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王含气得说不话来,他根本难以想象,不过几日之内,自己那沉默寡言、以家族为重的女儿,如何会变成这副冷漠无情的模样。 “不要这么看我。这都是你应得的。”王池看着姚黄将盖好印信的诏书装匣,好生捧着出去,自己则在侍女魏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内室。 王含僵坐原地,听到王池冷漠地声音越来越远:“自从你送了那封让我自裁的家书进宫,便再也没有资格指责我了。”
第174章 投缳 王含蹒跚地向宫外走去, 耳边回荡着王池冰冷无情的话语:“你这样着急地进宫指责我,究竟是因为司马氏的江山有了旁落的风险,还是因为你不能如庾太尉一般、借着外戚之名把持朝政呢?” “过去几年,你和王安笼络朝臣, 斗得你死我活, 可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只平白消耗了太原王氏的实力,让江左人人都看到, 兄长死后, 王氏究竟是怎样无可救药地在内斗中落败的。” “你为了意气为了面子为了利益而与安儿相争的时候, 又可曾想过,你身为太原王氏之人,对家族有着一份应尽的义务, 身为太子的外祖父, 对江左也有一份应尽的责任呢?” “你没有。” “你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为了自己的一时意气,把朝堂当作泄愤的场所, 将国事作为斗法的筹码。” “正是因为你们的无能、贪婪和愚蠢, 太原王氏才到了如今这般无可救药的地步, 太子才失去了能够登基为帝的倚仗。” “我谨记着子不言父过的教导,从未因此埋怨过你,可你却一次又一次地指责我,甚至埋怨我不肯为永儿、为家族去死。” “既然如此,那你我之间,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们既然自己作死, 就不要再试图连累我们母子。” “从今以后,如无必要, 我们不必再见了。” “不必再见,不必再见……”王含想到这里,喃喃地开口重复。 他身为后父,怎能不与自己作为皇后的女儿相见? 王安一脉已是彻底毁了,他若再与这个女儿断绝关系,那么,太原王氏岂非又要回到过去那种坐冷板凳的时日? 不,连过去都不如。 因为这几年的争斗,早已令他们失去了传自祖辈的清名。 登高跌重,他们一族人,会比从前过得更惨。 太原王氏即将一无所有,而他王含,很有可能会成为被记上族谱的罪人。 王含想到王池方才宣布的最后决定,心中后怕不已。 她说:“你身为太原王氏最为年长的所谓名士,却不肯安生度日,非要百般折腾,害得家族名声越来越不堪。既然如此,从今以后,你便离开建康,找个地方闭门思过,再也不必为官了。” 王含当时下意识地反问:“这怎么行?我若不做官,家里便再无高位之人,你兄长们日后的前途,又该如何是好?” 可王池却只是无情地说道:“我的兄长只有王云度一人,你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儿子,与我有何关系?” 王池心里明白得很,作为大行皇帝的儿子,她的三个孩子,往后必然会面临无数别有用心者的诱惑,承担每个位高权重之人的猜忌。 他们母子要想安稳活着,便不能也绝不该接触任何朝堂势力。 尽管郗归还未提出这样的要求,可她却要先摆出自己的态度,防范一切可能出现的瓜田李下之嫌。 从今以后,太原王氏只会是她的负累。 既然他们所有人都无法与郗归抗衡,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家族越是昌盛,他们母子反倒越是危险。 当她还是一个皇后的时候,母族的势力与她的荣华息息相关,她当然会愿意为娘家争取权力。 可事到如今,当母族与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安全——产生冲突时,她自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 这是她生而为人的本能,更何况,是家族先决定牺牲她。 往后余生,王池将毫无顾忌地做自己,而绝非王含想象中的那个甘愿为家族牺牲的女儿。 当王含的冷汗浸湿脊背之时,姚黄已捧着王池的诏书到了刑场。 郗归因王池的聪慧而露出笑意,她轻轻点了点头,很快,王安和他那数十个涉嫌通敌叛国的同伙,便于众目睽睽之下,落了个身首分离的结果。 “太昌六年冬十月”,这是建康城内的许多世家子弟,终生都难以忘怀的一个表述。 许多年后,学子们读到有关这一月的种种历史记载时,仿佛仍能看到那时的刀光剑影,感受到当事人脑海中的惊心动魄。 那一月,北秦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动身南征。 北府军前往寿春的援军被拦在扬州,牵扯出了琅琊王与太原王氏王安一脉通敌的罪行。 圣人为此勃然大怒,痛斥琅琊王的叛国之举。 而琅琊王自知难逃一死,竟伙同宫妃,于当天夜里,行弑君之举。 在被皇后下令软禁之后,又操纵舆论,试图谋取皇位。 当此之时,皇后王氏当机立断,颁布诏令,命侍中谢瑾、都督郗归共和行政。 同日,北府军的女都督郗归,率数百甲士进京,强逼侍中谢瑾与之和离,斩杀琅琊王司马闻,将王安等五十四人枭首示众。 据说,那一日,刑场流了很多很多血,腥味数日不曾散去。 消息传到谢府的时候,谢粲又一次地,哭得撕心裂肺。 有关郗途之死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谢粲只要一想起来,便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 纵然许多人都说这传言做不得准,让她安心等待前线北府军的确切消息,可郗归对琅琊王与王安的报复,却令谢粲内心坚信,郗途一定是死在了寿春。 