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牛请了之前走村办亲事的这伙人, 来给他操办婚宴,还特地拿着用红纸包好的喜糖, 过来谢姜青禾。 他笑容很憨气, 说话却朴实, “俺能成家, 还得多亏姐你拉拔俺。” “这不都你自己风里来水里去, 旱路一条条走出来的,”姜青禾可担不起这声谢。 二牛说得认真, “话是这个理,可要不是姐你跟东家说, 叫俺进他的六陈铺待上一段日子,俺哪能琢磨的清里头收粮的门道。” 他能在外头收粮,把这份活计扛起来,也是在六陈铺待了段日子,学了点本事后才有点门路的。 粮铺镇上人又管它叫六陈铺子,在粮食这行当打转的人,没有不熟这六陈的,也就是小麦、大麦、谷子、大豆、小豆、芝麻。 这行当里头有句话,叫做市场兴衰,六陈主宰,六陈当中,在这地又以小麦为主。 在进六陈铺子之前,二牛还以为拉着驴车,卷着麻袋,背上升斗,到处转村收粮食就成。 但哪是这么容易的,收粮要看农时,小麦刚长好那时候价格一定是最高的,铺子和粮行都不收,压着等价格到最低才收。 下乡收粮就得赶着这时候才成,夏秋粮食多,粮价就低,冬春买粮的人多,粮价就涨。 二牛还跟姜青禾说:“俺在六陈铺子待了,他们那有些坑人的手段都不稀得说。他们那斗分店斗和门斗,店斗实则一斗一升,门斗九升。” “那收粮时叫啥,跑马趟子靠山斛,收九进十一,亏心得要死,俺是学了点看粮的本事,可也真待不下去。” 姜青禾听的脑瓜子嗡嗡,就知道这群商人奸得要命,她叹口气,估摸着下一年收粮又得转换人买卖了。 二牛愤愤地说完,看到自己手上提的喜糖,转脸又堆上了笑,“明儿俺的好日子,姐你记得来哈,叫上俺姐夫,还有那啥,叫蔓蔓明儿个给俺媳妇当压轿娃成不?” “啥,这里压轿娃不是得男娃,”姜青禾有点惊讶,在这个劳动力稀缺的朝代里,人们当然也更爱男的。 在成亲时,新娘的婚轿或者婚车里,必定要有个男娃,这叫压交生男,早生贵子。 外头这个风气是很盛的,不过春山湾有个女土长,关于重男轻女的事上肯定比外头要好很多,但是年纪大的私底下估摸着想要个男娃。 “害,俺不管那些,男的女的都一样,土长不还是女的,俺就稀罕你家蔓蔓那活泛劲,做梦都个那样的女娃,姐说好了啊,明天一早来接她啊,”二牛说完赶紧走了。 这件事姜青禾当然得询问蔓蔓的主意,蔓蔓下了学坐凳子上吃点心,她立即点头,“我去,多好玩啊,我还没当过压轿娃呢。” 当时应得好好的,结果半夜姜青禾叫她起来,蔓蔓打着哈欠说:“小孩反悔成不成,不算装花鬼(不诚实)。” “没得反悔,”姜青禾把她抱起来,胳膊塞进红色的棉袄里,徐祯给她洗脸。 当蔓蔓彻底清醒过来时,她坐在一辆大车里,对面是穿着红袄子,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还有一个笑得很和气的婆婆。 王老太逗她,“怎么叫你这个小娃来做压轿娃?” “二牛叔叔说我好看啊,”蔓蔓将脸凑过去说,“他说要生娃的话,得是白皮亮肉、重眼皮儿,圆花大眼,脸洼好看,这些我都有啊,可不就选我做压轿娃了。” 王老太大乐,“可你晓得啥是生娃不?” “我当然晓得的,”蔓蔓端坐了身子,“生娃是从娘肚子里头出来的嘛,啥河里捞伢伢子都是哄小孩玩的。” 这下不止王老太笑了,连原本搅着手紧张的新娘子也忍不住乐了,在红盖头底下问,“那你晓得俺到时候生男娃还是女娃呀?” 蔓蔓支着脸,她说:“肚子想生啥娃就啥娃呀,问我,我就说生对对娃喽,我们童学小六家的两个妹妹,就是对对娃,长的一样,特别好玩。” 听了她话的王老太倒吸口气,她本来是不愿意女儿嫁到这山洼子里头的,任凭外头说这里已经有点起色了,可这话不过就是哄鬼的,她是不信的,只拗不过自家女儿。 可这会儿她忙问,“你还上学?” “昂,我上学呐,小孩子哪有不上学的呀,”蔓蔓歪着头看情绪激动的婆婆。 “嚯,”王老太拍着自己的胸脯,她贴近蔓蔓问,“你识字不?” 蔓蔓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讨厌识字,可她还是老实地回,“认得几个啊,只有几个哦,我们现在学到竹荷梅柳瓜姜蔔菜,狄草花棕牛羊犬马了。” 她上面念的当然不会写,也认不清,只是周先生念了好多天,她记会了而已。 但这可把王老太给惊住了,要知道她家那个大孙七岁了,顺口溜也念不会一句,哪像对面小娃那样,一开口就是一连串她听也听不懂的话。 这让她这个自诩下湾村日子富足的王老太,受了不小的惊吓,连话都不大想说了。 索性这时已经到了春山湾,王老太以为肯定也就是最多鼓匠吹一吹,放个炮仗。 没想到一落地踩在了大红毡上,鼓匠吹吹打打,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两道旁边的人穿着齐整,那衣裳都翠得很,还特别热切,那声音喊的都要把人耳朵给喊聋了。 