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郗声并未因此而受到多少安慰:“我心里有数。” 他缓缓摇头,语气很是无奈;“寿春,太危险了,可那是子胤自己的选择,也是他身为高平郗氏的子弟,应该尽到的责任。” “我只是忍不住担心。”郗声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自从大军出发,我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睡了,又是噩梦连连。阿回,我梦到你父亲问我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的独子,梦到子胤浑身是血甚至肢体不全地向我告别,还会梦到北秦军队长驱直入,梦到江左生灵涂炭,而我们,再也没有北伐中原、收复二京的那一天机会了。阿回,我真的很担心。” “不会的。” 郗归知道,在这样浓烈的担忧面前,除了显著的事实之外,一切宽慰都显得无力,可她仍旧不能保持沉默,仍旧要说出那些苍白的安慰。 “伯父,这一战,江左一定会胜利的,很快,北府军的儿郎们便能挥鞭北伐,直指二京,实现我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愿。到那个时候,我和您一起北上,一起去看看——我们的高平。” 郗声在昏暗中与郗归对视。 她只说这一战一定会胜,却没有说郗途一定会安然无恙。 纵使郗归是北府军的主帅,纵使她曾指引北府军在江北打出过连战连捷的战绩,她也依旧无法做出这样的保证,无法保证郗途一定能平安归来。 郗声明白了这一点。 他向来知晓沙场无情的道理,只是还要忍不住再三确认。 “你说,很快——”郗声哑着嗓音问道。 “是的,很快,反攻已经开始,这场大战的结果,很快就会揭晓了。”郗归笃定地说道,“在那之前,我要先去一趟建康。”
第171章 算账 郗归出发得很早, 以至于才刚过午后,渡船便已抵达了建康。 自从郗途出征之后,建康的郗府便只剩了谢粲一人。 她素来与娘家亲近,又不爱冷清, 是以不假思索地回了娘家居住。 也正因此, 牛车在离开渡口之后, 径直朝着谢府驶去。 直到郗如带着侍从,消失在去往内院的小径上, 郗归才看向潘忠, 平静地吩咐道:“拿上阿兄的剑, 我们去找谢瑾算账。” 潘忠眼中立时闪过担忧,可忠心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以至于他虽不明白郗归究竟要做什么, 但在确认有把握护卫她的安全后, 便郑重地捧起那把故剑, 紧紧跟随着气势汹汹的郗归,带着数名护卫, 直冲谢瑾书房而去。 谢瑾原本正因那仿佛突然出现的传言, 与家人、下属们商量对策。 他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 心中难得地升起了一股焦躁之意。 京口迟迟没有回信,他心中实在不安。 谢瑾在心中琢磨着,待会议事结束之后,还是得连夜去京口一趟,看看阿回是个什么想法。 他想:“眼下战况纷杂, 谁都说不清寿春究竟是副什么模样。传言未必一定是真, 可寿春的困境却绝非作伪。阿回与子胤之间,虽不像嘉宾那般亲密, 可却也是嫡亲的兄妹,不会没有丝毫感情。子胤正在寿春面临险境,还被琅琊王这样背刺,阿回一定十分担心。” 他正在心中规划着晚间的行程,冷不丁听到门外传开了嘈杂的声响。 “夫人,您不能进啊,郎主正在议事,您带着这么多人,不好强闯进去的啊!” “让开!” 一道冷冰冰的呼喝声响起,谢瑾恍惚之中,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郗归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快步朝门口走了两步,没想到竟真的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一副前所未有的冷厉之色。 谢瑾微抬手臂,想要说些什么。 可郗归却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间,骤然回过身去,从潘忠手里拿过那把曾属于郗岑的宝剑,猛地抽出剑身,直冲谢瑾而去。 书房中的人——无论是潘忠等护卫还是谢家人,无不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大惊失色。 这是一把极其锋利的青铜剑,乃是三吴极有名气的铸剑师亲自为郗岑打造,据说采用了传自春秋时期的手艺,与富有盛名的越王剑如出一辙。 此时此刻,这把名为“复”的宝剑,正于众目睽睽之下,泛着凛凛的寒光,而其剑锋,正在一声声的“冷静”中,直直地抵在谢瑾白皙的脖颈之上。 谢瑾没有躲闪,只平静地看向郗归,带着几分极浅的讶然。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他惊讶,可同时又下意识地觉得,好似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扬州出了那样的变故,今日又传开来了这样的消息。 人人都道,寿春久久不见援军,城中又缺医少粮,根本无法支撑,以至于在北秦的苦攻之下,终于陷于敌手,子胤也为国捐躯。 面对这样的传言,阿回若要问罪,岂非理所应当? 谢瑾觉得自己明白郗归这么做的原因,可这并不影响他内心的刺痛——他的妻子,她的爱人,竟用剑指向他。 微凉的剑锋令他心中隐隐作痛,可他们早已明白彼此殊途的命运,因而这拔剑相向,竟仿佛也没有想象中那般令人惊愕。 