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声明白郗归说得有理,索性与她一道推演起实行三长制可能会遇到的阻碍:“此制一旦施行,涉及徐州诸多郡县,是否要等农闲时节再行?” “可以先在京口、晋陵一带的郊县试行,至于其他地方,只需在今年收取田租赋税之前完成即可。如此一来,田租赋税由新的官长经手,也能帮助他们建立权威。此外,我们还可以在全州范围内进行减租减税,助推基层改制更顺利地进行。” “减租减税?”
第92章 抉择 “不错。”郗归翻动手札, 示意郗声查看她此前抄取的数据,“两汉之际,田赋不过十五税一,甚至三十税一。可如今江左的田租, 却高达十分之六。什五的田租, 竟然都被视作体恤下民。百姓们负担着如此之高的租税, 自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郗声听了这话,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想说徐州从未收取过如此重的田税, 但他同时又很清楚, 即便如此,徐州的田税也远远高于两汉。 郗归明白郗声未说出口的意思:“自祖父时起,徐州的赋税便是什三之数。去岁天灾频繁, 您虽已不再担任刺史之职, 却还是奏请台城, 为徐州百姓免租一年。今年没有去岁那般严重的灾害,按照先前官府的布告, 仍旧要按照十分之三取租。可您也看到了, 乡人们的生活是如此贫困, 以至于不得不遗弃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若是再缴纳十分之三的租税,恐怕下一年又只能勉勉强强糊口度日。” 郗归想到那对可怜的母女,语气不由更加殷切了几分:“我们在三吴之地的生意,如今已然打开了局面,也赚取了不少钱财。我们可以用这笔钱购买三吴米粮, 再走水路运至京口。徐州一地, 不少青壮都投身北府军中,十分之三的田租实则并没有多少, 不如今年先行减免,权当劝农之用,同时协助三长制落地实施。从明年开始,便试着推行精耕细作之法,再令将士们屯田,给淮北流民分地,如此一来,就算只取什一的田租,官府所得应该也不会降低太多。” 这边还在商议,南烛却轻手轻脚地进来通报,说潘忠带着刘坚,率领第一批过江的五百户淮北流民,已然到了京口。潘、刘二人已在府衙外等候召见,其余人手尚在渡口等待安排。 郗声听到这话,立刻下了决定:“你先回去见他们吧,方才商议的事情,都照你的意思办,只是一定要记得‘务求稳妥,避免生乱’八字。” 郗归沉吟着点了点头:“请伯父和潘忠一道,按照咱们先前议定的法子,将这五百户淮北流民安置在军里,再给贫寒者必要的衣食,给予适当的保护,万勿让人抢了这些流民自淮北带来的家当。今明两天便将他们安顿好,从后日开始,流民中的青壮男子,统统进入军营训练;老弱妇孺中,若有愿意工作的,便给他们找些能干的活干。另外,那名丧女的老妇人,也请您派人给她送些钱粮吧。” 郗声一一答应下来,郗归告辞出门:“那就麻烦您了,我先去见一见刘坚。” 郗归踏进书房的时候,刘坚正背门而立,默默望着墙上那幅泛黄的舆图。 她径直问道:“江北战况如何了?” 刘坚听到声音,兀地站直身体,肃然转身,行了一个军礼。 转身的瞬间,郗归清楚地看到刘坚面容间的风尘仆仆、脸上细碎的伤痕,也察觉到了他那虽然疲惫苍老了些、但却更加神采奕奕的精神状态。 她笑着开口,言语间很有几分欣慰:“看来你在江北过得还不错!” 刘坚爽朗地笑了,他蹉跎数年,终于能有机会大展身手,自然意气风发。 纵是疲惫辛劳,也难掩心中快意。 “托女郎的福,将士们在江北一切顺利,连战连捷。我与潘忠渡江之前,将士们又打了两个胜仗,杀俘九百余人,缴获了两百多匹战马和近千把刀枪。” “真是不错。”郗归赞许地说道,“眼下市马的渠道还没有打通,你们缴获的战马越多,将士们作战就越是有利。” “是。”刘坚点头应道,“我们按照女郎的吩咐,集中优势兵力,拦截小股敌军,在小范围内,以多对少展开歼灭战。目前看来,效果很是不错。想必要不了多久,将士们就会有将近千匹战马了。” 郗归嗯了一声,转而问道:“初九校场上发生的事情,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明白我这次为什么非要召你回来吗?” 刘坚听了这话,紫赤的面庞瞬间变得更加通红。 他扯着衣袖擦了把脸,羞愧地说道:“都是卑职的过错。卑职家人世代从军,本以为将士们只要勇武便可,不必非要过分听从指令,否则难免会抹杀他们悍勇的天性。也正因此,对于女郎令行禁止的吩咐,我虽然一直在讲,可却并没有真正严格地执行下去,只是阳奉阴违、想办法交差罢了。” 刘坚说到这里,郑重地抬起头来,看向郗归:“直到这次在江北与胡人交手,卑职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两军交战之时,击鼓则进、鸣金而退、令行禁止是多么地重要。卑职若能早早按照女郎的安排严格行事,想必将士们也可以少些肆意妄为、不打配合、固追穷寇的举动,也便不至于有如今这般的伤亡了。” 刘坚虽然蹉跎多年,却向来自负,认为自己不过是没有好出身、缺个一展宏图的机会罢了。 