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苦笑一声,懊丧地答道:“是我的疏忽。” “去年五月,您将刘坚从江北召回,在北府军上下掀起整饬的风潮。从前在北固山时,我也曾受命主抓军中的纪律规矩,因此,当日校场之事,我虽不在场,却也负有责任。因着这个缘故,我对此事的印象十分深刻。自从抵达吴兴以来,我已多次强调按章办事,可却仍有疏漏。” 一年多来,宋和第一次对着郗归承认自己的无能:“若我没有这般强调,便只是我一人阳奉阴违,以至于生出祸患。如此一来,虽然罪名更甚,可我却不会像如今这般难受。” 向来自负的宋和,脸上浮现出颓丧的神色:“可事实却是,我明明想要整饬纪律,获得您的肯定,做出一番成绩,可事情的进展却并非如我所预想的模样。我终究在军中待得太少,并不够了解那些基层的将士,也没有与他们建立十分密切的关系,以至于对这种种违规之事全然不察,出了如今这般的疏漏。” 宋和跪伏在地,郑重认错:“对此,我无话可说,但请女郎降罪。” 郗归饮了口茶,淡漠地说道:“起来吧,这才哪到哪呀,还远不到认罪的时候。” 宋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直起身来。 他看到郗归的右手放在几案之上,点了点其上的两份条陈,面无表情地问道:“郗途说,会稽大营之中,他曾亲口告诉你,回去之后,务必即刻联系高权,一道加强防备。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如若是真,你下船之后,为何没有立刻去找高权,而是先回了府衙?”
第141章 偶然 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倘若前天夜里, 高权率领城外那两千余名将士,与宋和一道入城,或是宋和在世族起兵之前,便带着所有人撤到城外, 那么, 纵使会打草惊蛇, 引起朱、张二氏的警觉,却也绝不至于产生后来那般大的伤亡。 关于这个事实, 宋和无从辩解。 他原本已经想好了理由, 可在面对郗归那双好似能够看透一切的眸子时, 他仿佛于刹那之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以至于霎时一个激灵, 意识到自己绝不应该在此刻辩解。 但这个意识显然来得有些晚了, 以至于宋和清楚地看到, 在察觉他想要辩解的意图之后,郗归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她冷淡地说道:“你有什么借口, 尽管都说出来吧。事到如今, 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我们索性就锣对锣、鼓对鼓地谈一次,说说过去,也说说未来,权当是不破不立了。” 宋和不确定郗归的意图,谨慎起见, 他决定闭口不言, 先观望观望再说。 对于他的缄默,郗归仿佛并不太在意, 只是面若霜雪地说道:“你不是不知道面见高权一事事关重大,你只是着急。” “你急着去稳住庆阳公主,你生怕自己不能抓住这个身份高贵的女人,你怕她行事飘忽不定,于几个时辰内又改了主意。” “你心里很清楚,北府军有不止一种办法,能在吴兴展开分田入籍之事。可你若要尽快跻身上层,却只有尚主这一条快速便捷而又切实可行的法子。” “你认为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所以才会纵容庆阳一直留在府衙等候,所以才不先去面见高权,而是直接带人回了府衙。” 郗归的语气讥诮而严厉:“不要跟我说什么诸如渡口距离大营太远,你回来得时间太晚,去大营的路与回府衙不顺路之类的鬼话。你若真的想做,纵有十个八个困难,也全都能够克服。更何况,这本也只是多绕点路的工夫,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她冷冷地说道:“承认吧,宋和,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宋和深深看了郗归一眼,并未急着辩解什么。 在听到高权那句“十不余三”之后,他就知道必定会有如今这般的局面。 坦白讲,宋和心中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私心?人生天地间,谁又能没有私心?若非为了那点私心,他堂堂七尺男儿,又何必摧眉折腰地来追随一个女子? 可郗归不会明白这些,这位北府军的女郎,实在是太过理想化了——她就像他的老师郗岑一样,固执地朝着自己脑中预设的目标前进,误以为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让周遭所有人都与他们同心同德。 可这世界本就是由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组成,人人都各有各的私心,根本不可能长久地拧成一股绳,所以桓阳退了,郗岑败了,而前天夜里的吴兴,他自己则在前往大营报信和回到府衙稳住公主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如今的宋和回头看去,当然知道自己选错了。 可在他看来,这一切并非没有缘由——人人皆有为己之心,倘若郗归作为主君,没能给他一条切实可见的光明前途,那么,他自己去找这样的一条路,又何错之有呢? 郗归看出了宋和的不服气。 她一桩一桩地说道:“宋和,你扪心自问,豫州市马之事,迁延一年之久,可我是不是从未责怪过你什么?因为我知道那是桓元有意拖延,原非你的过错,不该迁怒于你。” “我知道你无心军事,所以在你回到京口之后,便给出了于徐州任职的选择。