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獗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他打量萧呈,不知在想什么。 “齐君何故以为,我护不住她?” 萧呈看着高倨马上浑身湿透的大将军,笑了一下。 “因为你不是晋廷之主。”他不客气地将矛头直指,“你看,一个靠侍寝上位的无能鼠辈,都敢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调戏她,欲行不轨……” 裴獗脸色一变。 萧呈声音清淡,却刺骨。 “如此,你还认为你护得住她吗?” 裴獗握缰的手微微一紧,仿佛有冷戾的气息顺着雨雾飘过来。 “你护不住。”萧呈淡淡一笑,夹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充满了令人遐想的蛊惑,“阿蕴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争相抢夺的猎物。” 他没有说透,但相信裴獗会懂。 男人最明白男人。 看到那样的人间绝色如何不动心? 但只有最强大的男人最强大的权势才可护住她,让她免受滋扰。 “将军若无决心,何不成全我们?也不枉她跟你一场。” 能凭一己之力坐上大齐皇位,别的不说,萧呈这张嘴相当有说服力,左仲等人在旁边听得都有些心口发寒,冰凉冰凉的,替将军感到担忧。 “齐君说完了?”裴獗执着缰绳在原地走了几步,“说完就滚。不要逼我在和议前动手,拖累黎民。” 萧呈脸色一凛。 敢情说了这么多,他全没有听进去。 “将军可知,你禁锢她,是在害她,总有一日,她会毁在你手上!” “我的女人,不劳齐君费心。”裴獗声音冷冷的,穿过雨点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屑的嘲弄。 “齐君如此关爱,早干什么去了?” 萧呈:“那是我和她的事情,无须将军过问。她是我妻,我欠她的,我会慢慢的还……” 裴獗目不旁视,“她是你妻,为何不跟你走?” 平静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萧呈的神经,胸膛如受重锤一般。 “不是她不跟我走,而是因为有你,是你强占了她,让她不得不认命!” 雨声很大,萧呈几乎是用吼的。 是为了让裴獗听清,也是在和天地理论。 冯蕴当然是他的妻子,他们一起迈上玉阶,迈入大殿,受群臣朝拜,让世人见证。他们有一个可爱的皇儿,他们共同孕育了子嗣…… 冯蕴跟他的时间远比跟裴獗要久。 所以,裴獗只是他们缘分的一个小变故。 是他们遗憾缺失的三年。 萧呈微微吸气,任由雨水从面颊冲刷而下,声音冷静。 “将军为何不肯放她一条生路?” 裴獗一言不发,好像全然没有把萧呈的话放在心上,腰背挺直着,冷冷朝纪佑伸手。 纪佑身上背着一把弓。 他看一眼大将军,递上去。 裴獗接过来,对着萧呈,慢慢地张弓,“齐君,请滚。” 齐军侍卫紧张地将萧呈团团围住,萧呈神情却是不变,慢慢拔开面前的吉祥,看着裴獗道: “我既然敢过河,便做好了舍出性命的准备。裴将军,长相厮守很难,你做不到,何不割爱?于将军,她是草芥,微不足道,可有可无。于我,她是至宝,白首同归,死生不谕……” 他说得忘情,那悲愤的语气不知是说给裴獗,还是说给自己,好像这样便可抵消前世所有的歉疚…… “只要将军割爱,此次和议,条件任你来提……” 裴獗冷冷抬弓,双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雨雾笼罩的大榕树后,突地传来一声轻嗤。 “雨越来越大了,二位还没商量好吗?” 冯蕴便那样走了出来。 撑着伞走入众人的视线里,不知她站了多久,身上早已湿透,美人娇面,螓首蛾眉,如斯姝色。 “既然二位说不好,那我来说吧。冯氏阿蕴,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无论是谁,要想做我的主,有本事,就带走一具尸体。没本事,就等我给你送葬!” 她来得猝不及防,在夜色里凛然而视。 背后,是那个似笑非笑的淳于世子,长身玉立,风姿清绝。
第200章 雨中发疯 好似一瞬,又好像过了漫长的一辈子…… “嗥。” 踏雪在雨里打了个响鼻。 这么大的雨,莫说人,马也是不舒服的。 但眼前的三个人,好像浑然不觉。 冯蕴在雨幕里站了片刻,踏着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青石板,走得很慢,裴獗和萧呈都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她走向的是谁,很短的一段路,又好似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裴獗没有动。 一张脸在雨夜里,阴云密布。 远处庄子大门屋檐的风灯在寒风里摇摆,昏黄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寂冷幽凉。 冯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有怀疑她私会萧呈,又或是已经看穿了她这一场小把戏。 雨雾里,几個仆从从庄子里抬出木椅,拿来毯子,就放在大门的屋檐下。淳于焰懒洋洋地坐下去,享受着惬意,置身事外。 也没有人去注意他。 雨很大。 