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女人,他们习惯了使用德容言工那套话术。 这话术太过好用, 常常能使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取得胜利, 以至于当然希望能够继续用这约束来控制她们。 可是,这一次, 甚至都不用郗归开口,情势便逆转急下。 多少年来,女性被框在这一道道条条框框里,就连谢蕴那般的才女,也只能怀着天生的禀赋,无可奈何地嫁给一个自大的蠢货,在“贤妻良母”的角色中消耗余生。 她们是自愿如此的吗? 不是的。 谢蕴曾想方设法地说服家人放弃这场联姻,可却始终没有成功。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长久的忍耐之后,凭借着家人的一点愧疚,让自己和孩子得以随着王定之的外任,离开那方狭窄暗淡而令人窒息的天地。 可就是这一次的挣扎和努力,却将她带上了死路。 这并非仅仅是她自己造就的悲剧,因为在她做出促成王定之外任的选择时,根本没有看到有别的路可走。 这就是她们的“自愿”,这就是她们的“选择”。 她们并非天生就甘愿受人摆布,不过是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知晓自己能做的,只有那一点点螳臂当车、飞蛾扑火的“可笑”努力罢了。 她们就是怀着这样的认知,日复一日地变得麻木,变得冷漠,变得仿佛已然认命。 然而,若有朝一日,她们亲眼看到,女人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呢? 如果说京口的女工太过遥远,司马恒的成功又只是个例,可是,就在近在咫尺的建康城内,郗归毕竟是实实在在地成为了江左的侍中,台城毕竟是真真切切地出现了不止一位女官,城中毕竟多了不少活力四射的女人,而淮北战场上,更是传来了由女人一手缔造的捷报! 她们压抑了那么久,终于发现自己本不必如此。 一个人的不甘或许太过脆弱,以至于当事人不敢离经叛道地去反抗,生怕一步走错,就会万劫不复。 可是,如果周围的女性都想要反抗呢? 那些为官做宰、出身优渥的男人,之所以能够在内宅之中获得颐指气使的权力,鄙薄她们不识大体、不晓是非,不过是因为作为世家之间联姻载体的内帏女子,在论及朝堂之事时,往往没有倚仗罢了。 《谷风》中的弃妇,独自走在归家的路上,咽下比苦菜还要苦的眼泪,哽咽地说了句:“宴尔新昏,如兄如弟。”1 既是祝贺新婚,又为何要说“如兄如弟”? 郭景纯注《尔雅》,云古者谓婚姻为兄弟。 缘何如此? 因为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是为官做宰、抛头露面的男人的两姓之好。 只要姻亲双方的男人立场一致或是相似,那么,女人就不能在这一场付出华年、付出精力、付出心血的婚姻中获得任何真正的只属于自己的底气。 可是如今,有人愿意为她们声援。 那些勇敢地走出内宅的先行者,给了她们勇气,给了她们光芒。 于是她们也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不”,能够直接反驳其夫君、儿子有关表彰女军一事的任何负面意见。 当一个女性当权者出现,只要她真正愿意为所有女性做些什么,就一定能够做到——哪怕不能一蹴而就,也能水滴石穿。 这世上之事,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 有北府军作底气,有女军的煌煌战绩摆在眼前,又有来自自家的各种反对之声,再加上郗归那双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眼睛,很快,内阁就通过了王皇后关于大范围表彰女军的提议。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发万千女性的斗志。 多少年来,女人总被放到一个低于男人的位置之上。 他们从不正面承认自己的侵夺,只冠冕堂皇地说,女人生来就比不上男人。 可女军的将士们告诉大家,就算在那最为原始的、令男人都为之自豪的力量领域,女人,也是可以打败男人的。 无论是攻城略池,还是治国安邦,从来都不该是仅仅只属于某一个自私性别的权力。 太昌七年八月,女军攻克位于项县之东的陈郡,彻底粉碎了诸如“项县之胜只是占了出其不意的先机”“女军只能打小仗,不能取大胜”之类的无稽之谈。 九月,女军围颍川郡,朱庠、何冲围襄城郡。 十一月,李虎、高权克梁郡,围陈留郡。 太昌八年正月初十,郗途收复高平郡。 拿下高平的消息传来时,建康正下着大雪。 郗声年事已高,前月又染了风寒,此时正是凶险的时候。 使者达达的马蹄声,陷在了建康的积雪里,以至于守在门外的护卫,竟未早早察觉有人到来。 直到一片雪白中出现两个黑色的人影,他们才连忙过去察看。 只见马上之人一跃而下,拿起马背上好生包裹的信囊,一把扯下了挡风的护具,露出来两张皲裂到红扑扑的年轻面容。 “罗苗,乐禾,你们怎么回来了?!” 守门的护卫大吃一惊,无他,只为大军出征半年多来,其余三路无不捷报连连,只有郗途这一路,不过每旬按例送回主帅的报告罢了。 