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是很真心。 冯蕴不做将军的主,笑看裴獗。 裴獗皱眉,又端茶盏。 林娥见状,又嫉又恨又害怕,一双泪眼转向冯蕴,又爬过去朝她重重磕头。 “女郎饶了妾吧,妾嫉妒你是真,但从没想过要谋害你的性命啊……女郎中毒的事,妾不知情,当真冤枉啊……” 冯蕴沉着眸子,也不看裴獗。 “我上次在府狱提人,与方公公有言语冲撞,原以为已当场化解,不承想……竟生出这等误会……” 她并不说李桑若。 又道:“此事如何处置,由将军做主吧。” 裴獗满脸寒意,尽管林娥还在叩头求饶说自己冤枉,可他已然没有了听下去的耐心。 “来人。” 两个侍卫走进来。 裴獗道:“拖下去,杖毙。” 一听杖毙,林娥浑身僵了僵,哭声便没有了,只有眼泪啪啪往下掉,疯了似的想往裴獗和冯蕴的面前扑,脸上是扭曲的恐惧,整个人都在颤抖。 “没有,妾没有。” “将军饶命,妾没有下毒啊。” 她吼叫,不甘,大叫冤枉。 可没有人听她信她,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拖着她的胳膊出去了。 冯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略皱一下眉,对裴獗道: “我的事解决完了,该听候将军发落了。” 她指的是私放温行溯的事情。 裴獗说了她该受惩罚,就不会放过她。 不料,裴獗表情仍是淡淡的。 “此事,就此作罢。” 冯蕴不敢置信。 铁石心肠的裴大将军会这样放过她? 私藏敌将和放走敌将,随便哪一条都可以让她和林娥落得一样的下场…… 裴獗面不改色,唤来敖七,“吩咐下去,出了田庄,若还有人提及今日的事,一律杀无赦。” 他没有多说,但敖七明白他的意思。 不可提及冯蕴收留敌将的事情,也不可提及冯蕴被人下药的事情,否则脑袋就不用要了。 阿舅对十二娘真是恩宠有加…… 这么大的事情,就为保全十二娘的名声,不仅不追究十二娘,连同他们也都饶过了。 敖七闷头闷脑地站在那里,傻傻不动。 裴獗眉头微皱,“还有事?” 敖七回过神来,看着裴獗眼里一掠而过的光,心里一乱,连忙抱拳行礼。 “属下看守敌将不力,原该受罚,请大将军治罪。” 裴獗道:“下去吧。” “喏。”敖七内心很不平静。 如果阿舅像往常那般骂他两句,甚至罚他军棍,他反而踏实一点。 可阿舅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让他有一种无所遁形的羞愧,就好像衣袍下藏着的隐私,被他察觉了一般。 敖七懊恼,烦闷,一颗心像坠在冰窖里,又放到火上烤。 一下冷一下热,他理不出头绪,出门时垂着头,一副丧丧的模样。 而庄子里的其他侍卫和梅令郎都长松一口气。 捡回一条小命,他们都十分感谢将军对十二娘的疼爱…… 冯蕴却不这样认为。 人人都道她受宠,但在她看来,裴獗这么做,无非是为保太后清誉罢了。 林娥交代出方公公下药陷害的事情,那方公公背后的人是谁?裴獗比谁都清楚。 这样的处置,与其说是裴獗饶过她和梅令郎,不如说是一种等价的交换,令大家都守口如瓶…… 堂上只剩他们两人了。 冯蕴面色不显地看向裴獗。 “多谢将军不杀之恩。” 这一声谢说得不那么真诚,裴獗听出来了。 他皱了皱眉,“姬还有不满?” 冯蕴看着裴将军冷峻的面孔,微微一笑,“没有。将军大度,饶我之过。我哪敢枉度将军的心意,做出让将军为难的事?” 裴獗垂眸,只是饮茶。 冯蕴沉默片刻,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深深揖了一礼,“但此事全因我的缘故,大兄无辜,还望将军高抬贵手,饶了我大兄……” 她嗓音婉转,很是动人。 因了那药伤身的缘故,脸色看上去仍有些惨白可怜。 裴獗看她片刻,才道:“我信。” 冯蕴刚要道一声谢,又见他眯了眯眼,沉下声道:“他是无心,你是有意。” “……” 冯蕴被他噎住,迟疑问:“那将军准备怎么处置我,还有我大兄?” 她始终不信裴獗会就此揭过。 这人心狠,必会有后招。 裴獗道:“姬是我的人,罪由我领。温行溯不同,犯到我手上,须得从重处罚,以正军规。”
第45章 下线一人 裴獗的意思很浅显。 就是他可以饶恕冯蕴,却不可以饶过温行溯。 裴大将军行事如何,冯蕴有了解,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争执或是纠缠,那样,对温行溯有百害而无一利。 于是她莞尔一笑,“行,那将军给我阿兄留条命,容我慢慢劝他归降。” 裴獗手指在膝盖上轻叩两下,神色淡淡的,“好。” 有了这声好字,冯蕴紧绷的身子又稍稍放松了一点。 别的不说,裴獗重诺的人。 他答应下来,大兄暂无性命之忧。 冯蕴想了想,又温声道:“奔波一日,将军想必也饿了?不如我们先用饭,晚点歇下再细谈?” 裴獗黑眸微深,朝她看来。 她什么也没说,神色也平静自然。 两个人目光在空中交接,似有火光碰撞,又似有一种奇怪的默契。 冯蕴没有露骨的暗示,但话里的意味十分明显。 她愿意为了温行溯而妥协。 为温行溯的命,她什么都可以做。 包括小意温柔地侍候他。 