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前,她与王贻之成婚。 那是郗岑权力极盛的时刻,她带着不亚于公主的嫁妆,轰轰烈烈地进了乌衣巷的大门。 那时她觉得,王贻之性情软弱,极好控制,琅琊王氏又是姑母的夫家,出嫁之后,她仍旧可以如闺中一般与阿兄来往,继续过着那种属于世家女郎的快乐生活。 然而世间之事,非但不能尽如人意,甚至还会有令人惊骇异常的变故。 在宦海的波涛沉浮之中,她失去了阿兄,失去了丈夫,失去了过去种种对生活的憧憬。 郗归曾行走在一条早已计划周全的坦途之上,然而一夕之间,路被拦腰截断,而她如坠悬崖。 总归人也好,事也罢,总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所谓“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3 郗归累了。 今日亲迎之时,她也曾恍惚出神,设想如果当日没有与谢瑾分手,他们是不是早已在建康举行过这样盛大的婚礼,阿兄是不是就能亲眼看到自己嫁给他认为值得托付的人? 可即便如此,等到此后图穷匕见之时,阿兄与谢瑾,又要如何在自己面前相处呢? 佛家说天地如微尘刹海,层层不可穷尽。 郗归无比真切地希望,有那么一个平行世界,在那里,山河并非如今这般割裂破碎之象,阿兄与谢瑾也并非决然对立的敌人,他们三人可以永远像在荆州那样,为兄妹,为挚友,为知己,为爱人。 只可惜,在她身处的这方现实世界里,并没有这样圆满的结局。 她与郗岑之间,已然阴阳两隔。 纵使与谢瑾结为夫妇,彼此心中也有着跨不过的沟壑重重,关于郗岑,关于北府,更关于高坐明堂的司马氏。 远处遥遥传来了打更声,声音悠远而寥廓,郗归回想起郗岑出殡时的场景。 纵使抛开北府旧部,抛开朝堂上的一切,她与谢瑾之间,也依旧隔着郗岑的一条性命。 圣人说“不迁怒不贰过”,可天地悠悠,世间之大,又有几人能成为圣人?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至亲长眠于地下的普通人。 而谢瑾虽然掌握权柄,却也依旧无力。 无力地面对江左的乱局,不得不接受家族抱负与挚友爱人无法两全的局面,甚至都不能在江左局势与家族之间两全。 红尘紫陌之中,最难为者,不过这取舍二字。 谢瑾当日已然做出了选择,郗岑也早早地做出了选择。 只有郗归,沉浸在郗岑为她编制的梦境里,一朝如遭棒喝。 梦醒之后,孑影茕茕,彷徨无依。 她不会再入梦了。 她既然已经走出那间专门为闺秀织就的锦绣笼帐,就不会再回去。 她会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进那个原本只属于男人的世界,成为自己命运的掌控者。 下雨了。 密雨斜织,打在锁窗之上,发出淋铃的响声。 郗归转身面向帐外,细听落雨的声音。 寝衣与锦被接触,发出窸窣的细碎声响。 谢瑾于睡眼朦胧中,将郗归揽至怀中。 肌肤相接的一瞬间,他骤然惊醒。 “白头谙守岁,红烛最知春。”4 谢瑾于红烛夜影之中,看到了郗归白皙的肌肤和清亮的眼神。 昨夜种种浮上心头,他紧紧拥住了郗归。 “阿回,我还以为,以为又是一场梦。” 谢瑾喃喃说完,温热的嘴唇停在郗归耳边。 郗归听着他庆幸又感慨的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耳畔有些痒,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短暂的沉默后,她垂眼说道:“诗侣酒徒销散尽,一场春梦越王城。5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焉知此时不是一场春梦呢?” “诗侣酒徒销散尽,一场春梦越王城。”谢瑾低声重复郗归所吟之诗,想到郗岑昔日的泼天富贵、无上权势,不由心中戚戚。 “数百年后,便是金瓦琼楼、峥嵘帝乡,也不过任人千古凭高、谩嗟荣辱罢了。阿回,我只要当下。”谢瑾如是说道。 “当下?”郗归推开谢瑾的怀抱,掀开床帐,独立窗前。 烛影晃动,晃出了她的泪痕。 郗归听着窗外的雨声,冷然说道:“可我阿兄永远没有当下了!” 此后一夜无话。 谢瑾躺在床上,听到郗归渐渐入睡。 他侧过身,轻轻地为郗归掖了掖被角,看着她的睡颜,心中已是无比的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红烛发出了突然的爆裂声,烛火随之摇曳。 郗归被这声音惊动,于睡梦中微微蹙起了眉头。 谢瑾轻轻抬起右手,想为她抚平眉毛,又怕扰了郗归的睡意,最终强忍住轻抚的冲动,在空中缓缓描摹着郗归的睡颜。 他早已知道,十事违人常七八,败意常多如意少。 与郗归能有如今这般的夫妻缘分,纵使不似荆州的情深义重、如胶似漆,谢瑾也心满意足、感恩不已。 他只希望,往后的日子里,郗归能展眉舒眼,稍稍快意一些,切勿因悲伤思虑而损伤身体。 第二日晨起,谢瑾亲手拿着精致的金剪,分别取了他与郗归的两束头发,用红绳归为一束,放在一枚精致的鸳纹锦囊中。 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6 郗归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觉得不过白费工夫:“苏武此诗虽好,奈何淹留匈奴十九载,终不过征夫怀远路、相见未有期。” 她想嘲他,你欲行结发之事,却选了这样不吉利的典故。 