你完全可以踏踏实实地从郡县做起,一步一步地做出实绩,获得升迁,让任何人都不能质疑你的能力。” “可你却觉得这样太慢,执意要来吴兴开拓。我欣赏你的眼光和能力,所以同意了这个请求。” “吴地三郡,会稽由高平郗氏的郎君亲自主理,吴郡由温述和顾信这一侨一吴两位世家子弟共同主事。唯有吴兴,你一说要来此地,我便立刻放权。” “高权纵使掌管军务,可却绝对不会插手你的政事,你完全可以在此大展宏图,实现心中抱负。” “如此种种,难道能说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权力,是我没有给你上升的空间?” “只要你在吴兴真正完成分田入籍的计划,便会获得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劳,任何人都不能够抹去你的功绩。” “可你是怎么做的呢?”郗归沉痛地说道,“明明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你却犹嫌不足。” “在庆阳公主抛出橄榄枝后,你敏锐地察觉到,可以靠着她的身份,更快也更顺利地在吴兴推行分田入籍之事,可以让你在获取名望与政绩的同时,再获取一个足以跻身上层的身份。于是,你心动了。” “这心动麻痹了你的警惕之心,使你唯一害怕的事情,由不能顺利完成职责,变成了失去庆阳公主这条青云梯。你在兴奋与紧张的作用下,擅离职守去了会稽,又忽视了会使朱、张二氏生起警觉的可能,固执地将庆阳公主留在了府衙之中。最重要的是,你没有亲自去见高权,而是派人送信,给了世族窥探秘密的可乘之机。又不监不察,纵容刘石一人上路,以至于走漏消息,引发了前天夜里的动乱。” “如此种种,你可有话说?” 宋和深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换上了一副笃定的神色。 他坚定地开口,有理有据地为自己辩驳:“我并非仅仅是为了自己。” “吴兴与会稽和吴郡都不同。朱、张二族靠着坞堡,并未在孙志之乱中折损太多人手。世族根基犹在,以至于吴兴根本无法像会稽与吴郡那样,顺利地开展分田之事。” “朱、张二氏不会愿意在吴兴重蹈会稽和吴郡的覆辙,如此一来,他们一定会想要借助司马氏的力量来制衡我们。只要我们能够取得庆阳公主的支持,那就能够夺取先机,在名分上先压他们一头,使得建康城中的司马氏皇帝,不能再做出如同自打嘴巴般的许诺来声援吴地世族。” “所以我一定要争取到庆阳公主,这并非仅仅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是吗?”郗归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公心私心,到底各自占几分,你自己心中最清楚。官面文章做得多了,莫要连自己也骗了。” 她放下茶盏,将手覆在案上的两份简报上:“三吴是内战的战场,北府军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伤亡、这样惨的险胜,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吴兴。”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一个个英勇的好汉,他们就这样因为一个人的疏忽,一个人的背叛,一个人的私心,而命丧黄泉。” “宋和,你有在乎过他们吗?” “你没有。” “不是只有痛哭流涕才叫作沉痛,也有人心中痛苦,却仍旧强撑着坚守职责,可你却并非如此。” “你只担心这会影响到你的前途,而并不为他们的牺牲本身感到心痛。” “宋和,你根本不明白北府军为何能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胜利;不明白我身为一个女子,为何能成为徐州与北府军的统领;不明白我们在会稽和吴郡的胜利,究竟靠的是什么。” “你若一直都不明白这些,那根本无法长久地与徐州与北府合辙而行。” “不是我不肯给你机会,而是你从来都不愿意真正地去了解这些事情背后真实的逻辑。” “不是我不愿意去了解。”宋和开口为自己辩解,“我已经尽力去做了。我对于纪律规矩的强调,甚至远胜于高权等人,可却还是发生了诸如刘石和赵强那样的事情。” “女郎,吴兴府衙中的所有将士,都是高权拨给我的部下。刘石和赵强既然出了这样的问题,其他队伍中必定也有类似的事情,只是恰巧在吴兴显现了出来罢了。” “关于这一点,我自认倒霉。可你不能因此就否认我在吴兴所做的一切!” 他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是一个偶然。如果刘石顺利将信送到了高权手里,很有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女郎,你自诩公正,可有没有可能,你对我的这种种指责,都受到了事后偏见的影响呢?” “偶然?”郗归反问道,“那你告诉我,这样的偶然,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了你的身上?” “府衙中有几百个人,你为何独独选择了刘石和赵强?事情发生之后的这数个时辰之内,你又查出了什么?” 宋和抿了抿唇,顺着之前拟好的思路,继续先前那场被打断的报告。 “前天上午,我带着二十名护卫前去会稽。回来之后,直接去了书房写信。那时天色已晚,我不想惊动太多人,以免走漏消息。恰好刘石主动提出送信,我便点了他,以及他身边的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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