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袖袋中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再次呈给郗归:“有此物在,您还不能安心吗?” “女郎,您放心,我想要的很简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北府军的未来一片光明,我既不能拥有美名,那便作一个严守法令的酷吏,用刑罚来维持您想象中的清明局面,这难道不好吗?” “一个王朝,总要有主理讼狱之事的官员。顾信名声太好,不该被这样的事毁了前途。像我这样一身污名、没有姻亲、只有野心的人,不是正正合适吗?” 坦白讲,从前还在郗岑门下时,宋和就嫉妒顾信。 诚然顾信并未做错什么,可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前途,本就令宋和感到不公。 更何况,顾信还单纯得如同稚子一般,异想天开地想要改变这个浑浊的世道,恢复想象中的清明。 对于宋和而言,这一路太过艰难,从来都只有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同流合污这一种选择,可顾信却那样天真——他怎么可以那样天真,他凭什么能够那样天真? 宋和知道,郗岑欣赏顾信的理想,郗归也同样看重,他们是同样有高远理想的人,只有自己不是。 可那又如何呢? 这条路,终究还是他比顾信要适合。 郗归说,她要好好想一想,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建立新的执法司。 宋和伏首告退。 他今日跪了许久,膝盖又疼又涨,可心里却有一种荒凉的满足感。 于是这满足感支撑着他,克服了膝盖的痛楚,一步步挪出门去。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成为一个流芳百世的名臣了。 可那又如何呢? 一旦新的执法司成立,只要他始终秉持着依法办事这条红线,那么,无论多么位高权重的人,也不得不接受他的监督。 恶名又如何? 家大业大的时候,总会需要恶犬看门,只要这庭院足够有名,那恶犬也能留下名姓——他不怕这恶名。 天已经完全黑了,宋和走出郗府,看着月明星稀的深色天幕,心中还是按捺不住地生起了苍凉之感。 年少读书的时候,他鄙夷酷吏的残暴,笑他们不懂全身保命,甘愿被人当作刀使;也瞧不起好些循吏,认为他们靠着宽厚无为博得好名声,实际上只是放纵豪□□人,并未有所建树。 他那时野心勃勃,坚信自己一定会比这些人做得都好。 可时移世易,兜兜转转,他竟也要自愿去做张汤那般的人物了。 何谓命数? 命数就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不过没关系,做酷吏,也能做得轰轰烈烈、青史留名。”宋和这样告诉自己。
第201章 广固 太昌十年的元旦到来之前, 迟眉率领女军,成功拿下了汾水河畔的平阳郡,只待春日河水化冻,便可强渡黄河, 向定阳进发。 谢墨则先克陕县, 后取河东, 下一步,将剑指弘农郡, 经风陵渡攻打潼关。 朱庠在襄阳外围城数月, 整个江淮之间的战线, 已然推进到了沔水河畔。 至于江南地区,洞庭以南的长沙、衡阳、湘东、邵陵、零陵、营阳、始安、临贺诸郡,早已因桓氏鞭长莫及的缘故, 在何冲的攻势之下节节败退。 而今的荆州, 只有洞庭湖以西的武陵、天门、涪陵三郡, 以及巴陵以西的上游地区,仍旧处于桓氏的掌控之下。 战场上连番的失利, 自然影响了桓楚的民心士气。 对于朝堂之上的种种非议担忧, 桓元嗤之以鼻。 他看着那些首鼠两端的关中大族, 知道他们生了动摇之意。 可事到如今,岂是他们想退便能退的? 桓氏亲兵着甲执戈,带着自战场上锻造出的杀气,提醒着在场所有人,桓元并非一个可以轻易得罪的君王。 这是桓楚成立以来, 第一次举办盛大的阅兵仪式, 而其灵感,还是来自北府军于南北大战后举办的表彰典礼。 桓元身着衮服, 高坐看台之上,满意地扫过朝臣们因肃杀之气而愈发严肃的脸色,良久,才面色沉沉地开口说道:“朕既以长安为都城,自然要扎根于此,以求后图。洞庭以西,原就鞭长莫及,即便苦苦据守,亦不过白白耗费人力物力罢了。” 荆江二州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桓氏军队若能守住,绝对能够自给自足,不至于落到桓元所谓“白白耗费人力物力”的地步。 可桓元喜怒不定,手段又颇为阴狠。 前些日子,关中大姓赵家的小公子赵秀直言不讳,指斥桓元亲信肖晖纵马闹市、伤及无辜,没想到竟被桓元认为是故意生事,借机为难桓氏旧人,最后被重重打了二十棍,于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面子,至今仍在家里趴着养伤。 是以朝臣们听了桓元这番话,虽说心思各异,不见得真的相信,可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以免无端触怒了这个混不吝的皇帝。 