还想刺他,我与王贻之也曾结发为夫妇,不也是一别两宽、如同参商吗? 但她终究没再说什么。 谢瑾听到“相见未有期”后,微敛了些喜色,但还是将锦囊认真收好,然后伸手扶着郗归起身梳洗。 郗归接过谢瑾递来的巾帕,无可无不可地在心中嗤了一声,不知自己逞这些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 她没必要这样刺伤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她还需要与他合作。 更何况,谢瑾永远不会还口,吵也没有什么意思。 真要如此,倒不如去跟谢墨、跟郗途痛痛快快吵一架来得快意。 三日回门,因为西府已无长辈的缘故,郗归、谢瑾并郗途夫妇都去了东府。 因着郗岑之死的缘故,面对谢瑾,郗声仍旧不免有十分的意难平。 可逝者究竟已矣,郗声纵使是郗岑的父亲,也不能不为郗归打算。
第63章 回门 为此, 他愿意收敛对谢瑾的厌恨,与之推杯问盏,共饮共食。 郗归看在眼中,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来东府回门, 以至于让伯父为了自己强颜欢笑。 饭后, 几人于廊下煮茶, 有一搭没一搭地各自闲聊着。 郗声饮了口茶汤,对着郗归嘱咐道:“阿回, 今日之后, 我便要回京口了。京口一切都好, 只是你要记得,万事不可操之过急。你既成婚,便要顾好家里, 与夫家和睦相处。伯父知道你内心牵挂着京口, 只是初初成婚, 若无必要,且先在建康待上一个月。京口诸事, 暂且先书信商议吧。” 郗归沉默着点了点头。 京口诸事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 针对北府后人的改造尚未完全结束, 她不想在这种时候与司马氏并其余世家对上,平白丧失了蛰伏发育的时机,所以宁愿先在建康待一段时间,以免刚刚成婚便远赴京口,将台城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郗声欣慰地颔首而笑。 自打郗岑病逝之后, 郗归便大受打击, 行事常有过激之举,先前劝他就任徐州刺史一职时, 言辞便很是激越。 郗声原本还担心郗归会一意孤行,此时见她点头,不免高兴了几分。 他看着郗归沉静的面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阿回,日后如何,你心中自有计较,刘坚、宋和等人也都有自己的主意。伯父老了,拦不住你们,只是你要记得你祖父的为人,记得咱们高平郗氏的门风,务必忠于王事、忠于社稷。” 郗声的声音苍老而沙哑,郗归拿起红泥小壶,为他添上热茶:“伯父放心,阿回此前所言,绝非随意敷衍。终此一生,阿回必定始终以苍生为念,以山河为念,不以私欲害社稷。” 她回答得虽然坚定,却始终没有提及郗声所说的“忠于王事”。 郗声缓缓摇了摇头,直起佝偻的身子,看向台城的方向:“你祖父操劳半生,不过为了江左的安稳。北府流民军之所以存在,便是为了拱卫建康。人人都赞郗司空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阿回,你——” 郗归垂眼说道:“北府后人必将继承祖父遗志,不遗余力抗击胡虏,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郗声不明白,这一个个的孩子,为何都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郗岑如此,郗归也如此,始终不肯给出一个效忠司马氏的承诺。 他是饱读圣贤书的忠厚之人,一生仰慕父亲,以公忠体国为念,可到头来,却眼睁睁地看着独子谋逆,就连这个唯一的侄女,也对江左生了异心。 郗声不赞同,但他已经老了。 他心知自己资质平庸,没有什么做大事的才能,也挡不住儿子和侄女的雄心壮志。 如此这般的点到为止,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傍晚时分,郗归与谢瑾登上了返回谢府的牛车。 谢瑾按捺了一天,终是发出了郗声没说出口的疑问:“阿回,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呢?江左如今这般的安定局面,难道不好吗?” “安定?”,郗归以手支额,倚在牛车一侧,疲倦地闭上了眼,“江左如今的局面,安定二字,由何谈起?” 牛车驶动,轧过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发出辚辚的声响。 郗归清冷的嗓音在这辚辚声中响起:“建康城内,世家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司马氏玩弄权术,阴谋算计;三吴之地,土著豪强广收佃客,租赋兵徭难以为继;上游荆江,桓氏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大江以北,苻秦磨刀霍霍,剑指江南。如此乱局,江左何来安定?” 郗归说的每一句话,都沉沉地砸在谢瑾心上。 她所讲的四条,无一不是谢瑾悬在心头的重担。 为此,他终日乾乾,耿耿不寐,却难有大的成效。 作为臣子,他没有资格劝圣人放弃玩弄权术、平衡朝局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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