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一缓?”郗归冷哼一声,“这些世族已经将三吴的土地在手里握了上百年,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郗归离开几案,走到书架之前,看着那一卷卷的史籍,讲起了一个发生在数年之前的故事。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年我与阿兄在始宁山庄消暑时,他曾为我讲起的一个掌故。” “永嘉乱后,民离本域,江左造创,豪族并兼3,南下流民不得不依附世族以求生计,而世家大族,则往往不向朝廷呈报这部分部曲和佃客的户口。” “面对数额如此巨大的隐匿户口,朝廷根本无可奈何。甚至还因为元帝要倚仗世家大族的缘故,对此颇为放纵。” “后来山遐出任余姚令一职,在余姚清查户口,短短八十日内,竟查出了一万余名隐户!” 这数字太过触目惊心,以至于郗如猛地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郗归。 她看到郗归无比沉痛地说道:“这只是一个县啊!吴郡、吴兴、会稽三郡共有三十四个县,江左更是有数百个郡。谢瑾,你告诉我,这其中有多少隐匿的户口?又有多少收不上来的税粮?” “江左立国以来,朝堂上每次提起北伐,总说军疲国弱。有如此之多的蠹虫大害,将原本属于国家的人丁据为己有,国力安能不弱?!” 郗归说到这里,已是气愤非常。 一方面,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这灵魂曾被后世有关民族国家的思维深深浸润,所以完全不能接受如此这般群体性地罔顾家国大义、持续以私害公的可恶行为。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在江左生活了二十余年的人,她曾清楚地看到过郗岑因北伐受阻而咬牙切齿的痛苦模样,看到吴地百姓在世族压迫下苦苦度日的艰难生活,而所有这些,都是因为那些贪得无厌的世家大族。 对此,她安能不怒,安能不怨? 谢瑾看着郗归因气愤而变红的面孔,很想说自己其实感同身受。 可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虚伪无比。 是,他的确痛恨那些隐匿户口动摇国本的世家大族。 可他更清楚地明白,江左与生俱来的命脉,就是由世家大族与司马氏共同扭成。 为此,他不得不无奈,不得不迟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劝阻郗归。 他低声说道:“可是阿回,山遐他、终是失败了啊。” 山遐性情刚硬,为政严猛,在清查户口一事上,深深得罪了当地世族。 贪婪的世族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合伙构陷山遐,告到了当时的会稽内史何充之处。 山遐无惧构陷,唯一不忍见到的,是自己获罪之后,余姚的清查事业恐怕会不得不中道崩殂。 于是他给何充去信,书曰:“乞留百日,穷翦捕逃,退而就罪,无恨也。”4 可这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何充虽为山遐百般申辩,却无能为力。 山遐最终坐罪免官,遗憾地离开了余姚。 谢瑾顺着郗归的话锋,举出山遐在余姚如此行事的结局作为例子,是想借此告诉郗归,吴姓世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会怎样地联合起来,对付外来的“冒犯者”。 对此,郗归并无惧意,她冷静地说道:“可我并不是山遐。他不得不听从免官的命令,我却不会像他那般听话。你不要忘了,我手里可是有着山遐没有、吴姓世族同样没有的兵权。” “再说了,士农工商,这世上的利益,原本就并非只有兼并土地这一种。”郗归低头看向郗如,对上了她若有所思的眼神,“阿如,你觉得呢?”
第117章 规训 有那么一段时间, 后人总喜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可说这话的很多人,他们所赞美的, 其实并非读书这件事本身, 而是与其联结在一起的仕进之阶。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 今之学者为人。1 程颐释“为人”曰:“欲见知于人也。” 其实何止是学者呢? 那些汲汲营营于兼并之事、成日里斗富夸侈的吴姓世族,不也是想用这样一种别出蹊径的方式, 来达到见知于人、显达于人的目的吗? 金钱终究只是一种手段, 人天生就会更爱目的本身。 如果那些吴姓世族能够有机会进入朝堂, 能够有机会重新获取其先辈在孙吴时期所拥有的地位,那么,与之相比, 眼下这些来自土地并兼的利益, 就会瞬间暗淡失色。 郗如在郗归别有深意的目光中眨了眨眼, 脑中仿佛有一道隔膜轻轻碎裂。 时隔多日之后,她终于又一次地、想起了动乱发生之前的会稽。 自从眼睁睁看着表兄表姐们死在自己面前, 郗如脑海中有关会稽城中的一切回忆, 都仿佛在内史府那场熊熊的大火里消失殆尽。 直到今天, 她才忽然想起,去年他们刚到会稽不久,那些吴人便开始频繁设宴,盛邀王定之参加。 起初,因着谢蕴的劝阻, 王定之很少参加这些宴席。 就算参加, 也往往只是走个过场,很快就会离席。 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定之待在府衙里的日子越来越少,回府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晚。 