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邀约 “要想获得实在的权力, 便必须得有实在的功勋,否则别人就算面上尊敬,也不会真正看重你。” 司马恒听了这话,深深地看了眼郗归, 许久没有言语。 郗归倾身向右, 取了南烛放在那儿的一盏温水过来, 微微润了润嗓子,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再说了, 宋和究竟待你如何?即便你身为公主, 他又可曾在你面前卑躬屈膝过?当今这个世道, 门第当然重要,可若没有本事的话,就算出身再好, 也还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司马恒想到那个夜晚, 宋和跪在她的身边, 隔着一曾薄薄的丝帕,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 她曾在那一刻有过短暂的心动, 想要征服这个明明极具威胁、可却不得不选择暂时蛰伏的男人。 然而, 没过多久, 宋和便在情急之下,冷酷地呵斥她,让她闭嘴。 男人的柔情是如此地不可靠,仅仅凭借着他们一时的兴致与筹谋做主。 上位者如此,下位者同样如此。 女人若想凭借这一点去获得权力, 那便只能取之由人, 予之由人。 就像刚才,宋和满腹心事地离开中军营帐, 与司马恒在营地相遇。 他与她寒暄的方式是那样地冷漠,那样地公事公办,仿佛那晚的一切争执、一切柔情,还有那一切的同仇敌忾,都从来不曾发生过。 司马恒在心中逼问自己:“我真的愿意去过那种生活吗?真的愿意用公主的身份去扶持一个男人,然后再任由自己靠着他的心情生活吗?” 答案当然是不愿意,司马恒反复思量着郗归方才诚恳的话语,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良久,她才重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孤注一掷,冒着触怒皇室的风险与你结盟,绝不是为了继续过那种因人成事的生活,我要像你一样地拥有权力。” 司马恒话中的结盟,是一个充满了粉饰意味的词语。 事实上,她是在以其公主身份为资本,试图投靠郗归。 司马恒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仍旧不想如此清晰地点明此事,不想这么轻易便承认自己要对着郗归臣服。 纵使郗归已经清楚地说出了个中缘由,可司马恒还是不能真正明白,命运为何如此荒谬,竟让过去的那个深闺女郎,成为了北府军真正的主人。 人们总喜欢在真实的世界中寻找传奇,然后将这传奇视作命运的杰作。 他们常常会于不知不觉间,忽视个体的选择与努力,在这所谓传奇中占据的分量。 就好像此刻的司马恒,在郗归做出解答之后,仍旧固执地问道:“为什么你能够拥有权力,而我却不能?我也要像你一样,拥有真正的权力。” 郗归略显苍白的面孔,因为司马恒的表态而浮现出些许温柔。 她微笑着说道:“可你也看到了,公主,我过得很累。” 郗归满面的疲色,确实令司马恒有些望而却步,可心中的不服气却驱使着她暂时忽视了这疲惫,倔强地开口说道:“我并非执意要去过那种你所说的轻松生活,你能够做到的,我同样可以,我只是不喜欢成日与武人打交道罢了。” 说到这里,她不确定地问道:“除了带兵,我还能做什么呢?” “就算我想靠自己的努力掌握权力,又能够做什么呢?” 郗归在司马恒的注视中笑了。 她从小便深谙“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的道理,既然庆阳公主是不愿意开窗的人,那么,她只好先提出拆掉屋顶做例子。 所幸,她真的主动迈出了这一步。 “你笑什么?”司马恒不快地说道。 “我在为公主高兴。”郗归看着司马恒,内心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愉悦。 人生在世,无能为力之事实在太多。 譬如她明明已经辛苦筹谋,可吴兴却依旧发生了伤亡惨重的意外。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依旧相信,只要坚定地去做,那么结果哪怕没有那么好,也会远胜从前。 凡所做过的事,全都不会了无痕迹。 其痕迹或是在世上,或是存留在,某个人的心上。 郗归清楚地察觉了司马恒的变化,就像她在一封封来自吴地的条陈中,敏锐地察觉了郗途的变化一般。 他们原本都是这个旧时代坚定的拥趸,为了自身利益而天然地维护那个业已衰落的王朝,从未对此产生过任何怀疑。 可郗归改变了他们。 吴地的所见所闻让郗途越来越相信郗归所说的一切,他渐渐地由单纯地为家族而战,向着为苍生百姓而战的宏远目标靠拢。 而司马恒,这个锦衣玉食的公主,这个曾不止一次地以婚事为手段谋取未来的女人,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开启另外一种生活。 郗归正式向司马恒发出了邀约:“你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教授女军或是蒙学里的孩子们,可以一步步地学着处理一村一县乃至一郡的政务,可以帮北府军管理名下商铺,也可以像兰台令史一般校勘图书、整理经籍……” 司马恒一桩桩地听下去,觉得每件事都没有什么吸引力。 “我不爱与小孩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冒冒失失的愚笨小孩。” 司马恒已经生育过三个孩子,可却从来不觉得小孩可爱,也不认为自己应当被母职捆束。 孩子的哭闹总是让她心烦,她讨厌这种不能够理性沟通的无知生物。 “至于政务,你定然不愿意让我从大官做起,可我堂堂公主,又怎能去村县理事?” 在司马恒的眼中,下民们大多肮脏愚蠢、粗鄙不堪,她自小生活在宫闱之中,难以想象自己放低身段去与那些小民接触的情景。 “至于商铺,那就更加不可能了。士农工商,商乃最末流者。我身为公主,怎可自轻自贱,去行那商贾之事?” 