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冲沉吟着,闭了闭疲惫的眼睛,心中拿定了主意:“这些流匪一路尾随,我担心先前的消息根本没有送到女郎手上,以至于这些人竟丝毫不见收敛。你且亲自挑二十个人,带着那个鲜卑杂种,今晚悄悄离队,朝着东南方向,直奔大江而去。待到渡口后,租一条商船,乔装成商人模样,一路沿江而下,务必尽快将援军受阻的消息送至京口,请女郎尽快发令,另遣北府军自淮水支援。” “那大部队呢?”冯强面容苦涩地问道。 此次对战北秦,北府军所能调动的,不过区区十二万将士,而此处的四万人,便占了三成之数。 这四万将士,无一不是怀着必死之心矢志报国,难道竟要被这层出不穷的宵小,硬生生困在扬州地界吗? 而他自己,难道也要在大战还未真正开始的时候,就退回京口去吗? 何冲听着这话,眼前不觉冒出了热气,他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攥紧拳头说道:“大部队会改道西南,直奔合肥而去,然后经水路入肥水,沿水道支援寿春。” “我们明明已经快到洛涧了!”冯强粗哑的声音,几乎要带上哭腔。 只要过了洛涧,距离寿春便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离洛涧越近,流匪的攻势便越猛烈。”何冲叹了口气,脸色很是沉重,“你看他们的马匹和武器,哪里像是寻常匪徒用得起的东西。有这样的势力从中作梗,又是敌暗我明的形势。只怕咱们就算再走半月,也到不了洛涧,只能白白折损人手。” 冯强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如此形势之下,改道已是一个难得的好办法。 可他思来想去,内心却仍有担忧:“这样多的人,纵是走水路,只怕也太过引人注目。” “无妨。”对此,何冲倒是已有对策,“我们今夜一路疾行,先甩开追兵,再趁着这些人还未反应过来,以桓氏的名义购船,并插上桓氏的旗帜,瞅着这些人还未来得及跟主子汇报的时机,一鼓作气地往肥水赶。” “桓氏的名头,会有用吗?”出发之时,郗归给了他们桓氏并郗氏商号的旗帜与名帖,冯强本不知有何用处,没想到却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有没有用,看看就知道了。”何冲冷笑一声,“我看这些人就是惯的!这几年,咱们徐州跟三吴,一粒米的税粮都没少交,白白地养活起这么大一支军队,帮着朝廷平了孙志的叛乱,守着江北的国门,还要提防东边的海盗。这一年年地下来,连朝廷一贯钱都未花过,更不曾行过什么烧杀抢掠之事,可谓对江左忠心耿耿。” “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何冲越说越气,“竟然勾结外贼,在老子赶去御胡的路上拦截?” “这——”冯强听不下去了,“咱们对江左,也不能就说是忠心耿耿吧?反正我是只认女郎,不认那劳什子司马氏皇帝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犟这个嘴?”何冲没好气地瞪了冯强一眼,“反正我们北府军是无愧于社稷、无愧于江左的。”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结果呢?就因为咱们严守纪律,秋毫无犯,这帮混蛋竟以为咱们软弱可欺似的,这么一路打一路拦,就没个停歇的时候。若是桓元那个疯子在这里,你看他们敢不敢打?” 冯强不服气地说道:“桓南郡行事阴狠,手段毒辣,可止小儿夜啼。他为了收拢兵权,置江州受灾民众于不顾。这样的人,如何能与女郎相提并论?” “可他这么狠,别人反倒不敢欺他了。”何冲冷哼一声,“那些人害怕桓元的报复,殊不知咱们女郎也是有气性的人。等打走了那些北秦人,我倒要看看,那些人要怎么跪着求饶!” 说到这,冯强也很是同仇敌忾:“他们不过就是瞧不起咱们女郎是个女人,等着瞧吧,老子这次但凡能活着回去,这些暗地里使绊子的阴险小人,我替女郎有一个杀一个!” 何冲重重拍了把冯强的肩膀:“好小子,搁谁跟前老子老子的呢!快去传令,所有人向西南方向急行军。等走个小半个时辰,脱开了原定路线,避开那些流匪的埋伏圈后,你再带着那个狗杂种离队。切记藏好灌钢武器,别惊动了那些杂碎。” “放心吧。” 冯强领命而去。 四万大军一道疾行,土石铺就的路面上,转瞬就扬起了滚滚的沙尘。 受命袭扰的流匪见此情状,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个头目拍了把脑袋:“这北府军,总不至于未战先逃了吧?不应该啊!不是说北府军最是骁勇善战吗?” 这厢正琢磨着,冷不丁凑上来一个亲信:“大哥,咱们要追上去吗?还是直接朝着跟那边说定的下一个点赶?” 头目眼瞅着亲信指了指东边的方向,立马将那只干瘦的手打了下来:“不想活了是不是?什么那边?哪里有什么那边?这些全是我自个儿的主意,跟谁都没有关系,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亲信灰头土脸地答道,“我就是不明白您是为了什么。好好地在山上过日子不行吗?非得下来搅这趟浑水?” “什么叫蹚浑水?”头目站起来狠狠跺了跺脚,“你以为现在这个时候,咱们还有什么袖手旁观的余地吗?北府军先后在徐州、三吴剿匪,扫荡得这两个地方根本没有咱们这种人存活的余地。不像扬州,太原王氏虽然贪财,但好歹也要留着咱们,好显显他们剿匪的本事。