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芳的声音有些嘶哑,苍白的面孔也因这一长串话而泛起潮红:“还未恭喜娘娘,终于不必再看人眼色,可以做这台城真正的主人了。” “主人?”王池轻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少芳因长久地困在宫中,又未曾读过多少书,没有接触过政务,所以虽年近三十,却仍对权力的运作,有着一种近乎孩童的天真。 她天真地以为,这世间的一切,都会按照“规则”来运行——臣子应该服从天子,地方应该听命于中央,而皇位的更迭,则应该完全遵照父死子继的顺序,一旦太子继位,王池将毫无疑问地成为临朝称制的母后。 桓阳的废立之举,对少芳而言是一个僭越的错误,如今的朝堂之上,并没有一位嚣张的大司马,自然不会有人阻拦太子继位。 她是这样的天真,以至于即便在王池的推动下犯下弑君大罪,也仍未意识到自己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而是艳羡地对着王池说出这样的恭贺之语。 王池长久地凝视着少芳,觉得她何其可怜,又何其愚蠢。 但她随即又想到,在那些真正老练的政客眼里,自己是不是也像张氏一样无知而可怜呢?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比琅琊王的言论更令王池感到心惊。 她于袖中紧紧攥紧手心,侧首看向姚黄:“谢侍中还是不肯见人吗?” 姚黄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日一早,圣人暴毙的消息传出后,谢府便声称谢瑾骤闻此事,大惊之下,竟吐血晕倒,卧床不起。 直到现在,王池派出的人也还未能见到谢瑾,更没能从他那儿得到哪怕是只言片语的指示。 王池终于不得不承认,满朝文武之中,唯一一个既有能力、又偏向皇室的重臣,这一次,不再选择支持太子这个所谓的正统。 外界的拉扯已然沸沸扬扬,高高的帝位面前,如今正摆着两条道路。 要么是太子登基,王池临朝,琅琊王与王安背上弑君与通敌的罪名,王含一支彻底摆脱嫌疑;要么是琅琊王践祚,将其通敌卖国的罪名,与杀兄弑主的嫌疑,统统扔给王含和王池。 会有第三条路可走吗? 王池不知道。 再这样都下去,获利者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是郗归。 因为通敌和弑君的罪名摆在眼前,她和琅琊王其实都并不干净。 她走了一步昏招,真正让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可王池却绝不后悔,因为倘若不这样,那么此时此刻,通敌的罪名可能已经将她紧紧地缚在了耻辱架上。 两害相权取其轻,最起码,现如今,她还仍有希望。 想到这里,王池看向少芳,缓缓问道:“你做出这样的事,就不怕牵连父母吗?” 为什么我因为父母和孩子而左支右绌、束手束脚,你却可以如此决绝地犯下这样的惊天大罪? “父母?”少芳凄然而笑,“妾是流民之女,很小的时候,便被父母卖给了世家,恐怕江左上下,根本无人找得出妾的家人,妾又如何能有父母亲人能够被连累?” 王池低垂眼帘,其实她反倒有些羡慕少芳的无牵无挂。 古辞人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这一生,本就是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走,何必受那样多的尘网牵累,弄得自己来去不自由,生死不自由。 “那你往后有何打算?”她看向少芳,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可这问题落在少芳耳中,却是十成十地荒谬,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妾这样的罪人,又有什么往后可言呢?” “不,有的。”王池低声但笃定地说道。 少芳的无牵无挂令她艳羡,就在方才,王池忽然意识到,或许少芳可以去过另一种生活,一种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生活。 于是她说道:“我让人送你去一个地方吧。” “一个地方?”少芳怀疑地问道,她想象不出,除了诏狱,自己还能够去哪里。 “是啊,一个地方。”王池慨叹着说道,“一个我想了很久,却永远不可能去的地方。” 她深深地看向少芳的眼睛:“我送你去京口。那是一个,女人不必依靠男人,自己就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地方。”
第168章 选择 王池虽然身处深宫, 可对于外界的消息,却并非全然不知。 更何况,她还有着憎恶郗归的丈夫与父亲,他们会像最及时的耳报神那般, 以咒骂的方式, 为她带来有关郗归的最新消息。 王池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其实她很羡慕围绕在郗归周围的那些女人。 她们仅仅因为际遇的缘故,就能拥有寻常女人终其一生也难以获得的机会, 可以离开那个束缚万千女性的牢笼, 尽情地伸展自己的躯体, 充实自己的智识,发挥自己的才能。 那是她作为一个皇后,永远都不能抵达的一处自由乐园。 可是少芳可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建康城中大大小小的世家, 要么保持沉默, 等待着一个伺机而动的当口,要么便附在两支太原王氏的身后, 紧紧地相互撕咬开来。 这撕咬牵出了无数的新仇旧恨, 混杂着无数的公仇私怨, 直将建康搅成了一滩混浊的泥水,倒无人在意少芳这个始作俑者的下场。 “那么,就让我送这个可怜的女人离开吧。”