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含本系名士,又居后父之重,此言一出,引得众臣纷纷响应。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满是对于高平郗氏的讨伐之声。 谢瑾冷眼看着,示意圣人稍安勿躁。 可朝臣们鼓噪纷纷,圣人竟也似乎变了主意,屡屡躲避谢瑾的注视。 谢瑾深吸一口气,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他清了清嗓子,朝堂上立时安静下来。 谢瑾于众人的瞩目中起身出列,高声问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江左立国多年,朝中虽偶有小衅,却从未在大敌面前有过自乱阵脚之举,只因人人都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敢问王公,江南诸地,除了高平郗氏,还有谁能派出人手渡江御敌?还有谁肯毁家纾难、为江北的战事筹措军费?”
第82章 反击 谢瑾环顾四周, 满朝朱紫,竟无一人开口。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朝堂,转瞬间便陷入了凝滞。 “呵。”谢瑾轻笑一声,缓缓说道, “永嘉之难, 留在中原的衣冠大族, 如今倒是也在胡人的朝堂做了官员。有这些先例在,诸位不担心胡马渡江, 也在情理之中。” 圣人听了这话, 猛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世家根繁叶茂, 在谁的治下都能做官;可司马氏作为君主,一旦国亡城破,是势必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派胡言!”圣人还未说话, 王含便当先开口斥道, “江左系衣冠大国、正朔所在, 我等为江左尽心竭力,岂会甘心为胡人驱使?” 圣人倚在几上, 斜斜抬眼, 看向激愤的王含:“王卿的忠心, 朕自是相信的。只是如今胡人屡屡犯境,朝廷苦于无钱无人,不知王卿可愿为朝廷尽一份力?”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时响起了细碎的交头接耳之声。 朝臣们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最终都看向了王含, 等待着他的反应。 一片寂静之中,谢瑾再次问道:“谯郡桓氏尚且于上游守卫国土, 王公信誓旦旦,难道却连桓氏都比不上吗?” 王含听了这话,脸色涨得通红。 太原王氏虽有部曲,但却绝不可能白白填在江北战场上,也不可能骤然倒戈,让那些与他一道上折反对的世家寒心。 因此,他绝不能也不愿做出任何关于出人出钱的承诺。 寂静的朝堂上,唯有王含急促的呼吸声。 谢瑾缓缓移步,走到王含面前:“既然如此,大敌当前,王公如此诋毁郗氏,诋毁北府将士,究竟是何缘故?难道是想让圣人责罚高平郗氏,寒了北府将士的心吗?”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王公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北府军还如何渡江作战?江北防线又该由何人来守?” “圣人,臣,臣绝无此意啊!” 王含听了这话,当下急出了一声冷汗。 他今日率先发难,是为了联合圣人、世家对付高平郗氏,挫伤郗、谢联盟,而绝非为了同时开罪圣人与谢瑾。 他不过是想阻止流民徙徐之事,如何竟到了如此这般的地步? 想到这里,王含跪伏在地,行了一个大礼:“圣人明鉴,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危害江左之意啊!” 圣人没有说话,王含微微侧首,瞥向一旁的王平之。 王平之失望地闭上了眼。 他早就说过,流民之事关乎江北御胡大计,谢瑾一力促成,家里实在不必与之硬碰硬。 可从父却执意如此,丝毫不听劝阻。 从父是江左知名的文士,可去徐州就任后,却只能做一个不掌兵权的单车刺史,短暂地替陈郡谢氏占据这个位置。 这便也罢了,谢家势大,从父原本也不是沉迷权势之人。 可高平郗氏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硬生生将从父逼出了京口。 国后之父,竟被一个涉嫌谋逆的家族逼迫至此。 如此奇耻大辱,不说是从父,就连自己也无法忍受。 他想,或许自己心中也怀着一分侥幸,不然为何不拼死拦住从父呢? 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了。 想到这里,王平之收拾情绪,抬眼看向圣人。 他起身出列,拜向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连连咳了几声。 谢瑾转身看去,只见他瘦削的身体随着咳嗽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圣人,从父,咳,咳——”王平之掩袖咳了几声,继续说道,“从父一介文人,从未见过那样多的青壮男子,难免胆战心惊。《诗》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人虽是郗司空旧部之后,却也是江左的臣民。从父身为方伯,理应察举一州人才,为圣人进善退恶,不意却有这样多的青壮藏匿山林,所以才受了惊吓。” 王含听了这话,连连补充道:“圣人,臣失职如此,实在惶恐,无颜再忝列朝堂了。” “呵。”谢瑾听了这话,扯了扯嘴角,“云度说得不错,天下万民皆是圣人的子民,合该为圣人效力。