既然如此,咱们也免不了投桃报李,帮他们一个小忙,免得北府军气焰越来越盛,反倒抄了咱们的老窝。” “可若是惹恼了高平郗氏——”亲信有些担心。 “你怂什么?”头目瞥他一眼,“整个扬州境内,流匪何止千万?咱们这些人,不过都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的平民罢了。北府军若真要算账,咱们就一味地卖惨,咬死了说自己只是无辜百姓,他们重名声,不会就这么‘滥杀无辜’的。” 亲信听了这话,登时恍然大悟:“高!大哥,实在是高啊!” 这厢商议的工夫,何冲已率军走了不少路程,黑漆漆的夜色里,冯强带着二十人,绑着那个鲜卑细作,悄无声息地拐到了东南方向。 京口,郗归看着舆图,沉声问道:“何冲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南烛一脸凝重地说道。 她去年原已授官外放,只是此次大战非比寻常,无数的消息争先恐后地涌到郗归案前,为免手下人有所错漏,郗归急召了一批旧人回来,成立了御敌专班。 郗归听了南烛的话,难免叹了口气:“他带了那么多信鸽走,可自从到了扬州地界,便杳无音信,只怕是受了埋伏啊。” 南烛轻声宽慰:“何冲这一路人的去向,关乎御敌大业的成败。大敌当前,江左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扬州毕竟还是江左地界,太原王氏不至于不长眼到这样的地步。更何况,宫中还有皇后呢。” 她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很是清楚这些说辞的无力。 对此,郗归同样心知肚明:“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转身回到案前,心中已是有了新的主意:“再出兵一万,经中渎水赶赴北境,速速让谢墨脱身出来。让李虎在徐州北境御敌,谢墨带一万五千人,经淮水西渡,去支援寿春!” “女郎!”南烛抬高了声音,“如此一来,京口和三吴,可就只剩下两万人了啊!这太过冒险了,万一,万一有什么意外——” 郗归并未因此而改变主意:“当日北府军建军之时,不过也只有万余人手,如今将士们个个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御敌的经验也远胜从前,难道还会比不过当年吗?” 她看了眼南烛脸上的忧色,转而面向窗外高悬的明月,感慨而自豪地说道:“不必担心,南烛。北府军已经不是太昌三年那副模样了。我们在徐州和三吴建立了牢固的群众基础,你恐怕没有注意吧,如今这个时节,水稻已然抽穗扬花,灌浆成熟,要不了多久,田间就会收获一斗斗的稻米,这些都是百姓们来年的希望。农人们会誓死守卫他们的田地,正如我们会用尽全力坚守我们的国土。所有这些百姓,都会与我们站在一起,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我们,绝非孤军奋战。”
第163章 战略 当冯强带着那个鲜卑细作回到京口时, 郗归正对着那副贴在铁质板面上的舆图,仔细端详着一个个磁石徽标的位置,冷静沉着地发出一道道指令。 赶赴北境的一万将士已经出发,若是一切顺利, 明日上午之前, 谢墨便可率军西渡, 奔赴洛涧,支援寿春。 徐州全境以及吴地三郡所有靠近海岸线的地方, 都已有训练有素的民兵严阵以待, 以防海寇趁机作乱。 整个北府军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带着几分悲壮的气氛中,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说,有人正在这样紧要的关头, 与江北那群蛮人勾结在一起, 将刀口对准了北府军。 如此情形, 谁能不怒?谁能不怨? 冯强愤愤的面容,宛如落入清水中的浓烈染料一般, 激起了一片愤懑之色。 郗归不怒反笑, 对于建康城中那群不顾大局的蠢货, 她简直失望透顶。 可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事情已经发生,愤怒是无济于事的,既然何冲已经改道合肥,谢墨也即将西渡,那么, 情况就没有想象中那般糟糕。 与其怨天尤人, 徒自愤怒,不如想办法好生利用此事, 借着南北间的战事与北府军在其中的重要作用,趁机分裂建康城中那群面和心不和的短见世家,逼太原王氏彻底出局。 想到这里,郗归沉吟着说道:“阻截援军的动作,势必不会出自圣人的授意。一旦北秦攻入建康,圣人便免不了肉袒出降的结局,且不说史书如何评价,单就他自己而言,便再不会有如今这般痛快的日子,说不准连性命都会丢掉。” 她抚了抚袖口,略带几分嘲讽地说道:“咱们这位圣人,虽然没什么雄才大略,但却也不是个完全的蠢人,更是不缺自私的天性,他不会这么做的。” “难道是太原王氏自作主张?”潘忠紧紧皱起了眉头,“这也太大胆了吧?就算是虞氏、桓氏当权的时候,也不敢拿通敌卖国这样的大事来开玩笑啊!” “再说了,从来只听过拥匪自重的官员,没听说过似此这般引狼入室的举措啊,太原王氏这是图什么哪?” 潘忠是真的不明白,他是郗氏家将,打小就活在一个相对简单的环境里,接触的不是郗岑与郗归这般的首领,便是投身行伍的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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