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大震之日,他是那样地担心、那样地害怕,可还是要等到一切朝事都安排妥当后,才能星夜兼程地赶赴京口。 而郗归纵使对他尚有些许情意,却也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京口,越不过北府,更越不过她的满腔抱负。 她让他懂她,让他明白她不会回应,也无法回应同等的爱情。 “或许我们都生错了时代。” 谢瑾站起身来,继续为郗归梳发。 郗归听到他慨叹着说道:“我们不该生在这样的时代,不该相逢在这样的时代。可既然已经投生在此,便也只能竭力过好这一生,为国,为家,也为己。” 谢瑾的声音很是低缓,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背过的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1 郗归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觉得作者不过是羡慕五陵年少的鲜衣怒马、意气飞扬。 直到她看到,这首诗的作者是王安石。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2 那个为国事夙夜忧勤的拗相公,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如果可以,我真想活在盛唐,做一个斗鸡走狗、恣意放纵的五陵轻侠少年,再不必管他天地安危、闾阎困苦。 但这终究只是个妄想。 他一心为国,却只留下了一生的辛劳和亡国的骂名。 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走不下去了。 而我呢?我又能走多久?北府军又能走多久呢? “太难了。”郗归在心中叹息。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肩上会担负起这样重的责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只想拼尽全力地去做。 夜色沉沉,凉意如水,灯花爆裂,郗归回过神来,忍不住连连咳出了声。 谢瑾赶忙倒了温水过来,扶着郗归喝下,然后轻轻扶着郗归的背部,一下一下地为她顺气。 郗归将茶盏放在妆台边,想起了一个方才忘记问出的问题:“王平之当真病得如此严重吗?” “是。”谢瑾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云度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一阵风吹过,窗边的竹叶沙沙作响,郗归不由抱住了手臂。 谢瑾取过一件斗篷,轻轻搭在郗归肩上。 郗归拢起斗篷,轻轻叹了口气。 数年之前,江左士人品评人物,选出了三位最为卓绝的年轻公子。 就连市井小儿都知道这样的一句谣谚:“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 郗归闭上眼睛,想起了在荆州的日子。 那时的阿兄,是多么地快乐、多么地意气风发啊。 而当日王平之与谢瑾夜叩宫门,力劝先帝修改遗旨之时,又是何等地自信自傲啊。 可时过经年,谣谚中的三个人,死的死,病的病,唯一剩下的这一个,还在荷戟独彷徨。 天意人事,总是如此不如人意,蛮不讲理地让渺小的世人,以生命去写就悲歌。 谢瑾轻轻放下玉梳:“一旦云度病逝,太原王氏就再也没有能够进入中枢的人物了。他们如此着急,乃至于想出昏招,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的是,这昏招非但无用,还要让王平之拖着病体、消耗着当年力保今上登基的情分,来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郗归睁开眼睛,沉吟着说道:“太原王氏自曹魏时起家,可谓五世盛德,整个建康,不,整个江左的侨姓士族,若论家世渊源和门第显贵,除了琅琊王氏之外,谁都比不上他们。王平之若是死了,太原王氏真的会甘心吗?” 她抬眼看向谢瑾:“玉郎,要小心狗急跳墙啊。” 江左世家谈玄论道,总爱讲究得鱼忘筌。 然而忘荃之旨,要在得鱼。 倘若没有了家族权势,没有了名利地位,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面不改色、安贫乐道呢? 一旦王平之身死,太原王氏没了指望,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保全门户利益。 谢瑾听了这话,放在膝间的手缓缓收紧,又慢慢放开。 陈郡谢氏付出了三代人的努力,才成为江左一流世家。 谢瑾从小看着父兄苦心筹谋,是以比谁都清楚,对于他们这样新入中枢的家族而言,权力有多么重要。 就算江左以门第取人,可真正的权力中央,绝不会仅仅因为门第高贵便打开大门。 琅琊王氏那样清贵,王丞相那样势重,如今琅琊王氏还不是被远远地排除于中枢之外? 虞氏兄弟死后,颍川庾氏几乎夷灭。 桓阳薨逝之后,纵然桓氏仍旧把持荆州,却也改变不了陈郡谢氏代兴、桓氏被排挤出中枢的命运。 太原王氏身为外戚,如若因为不甘心的缘故,与心思狭隘的今上联合一道,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云度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谢瑾犹豫着说道。 “中枢权臣,这样大的利益摆在眼前,谁会不想要搏上一搏呢?纵然他有分寸,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如若不然,廷议之时,太原王氏又怎会率先发难呢?”