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四阿哥好像听进去了胤礽的建议。 打这日起,只要四阿哥进宫,他就会牛皮糖似的跟在后头,怎么甩都甩不开。后来,胤禛发现弟弟只是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从不干预捣乱,也就随他去了。 四阿哥不在宫中的时候,胤禵下了学,就满到处寻那些个知情的宫人。他第一个寻上的就是画扇。 画扇如今在景仁宫做大宫女。 逢春走后,景仁宫掌事宫女就由夏槐顶上了,只是,原先两个人分工有序的活计,落到一个人身上,到底有些吃力。 赫舍里却没再挑新人进来,只叫季明德帮着弄一弄,歉疚笑道:“画扇总是要出来的,本宫不能叫她衷心一场,却无处可去。” 如今她回来了,赫舍里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今日十四阿哥贸然造访,赫舍里心中也明白是为着什么。她放了画扇出去一趟,又叮咛:“阿哥听了真相之后,若是神色不对劲,且先将人请进来,免得他恼怒之下做出什么错事来。” 画扇福身应是,退出正殿。 过了不到两刻钟,十四阿哥被请了进来。 赫舍里见这孩子面上死灰一片,像是伤心极了,心中叹一口气,吩咐夏槐:“叫小厨房备菜,不消什么甜的、辣的、酸的,就要味道极致丰富的才好。” 等婢子们退出去了,赫舍里才笑道:“听皇额娘的,这样吃一顿,出个满头大汗,你心里头会畅快许多。” 十四阿哥浑浑噩噩的,却下意识听了赫舍里的这番话。皇额娘向来公允,又是那般温柔包容的一个人,他愿意信任和接纳这份好意。 一餐酸甜辣兼备的午膳用过之后,他出了一身汗,心头拥堵的气都消了。 人果真畅快许多。 胤禵起身,向赫舍里恭恭敬敬揖手行礼:“儿臣多谢皇额娘关怀提点。” 赫舍里笑道:“皇额娘能做的事少,余下的,还得你自个儿想得通。” 胤禵已经打算离去,闻言顿了一瞬,问:“皇额娘,在您眼中,我额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赫舍里有些意外这孩子竟然会问自己,却很愿意作答。 她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答案:“你额娘在后宫的妃嫔和宫人们眼中,或许有千般不是。在本宫看来,她却是个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糊涂人。” 说到这里,赫舍里偏头笑了笑:“不过,她终究是最看重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 永寿宫内。 拿十四阿哥当眼珠子的德嫔,已然揣摩清楚了帝王的意图。 皇上老了,惧怕权力的转移和岁月的流失,怕自己有一日会被储君扳倒,被踩在脚下,被软禁在行宫,成了个不中用的太上皇。 所以,他才会一个接一个地扶持着宠妃,栽培着阿哥们,与皇太子唱反调。 对抗制衡,这向来是皇上最擅长的戏码啊。 可是,大阿哥暴毙了,八阿哥也要被革去黄带子。 她的十四若成为下一个棋子,出身地位不比大阿哥这个长子,阴谋阳算又拼不过八阿哥,还能有好下场吗? 德嫔苦笑着,低声道:“原来,皇上放本宫出来,是要成就十四,也是在牵制十四啊……” 她终究活成了儿子的弱点。活着,竟也成了原罪。 …… 德嫔就这样神思恍惚地度过了几日。 八月末,暑热将到尽头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奴才带回来一个惊天消息—— “娘娘有所不知,八贝子……不,如今该叫允禩贝子主动革去黄带子,成了闲散宗室,只求接罪妃出宫。可良妃娘娘不愿做个被逐出宫门的罪妇,更不愿以辛者库之身发往关外,已经……” “三尺白绫一悬,自尽了。” 德嫔心头一抖,险些打翻了茶盏。她听到自己颤着声,问:“那允禩贝子呢?” “贝子今晨便备了马车在宫门外等候,这会儿知晓亲额娘离世,已经跪在门外哭了一个多时辰,想要进宫为罪妃收尸。”宫人叹息一声,“可是万岁爷发了火,不许贝子见此等大逆不道的辛者库贱婢……” 皇上发火也是正常的。 良妃明明有活路可走,非要选一条死路,没有连累允禩已经算是好的。 德嫔抚着心口劝慰自己片刻,才接着问:“良妃的尸身呢?” “那罪妃的尸身,早就已经被奴才们草席一卷,运送出宫了。”宫人咋舌摇头,叹道,“可谁也不敢说,贝子如今还在外头跪着呢。” 德嫔的心一瞬间沉到底。 八阿哥失去了权力、身份、地位,只想换良妃一条性命。最终却是两头皆空。 她至少不能,也不应该叫十四落得这般下场。 …… 夜半,德嫔又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了满身是血的胤禵,站在她面前问:“额娘,为什么要害我落得这般田地?” 德嫔才想摇头否认,胤祚也咳嗽着喘着大气爬在地上:“额娘,儿子生病了,能不能不读书?” 她后退几步,有两只轻柔的小手揪着她的衣摆,问:“额娘不喜欢女儿吗?为什么不喜欢呢?” 德嫔吓得转头想逃跑,迎面撞上了她最不愿见到的一副冷脸。 四阿哥拦住她的去路,平静陈述:“额娘,是你杀了他。” 