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郑重地剖白道:“臣愿与圣人勠力同心, 使社稷危而复安, 日月幽而复明。” “好,好, 好!”圣人连声叫好,转身回了御座。 日光穿过窗牖上的雕花,斜斜地照进宫室,打出了数道光影。 明灭变化之中,圣人高高举起了酒杯,示意谢瑾同饮。 圣旨很快就传到了郗府。 郗途早上从谢府回来后,便一直心神不安。 此时听闻天使到了东府,反倒有种“终于来了”的落地之感。 焚香接旨之后,郗途陪着郗声,送走了传旨的内监。 回到东府时,谢璨正站在郗归身边欲言又止。 郗途开口打破了凝滞:“阿回,你同我一道,随伯父去祠堂供奉圣旨。” 郗归轻声答应,抬步跟了上去,谢璨则先一步回了西府。 祠堂里青烟缭绕,郗归跪在蒲团上,于烟雾中看向台上一座又座的牌位。 这座祠堂是南渡后所建,所供奉的牌位起自东汉御史大夫郗虑,五世至郗归的祖父郗照,并排的还有战死在江北的、郗照的堂兄弟们。 再往下,是郗照战死在江北的子侄,以及郗归因北伐失败而早逝的父亲。 最后一排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牌位——是郗岑。 郗归在这袅袅青烟中湿了眼眶,这泪水不只是因为郗岑,更是因为,站在这里,她无比直观地感受到高平郗氏为抗胡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也更加明白了郗岑的执念——若苟安江左,若不举兵北伐,若不收复二京,百年之后,郗氏子弟有何面目与先人相见? 同一间祠堂中,郗岑与郗归想到的是收复河山,而郗途想到的,却是振兴家族,光耀门楣,以免这支传自东汉末年的家族,在江左泯然于庶人之中。 离开祠堂后,郗途与郗归一道回到西府的书房。 落座之后,二人久久未言。 无论是北府后人的出现,还是谢瑾与郗归的婚事,都令郗途感到无比地震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先问起哪一件事。 倒是郗归先开口说道:“我会去京口。以后大家少见面,也就不会尴尬。” 郗途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滚滚的江流之中,江水滔滔,而他只是其中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波涛汹涌、大江东去,纵使是同胞兄妹,纵使是骨肉相连。 “我不是觉得尴尬。”郗途艰难地开口说道,“阿回,这样大的事,这样大的事——” 他想说,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可他也明白,自己与这个妹妹,并没有亲近到这样的地步。 无论怎样遮掩,都无法磨灭这个事实——她不信任他,他不值得她信任。 他们兄妹一场,却是这样的缘浅。 无可奈何了。 郗归没有说话,她同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人人都有亲疏远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二十年的疏远,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 更何况,他们彼此,都没有强烈的想要消除这个隔阂的欲望。 他们之间的疏远,就像一道永远都长不好的伤疤。 如果不去理会,便一直相安无事;倘若想要揭开,便牵扯太多,非得连皮带肉地扯出一段段往事才行。 倒不如一直这样,彼此相安无事,也会关心,也会挂念,只是不甚亲近罢了。 “你与叔父——”郗途顿了顿,不再提及这个称呼,“你们都商量好了?” 郗归点了点头。 “也好。”郗途抿了抿唇,“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尽早成婚。阿回,当今圣人并非宽和之主,他若知道刘坚等人实际是听你号令,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们要尽早成婚。” 郗归有些惊讶,郗途向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宽厚之人,除了对郗岑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喜外,再不肯多说一句旁人的不是。 没想到,他竟然会对当今圣人做出这样的评价。 郗途看到郗归诧异的目光,颇有些不自在。 他清了清嗓子,垂首说道:“无论如何,兄长总是希望你好的。” 郗归偏了偏头,掩饰微湿的眼眶。 她为郗途的言语感动,但同时也想到了郗岑。 阿兄若是今日之事,不知又会说些什么呢? 郗归有些出神。 “回去吧。”郗途轻声说道,“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跟你嫂嫂说太多。” 同一时间,谢墨正在香案前质问谢瑾。 祭祀过后,空荡荡的谢氏祠堂中,只剩下了这叔侄二人。 “非得如此吗?”谢墨不解地看向谢瑾,“要想让北府后人从军,明明有无数的办法,您就非得如此吗?” 谢瑾刚刚应付完族中的长辈与兄长,疲惫地按了按额角。 地动的消息传来后,他已连轴转了两天,实在劳累极了。 谢瑾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他温和地看向谢墨:“北府后人不日即可渡江,少度,你不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可是就非得这样吗?