觉得丢脸。 但后来呢。 后来,又是怎么样的? …… 这世上有多少人还记得初心,并坚守住它。更甚者,许多人连初心是什么都不清楚。 从那些浪漫绮丽的诗词中,转入晦暗沉浮的宦海,渐渐地,他不再有空闲去翻一翻书架上变潮的诗书,也不再有心临摹前人的字帖碑刻,或是静下心,哪怕弹拨半首曲。 他与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也与她,愈加没话说了。 那么过去的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卫度恍然发现好似都记不住。 他模糊地想到与孔采芙很少有坐下吃顿饭,连陪两个孩子的时间也少。常常他回来时,留给他的只有一扇漆黑的窗,和闭合的门。 琴声缓缓停息,过去发生的一切,连同那首两人共同谱写促成的诗与曲,消散在寒风里。 孔采芙伸掌止弦,起身理裙。 她看着他,朝他最后行礼拜别。 “唯望郎君此后安康无虞,也照顾好两个孩子。” 经年过去,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不曾改变。 所有她的物什,早在上元之后就收拾装入箱笼里。只是在等与他的和离。 卫度点头。 “好。” 将和离书放下,他道:“我送你。” 他知道,此次是他做错了事,而她没有揭发。 二月初的风,仍旧寒冷。 卫度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送她出了院门,穿过后园垂花,过前堂影壁,到了侧门处。 后面传来两个孩子的追跑哭声。 “阿娘,阿娘!” 孔采芙登车的脚步一顿,又坚定地掀开车帘,进入车内。 帘子飘然落下,再不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 卫度让仆妇抱住哭喊的卫锦和卫若,看着马车缓动,车轱辘碾过青石砖,慢慢地,消失在街道的云霞尽头。 * 曦珠便是在二月初二这日,得知了卫度和孔采芙和离的事。 消息压得太紧,直到分别离府时,众人才听闻,一时讶然不已。 她方从正院回来,姨母召她去问藏香居的事,说自己都已清楚事发起因,好一顿骂了卫陵,问她还有麻烦吗,有无要帮忙的地方。 曦珠摇头,笑说若有需要,一定会说的。 她出来后,要回春月庭,听到不远处隔着葱茏松林,卫锦和卫若的哭喊。 心里蓦地揪疼起来,想起那些年,卫锦将她当作母亲,夜里窝在她怀里时,那一声声的阿娘。卫若少话,但她知道,这个孩子也是想念母亲的。 曦珠抬头看向暗下的天色,眨了眨微润的眼。 至少这世,这两个孩子不会再经受那些苦难。 卫家的人都不会。 一切都在变好。 她继续向春月庭去,在想另一件事。 她没想到这起纵火案牵连起来,会引发这样大的反应,刑部召她与柳伯去问过许多次话了。 柳伯说,纵使将契据上该赔的银钱,都赔付干净,后面要想重新将生意做起来,也是很难了。 扯进卫温两家的纷争里,谁做生意愿意牵连这些,怕一个不慎,就要得罪人。 曦珠捏紧手,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个铺子,也许要关闭了。 * 从上元圆月当晚,直到二月初,外室之祸曦珠不再担心,反而忙碌藏香居的事,时不时奔波于衙门和铺子之间,还要去往城外县里看望曹伍的父母,及妻子。 来来往往间,周遭都在议论春闱将于二月九日开场。 心神微漾,她不免又想起许执。 而也是在临考前的二月四日傍晚,她无意见到了他。 那时,她和柳伯与人又商谈完一笔赔付,下了酒楼,晃眼间,陡然见到对面书局棚架下,不被人留意的角落站了一个人,头戴苍色毡巾,穿的一件灰蓝衣裳,单薄地不足以抵挡寒风雨雪。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9 首页 上一页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