留在建康和京口的将士,无不为东路军的战况感到焦心,就连郗声的病,也未尝没有因心急而吹风受寒的缘故。 只是郗归向来沉得住气,说慕容氏抢先占了山东,这一路本就不好打,让大家不必着急。 可谁又能真的不急? 好在,今日,东路终于派人回来了。 那乐禾人如其名,咧着一张嘴笑道:“郗将军已于正月初十,率军拿下了高平,派我等回来报信。还请老兄通传一声,我二人要求见女郎。” 对于郗氏和北府军而言,高平始终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永嘉乱后,郗照率家人、部曲、乡勇,一路自高平金乡南迁。 他本是为了与大家一道寻个安身之处,最后却实在看不下去胡人对汉人的种种残害,不忍在这乱世之中独善其身,所以执意留在了江北抗胡。 这一抗就是数年,打到最后,高平郗氏,竟只剩下了郗照一人,而当初同行的部曲乡勇,也早已伤亡过半。 可这仍旧不会改变这个事实——这支抗胡力量,其先始,是脱胎于高平郡的。 即便是后来在江北加入郗照队伍的流民,也依旧对高平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这感情口口相传,在北府军成立后,融合着郗司空当年江北抗胡的种种故事,逐渐在北府军所有将士心中,将高平郡塑造成了一个很难替代的符号。 过去的数十年中,江左数次北伐,有大有小,有成有败,可却无不以长安、洛阳为目标,还从未有人到过高平。 以至于当这消息传来之时,人们甚至振奋欣喜得有些无措。 郗声原本心风寒而格外不适的身体,在听了这个消息后,竟也似有好转。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连连说道:“阿回,我要去高平……我要回高平……” 说到最后,竟是老泪纵横。 郗归自然明白高平对于郗声的意义。 作为郗照在江左生下的第一个孩子,郗声自小便知道自家是来自北方高平。 那时的侨姓世家,还不知道司马氏将在江左迁延这样长的岁月,只以为很快就能回到北方。 郗声也不例外。 如王引、郗照这般的能臣,也许早就窥见了司马氏难以北伐的事实,所以致力于维持一个荆扬相持的局面,保证江左的安稳。 可郗声不知道。 他盼了许多年,直盼得父亲死了,弟弟死了,才终于不得不灰心放弃。 可他的儿子却不肯放弃,为此,甚至不惜走上附逆之路,落了个败亡的结果。 好不容易一切都停止了,侄女却又想拼上一拼。 郗声那时实在是怕极了。 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失去亲人,不想再继续失去。 可郗归竟然做到了! 高平郗氏的子弟,数十年后,重新夺回了高平。 他怎能不亲自去看一眼呢? 郗归看着郗声瘦得皮包骨头的面容与枯槁的白发,小声劝道:“伯父,您好生休养身体,待开春回暖,我陪我一道去。” “不,不——”郗声颤抖着手,摇摇晃晃地抓住了郗归的衣袖,“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几年来,我虽努力保养身体,可终究是年龄大了。当年嘉宾出事,我又气又怒,内心悲恸,却又不敢表露出来,最终伤了根本。去年又大悲大喜一番,身体早已大不如前。” “与其病逝在这南国,倒不如拼此残躯,去高平一趟,也算是替父兄了却一桩憾事。”
第192章 考验 对于郗声的这一方执念, 郗归虽然同情理解,可却还是觉得不妥:“建康到高平的这一段路,至少要到淮河才有水路可走。淮南的这一段,只能靠牛车马车来拉。您本就病着, 又如何能受得住行路的颠簸?更别提这一路冲风冒雪、挨寒收冻的种种苦处了。不如再将养一段时日, 等身体恢复后再出发。” 可郗声却很是坚持, 他固执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阿回, 我活了这几十年, 还从未到过北方, 从未见过河水。你就让我临死之前,去看上一眼吧。” “等过了这遭,他日黄泉相见, 我这个无用的儿子, 也能多点勇气去面对父亲。” 郗归听着这话, 心中已然升起了不详的预感,可作为晚辈, 终究没有拗过郗声这个当事人的坚持。 太昌八年元夕, 曾两度担任徐州刺史一职的南昌县公郗声, 拖着病体残躯,在京口军民的簇拥之下,最后看了次京口的灯会。 次日一早,他便在郗如的陪伴之下,登上了前往高平郡的马车。 太昌八年四月初八, 郗声携郗途、郗如, 代先父郗照,于高平郡金乡县, 祭祀郗氏列祖列宗。 四月十四,郗声病逝于金乡。 他是郗照渡江后生下的长子,是郗归在这世上与郗照间最深的联系,其出生、成长与死亡,无不与这个王朝的起落兴衰有关。 他是江左初年动荡朝局的亲历者,又在临终前亲眼窥见了汉人得以挥鞭北伐的光明前途。 他这一生,数次见证了司马氏王业在建康的起伏。 人们常常喜欢感慨朝代兴亡,可从始皇统一六合到如今的江左,除了炎汉之外,又何曾有过漫长的国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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