您知不知道外面传成了什么样子?您就非得娶郗归吗?甚至就算到了这个地步,还要为她遮掩、为她抬高身价?” 赐婚的消息传开后,闾巷之间议论纷纷。 就连市井小民,也将之当作难得的笑谈。 他们不晓得王贻之、郗归离婚之事与桓阳之败的关系,只知道当朝侍中谢瑾出手绝人婚姻,自己却娶了那个和离的女子。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那女子是谢瑾侄婿的妹妹,而她的前夫,则是谢瑾另一个侄婿的嫡亲兄弟。 至于建康城中的世家,他们虽然知晓郗归离婚的内情,却禁不住台城一次次传出消息,说谢瑾打在荆州起便倾慕郗归,求之不得,故而才多年未娶。 “您可曾想过,这样的消息传出后,以后要如何与琅琊王氏来往?两位姊姊又要怎样做人?” “世家之间,为了门当户对而罔顾伦常结为婚姻的例子,难道还少吗?”谢瑾面色平静地答道。 “可你不是为了门当户对!”谢墨抬高了声音。 “不然呢?”谢瑾看向谢墨,“告诉圣人,说我想要染指兵权,所以才要娶郗氏女?” “让她进宫。”谢墨没好气地说道。 “然后子胤帮着圣人掌兵,带着徐州兵和你的豫州兵角力?” “姊夫不是那样的人。”谢墨反驳道。 “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形势由不得他不这样做。江左内忧外患,我们委实不能再分散力量了。” 谢墨扯了扯嘴角:“这样的话骗得了族里的人,却骗不了我。叔父,你当真没有私心吗?” “荆州之事并非隐秘,别有用心者随时都有可能散布消息,我若隐瞒此事,等到尘埃落定,圣人知道消息,必会极为不满,倒不如一开始就摆到台面上来,让他知道我的求娶之心。” “我不是问这个。”谢墨凝视谢瑾,“我是问,您果真没有私心吗?” “这不重要。”谢瑾本不欲答,但终是拗不过谢墨的坚持,只好轻声说道,“我有。” “我不想她进宫,不想她一个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面临险境。我们已经错过了七年,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两全的法子,我岂能再错过呢?”谢瑾在心中说道。 “可她是郗岑的妹妹啊!”谢墨低声吼道。 他与郗岑之间,不是没有情谊。 郗岑是他的师长,是他这么多年,除了叔父之外,第二个发自内心地崇拜与敬爱的人。 可在察觉郗岑与桓阳密谋颠覆之事后,他犹豫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前去问个明白。 令他始终不愿面对的是,郗岑一个字也没有否认。 谢墨从小读着圣贤书长大,所知所学,无一不是忠君爱国。 他苦练武艺、钻研兵法之时,脑中不止一次地将王重、苏俊等叛臣作为假想敌。 他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如此敬爱的师长,竟然也要做和王重、苏俊一样的事。 他不能接受,更不允许自己接受。 于是,沁芳阁内,他与郗岑割袍断义。 自此以后,二人之间,再无师生情谊。 七年过去了,他本来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决定把与郗岑有关的一切都深埋心底。 可谢瑾却要娶郗岑的妹妹?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谢瑾明白谢墨的意思:“当日嘉宾密谋废立,此事无可转圜。而今桓阳已死,颠覆之事无法再行,局面已与当日不同。” “不是这样的。”谢墨摇了摇头,“她是郗岑的妹妹,他们是一样的人。郗归绝不可能对司马氏心悦诚服,她明明和郗岑一样危险!” “愿赌服输。”谢瑾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若当真是我错了,你只管执剑而来,与我绝义。” 谢墨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看向谢瑾。 半晌,他自嘲地说道:“闹了半天,我竟是个笑话。”
第60章 郗如 “少度, 你执念太深了。清明将至,你去为嘉宾供些纸钱吧。”谢瑾叹了口气。 “我不去!”谢墨红着眼眶说道,“我没有做错!似此这般的乱臣贼子,有什么祭拜的必要!” “人死灯灭, 往日种种, 皆如梦幻泡影。少度, 不要再执着了,你没有做错, 但不要苦了自己。”谢瑾拍了拍谢墨的手臂, 换了个话题, “你几位姊姊都回来了,去见见她们吧。” 赐婚的消息传到乌衣巷时,谢蕴正在为郗珮侍疾。 王贻之再婚后, 与公主始终不睦。 为此, 二人甚至不止一次地闹到了太后跟前。 郗珮多次劝说, 甚至哭求王贻之与公主好生相处,但王贻之始终无动于衷。 催得紧了, 他便是一句:“儿已遵从母亲的意思尚主, 也算是尽了孝道, 母亲难道非得逼死儿,才能够满意吗?” 郗珮一次次地相劝,一次次地被伤透了心。 再加上郗岑死后,琅琊王氏少了一门得意姻亲,无论仕途际遇还是人际交往, 都难免一落千丈。 郗珮察觉到这种落差, 又是不忿,又是伤怀, 终于气病了自己。 此番赐婚消息传来,不提王贻之是如何地大吵大闹,借酒生事,单是郗珮,就迟迟不愿接受这一现实,连声催着谢蕴回娘家探听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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