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维度上,私心与公利并不冲突。 甚至可以说,私心能帮助大家更好地实现公利。 可当这些下属们逐渐成长为一个个首领,当他们的私心与任务的执行、职责的完成产生冲突时,这私心就不再是能够帮助他们更好地效命的利器,而是阻碍他们理智公正地做出正确决策的阻碍。 郗归并不能完全消灭这私心,她只有两种办法可以采用——要么给予他们更多的利益、更光明的前途,要么采取更加有效、覆盖范围更广的监察方式。 可前者久久不见尽头,后者又太过劳民伤财,实在并非上策。 更让郗归感到失望的是,不仅宋和问她是否对他怀有偏见,就连她向来看重的北府旧部后人高权,也怀疑她偏心宋和,怀疑她会因宋和之死而迁怒北府。 郗归一向自诩公正,没想到属下们却一个个地都这样想她。 她再次想到了《道德经》中的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一个政治和军事集团的最高首领,绝非一个简简单单的个人——她应该是一个权力机器,是北府军的一个政治机关,而绝非仅仅是她自己。 这究竟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荣幸?
第143章 无情 后世之人对异化避之不及, 可对郗归而言,她在北府军的地位,便注定了她必须被这个职位异化——或者说,与之共生。 她在一日日地丰富这个职位所具有的意义, 同时也在被它改变。 从选择拿着兵符进入北固山的那一刻起, 郗归就绝不仅仅是她自己, 她必须不断地进行自我克制与自我修正,以便更好地行使手中的权力, 带领麾下之人更好地走向未来。 这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是她主动放弃了那条更为容易的道路。 获取权力的过程, 从来都并不简单, 这是她应当付出的代价。 首领一词,不仅代表着权力,更是意味着献祭。 她必须献祭自己的血肉, 刨除很多的私心, 成为那冰冷座椅的一部分。 郗归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努力去做到公正, 可部属们却犹觉不足。 信任不过区区二字,可真要实现, 却是那样地艰难。 这是一场漫长的征途, 对她而言, 首先应该做到的,便是无情二字。 对于部属们而言,主君的无情便是最大的有情,因为这意味着毫不偏私,意味着每个人都会拥有同等的机会。 所以, 郗归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无情, 更加公正。 风呼呼地吹着,似乎预示着一场极大的暴雨, 帐外有人快速地奔跑着,招呼将士们收起柴禾粮食等物。 雨很快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挡住了天地间除此之外的一切喧嚣,仿佛要彻底冲刷掉那场动乱带来的所有血污和罪孽。 郗归听到郗途大声吩咐,让人去城中给宋和与高权传信,教他们务必注意尸体的处理,以免污染水源,引发疫病。 她听到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都被雨声隔开。 轰隆隆的雷声在她耳边炸响,凉意一点一点地从帐外渗了进来。 密织的雨幕挡住了无数人的来路和去路,郗归在这雨声中放松了思绪。 她想:“我终于可以好好地歇一会了。” 然而,没过多久,郗归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 那声音叫嚷着,要见郗归一面。 南烛重新出现在了营帐门口,她说:“女郎,庆阳公主来了。她方才去见了郗将军,眼见郗将军忙着处理防疫之事,又闹着要见您。” “让她进来吧。”郗归叹了口气,疲惫地坐起身来。 南烛掀开帘子,朝外吩咐了一声,自己则走上前来,为郗归梳发。 郗归摆了摆手,随意将头发往后拢了拢,索性就坐在榻边,等候司马恒的到来。 司马恒很快便风风火火地掀开了帘子,带着一身的雨气,直直冲进了帐中。 她看着郗归苍白的脸色,未经熨烫的衣衫,想到郗途方才所说的话,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这样一个孱弱的女子,凭什么成为北府军的首领,难道就仅仅因为她是郗岑最亲近的妹妹吗? 司马恒心中很是不服气,却又知道自己无可奈何。 她冷哼一声,看向郗归:“你如今的派头倒大,见了高权,又见了宋和,据说还要见朱杭那个老东西,可偏偏就是不见我。你这么做,岂非藐视皇家公主?” 郗归听了这话,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么多年过去了,周遭所有的人与物,全都变了又变,可司马恒却仿佛仍是当初那个风风火火而又别别扭扭的公主。 她轻笑着开口:“见不见的,你不是也来了吗?” 这笑意落在司马恒的眼里,令她颇有些几分难为情:“不许笑!你是不是也在笑话我?我抢走了王贻之,却成了建康城中的笑话;而你离开乌衣巷后,却嫁给了谢瑾,还拥有了北府军这样一支人人艳羡的势力。郗归,你是不是很得意?” 郗归听到司马恒提起往事,脸上的笑意不由收敛了些。 她想起了当初接过和离书时的屈辱与震惊,想起了自己因那段婚姻而被长久地困于乌衣巷,以至于不能见到郗岑阿兄最后一面。 后者是郗归心中不可触碰的隐痛,每次想起,都仿佛在撕裂那个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 郗归的沉默令司马恒有些不自在,可她却仍旧保留了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气鼓鼓地看着郗归,仿佛倒是她占理似的。 