没曾想,这次到了战场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输给了这个从未上过阵、杀过敌的小娘子。 郗归紧紧盯着刘坚的眼睛,沉默了几瞬后,才深吸一口气,沉声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底萦绕了几天的问题:“三战之后,将士们伤亡如何?” 刘坚抿了抿唇,从袖带中拿出一个羊皮袋,取出了其中妥帖放置的一份名单。 “回禀女郎,三战之后,截止我与潘忠渡江之前,北府将士战死三百四十二人,重伤二十四人,轻伤无数。”刘坚小声说道。 敌我双方约莫三比一的阵亡比例,不算太差,但也绝不算好。 可北府军没有胡人那样骁勇的战马,能有如今的战绩,已是十分难得。 郗归不是不明白这些,但仍旧因那些阵亡的将士而感到心痛。 “重伤二十四人,可还能救治?” “很难。”刘坚抹了把脸,“咱们有好些将士,都是仗打完了才走的。他们实在是伤得太重,失血过多,再加上伤口感染,重伤之人,大多都熬不过三天。” “感染?不是让带了酒精消毒吗?实在不行,截肢也可以,总好过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谢家的军医说,用了酒精之后,外伤所致的死亡率大大降低。但酒精实在金贵,他们并不敢放开手脚去用。更何况,前几日,我们还遭遇了一次敌袭,损失了不少酒精。” 郗归闭了闭眼,江左的烈酒浓度太低,消毒效果并不好,她让人蒸馏了不少高浓度的酒精,以备消毒之用。 可这些酒精和战场上的消耗比起来,依旧是杯水车薪。 她不是不想多储备些,可酒水乃是粮食酿造,这两年粮食歉收,米价贵得不得了。 她负担着两万多人的生计,实在不能轻易在酒精一事上耗费太多钱财。 好在三吴之地的生意进展不错,等今年秋稻成熟之后,情况应该会好上不少。 她怀着悲伤和敬意,一行行看过阵亡将士的名单,仿佛看到了出征那日,年轻儿郎们意气风发的笑脸。 一将成而万骨枯,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若要彻底粉碎前秦灭亡江左的计划,若要真正挥鞭北上、收复二京,死去的人还会更多。 郗归实在是不忍心。 可她难道要为了这一点不忍心便放弃战斗的计划,任由胡马南下 、肆虐残杀吗? 不可能的。 前世读大学时,郗归最讨厌诸如“杀一救百是否合理”之类的辩论题,认为辩论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站在天平之侧,伸手放下那枚类同于杀一救百的砝码。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难道她可以说,这些将士的阵亡,与高平郗氏、与她毫无干系吗? 不可能的。 可她还是要做,纵使不忍,纵使心痛。 没有人真正有权力决定别人的命运,但她不得不如此。 她能够做的,只有放那些实在不愿上战场的人离开军队,同时好生弥补那些因战争而失去亲人的家庭。 “这些将士,都是为江左牺牲的高义之人。”郗归合上名册,抬眼看向刘坚,“将士们的尸骨是如何处置的?” “按照司空在世时的旧例,为防止疫病发生,战死的将士都已就地掩埋。卑职带了他们的衣物回来,权当给家人们留个念想。” 刘坚语气平静,但脸上也不免增了几分沧桑的悲色。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原本就是独属于军旅之人的悲怆而又荣耀的命运。 若真有这么一日,他不会怕死,只是会遗憾,不能等到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的那一日。 “在城外建座陵园吧,就在郗氏陵园旁边,取些常用的物件,为忠烈们建衣冠冢、纪念碑。只要高平郗氏还有一人,九泉之下,这些节义之士就不会缺了香火。” 刘坚听闻此语,猛地抬起头来,随后回神离座,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身为一个没落武将世家后人,刘坚太清楚这死后哀荣的意义了。 这不仅仅是一份祭祀,更是来自高平郗氏的肯定,有朝一日,若有出息的后人,这甚至可以成为追述祖德时浓墨重彩的一笔。 “卑职替将士们,叩谢女郎大恩。” 郗归虚扶了一把:“这原本就是他们该得的。还有抚恤之事,你与贺信一道,按照伯父与我定下的章程,带着大夫和抚恤金,去忠烈们的家里报讯。切记,一定要缓缓地说,千万不要再生别的波折。”
第93章 铁矿 江北捷报传来, 京口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可阵亡名单一日未至,军属们便一日放不下心来。 郗归担心,他们中的一些人,熬了这许多日, 陡然得知亲人牺牲的消息, 会悲痛过度, 无法接受,以至于犯了急症, 故而才反复叮嘱, 要刘坚注意方式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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