王池平静地想道,带着一点认命的绝望,“我这一辈子, 是永永远远地被困住了, 或许,她可以让我看到另一种可能的活法。” 少芳仍旧垂首跪着。 事实上, 大逆不道的弑君,只是酒气上头时的冲动之举。 昨天夜里,她实在无法接受即将被废黜、被送回琅琊王府的命运,却也知道自己无能无力。 少芳恨极了,她不甘地想道,与其往后余生都生不如死地活着,倒不如与这个要将自己推入深渊的男人同归于尽。 于是,少芳强自按捺住心中的不平之意,一直等到圣人醉醺醺地入睡后,才于重重帘幕之中,轻手轻脚地捆缚住他的双手,而后拿过一个锦枕,狠狠地捂住了圣人的口鼻。 圣人于窒息的痛苦中挣扎着醒来,眼神混沌而惊痛,手脚剧烈地挣扎着,可却因着绳索的捆束而无能为力。 少芳死死地跪在锦枕上,眼睁睁看着圣人逐渐停下了挣扎的动作,眼神也渐渐涣散,再不见半分生机。 她就那么呆呆地跪着,直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才慌张地从圣人身上跌落。 侍人鱼贯而入,想要扶起腿被压麻的少芳。 少芳脑中浑浑噩噩,只听到自己宛如游丝般的声音响起:“圣上,驾崩了。” 哗啦一声,是婢女手中的铜盆跌落在地。 侍人们无不因这消息而大惊失色,少芳因着婢女下意识的松手,再次跌倒在了地上。 一片死寂之中,有人试探着撩开帘子,用手指去试探圣人的鼻息。 反复多次的试探之后,这侍人终于不得不颤抖着手,认命地退出帘子,慌张地与倒在地上的少芳对视。 打那一刻起,少芳的膝盖就长久地黏在了地上。 她跪了很久很久,久到整个人都没有气力,也几乎无法思考。 昨天夜里,当看到高高在上的圣人,在她手下露出惊怒、恐慌与乞求的眼神时,少芳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快。 此时此刻,迟来的后怕与回忆里的爽快交织在一起,让少芳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京口?”她迟疑地问道,“北府军所在的京口?那不是因军队而出名的地方吗?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如何能在那里过上好日子?” 王池听了这话,不由轻轻笑了。 北府军太过知名,建康城中,少有人会不忌惮这支军队的威力。 一道宫墙隔开了外界真实的消息,如少芳这般早已失宠的嫔妃,只能偶尔得到些以讹传讹的只言片语,以为徐州都是一群粗鲁的野人。 王池看向少芳,慨叹着说道:“那里并不全是军户,还有好多凭借自己的本事做工做官的女人,你做得一手好绣活,可以凭这个本事立女户。只要你愿意,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女户?” “对,女户。在徐州和三吴,女子也可作一家之主。” 宫中长久的寂寞,为少芳磨练出了一手精湛的绣艺。 她一直以为,这本事只能用来打发时间,抑或是讨好男人,从未想过还能借此为自己撑开生活的一片天。 王池看着少芳恍惚的神情,微微笑了:“去吧,再也不要回来,往后余生,为自己而活吧。” 少芳谢恩之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室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娘娘往后有何打算?”姚黄担忧地问道。 她的娘娘如此心善,甚至为张氏这个曾盛宠多年的妾室找好了退路。 可她自己呢? 琅琊王咄咄逼人,竟是要逼娘娘去死。 娘娘该怎么办?郎主会不会为了太子,也逼娘娘自尽?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呢?”王池叹了口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父亲不该在这种时候与安儿斗起来的——既没有用,又平白损耗了实力,将自家逼到这种骑虎难下的地步。” 姚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保持缄默。 王含再怎么说,也是皇后的父亲,是太原王氏大王一脉的家主,不是她一个婢女能够置喙的。 “罢了,罢了。”王池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父亲就算不这么做,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她反复琢磨着眼前的局势,思索着破局的办法。 如今太原王氏两支,正斗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更要紧的是,两方真正做到了势均力敌,无论是从实力还是理据上讲,都很难彻底地压过对方。 再这样斗下去,只会平白损耗双方的实力,闹得个两败俱伤。 对于王池而言,如若能做太后,那自然是好事一桩。 可她既眼睁睁见证了先帝在位时的隐忍,见证了大行皇帝的无力与愤怨,心里便十分清楚,在如今的江左,皇帝并没有那么好当。 她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或许并没有为一个王朝掌舵的本事,也承担不起一个王朝的盛衰兴亡。 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还要为了这个地位而去争抢呢? 她最大的孩子,今年不过九岁,并没有什么十分过人的天资,也没有大行皇帝那般与实力不符的收拢皇权的巨大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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