如若不然,向来和气的郗归,又怎会如此大开杀戒呢? 谢粲狠狠地哭了一场,又让郗如与侍女离开,说想要自己待一会儿。 侍女们知道她难过,所以事事都顺着谢粲,听话地跟着郗如退了出去。 谢粲听着房中的动静渐渐消失,自个儿坐了起来,良久,终于站起身来,从箱中翻出了一匹新缎。 她面无表情地撕开缎子,踩着几案将长条状的锦缎挂在梁上,打了一个死结。 人说生死间有大恐怖,可谢粲却觉得,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不会再有比失去郗途更加恐怖的事情了。 早上得知消息的时候,她便想一刀结果了自己,可当锐利的剪刀被握在手心,她却又迟迟无法动手。 她想碰壁而死,可求生的本能却使她每每在接触到墙壁之前,便先收了力道。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悬梁而死。 如此一来,她既不用自己拿刀刺向胸膛,也不必花大力气,只要轻轻地投缳,就什么都不必再想了。 谢粲这样想着,轻轻笑了笑,踩着几案,将头颅伸进圆环,然后借着用劲踩踏几案的力气,慢慢地荡了出去。 脖颈处的痛楚令她无比难受,窒息的感觉更是令谢粲觉得胸口仿佛要炸掉,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仿佛看到郗途身穿铠甲,向自己伸出了手。 “哗啦”一声,婢女青荷掀开帷幕,不想却看到了一个悬空的人影。 她手中的汤盅陡然掉落,发出一阵瓷器破裂、碎片迸溅的声音,随之而起的是青荷恐惧的尖叫:“来人!快来人啊!” 向来安静的谢府,瞬间惊起了一群飞鸟,大夫和各房的主母急匆匆地赶往谢粲居住的院子,整个府邸都染上了惊慌的色调。 郗如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想要崩溃。 侍女们说谢粲应当没有大碍,可出了这么大的事,郗如作为女儿,又如何能不过去侍奉? 她自从午后进门,便陪着痛哭的谢粲坐了一下午,翻来覆去地安慰她,请她不要难过,等待前线的确切消息。 好不容易趁着谢粲想要自己待一会的空当,回去安生用个夕食,可谁能想到,她竟连吃完一顿饭的时间都不能拥有。 郗如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谢粲的卧房,面色沉沉地走到床边,僵硬地安慰了几句自己软弱的母亲,随后便一言不发地坐到旁边,看着几位隔房的长辈再度垂泪宽慰谢粲。 直到众人都因夜深而回去后,郗如才冷嗤一声,开口说道:“满意了吗?” 她冷冷地看向谢粲:“身为小辈,劳累诸位长辈因为你的任性而操心;作为母亲,自私地抛下孩子,软弱地选择自尽。谢家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究竟何时才能担负起哪怕一丁半点的责任?” 谢粲同样冰冷地回视郗如,她强撑着靠在床头,嘶哑着嗓子,用近乎于气声的声音说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我再怎么着,也好过你这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郗如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可就连她的眼神,都在鄙夷谢粲的失职。 谢粲深吸一口气,想到方才婶母的那句“哪怕是为了阿如,你也该好好活着”,愈发觉得心中有一股闷气不吐不快。 “你埋怨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但你又何曾像个女儿?因为郗岑失势,所以你便住在谢府不肯回家,生怕与郗氏牵连太深;郗归得势之后,你又赖上了她,长住京口,不愿踏入建康一步。你可曾记得,当年郗归离婚,你连见她一面都不肯,难道你以为她会看不出你的野心和算计吗?” “你总是嫌我软弱,可我再怎么软弱,也没有像你一样,拿利益的眼光衡量所有人,与人相交只管有用没用,丝毫不顾及感情。” “再说了,这世上有成千上万像我一样软弱的人,你凭什么总是盯着我不放?难道就因为我是你的母亲,我就必须时时顾忌你的感受?就必须永远为你而活,不能凭着我自己的心意生活吗?” “我爱我的丈夫,无比地深爱他。他既战死疆场,我便绝对不会独活。” “而你,你打着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嘲讽我,究竟是想让我好好活着,还是因为你不想拥有一个软弱的母亲,觉得我这样无能又懦弱的人,让你丢脸了呢?”
第175章 同情 谢粲惨白的右手, 按在自己那青紫肿胀的脖颈上。 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恨意,强忍着痛苦说道:“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便有成百上千种活法,并不是人人都要像你一样揣着满腹算计而活, 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姨母那样的才华, 有你姑母那般离经叛道的勇气。” 谢粲红肿的眼角, 滑落两行清泪,可语气却依然坚决:“不是人人都有那么远大的抱负, 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只想普普通通地活着, 普普通通地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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