郗归叹了口气。 她伸出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吧。” 司马恒昂着头颅走了过去。 她第一次坐在营帐中的这种简陋床榻上,心中很有几分新奇之感。 过去的很多年里,她对军营的印象,就是桓渡那一身泛着暗红色光芒的盔甲,还有卸甲后那冲人的汗味。 司马恒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坐在中军营帐的一天。 “有趣吗?”郗归看着她的神色,不由有些好笑。 司马恒的确是个任性娇纵的公主,有时候,这任性会让她难得的天真显得颇有些可爱。 司马恒缓缓点头,别别扭扭地答道:“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她的脸上已然卸去了刚进来时那副凶狠的模样,显得很是好看。 郗归弯了弯嘴角,觉得跟她说话倒也算是一种放松:“听说你前天夜里杀了不少乱军?” 司马恒听到这话便来劲了,她兴奋地回道:“可不是嘛,那些乱军不长眼,非要往我跟前冲,那我当然要让他们有去无回咯。” 她伸出手比划着:“我跟你说,我的刀法,可是桓渡都说过好的。那些乱军但凡敢冲过来,我就刷刷刷地动手,如此这般地拦腰砍去,让他们动弹不得。” 郗归轻轻颔首:“的确厉害。” “那是当然。”司马恒骄傲地说道,“我跟谢蕴可不一样,我的刀法和骑术,可是在荆州真刀真枪地练过的,就算回了建康,也有护卫陪我练习,才不是那种花拳绣腿呢。” 她用胳膊肘撞了撞郗归:“哎,我说,你看你身子骨这么单薄,不如叫我一声阿姊,随我学习刀法。” “我可不跟你学。”郗归笑着拒绝,“你这刀法怕不是桓渡教的,保不齐还是人家祖传的本事,我可不能乱学。” “那有什么。”司马恒并未因郗归提起桓渡而觉得不快,她毫不在意地说道,“既教给了我,那便是我的本事,我爱让谁学就让谁学!” “是吗?”郗归挑眉问道,“我有个小侄女,她倒是很喜欢这些,你若真想教人,不如去了京口,收她做个女学生?” “教你侄女有什么意思?”司马恒翻了个白眼,“她的师父还不是跟你一个辈分?有什么意义?” 郗归笑着看着司马恒,并不说话。 司马恒不自在地踢了踢郗归的脚:“喂,你为什么不同意我与宋和的婚事?” 郗归扶额叹了口气:“别说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你跟王贻之都还没有离婚,又何必谈什么与宋和的婚事?” “我不管。”司马恒傲娇地说道,“我可以帮你作证,证明是朱、张二氏主动挑起祸端,阴谋犯上作乱,还可以把我在吴兴的田地都送给你,支持你行分田之事。我都这么配合你了,只不过想让你帮我离一个婚罢了,难道你连这都做不到吗?” 郗归沉静地答道:“大军已至,无论你是什么想法,朱、张二氏又是什么动机,都不会改变最终的结果——吴兴,我非要不可。” 她笃定地与司马恒对视:“公主,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有没有你的支持,对我而言并不十分重要。” “你!”司马恒愤怒地瞪向郗归,“又不是我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宋和根本没有提醒我,没有说长久地待在府衙会引起朱、张二氏的怀疑。那天夜里,我甚至派出了护卫出城送信,还与北府军一道抵抗乱军,难道我不是在帮你们吗?你如今这样说,是想过河拆桥吗?” “过河拆桥?”郗归冷静地问道,“可是公主,你是我的桥吗?” 司马恒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先行让步:“我总不是你的敌人,不是吗?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不再记恨我兄长的死因,你也不再在意王贻之,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彼此敌对呢?” “这世上的事情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不是敌人,也并不意味着能够成为盟友。若要结盟,我得看到实在的利益。而你,公主,你又可以为我做些什么呢?”郗归轻笑着摇头,“再者说,你若要与我合作,又为何又要将自己作为司马氏公主的政治资本,通过结婚的方式,转移到别人身上去呢?如此一来,我又何必与你合作?” 司马恒因着最后一个问题而心生迟疑,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而是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公主,皇女的身份是她最大的倚仗。 可事实上,这倚仗却是无比地脆弱。 一个女子,即便贵为公主,也只能依靠着来自父亲、兄长、侄子,以及他们的妻子所流露出的怜惜与同情,来获取尊敬与看重。 而即便拥有了这些怜惜与同情,公主也只能享受皇室成员的待遇,而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皇子那样拥有权力。 过去许多年的见闻,都早已明明白白地告诉司马恒,公主的身份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富贵梦,唯有通过一个真正有能力的男人,才能够转为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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