谢某不才,请圣人选派亲信,查检谢家部曲,为之登记造册。” 江左立国以来,田赋税收始终是个大问题。 究其原因,不外乎世家多蓄部曲。 这些部曲作为世家奴隶,既不向朝廷缴税,又不服兵役,纯纯成了世家自个儿的奴仆,朝廷竟无法管控。 大族部曲,纵有作奸犯科之举,官府也不敢擒拿,唯恐开罪世家。 对于这种现象,谢瑾早有耳闻,只是不好一次开罪太多世家,所以才迟迟没有行动。 如今诸世家附和太原王氏添乱,谢瑾正好提起此事,师出有名的同时,也给他们一个教训。 谢瑾此话一出,朝堂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圣人瞥了一眼堂下的朝臣,一下又一下地用如意敲击着几案上雕刻的玉饰。 哒哒的清脆声持续着,宛如敲在朝臣们的心坎上。 谢瑾朝右后方递去一个眼神,温述接到这个信号,心下咯噔一跳,脑中顿时叫苦不迭。 他犹豫地环视一周,发现人人都低垂眉眼,不禁埋怨自己为何不也跟着低头装傻。 太原王氏纠集世家弹劾郗家,他可半分都没有参与,所以才想趁机看看热闹,观察观察那些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表情,没想到却被谢瑾逮住当这个出头鸟。 温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对着圣人行礼。 “侍中所言极是,臣愿竭全族之力,为江北的将士制千副藤甲,再派出百名部曲,为将士们砍柴扎营、洗衣做饭。” “这个温述倒是机敏。”郗归听到这里,笑着赞了一句。 谢瑾于朝堂之上,公然提出查检世家部曲。 谢家部曲,本就大半在江北随谢墨御敌,留在江南的,不过是府中的奴仆和一些打理庄园田亩的使役罢了。 纵然人人都登记造册,也不过是多交几分税款,这些钱与江北军队的耗费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对其余世家而言,情形却大为不同。 江左世家蓄奴之风极盛,世家兼并田亩,蔚然成风,若是这些种田的部曲全部登记造册,那可要多缴不少税款。 更何况,谁都不知道江北战场最终是个什么情形,大家都不想派自己的部曲上战场,是以干脆一直瞒报自家部曲的数量。 温氏作为元帝初年便在江左崭露头角的世家,自然也有不少部曲。 温述不想伤害自家的利益,更不想作为出头鸟被世家们记恨,可又不好得罪谢瑾,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想要“破财减灾”。 “是呀。”谢瑾笑着叹了口气,“他这话一出,褚氏便立刻也站了出来,说要为江北的将士募集军费。” 南烛送上夜宵,郗归抿了口花露引子,将玉碗放在一边,喜怒不明地说道:“褚氏向来有眼色、知进退。” 当年郗岑掌权之时,先帝战战兢兢,当今圣人敢怒不敢言,唯有皇后褚氏,始终冷静自若,尽了一国之母的本分。 那时司马氏势弱,内廷之中,郗归还曾帮过褚氏几次,与之有些交情,褚氏也常常召郗归入宫品画下棋。 可郗岑败死之后,直到赐婚之前的那次会面,褚太后从未召过郗归入宫,甚至庆阳公主的赐婚圣旨,也是她亲手颁下。 后来圣人为郗归、谢瑾赐婚,想借太后之名,挑拨郗归为他所用,才有了郗归与褚太后的再次相见。 赏花宴上,褚太后态度恳切,言语亲热,仿佛之前的疏远从未发生似的。 郗归从未埋怨过褚太后。 毕竟,郗珮作为郗岑的亲姑母,享受了郗岑带来的诸多利益,却还是在郗岑落败后与之划清界限,更遑论褚太后这样的苦主呢? 她能够在成为太后之后,始终约束家人,不为褚氏求官,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 郗归只是觉得感慨,褚太后这样冷静,这样聪慧,这样识大体,却偏偏只是个无心政事的太后娘娘。 倘若圣人有褚太后这般的品质,江左的局面会好很多。 想到这里,郗归抬眼问道:“褚氏开口之后呢?迁徙流民一事,到底是如何定的?” “温、王两家开口后,世家纷纷响应,总共捐了一万三千两百副藤甲,舍了七百二十三名部曲,并三万五千钱。” 谢瑾话音刚落,郗归便冷笑道:“三万五千钱?去年江南大灾,今年的新稻又还未成熟,三万五千钱能买几车粮?又能养活几个将士?温氏并非富贵世家,却也能拿出千副藤甲,怎的其余世家就只出了三万五千钱?太原王氏拿了多少?琅琊王氏又拿了多少?” 谢瑾深吸一口气:“我们原本的目的也并非募集——” “谢侍中,你是当真不急啊!”郗归再次冷笑,“前秦侵犯北境,满朝上下,诸多世家,除了谢氏之外,竟无良将可用。谢墨趁此机会,一举而为兖州刺史,镇于广陵。谢家虽得了官职,却也不得不举家供养江北的将士。如此情形之下,你竟然还能放任这些世家抠抠搜搜地不肯出力,可真是令人佩服!” “江左如今内忧外患,实在不宜多生事端。”谢瑾平静地开口,面上并无喜怒之色。 郗归冷眼瞧过去:“那圣人呢?他怎么说?” “圣人见好就收,不愿一次开罪太多世家,便揭过了此事。” “果然。”郗归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南渡之初,王室多故,元帝再无能,也能做到恭俭推让,尽力调和朝野间的矛盾,于动乱中保全江表。可当今圣人呢?”
第83章 忧恐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一字一顿地说道:“忌惮谢氏,阴谋加害,却根本没有相应的能力,只能继续依靠你;无兵可用, 求助北府, 却又听信谗言, 不愿北府扩充兵员;仇恨世家,想要解决世家多蓄部曲的问题, 却毫无胆量, 生怕被世家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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