对于这些大臣的心思,桓元并非不知,可既然暴力能让他们听话,那何乐而不为呢? 郗归之所以能在江左说一不二,靠的不正是威名赫赫的北府军吗? 真要论起来,如今的关中之地,又有谁能和他手中的襄阳军一较高下呢? 虽说如此,但桓元知道,自己还是要与这些大臣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不能一昧只用武力。 想到这里,他不急不缓地说道:“江州虽丢了,可我等还有半个荆州,更有巴蜀的广袤土地。昔年天下三分,蜀国所据之地,远不如如今的大楚多,还不是坚持了两代君王?” 他缓缓扫过群臣:“大楚有如此国土,如此强兵,更有诸位贤臣,何愁不能雄踞一方呢?” 深色的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寒风刮得人面颊生疼,群臣活动早已僵硬的面部肌肉,一个个高呼万岁,可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对于桓元在关中的肆意妄为,郗归并非全然不知。 她知道桓元是因有襄阳兵作倚仗,所以才如此不知收敛。 可他只看到了郗归有北府军作底气,却没有真正意识到,她靠的不仅仅是北府军的武力,更有军心民心。 郗归叹息着说道:“‘民心向背’这四个字,看来桓元是永远都学不会了。” “您管他作甚?等襄阳兵失了襄阳,看他还怎么嚣张?” 说话的是郗归的新助手徐南枝。 她原是南渡流民的后代,祖上也曾出过读书人,只是南渡后日子不好过,家中男人都靠苦力维生,只识得几个字罢了,算不得有学问。 唯有南枝这个女孩,因为家中三个哥哥已能卖力养家,自己又年纪尚小、生来体弱的缘故,倒是跟在祖母身边,一边干活,一边靠着沙土、读诵学了《毛诗》和《论语》。 当初北府军将士子女可入蒙学读书的新规传开后,徐南枝年近不惑的父亲徐慕,想到老父临死之前的殷殷嘱咐,义无反顾地带着二十出头的长子徐书从了军。 徐慕年纪虽大了些,可却识得几个字,做了个仓库的账房先生,徐书则加入了北府军的操练之中,南枝与两个哥哥,也因此进了蒙学读书。 徐家的两个儿郎究竟年岁已大,幼时又未正经启蒙过,所以读完蒙学之后,便双双进了北府军的商铺做事。 唯有最小的妹妹南枝,用了不到一年的工夫,便自蒙学升入府学,又日以继夜苦读不辍,终于在实习前的考试中取得了极优异的好成绩,与朱肖一道来了郗归身边,完成府学中的最后一门课程。 南枝崇拜了郗归好几年,自然看不得她为桓元这般趁机自立之人伤神,又想到朱庠那边的动向,所以心直口快地说了这么一句。 郗归听了这话,笑着说道:“襄阳是重镇,哪能这么快就拿下呢?一个襄阳,一个荆州,只要拿下这两城,整个荆州境内的桓氏兵马,便不足为惧了。我们能想到这点,桓元自然也能想到,此时怕是正加紧布局,要死守这两个地方呢。” “那怎么办呀?”南枝究竟年纪还小,忍不住焦急地问了出来。 郗归安抚地笑了笑:“别怕,你且看那舆图。” 南枝听话地看向壁间那副不知换过多少次的舆图,看到数个标志着北府军的红色箭头,正指着桓楚所在的方向。 “是了!”她开心地拊掌,“多路大军南北开攻,桓楚迟早左支右绌,覆败只是迟早的事情!” 对于这样单纯的喜悦,郗归向来乐意欣赏,更何况,她说得本也没有错。 桓楚的确不会坚持太久,不过,在那之前,慕容谦建立的后燕,只怕会先一步灭亡。 十多年前,郗归的父亲郗和,与谢瑾的堂兄谢亿一道率军北伐,打的便是鲜卑慕容部建立的燕国。 后来郗和病重,谢亿大败于寿春,那场兴师动众的北伐,终究成了郗和的夺命符。 再往后,苻石东征西走,逐渐统一了大半个北方。 慕容燕也在这征伐中,彻底化作了一道历史的尘埃。 慕容氏的皇族死的死,降的降,忍辱负重十数年,直到南北大战之后,才趁着前秦国内生乱,与羌人、羯人、鲜卑乞活部相继举旗,彻底叛出了苻秦。 那时羌人姚昶占据了西北之地,立志要攻下长安,慕容部则因为大将慕容杨死于女军之手的缘故,于炸营的乱象中折损了好一部分人手,也失去了占据长安附近的先机。 如此情势之下,少主慕容谦只好带着军队一路东进,占领了山东一带,重新建立燕国。 慕容谦打算趁着中原大战的时机,在东部休养生息,储备力量,没想到北府军却暂时放弃了长安,而是一面朝着洛阳进发,一面自徐州北征,收复山东之地。 慕容谦的皇位还未坐稳,就连连吃了败仗。 他原是前燕的小王子,后来国破家亡,与姐姐慕容楚一道被苻石掳去,成了供人取乐的卑贱之人,被整个长安城的民众当作笑话。 好不容易等到苻石心软,放他外出做官,做了平阳太守,可前秦却因一场战败而大厦将倾。 刚知道苻石战败重伤的消息时,慕容谦心中痛快极了。 这痛快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遭受的折辱,更是因为潜藏在每个慕容部皇室男儿心中的复国野心。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永嘉乱后,北方的胡族政权建立了一个又一个,那他慕容谦为何不能做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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