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郗归一说出这四个字,她便明白了其中意味,再不必如小时候那般,需要郗归细细地掰开揉碎讲给她听了。 对此,郗归也十分欣慰。 她摸了摸伴姊进入青春期后日渐丰盈的小圆脸:“我相信你的聪明才智,你也要有这个自信才好。若是真觉得不安,便多用你这颗聪明的小脑袋,做出更多的好东西来。好教大家知道,智慧原也不是由门第性别来决定的,我们江左,就是出了个不亚于公输班的女博士!” 伴姊腼腆地笑了。 尽管她在营造署里,已经是说一不二的舍人,可在郗归面前,却总也忍不住露出孩子般的依赖。 与郗归相处的时刻太过温馨,以至于她总忍不住想找出更多的话题来延续这时光。 她问郗归:“女郎,这两个多月来,前线将士致力于防疫,并未急着攻城。如今药材、粮草的运输已经不成问题,需要多做出一些火药、用于攻破颍川和襄城吗?” 郗归想到两个多月前集会商议的结果,缓缓摇了摇头。 “不,我们不急着攻城。六月到了,江南、淮南的早稻,还有北方各地的冬小麦都该成熟了。粮草已然不成问题,接下来,我们有的是时间耗。” 四月时,北府军集合各路消息,对北方各郡的疫情和各个势力之间的战况进行分析研判,最终做出了转攻为守、以静制动的决策。 几路大军在拿下目前所有能够拿下的县乡之后,并未急着攻打诸如颍川、襄城这样重兵严守的城市,而是开始做分田、播种、防疫等巩固成果的工作。 到如今,大多数地方的民众都已对北府军顺服不已,今夏的农时也并未耽误,无论是百姓还是将士们,都不必担心饱腹了。 等到颍川、襄城外新麦成熟、饭香阵阵时,城内怕也支持不了几天了。 郗归知道伴姊着急,不过,她并不想在这时候冒进。 “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这是伟人留下的箴言。 生产是物质保障,纪律则是铁的原则和保证。 越是到了最后攻关的时候,便越是要加强自身的建设,免得功亏一篑、覆水难收。 北方诸地的民心,郗归势在必得。 相比之下,一城一池暂时的归属,倒没有那么重要。 她不是桓元,不用急着靠北伐的战绩,来与北府军分庭抗礼。 想到这里,郗归与伴姊急切的目光对视,安抚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到达了中原。至于什么时候更进一步,那就要看桓氏什么时候先动了。” “桓氏?”军事一途,实在并非伴姊的专长,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看向舆图。 “是的,桓氏。” 在北府军运粮车队因轮胎而如虎添翼的这两个多月里,桓元亲自率领军队,攻破上洛郡,直奔长安而去。 据说苻石之子苻泓尚在长安,可京兆已然被羌人姚昶所建的后秦占领,一旦桓元抵达长安城外,这三方人马,便要碰到一起了。 当年桓阳北伐,驻军灞上,可三辅之地豪杰大族却并未前去相迎。 永嘉乱后,诸胡纷纷,能够在北方继续扎根立足的汉人豪族,无不是眼光毒辣、心思缜密之辈,他们要为家族未来考量,绝不会像普通民众那般,轻易被田地打动。 也正因此,桓元若想得到长安,不仅需要战胜姚秦与苻秦,更需拉拢这些汉人大族。 从某种程度上讲,后者甚至要比前者要难对付得多。 桓元心心念念想要拿到传国玉玺,却没想到苻泓竟会甘心将此物拱手让人,献给江左。 眼看玉玺落入郗归之手,他便更加疯狂地想要收复长安——赶在北府军进入洛阳前收复长安。 他以为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可郗归知道,事情并不会这样容易。 她不是没有劝过桓元,可桓元并不相信,只以为她忌惮自己会抢了北府军的头功。 既然如此,郗归劝过几次之后,便也歇了心思。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桓元非要冒进,那就尽管去吸引胡人的注意力好了。 反正北府军已经在收到国书之后,派人潜入长安。 她只要保证苻泓的安全、不让奉上玉玺之人寒心即可,至于长安,且先看桓元与姚昶战况如何吧。 对于这些,郗归并未展开细说,她只是笑着看向伴姊眯着的眼睛,开口劝道:“好孩子,用功是好事,可也要注意身体。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些模糊了?营造署的玻璃研发得怎么样了?实在不行,先教人打磨水晶,做出几副镜片来试试。你这样成日里眯着眼,实在是不方便。” 伴姊笑得眼睛弯作一对月牙:“女郎放心,我都记着呢。您说过,这镜片不仅能矫正视力,还能用来勘察远处的的敌情。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一定忘不了。我们正在试验,要不了多久,将士们就能用上望远镜了。” “你呀。”郗归见她一心想着望远镜,并不在意自己的眼镜,不由叹了口气,点了点她的额头,故意吓唬道,“要留意身体才好,回头要是瞎了眼睛,看你还怎么研究新东西?” 七月,江淮之间飘满了稻花的香气。 谢墨持久的努力并未白费,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从前江淮间大片的荒土,都种上了青翠欲滴的水稻。 百姓们终于能在这片土地安居乐业,再也不用担心胡族的侵扰与劫掠。 谢墨行走在天边,闻着醉人的稻花香气,心中升起了一种难言的感受。 