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粮商也怕他们乡人变着法子要把粮食加重,掺沙掺石头,或是把那些泡过水的卖给他们。 吃亏吃多了,哪怕熟人介绍,他也不会轻易点头。 土长有交代大伙别乱说话,可也说不准,心里忐忑,面上就越发没有表情。 这也是姜青禾头一次完整地看春山湾的结构,院子和院子并排挨着,院子里栽着大大小小的树。少有砖瓦房,大多都是黄泥屋子,间隔着低矮的板屋。 黄土路上嵌着大小不一的石头,还有牛羊粪残留的痕迹,路上大多种的沙枣,沙枣已经快到熟透的时候。 有不少小娃在树下蹦高高,想要拉下一簇,摘一点来尝尝,到底好吃了没。 四拐八拐的道也有不少,都是宽街大道,不少人家院子用绳子牵着,倒挂干菜,新收的黄豆放在木盆里晒,屋檐底下挂着红艳艳的干辣椒,干大蒜一左一右用绳子缠成串,挂起来。 娃会在院子里跑,又或是三五个聚在一起,玩官兵抓贼的游戏,高低不齐的声音喊:“官兵抓贼,猫头两捶,过金桥,过银桥,问你大老爷好不好?” 一喊完就抓签,长短签红黑签都不相同,男娃女娃撒丫子跑,抱着头,撅着屁股,生怕自己头挨两锤,脚被踢几脚,嘎嘎直乐。 还有要是有匠人住的地方,门口插块铁的就是铁匠,粘着一团毛的是毡匠,立根木头的就是木匠,大伙也好找些。 粮商甚至还去社学里头也转了圈,其实说是学房,不过是低矮的木屋连排,做了很高的院子。 现在秋收,先生也要管自家地里的事,就早早放大伙归家。 “这地方不错,”粮商看完粮食,在湾里走了一圈,走到土长那座高房子瞭望台上去。 姜青禾跟在后面心惊胆战,毕竟这楼梯年纪久了,吱呀吱呀格外会响,绝对不是粮商太重压的。 站在高处就能俯瞰整个春山湾,连绵不绝的屋子,一大块一大块的农田,川行其间的河流,茂绿高耸的山脉。 下来后粮商又吃了顿合他口味的饭,连最后一根烧羊蹄,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一斗稻子换不了三斗半麦子,”粮商打了个烧羊蹄味的嗝,喝了半杯水顺顺气又说:“你们也是实诚人,刚才各家的粮俺都看了,跟先头看的也差不多。” “这样吧,三斗新麦,糜子俺就不跟你们争了,五斗给你们,俺叫人运粮去了,晌午后能到。” 大伙都没来得及惊喜,姜青禾问,“那明年恁还来收吗?我们湾里的稻子恁刚才也见了,一点都不孬。” “要是恁年年都来收,换价都好商量,没必要定死了,粮价也会跌,年成好和年成不好的粮价不一样咱们都明白。” “只是瞧恁瞅着实诚,为人又和气好说话,做的买卖也良心,都想跟恁做长期买卖。” 粮商这才认真看了眼旁边长得秀气的姜青禾一眼,骑马先生说:“哥你也老是在村里收粮,这湾里都是老实人,大伙就想稳一点。” “先收三年,”粮商拍板,“三年后要是还成,以后都来收也可以。” “那恁给我们签个红契呗,”姜青禾直接顺藤爬。 其实不管是湾里人,又或者是其他地方的乡民,私底下交易的时候,签的都是白契,就是没有官府盖印的私契。 而红契是有官府戳印的,又叫官契,衙门有卖但是贵,可有印记的就代表有效力,土长手里有几张。 “成,”签个红契而已,粮商答应,反倒更高看姜青禾一分。 还偷偷问她,是不是从镇里来这做私活的? 直到姜青禾再三表示,自己就是湾里人,他才感慨着后生可畏。 签了契后,土长深吸了口气,面容还算平静,姜青禾更平静,只是会想应该让徐祯和蔓蔓过来的,她现在也有点积极向上的样子了嘛。 这时湾里也静悄悄的。 可等到骆驼拉的大轱辘车进湾里,每一辆车板压着沉甸甸的粮食,那关乎着湾里人过冬的储粮,是一家老小能不能吃饱的口粮。 “换粮嘞——” “快,抄家伙,树根你背粮食,老头子你快些!” “你跑得快,抢个头的。” 有个老婆婆背着粮走得趔趄,跟一旁的老头子说:“比往年多一斗的糜子,留几斤稻子,其他全给换了。” “今年可以吃得饱点了,不用只吃夜里这一顿。别老吃黑面馍馍了,俺们也换点麦子,吃一碗面条。” “可不是,多一斗的换价,俺家今年出了二石的稻子,那就多了老些,总算能松缓些了。” 大家晒得黝黑,天天在地里劳作的脸上,此时都是舒展的笑容,哪怕没吃上一口稻子,顿顿吃着咯嗓子的糜子,缺油少盐,他们也从来没怨过生养他们的这片土地。 反而时时感恩,土地养育了他们。 姜青禾坐在一旁记账,她心里到此时真的明白,粮食为啥是农家人的命根子。 多点粮,哪怕是粗粮,也能在冬日不挨饿,不求一日三餐,只想能过上一天吃两顿的生活。 换粮的人里徐祯用板车拖着自己和四婆家的粮食来,蔓蔓站在板车上,有人说:“前头记账的娃子厉害的,粮商就是她谈来的。” “那个是前半年来湾里的,住东头那家,都不出来走动的,叫啥名俺给忘了。” “南边来的可真有本事阿,俺真不知道咋谢她哩,今年俺媳妇刚生了崽,正愁粮呢,”一个汉子眼里有泪花,粮食是农家永恒的根。 “那是我娘,”蔓蔓大声地说,她可骄傲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徐祯忙把她抱下来,冲四周笑笑,蔓蔓摇着脑袋咧嘴笑,“爹,娘可真厉害。” 她不知道发生了啥,可她就是晓得她娘老厉害了。 “对,你娘天底下第一棒,”徐祯说。 他有点说不出来话,听着那些由衷的赞扬,他与有荣焉。 换粮的时候,苗阿婆也来了,在车队还没来前,姜青禾跑了一趟山里告诉她。 其实两个人除了后来,姜青禾进山给她送桶送簸箕外,也没有太多的交集,可她还是跑了这一趟。 也许还记挂着苗阿婆曾经说要给她做酸汤面吧。 “闺女,山里的高菊花开了,到时候你来,婆给你做酸汤面。” 苗阿婆搬完粮食后又折返说。 “哎,婆你等我,”姜青禾扬起个笑容,两颊鼓起。 换粮现场闹哄哄的,可笑声却没停过,搬粮食的汗大颗砸在地上,但心里太踏实了。 账记完了,粮食也换的差不多了,宋大花还到姜青禾借了四升的稻子,拼拼凑凑换了五斗硬糜子,而姜青禾那六斗稻子,全换了麦子,她太讨厌吃糜子。 换完粮晚霞铺满整片天,姜青禾看着众人喜气洋洋的脸,想着等会儿要挑头特别健壮的马骡子。 没想到,有好些大娘围过来,手里提着篮子,很热情地握她的手,那样粗糙的指腹,姜青禾却没伸回手。 把装在袋子里的黄豆,自家腌的酱,好几串干辣椒,一个又黄又大的南瓜,大蒜干姜全都塞到她怀里。 那种具象化成实物的热情洋溢到满出来。 “给你补补,瞧你瘦的。” “俺真承你的情阿,你是俺们湾里的好娃子。” “婶没啥能给你的,这些干菜你收着。” …… 太多太多难以承载的热情。 姜青禾觉得自己做得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可她们不觉得,得叫娃知道,她为湾里做了多大的好事。 姜她一直都认为自己的心肠很硬,她几乎从来不哭,可怎么感觉眼里下雨花了。 最后还是土长出来说:“换了新粮,一家出一斤粮食,明天全湾吃顿饭,放人家回去吧。” 她摇头叹气,“你们这群婆姨呦。” 最后属于姜家的又高又壮的马骡子,套在了板车上,拉着满车的东西驶向夕阳落下的地方。 姜青禾看着逐渐远去的人们,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棵种子,受到热情的照料,就想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她恍然间有了极大的归属感。
第29章 浆水面 那头马骡子进了后院的新棚, 姜青禾挑了两根尾部分叉的胡萝卜怼到它嘴边,又在槽里倒了剁碎的苜蓿干草。 蔓蔓蹲在一边瞧了又瞧,她说:“像马,又不像。” 姜青禾怎么告诉她, 马骡子本来就不是马, 公驴和母马生的叫马骡子, 它力大无穷,而母驴和公马生的是驴骡子,擅长奔跑运输。 索性蔓蔓也没在上面纠结,她要去看板车上有什么东西,湾里人送的都是自家地里种的, 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 她挨着老大一个南瓜,轻轻拍了拍说:“吃瓜米汤。” 四婆给她做过, 南瓜和黄米熬的, 又浓又甜。 “行啊, 到时候把籽掏出来, 晒干留种, ”姜青禾拎着柄把南瓜抱起来,老沉手了。 今年这地肥力不足以种黄豆, 本来还想着找四婆换。没想到被人家塞了好几袋, 全都给倒进竹簸箕里, 再晾晒会儿, 到时候做黄豆酱。 还有干辣椒和大蒜结, 她也学着湾里人那样挂在屋檐下,至于麻布口袋里圆鼓鼓的, 是番薯和土豆。 这两种产量高,他们自家地里种的又多, 就凑在一起送了一堆,省着点吃,能吃到开春。 还有些白菜、萝卜、胡萝卜、鸡毛菜,都是山野地里长出来的,另外一半她给骑马先生和领头的了,毕竟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麦子也给了两三斗。 夜里灶房炉火还没熄,灶膛里烧着稻草秸秆,木锅盖里咕噜咕噜起泡,一只只又白又鼓的饺子沉沉浮浮。 调一碗料,猪油、葱花、清酱、一撮盐,舀起一勺沸腾的汤,饺子满满当当挤碗沿。 桌子上羊油灯燃着,光线昏黄,三人围着木桌吃饺子,蔓蔓咬到了一个笋干馅的,她头一次尝到这个味道,上回换来的笋干还没做过呢。 “脆的,”她嚼起来嘎吱嘎吱地响。 徐祯告诉她,“这叫笋干。” 笋干泡开,切成细细小小的粒,加上一点点肉末,炒熟包进去的,照样爽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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