郗归拿起一只玉簪,轻轻叩着妆台,“就算他能控制自己的儿孙子侄,可太原王氏却不仅只有他这一脉,真要论起来,当今皇后,与王平之可并非一脉所出啊。” 后父王含,原是王平之祖父的侄儿。 当今皇后与王平之乃是从兄妹,连堂亲都算不上。 太原王氏两支,如今不过是因为利益,才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今上一直存着以外戚、宗室来制衡世家权臣的打算,一旦王平之去世,后父一脉必然会与圣人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从而压过王平之的嫡系后人。 到那个时候,太原王氏两支之间即便不至于分崩离析,也难免会引起一场大风波。 谢瑾敛眸说道:“端看云度如何安排了。” 这一夜落了雨,第二天一早,谢瑾打伞走进雨幕,登上了前往渡口的牛车。 五日后,江北捷报传来。 刘坚率北府军伏击北秦骑兵,灭杀二百一十二人,俘虏三百六十九人,缴获马匹四百七十三匹,并钢刀若干。 消息传来的时候,郗归正在与郗声一道用夕食。 郗声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怔愣了下,随后缓缓放下木筷,抬头看向使者:“你方才说什么?” 使者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府君,江北大捷,江北大捷哪!” 他的声音很大,大得仿佛要穿透屋顶,高高地飘到天上,远远地飘到府外、飘遍京口似的。 郗声喃喃重复:“江北——大捷?” 郗归紧紧握住衣袖,同样不确定地看向使者。 直到再三确认,他们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终于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第一批渡江的北府军,确实首战告捷。 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臂支在几案上,一时又是恍惚,又是欢喜,不知说什么好。 郗声终于回过神来,连赞了三声好。 说到最后一声时,显然已经语带哽咽。 他用袖子遮掩着,偷偷拭了拭泪,干脆避去了书房。 郗归努力想笑,可眼泪却泉水般地涌出来,滑过她的笑颜。 “大捷,江北大捷。” 郗归的眼泪擦了又落,索性不再管它,只一字一字地,用手指抚过那封抄来的捷报。 片刻之后,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吩咐道:“套车,去校场。” 牛车辚辚地驶过街巷,郗归于一片嘈杂声中,清晰地听到有人开口问道:“听说了吗?儿郎们在江北打了胜仗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道:“听说了听说了!我哥就在江北,自从他走之后,我天天在刺史府外面等消息,刚刚我亲眼看到,建康来的使者跑进去报信,咱们北府军首战告捷啊!” “后生,你此话当真?”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当然真了,你没看女郎的牛车要去校场了吗?再过一会儿,整个京口,不,整个徐州都会传遍的。” “好,好,好。” 老人哽咽的声音越来越远,那年轻人高声问道:“哎,阿爷,你就这么走了?这汤饼摊子不管了啊?”
第85章 隐忧 “不管了不管了, 你们尽管吃,就当是老叟请你们的。这么大的好消息,我得赶紧去告诉我那些弟兄们。” 郗归掀开车帘,看到一个脊背佝偻的清瘦老人, 正逆着人群的方向, 朝着城外走去。 而那汤饼摊子的彩旗上, 赫然绘着一个小小的篆体郗字。 前些日子,郗归与郗声一道, 为北府军定下了赏功与抚恤的章程。 对于那些昔年曾追随郗照作战的旧人, 凡是还健在的, 北府军统统都给了补贴,若有做生意的,还为他们做了登记, 配发了专门的旗帜作为标志, 同时减去一半的税费。 南星看了眼那老人家汤饼摊上的旗子, 有些激动地说道:“是昔日北府的将士呢!” 南烛叹了口气:“这老人家怕是去城外祭扫同袍了。” 郗归缓缓放下车帘,沉默地倚在了车壁上。 兴奋的百姓跑得太快, 以至于江北的捷讯不胫而走, 竟然比牛车更早地到达了校场。 郗归下车时, 校场外已经挤满了京口的老老少少。 人人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喜色,大家兴奋地交谈着,甚至还有人高歌,有人起舞,有人半醒半醉, 又哭又笑。 郗归笑中带泪, 低声说道:“漫卷诗书喜欲狂,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南星不解地说道:“女郎, 您在说什么啊?” 郗归走在人群中分出的小道上,一边颔首向周围的百姓致意,一边极小声地吟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1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真正理解了杜甫这首诗的意味。 郗归放眼望去,只见街巷之上接踵摩肩,人人都欢欣鼓舞,振奋异常。 她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阿兄自信地说道,终有一日,我要带兵打进长安,驱除胡虏,收复中朝的故地。 仿佛看到当年桓阳北伐,大军打到长安城外的消息传来,阿兄是那样地欢喜,甚至高兴得喝光了满满一坛酒。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72 首页 上一页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