谢蕴多次劝他与会稽世族保持距离,可他却每每忘记。 或许那并不是忘记,而是一种明晃晃的漠视与反对。 王定之与谢蕴成婚多年,向来对其言听计从。 他从小便在种种“不类其父”的评价中知晓了自己的平庸,更是深知自己配不上谢蕴,所以向来待她如珠似宝,唯命是从。 可到了会稽后,在吴地世族日复一日的阿谀奉承中,王定之逐渐沉醉于那些虚伪的赞美与惋惜,将推杯换盏间的场面话当作妙语纶音,把那些巧言令色的世族子弟当作知音挚友,在觥筹交错中获得了平生从未有过的自信。 平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虚假的赞美会让平庸迷失自我,再也不愿听从旁人的劝诫。 对此,郗如曾认真地问过谢蕴。 她说:“姨丈那样无能,在建康时,人人都瞧不起他的无知,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与他交游。可为什么到了会稽后,却好像人人都喜欢他呢?” 谢蕴当时微愣了一下,而后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答道:“那些人哪里是喜欢你姨丈呀?他们不过是喜欢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喜欢会稽内史的权力罢了。” “傀儡?”郗如天真地问道,“可他们看起来都很尊敬姨丈,并没有瞧不起他、把他当作傀儡呀?” 谢蕴苦笑了下:“阿如,并非只有颐指气使、趾高气昂才能够被叫作操纵。这些人看似在奉承你姨丈,其实只是用那些溢美之言作为伪饰,一步步诱导着你姨丈去帮他们实现目的罢了。” “那您为什么不阻拦呢?这些人如此地虚伪和狡猾,您快把他们的险恶用心告诉姨丈啊!” 郗如不明白,为什么谢蕴明知是错误,明知是陷阱,却还是没有全力阻拦,而是任由王定之去犯错。 “拦不住的。”谢蕴缓缓摇头,眼睫低垂,“三吴世族根深蒂固,唯一不足的,便是几乎没有同姓族人能够入朝为官,身居高位。也正因此,他们才更要铆足了劲来拉拢会稽内史,为自家子弟争取到更多的入仕机会。” “阿如,这些人若真的想腐蚀一个官员,会使出数不清的办法和手段。更何况,你也看到了,你那姨丈其实乐在其中,不是吗?” 郗如自然地驳道:“他只是不知道——” “不。”谢蕴并不赞同她的观点,“纵使一开始不知道,可我与他说了这么多次,他却依然我行我素,毫不悔改。这说明什么?” 她自顾自地说道:“阿如,他很享受这些奉承,为此,即便明知是错,也宁愿沉沦其中。” 谢蕴说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了明显的轻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他们这么做,显然是别有所求,而且所图不小。我不是没有劝过他,可被人尊敬、被人讨好的滋味,实在是太令人着迷了。王定之从未获得过这些,是以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会稽城中的变乱已经过去了数日,郗如此时再想起这段对话,只觉得恍若隔世。 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王定之的沉沦会引发难以预见的惨烈后果,害得会稽动乱频仍,害得谢蕴惨死刀下。 郗如想:“如果姨丈知道他对三吴世族的放纵和依赖,最终会害了自己的性命,那么,他还会那样做吗?” 不知怎的,郗如脑中莫名产生了一种直觉,这直觉告诉她,就算王定之明知这最后的结局,也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在三吴世族的奉承中泥足深陷。 她想到了那个有名的成语,也说了出来。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郗如紧紧握住袖中的小手,“如果说对于姨丈而言,那些来自三吴世族的谄媚奉承,是他眼前无法取开的叶子的话,那么,对于三吴世族而言,他们的叶子,便是黄绶班行。他们挤破脑袋都想做官,为此,宁愿放下身段,宁愿出让利益。” 郗如说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她想:“那么,对于我而言,那片叶子又是什么呢?” 郗归以为郗如是因为想起了当日会稽城中的惨烈场景,所以才怕得打颤。 她轻轻地将郗如揽入怀中,缓缓抚摸着她的手臂,然后才将目光移向谢瑾。 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会在吴地安排考校,无论是世族还是寒门,甚至是平民百姓或是从前的部曲佃户,只要能够通过考校,就都可以获得徐州府学的入学机会。” “这些人入学一年之后,若成绩优异,便可在徐州郡县做一年的历事官员,于各部门学习吏事。” “历事期满后,合格者接着在府学学习半年,待考校通过,便可在徐州授官。” 这番话并不长,可谢瑾听完之后,却不知自己该先对哪一点感到震惊。 且不说部曲佃户入学之事,单单任用官员这一点,便向来都是朝廷的权限。 如若不然,始皇又何必废分封而置郡县? 郗归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要将台城置于何地? 这简直无异于直接宣称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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