三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冯蕴撑着伞走到了近前,就那样站在雨里,看着他们,上辈子她跟过的两个男人,剑拔弩张。 她忽地有点想笑。 “你们真的了解我吗?知道我要什么吗?” “你要什么?”萧呈道。 冯蕴冷冷看着他。 “反正不会是乐正子的笔。呵……” 萧呈听着她的笑,喉头一鲠。 “怪我愚钝。那年在清风苑里,你说你在练《平复帖》,怎么都写不好,缺一只好笔,还最是想要乐正子的羊毫,我托人找到老先生……” 冯蕴就那样看着他,没有打断。 因为她也好奇。 当年的少年竟陵王是怎样的心境弄来那支笔的。 “我让平安将笔送到后院给你,并不知会引发那样大的风波……” “那又如何,你不也什么都没有做?” 冯蕴冷然而视。 “如果你说这些是为了安抚你那为数不多的良心,大可不必。” 她慢慢转身,看向裴獗。 “夫主,我们走吧。” 裴獗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没有问她为何来见萧呈,也没有像萧呈一样追问她要什么,他只是沉默地听着,听他们说乐正子,说《平复帖》,说那些他不懂,也无法参与的旧事。 他坐在马背上傲然挺立,带着兵,好似锐不可当,却又孤寂得如同檐下的风灯,被凌乱的雨点打成一尊僵硬的雕塑。 听到冯蕴叫“夫主”,他静静地打量她。 片刻才伸出手,声音平静而压抑,“好。” 冯蕴微微一笑,走过去。 “不要!”萧呈直视着她走近裴獗的样子,看着她将手放在裴獗的掌心,突然厉喝一声,眼里满是暴戾之气。 雨丝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湿透的慌乱,就好像,他在流泪。 “阿蕴,你听我说完!” 冯蕴抬头看着裴獗。 这张她迷恋过的,英武不凡的脸,今夜格外沉默格外冷,好像锐箭刺入骨头,他的沉默,令她蹙起眉头,缓了缓那口气。 “夫主稍等,我和他说几句话。” 裴獗看一眼萧呈。 要是眼神可以杀人,他大概已被分尸数次。 “嗯。”浅冷的回应,被雨声覆盖。 冯蕴回头,“说吧。想说什么?” “阿蕴,以前……是我错了。” 萧呈忽然觉得很痛快。 以前不习惯告歉,登基为帝更无须向任何人致歉。 在他的心被扎得遍体鳞伤后,在裴獗的面前,却说出了这句让他惭愧、无力,又无法抑止的话。 萧呈看着她道,“若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是我放在心上的,可以让我甘愿冒生命危险的,一定是你。” 他重生后想过很多次上辈子的事情,他对阿蕴的好与不好,他们相处那些年的拧巴、别扭,以及各种层出不穷的愤怒和阴郁,并没有真的理清自己的心思…… 就方才那一刻。 当看到冯蕴走向裴獗。 她唤他“夫主”。 对他说,“我们走吧。” 没有过分恩爱,就如寻常夫妻,那画面像一把刀,活生生剜入他的心脏,让他恨极狂怒,情绪被撕裂得面目全非。 真真实实的看到冯蕴和裴獗在一起的画面,和臆想是不同的,他受到的刺激,是成倍的,也让他突然就明白了,上辈子的阴差阳错…… 一切都缘于嫉妒。 嫉妒让他丧失了理智。 他嫉妒裴獗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嫉妒裴獗得到过她最好的三年,嫉妒她回到齐宫,仍忘不了他。 尤其萧渠长得像裴獗…… 每次看到她用温柔带笑的眼神看着那孩子,他的心就像有刀子在剜一样,他嫉妒,嫉妒得要死,但他说不出口,他的体面他的威严,让他下意识冷落她,报复她…… 他朝冯蕴走过去,什么君子风度都顾不得了,他只想将人抢过来,不再让她离开一步。 雨雾迷离了他的视线,他在笑。 “阿蕴可记得,那年月牙巷里,也是一个下雨天,你撑着伞,从那头走到这头,又从这头走到那里……我每日会从那里去书院,那两日染了风寒,晚了半个时辰,你就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冯蕴沉默看他。 记忆被翻起,撕碎。 他道:“你捧着一个小盅,护在怀里,你说,是你熬的药,你还说,以前你每次风寒,你阿母都用这个方子,吃几回就好了……” “说这些做什么?”冯蕴声音不重,不带什么情绪,但分外清晰。 萧呈笑了笑,漫天的雨水让他清俊的面孔变得狼狈,他望着伞下的冯蕴,高傲矜贵被踩得粉碎,声音沙哑得像被寒风刮破了嗓子。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们相处的每一件小事,我都记得,也想告诉你……” 他看一眼裴獗,“你不跟我走没有关系,我等你,无论多久,只要你说,你要回家,我都会来接你。” 雨淅淅下。 画面好似静止,所有人都看着他 冯蕴道:“方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该懂我心意。” 萧呈看她,“我懂。” 冯蕴慢慢的,朝他行了个礼。 “那齐君请回吧。” “阿蕴……” 萧呈喉头滚动着,在这一瞬,他从冯蕴的脸上看到了温柔的神色,她的声音也很柔软,软得好似风雨一吹,就可以飘起来。 她笑看着他。 将他的千言万语全堵在喉头。 “我都明白。” 萧呈隔着一段距离,朝她还礼。 就像那年在月牙巷里那样,眼睛里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声音也带了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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