这地还不是黄土路,是平坦的砖块大道,那进来的院墙上贴了大红花,连那树上都栓了红结子,又有师婆给打煞,可叫这个老太开了眼。 进了新屋院子,那门上还挂了红灯笼,贴了红对联,上头写的字那叫个有劲,可惜王老太也识不得几个字。 屋子扫的干净,各处挂了红,那新屋更是敞亮,炕上的高粱篾新做的,摆着炕柜,有新被褥,还是絮棉的。 晌午那顿饭,有丸子有肉片,土豆烧鸡、烫面饼子、羊杂汤,都叫王老太啧啧称奇,这哪是进了山洼子,这明明就是跌进了福窝里。 她哪能想得到,这些全是湾里妇人汉子来帮忙的,有的自觉扫了沾满黄土的地,有的则拿着浆糊领着现剪的红纸去贴墙,有的爬到了大榆树上,几个一起合力挂上红结子。 力求不丢面,让人进到春山湾来,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往常办喜事,到了夜里闹洞房他们都回了,这次可没有,全都堵在二牛家院子里,踮起脚看掰催妆。 二牛和新娘子拿着鱼形的大长馍,一人握一头,娃娃们兴冲冲地喊:“掰,掰!” 女人们喊“红枣”,男人们喊“核桃”。 这鱼形大长馍里头装着红枣跟核桃,掰出红枣生女儿,掰出核桃生儿子。 二牛掰出了红枣,他乐得呲牙大笑,“明年俺就有闺女抱了,肯定是白皮亮肉的。” “咦——”众人嗤笑他,就他黑的跟块炭一样,还白皮亮肉,那闺女随了他的吊梢眼,得躲着哭喽。 大伙哄笑,又围着他们闹洞房,早前也没有闹过,全靠宋大花跟别的村学了点,让他们做鸽子衔柴就成了。 用纸卷着烟,卷成两根根长长的卷,两人各衔一端,给二牛那根点上火,要他凑过去把新娘子那根给点上。 火点上时,大伙就欢呼,“二牛家又多了根香火哟——” 来欢迎新娘子成为春山湾的一份子。 大冷天的,这处却热闹,又是喝酒猜拳的,大伙都拉着土长喝新酿出来的地瓜酒,搞得土长喝了上头上脸。 出来拉着姜青禾说:“能见到湾里能这么热闹,俺也算值了,俺至少比俺爹出息点。” “这才哪到哪啊”,姜青禾也浑身酒气,她闻着自己的衣裳,差点要吐出来,扇了扇自己身上的酒味,吹了冷风头才清醒点。 跟土长走在深夜的春山湾里,只有朦胧的月色,些微火光,姜青禾打了个酒嗝说:“都说湾里日子好了,啥也都好了,其实这才到哪啊。” “我以前住的地方,夜里到哪都亮堂堂的,路的两边不是树就是花,还有公园,土长你知道啥是公园不?” 姜青禾真的喝醉了,她都开始拉着土长回顾往昔了,那些她努力想忘,但是一直没有忘记的远方,她遥远的故乡。 土长扶着棵树干呕,她摆摆手,“啥公园,俺只听过公田。” “你看你,这都不知道,公园就是有椅子,有花有树的地方,”姜青禾酒气上涌,她摸着烧红的脸继续说:“有好多健身的设施,大爷会在树上倒挂,夏天夜里就坐在那椅子上乘凉。” “好热闹,有好多人会来摆摊卖吃的,土长你吃过冰奶茶、凉粉、炸串、小龙虾、烧烤吗?” 土长愣了下,又是一阵干呕,她拍着自己的胸口,“俺只吃过奶茶,酿皮子,啥串不串的,瞎了的龙是不能吃的,又烧又烤,那是嘛玩意阿。” 姜青禾抹着自己的眼睛笑,“你看你不懂了吧。” “等啥时候日子过成那样,就是真的好了。” 土长吐完清醒多了,她拍拍姜青禾的肩膀,声音干哑地说:“想以前的家了是吧?” “有点想,”姜青禾吸了吸鼻子,其实是很想,平时她太忙了,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知识,藏语、皮子,零零散散的东西。 忙的让她压根没有时间去想。 可这会儿喝了不少酒,一喝酒上了头,平时那些不想的事情全都涌了上来。 她发现她其实还是忘不了故乡的。 去年的时候她怀念现代便利的生活,医疗条件,出行方便、发达的互联网,怀念那些小却忽视不掉的,比如柔软的纸巾,干净的厕所、轻薄却暖和的被子等等。 可今年她站在这片土地上,喝了酒,吹着冷风,听着耳边那些热闹的声音,她发现她开始怀念的笼统,她怀念的是整个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也许到了很久以后,她连公园也想不起来,不再说我,而是彻底入乡随俗,可能她现在怀念的故乡,以后也会变得模糊。 姜青禾很久没有跟人说过她生活过的地方,她很少会说起南方,毕竟她跟人说的那些都是编造出来的。 可今晚走在这条大路上,她难得提起了之前,当然她的脑子并没有被酒冲昏,啥话都往外抖。 她只是说:“吃饱穿暖在我们那都能做到,那里纸也便宜,书很多,大家或多或少都识得字,讲起话来也很客气。” “小娃不管男孩女孩是一定要上学的,三周以上的就能上童学了,到了六七岁得识字,从会写自己的名字开始,再去上社学,有小的社学,就学简单一点的,再到大社学里,也要科举的,好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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