然而,书房之中的两派人,却毫无疑义地因那柄泛着寒光的剑而剑拔弩张。 双方都警惕地瞪视对方,可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谢瑾看着郗归,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可又实在觉得自己没有好辩解的地方,于是只能沉默。 因传言而赶回建康的谢循,作为书房中最年长的人,率先有了动作。 他上前几步,似要开口劝解。 可郗归却赶在他说话之前,率先开口责问:“我再三提醒,要你注意太原王氏的动向,要你确保粮道的畅通。可你又是怎么做的?整整四万援军,还未遇到北秦人的兵马,竟在扬州境内,遭遇了不止一股流匪的阻拦。而这些所谓的流匪之中,竟还藏着鲜卑人的影子。” 郗归的声音越来越高:“敢问侍中,你就是这样来提防太原王氏的?就是这样来护卫这场事关江左存亡的南北大战的吗?” “寿春原是你谢家的地方,我北府军出人出粮,去帮豫州守卫春,可你们又是怎么做的?”郗归的胸膛起伏着,剑锋也随着她越来越尖锐的逼问而迫近谢瑾,直到刺破了他颈侧的皮肤,渗出殷红的血液。 “弟妹!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谢循忙不迭地喊道,语气中浸满了担忧。 可他虽然着急,却因郗归将剑抵在谢瑾脖颈的缘故,不敢接着上前,以免触怒了她。 “当年我父与谢亿一同北伐,因重病之故退守彭城,可谢亿却想当然地揣度我父惧战,是以擅自下令,仓促退兵,以至于许昌、谯郡、沛郡尽皆陷落,北征也不得不终止。” “寿春之败,我已经失去了父亲。”郗归越说越激动,眼角滑落一滴泪水,“可你们如今又是怎么做的?扬州与建康密迩相接,竟然会潜藏着北秦人的细作。更为荒谬的是,这细作竟然一边勾结皇室,一边串联流匪,在扬州境内一次又一次地掀风作浪!” “我早就说过,太原王氏狼子野心不得不防!我将建康的一切放心交给了你,可就因为你对太原王氏的一再纵容,北府军的援军竟硬生生被拦在了扬州!” “北府军的援军过不去,难道咫尺之外的豫州援军也过不去吗?如何竟能传出这样的消息,说我唯一的兄长,再次因为你谢家的无能,而牺牲在了寿春的战场之上?!” 这一句又一句的责问,堪称掷地有声,非但郗归的护卫面露忿怒,就连谢家人,也一个个带上了愧色。 谢循心里明白,谢亿本无将帅之才,当日之事,确实是谢家对不起郗氏,对不起北征的筹谋,可事到如今,郗归拿剑指着谢瑾,他也不能不强辩几句。 “弟妹,当年寿春之战,谢亿亦受贬黜,沦为庶人,不到一年的工夫,便郁郁而亡。如今南北大战,谢墨亲自率军支援寿春,为的便是弥补当日的过错,为社稷生民尽一份力。” “少度身在战场,我们这些做叔伯的,怎么可能不尽心尽力?怎会不盼着援军和粮草尽快抵达寿春?又怎会愿意看到战事拖延日久、北府军出师不利?” “弟妹,大敌当前,我等与高平郗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在不敢拿这样的大事来开玩笑!扬州之事全属意外,我们也很焦急啊!” “我昨日亲自去历阳布置,他们向我保证,粮草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运往寿春——” “最快的速度?”郗归含泪冷笑,“你如今送粮草过去,又有什么意义?是能使陷落的城池重归江左,还是能让我兄长死而复生?” 谢循被这话噎住。 他深知自己的理亏,可却因立场的缘故,不得不继续辩解:“弟妹,战场之上,并无确切消息传来。今日这传言来得突兀,说不准便是北秦人故意乱我军心,你可万万不要上当啊!” “上当?”郗归冷呵一声,“我便是上了你们的当,才使得北府军三万精锐,陷入如今这般的险境,才害得我兄困守孤城,生死不知。我北府将士在前线拼命,可有人却在背后捅刀子。” 她厉声喝道:“如此种种,你们难道不该负责吗?” 郗归没有再理会谢循,而是再度逼问谢瑾:“谢瑾,你说,此事究竟是谁之过?” 脖颈间的刺痛并不明显,可谢瑾却还是因为郗归冷漠的眼神而微微后仰。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再开口时,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是我的问题,何冲所率援军在扬州受阻,终究与我的失察脱不了关系。寿春战事如有不利,你责怪我也是理所应当。” 谢瑾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开脱的。 即便传言不尽不实,可扬州境内的细作与流匪毕竟是真实存在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纵容琅琊王与太原王氏,可却总因大敌当前不应兄弟阋墙的顾虑而束手束脚。 他以为人人都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北秦一旦过江,无论是琅琊王还是太原王氏,都很可能会遭遇灭顶之灾,因此,他们必然不会蠢到自掘坟墓。 可这两日查到的种种线索却告诉他,即便王安理智尚存,可琅琊王却因内心对当今圣人的深切恨意,而产生了玉石俱焚的荒唐想法。 他让人醉酒之际,偷了王安的印信,调动其在扬州境内联系密切的匪徒,以重金相诱,命他们拦截北府军的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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