裴獗双眼沉冷地看她,平静如水,“不了。” 然后,他便起了身,“我还有事。” 听着裴獗沉稳的脚步声渐渐离去,冯蕴错愕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并且确信,她被裴獗拒绝了…… 冯蕴愕然一瞬,长松一口气。 那张小意凄然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平静,嘴角甚至挂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大将军是何等骄傲的人? 裴獗要她。 但他不会这样要她。 当然,如果裴獗当真因此留下来,冯蕴也不会为难。 她确实已经想好了,早晚挨一刀,裴大将军挺好,有那個本钱。 何况还可以恶心李桑若,是真不亏。 但他走了,冯蕴也乐得轻松,毕竟真要走到那一步,她还是需要点心理建设,那男人野兽似的,不好应付—— 冯蕴灌了满满一杯凉茶,好片刻才沉下心,叫来阿楼询问。 “林娥如何了?” 阿楼紧张凄凄,回头把房门合上,这才走到冯蕴的身边,把他方才从林娥房里缴来的那一包药粉,交到冯蕴的手上。 冯蕴接过来看一眼。 “人死了吗?” 阿楼低低地道:“那俩侍卫下了重手,林姬已奄奄一息。左侍卫说,等下找个地方挖个坑,埋,埋了便是。” 冯蕴道:“我去看看。” — 快立秋了,天气干燥闷热。 梅令郎们拎了水桶在渠边洗脚,不远处,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林娥就像一摊烂泥似的,被人丢在门庭的凉棚下,血溅一地。 花容月貌的玉堂春头牌娘子,那一副多少男子肖想过的肉体,如今已经没有能看的地方了。 左仲是懂得怎么让人吃苦头的。 打而不死,在疼痛的折磨中慢慢过去,这个过程比死亡更煎熬…… 冯蕴不知别人看到林娥的下场会怎么想,但方才出来看到那些姬妾,已没有人敢正视她的眼睛。 想来,可以消停一段日子了。 林娥已经不行了,看到冯蕴撑着伞款款过来,那裙裾飘飞的矜贵模样,眼皮用力抬起,不知是想求救,还是懊悔,乌紫的嘴巴一张一合。 “痛吗?”冯蕴走到林娥的身边,伫立片刻,慢慢蹲下,看着她,“你原本可以好好活着,偏要寻死。太想不开了。” 林娥的眼里突然迸发出一抹怒意,又更像是疑惑、委屈,或是更多的什么情绪。 冯蕴知道,林娥心里有疑惑。 放在妆奁里的药包,她自己没有打开,为什么冯蕴就被人下了毒? 不弄清楚这个,林娥死也不甘心。 “真傻。”冯蕴轻笑,望着远在苍穹的星辰,轻轻捋一下林娥垂下来的头发,看着她垂死挣扎仍不甘心的样子,幽幽叹息。 “我其实从无害你之心。而你,虽然没有给我下药,却不是因为你心存良善,而是我没有给你下药的机会……” 林娥脑袋晃动一下,气若游丝。 “你很疑惑,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冯蕴抿唇一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林娥瞪大双眼,死死盯住冯蕴。 看她愤怒而无助,冯蕴并不觉得开心。 她知道死亡的痛苦和绝望,又是一声感慨。 “你是不是还想知道,到底是谁给我下的毒?” 林娥说不出话,只有身子偶尔地抽搐,让她看上去还是个活人。 但她对冯蕴眨了个眼,表示她强烈的,想知道的愿望。 冯蕴沉默了许久。 她将林娥的样子收入眼里,脑子里浮现出的是上辈子死在齐宫的那个冯蕴,于是苦笑,“有时候,人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性子就磨得狠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林娥恍悟一般张大嘴巴。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在冯蕴的笑容里慢慢变成惊恐。 最高明的猎人总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那药确实是冯蕴自己服下的。 在她得知林娥和方公公有所勾连时,隐忍不发,就等着这样的机会,借力打力。 她救下温行溯,蒙倒敖七等人,再放走温行溯,只要不离开安渡,那接下来,就必然会面对裴獗、李桑若,乃至大晋朝廷的狂风暴雨。 此时的她还很弱小,即便重生也没有抵抗强权的实力。 人在没有力量抗衡的时候,只能借力。 于是, 她想了个“一箭三雕”的计划。 自己服下毒药,再安排好信任的梅令郎,假装被劫持,上演苦肉计,一来可以消灭一点裴獗的怒火,二来可以反手栽赃给方公公,顺便离间裴獗和李桑若的感情…… 只要裴獗对她还有兴趣,就不会轻易让人置她于死地。 三来,服药也是为了不再受伤害。 身在乱世,她不可能永远冰清玉洁,也没有一辈子守身如玉的打算,但不想再经历生育之苦,更不想留下遗祸,让前世的痛苦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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