对他而言,这一年多的日子实在太过特别,既不同于从前在家中的锦衣玉食,也不同于前些年的戎马生涯,而是一种温和、柔软、而又十分坚韧的生活。 战场上的搏杀固然充满了蓬勃的活力,可田野之间,却也孕育着另一种古老而不屈的生命力。 这是千百年来,汉人与游牧民族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曾经在锦衣玉食中遗忘了的真正家园。 谢墨终于明白郗归想让他看到怎样的根基、怎样的力量,这让他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他知道,正是自己这一年多来的付出,才成就了如今这番和乐的田园图卷。 他想:“我会牢记这种感受,会为了这些百姓、这些田地而战。” 太昌八年九月,桓元终于和姚昶在长安城外打了起来,苻秦反倒因城墙与护城河的缘故,暂时靠着存粮龟缩城中,没有受到太多战乱的波及。 就在诸胡的目光被长安战事所吸引的时候,襄城、颍川二郡之外,将士们用新收获晒干的春小麦,制成美味的饭食,日日支着大锅,摆给城墙上的守军看。 距离二郡被围,已过去了整整一年。 太昌六年,苻石举兵南征之时,虽在二郡储存了不少粮草,可对这样的大城而言,粮米的消耗是个极大的数目,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 城中已然挨了几个月的饿,如今日日被饭香熏着,如何还能坚持得下去? 有关投降的议论,很快就悄声蔓延了开来。 二郡守将恼羞成怒,不约而同地接连斩杀了好几批人。 可饱腹求生乃是人之天性,如何能轻易被抑制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斩首并未制止城中的颓丧,反倒增加了军中将士和平民百姓的反抗之意。 滔滔的民愤汹涌着,正酝酿着一股巨大的洪流。
第194章 长安 太昌八年冬十二月初九, 桓元大败姚昶,长安城外的姚秦军队,西撤至扶风郡一带。 十二日,苻秦守将开城门而降, 秦主苻泓奔洛阳。 同日, 桓元入长安。 十四日, 桓元克咸阳。 十九日,在东取潼关与西征扶风之间, 桓元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扶风。 他要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 彻底将姚昶击败, 为此,甚至甘愿暂时放弃潼关与弘农,更遑论北方的冯翊、北地、新平等郡。 姚昶虽痛骂桓元的意气用事, 但却无可奈何, 只能整顿军队, 奋力一战。 然而,连连战败的军队, 终究比不过锐气正盛的桓氏兵马, 姚昶终于在除夕夜大败于桓氏, 只能于大雪纷飞中仓促西逃。 桓元看着越来越厚的积雪,没有接着去追,而是在安排好扶风郡的防务后,带着亲兵,策马回了长安。 这是桓元在长安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这座古老的都城, 曾是其父桓阳一生的执念。 当年桓阳北伐, 驻军灞上,距离收复长安仅有一步之遥。 可那时江左却传来了种种不利于北伐的消息, 桓阳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心无旁骛地拿下长安,更害怕在长安作战之时,江左突出变故,自己被断了后路,北伐军也会因此落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于是,权衡利弊之后,桓阳终究选择了更为稳妥的做法,退兵回了荆州。 在后来的许多年中,这次撤退始终是桓阳下半生最大的意难平。 他临终之前,耿耿于怀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因为谢瑾阻拦而未能等到的九锡之礼,另一个便是曾近在眼前但终究未能收复的长安。 人在意气风发的时候,总以为往后还会有无数的机会,可事实却往往并非如此。 对于普通人而言,一刹那间的动摇,一次犹豫摇摆的放弃,常常便意味着一辈子的错过。 桓元曾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出于种种顾虑,放弃了近在咫尺的长安,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帝位,可却始终无法在心中真正放下,最后只能郁郁终日,抱憾而终。 桓元知道,父亲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所谓的稳妥,为了往后千百年有个干净的身后名。 可司马氏江山的稳妥,与他一个姓桓的有何关系? 他退了这一步,难道史书就不会将他视为乱臣贼子了吗? 不会的。 只有胜利者,才有书写历史的权力。 真正皇权在握之人,又何必惧怕刀笔吏的阴谋? 桓元嗤笑一声,策马入城,于纷飞的大雪之中,观察这座古老的城池。 在他的想象中,这座代表了前汉辉煌与中朝历史的城池,应当如王朝般巍峨恢宏。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鹅毛般的大雪遮掩了血迹与脏污,可却无法遮盖这座城的破旧与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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