德嫔猛然从梦中惊醒。 寅时六刻。外头天才蒙蒙一丝亮,永寿宫伺候的奴才们都还歇着。 德嫔木着脸起身,坐在梳妆镜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过了这么些年,她忽然想起自己做小宫女的时候,有些不认识镜子里这个人了。 她扯唇笑了笑,俱是苦笑。 伺候的大宫女听到动静,进来想要帮着梳妆,被德嫔挥挥手屏退。她给自己梳了个最简单的发式,未饰簪钗,又穿了一身碧色的旗装,看起来一如当年的宫女打扮。 德嫔起身出了正殿:“都不必跟着,本宫自个儿出去走走。” 卯时初,夏末的太阳开始冒花儿。 德嫔走过景祺阁,进了北荒院,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枯井边,就这样坐在井口的沿子上,对着黑漆漆的洞口笑了。 “玉烟啊,你没说错,这一切真的报应在十四头上了。” “昔年范蠡劝告文种,说‘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为了不叫十四做皇上手里的良弓走狗——” “我下来陪你了。” 北荒院外,夏蝉声嘶力竭发出最后的鸣叫。 乌雅氏向后一坠,不见了踪迹。
第78章 揭短 夏末的天,养心殿内置了冰鉴也依旧闷得很。 梁九功疾步进来,见万岁爷还在专心致志批着折子,张了张口犹疑半晌,又一脸纠结地袖手站在边上。 康熙头也没抬:“发生何事?叫你这般模样。” 梁九功垂首弓身:“万岁,德嫔娘娘不慎坠井,去了。” 康熙提笔的手顿住,怔愣片刻才问:“怎么会坠井?哪里的井?永寿宫的奴才都是做什么吃的。” 梁九功连忙低着头倒豆子:“回万岁,今日清晨德嫔娘娘不到卯时就起了,不要奴才们跟着,是永寿宫的管事太监不安心,悄悄远远跟着,才发现娘娘独个去了景祺阁北荒院。那院里空了多日,长满青苔,只怕是脚底一滑栽进了枯井中……” “北荒院。”康熙说完这话,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嗓子,“朕记得……数月前,有个宫女也掉进这口枯井中了。” 梁九功应是。 他又问:“是德嫔的贴身宫女?” “从前永和宫的掌事宫女,唤作玉烟。德嫔娘娘在北荒院这些年,一直由玉烟和画扇伺候着。” “画扇……朕记得她是皇后的人。”康熙笑了笑,“莫不是也掉进井里了?” 梁九功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德嫔娘娘一复位,就将画扇送回景仁宫去了。皇后娘娘仁善,叫画扇顶了原先夏槐姑娘的位置,做了大宫女。” 康熙不知何时已经将笔搁下,捻起桌上的珠串,有节奏地缓缓盘着,许久才点评道:“这便是舒舒与她的不同之处。落个这样的下场,也算她罪有应得。” 只是,可惜老十四又没了额娘作护。 康熙觉着头疼,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从前,他为了给保成无上荣耀,曾经日日带他在身边练字,一道听西洋传教士教授天文数理,更是早早就建起了毓庆宫,希望满朝文武都看清楚他立太子的决心。 而今,皇太子已然站稳脚跟,文武两全,成了大臣们认可追随的存在。 他不再需要皇父的扶持了。 做皇父的却感到恐惧,选择将这些与众不同的优待偏宠,落到另一个儿子头上。 康熙缓缓睁开眼,声音里透出几抹力不从心:“去,召十四阿哥过来。” “另外,德嫔的事儿归属后宫,就请皇后照旧料理吧。” * 景仁宫内又忙碌起来。 内务府派来的太监为难道:“娘娘,非是奴才们与德嫔娘娘不睦,使小绊子。只是德嫔娘娘未曾行过册封礼,玉牒所载也是……受贬的罪妃之身,按照宫中的规矩,是不能以嫔位之礼下葬的。” 自打皇上登基,宫里还没有嫔位的娘娘薨逝。 原本,赫舍里以为这“头一遭”要忙忙张张许多日子了,谁知道,乌雅氏竟然没这个资格。 赫舍里摇头笑了一嗓子。 也不知乌雅氏算计筹谋这些年,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心里作何感想? 左右人已经死了,她不愿再跟个死人计较。 “那便将德嫔的尸身捞上来,以小主之礼,寻个郊外的皇庄好生安置了吧。”赫舍里说到这里,又抬眸问,“先前失足的那个宫女玉烟,可还在井底?” 太监答:“在的。宫人们不是主子,落进这样偏僻的枯井,自然不会费心去管。” “一并捞上来吧。”赫舍里看着身边的画扇,忽而扬起了唇角,“玉烟一生衷心为主,本宫就赏她葬在德嫔身边,日夜相伴,也算全了她们之间的主仆情谊。” 画扇惊讶地抬眸瞥了一眼,满怀感激地颔了颔首。 赫舍里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虽不与乌雅氏计较了,却愿意帮着旁人的恩怨计较计较。 管事太监一一应下,临出门前,听到赫舍里说:“这枯井先后害了两位妃嫔,一个宫女,可见不算吉利。帮本宫问问皇上,将这口井就此填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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