司马恒想到平日所见商铺主事谄媚的模样,觉得自己若要那般奉承别人,倒还不如直接去死。 “校书也没什么意思,似那般成日坐在竹简堆里,闻着旧书古籍的霉味,日复一日地守着书卷,一年年地把眼睛看瞎,哪里是人该过的日子?” 郗归别有深意地看了司马恒一眼,竟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怵:“我真不是故意挑刺,实在是你说的这些事,我全部都做不来啊!” 郗归无奈地笑了:“公主,我以为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你说要靠自己的努力掌握权力,那就势必要走出原本的舒适圈,去尝试一些从前不曾做过的事情。否则的话,又何谈改变呢?” “徐州并不是一个很小的地域,其中有无数个可以让人从中获得进步与成长的位置,你可以与我一道回去,仔细看看,然后再好好地思考一番,看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坦白讲,对于司马恒的反复与犹豫,郗归难免有些怒其不争,可当她想起自己曾在江左蹉跎的二十余年后,又觉得不该责怪司马恒——作为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后世之人,她也是在至亲死亡的悲恸之下,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应该与这种看似美好的牢笼生活决裂,真正为自己而活。 既然如此,司马恒作为一个古人,其犹豫又有何奇怪呢? 郗归心念转了几分,最终只是平静地说道:“公主,通往权力的道路是如此地漫长,我们也许会遇到无数的敌人,可真正能够在这条路上拦下我们的,永远只有我们自己。” “去京口看看吧,你还年轻,完全可以尝试不同的生活。如果最终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一道惊雷炸响,大雨更为猛烈地砸了下来,郗归脑中有些恍惚,放任自己打了个呵欠,“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外面雨大,请公主暂且在营地里避避雨吧。” 司马恒还要再说,郗归却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公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我不强求什么。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朱、张二氏不会再有反抗的余地,三吴之事将再无悬念。你若公开支持我们,自然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好事;可若不表态,我们也不会有何损失。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这场司马恒强求得来的对话,就这样终止在了她自己的抗拒之中。 司马恒并不愿意就此离开,可南烛已躬身候在一旁,司马恒的骄傲不允许她死皮赖脸地强留。 大颗的雨珠砸在地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泥点,落在司马恒华贵的裙摆上。 她坐在一座空闲的营帐之中,不快地看着护卫跪在一旁,帮她拧干裙摆上的雨水,擦拭其上的脏污。 可丝缎娇贵,很快便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宛如一朵开败的花、一池秋日的荷,干枯丑陋,了无生意。 司马恒蹙眉挥了挥手,示意护卫出去等候,不要再在眼前碍眼。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郗归方才所说的话,不得不承认有一定的道理,可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从事那些事务。 直到护卫重新出现在门口,她才从纠结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天边已然露出了微白地光芒。 “何事?”她瞥了眼护卫,慢悠悠地问道。 “公主,昨夜大雨,宋侍郎归路被阻,也未回城。他方才来求见,说有一策要献与公主,可解您燃眉之急。” “宋和?他又来干什么?”司马恒想到两个时辰前宋和的冷漠,不由冷笑了一声。 可护卫口中的献策之事,究竟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 “也罢,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且让他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良策。”
第146章 朱氏 三天后, 郗归乘船返回京口。 就在她启程的前一日,建康城中刚因吴兴的动乱而掀起轩然大波。 郗归当日抵达吴兴后,先见了高权、宋和、司马恒、郗途四人,随后便大刀阔斧地在吴兴改革旧制,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 便发出了数道命令, 让北府军收缴世族在吴兴境内的全部农田,重新按照人口进行分配。 前日大军入城之后, 朱、张二族早已死的死, 逃的逃, 余下的不是乱军的弃子,便是根本无足轻重的末流人物。 朱杭原本就要在天亮后求见郗归,此时听到这个消息, 更是决定主动奉上田地与大半家财, 只求能稍稍减缓北府军的怒气。 陪他前去营地见郗归的, 是朱家大郎的长子朱肖。 朱肖今年不过六岁,虽然有几分聪明, 但依旧是个懵懂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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