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传出了一道惊诧的声音,他们活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官长们的特权,从未听谁说过,将军竟不能欺诈小民。 可北府军是如此地与众不同,百姓们想到军中的纪律,想到自家分到的数亩田地,不由对郗途所言更信了几分。 一人鼓起勇气问道:“郗将军,北府军的军户是不是真的能有军饷拿,不必自己准备武器跟藤甲?” 其余人也纷纷开口提问。 “我若战死沙场,家人真的会收到抚恤金?北府军还会帮我把孩子养大成人?” “若是在战场上伤了残了,每个月也能领一份钱粮?” “徐州人真的不会瞧不起军户吗?” “娃娃们都能读书识字?还能学手艺?学校当真不收钱?”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郗途不得不让士兵出面维持纪律,以免大家太过激动,踩坏田间新插的秧苗。 他一一回答了百姓的问题,到最后,众人的神色都有明显的松动。 “让一让,让一让!老伯麻烦让让,容我过去一下。” 嘈杂之中,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越过拥挤的人群,传到了郗途耳畔。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挤过人群,站到了郗途面前。 她的脸颊通红通红,额上带着汗珠。 方才的奔跑显然耗费了她太多的体力,以至于此刻不得不深深地大口呼吸,以便平复状态。 一个年轻人皱眉问道:“喜鹊,你一个女娃娃,跑到这里来捣什么乱?我们可是在跟郗将军说要紧事呢!” 那女孩冷哼一声:“我自然也有要紧事要问郗将军!” 她用力转头,只留给那青年一个后脑勺,自己则殷切地望着郗途,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郗途骤然看到一个女孩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免往后退了两步,等到拉开一段距离后,才尽可能和蔼地问道:“你有什么要问我啊?” 喜鹊看着郗途,深吸一口气,朗声问道:“郗将军,我听说北府军的家眷,都住在一个叫作军里的地方,那里所有的军人子弟,无论男女,都可以进入军里的蒙学读书,甚至还能考去徐州书院,这些都是真的吗?” 郗途郑重点头:“绝无作假。” 喜鹊下意识地嘴角上扬,但很快又按下笑容。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开口确认:“女子也能去这蒙学读书,考进徐州书院吗?” “自然可以。只要是年满七岁,且还未成年的军人子女,就都可以去读书。徐州已经广建蒙学,再过几年,就算并非北府军将士的子女,也都可以入学读书。”郗途说完这句,特意对着喜鹊强调,“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 喜鹊不可置信地看着郗途,她的面孔仿佛被施展了什么减速术法似的,缓缓地咧开嘴角,绽出一个大而无声的笑容——郗途觉得她简直要哭出来了。 喜鹊确实激动得想哭,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男女都是一样的。 她用力呼吸,紧紧握住双拳:“那女子读书之后,可以做什么呢?” 喜鹊是家中的独女,自幼便听过不少轻贱女子的恶言。 她虽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志气,立下了要胜过这世间男儿的宏愿,可却不知该如何实现这样的愿望。 听到北府军招收女学生的消息后,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想要识文断字,胜过自家那些无知愚蠢的堂兄弟们。 可当郗途说出“男女都一样”这般的话后,她欣喜之余,却不免也生出了疑惑——平民家中的男子,若是识文断字,可以作伙计,作先生,作小吏,甚至成为一个个小小的官员,可她就算读了书,又能够做什么呢?一个读过书的女孩,难道就会拥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机会吗?可是,很多地方,原本就是不要女人的啊。 郗途明白喜鹊的疑惑,他想到徐州如今的景象,温和地开口答道:“可以学一门手艺,维持自己的生计,如同徐州缫丝作坊中的女子那般,再不必在家中忍气吞声。还可以去女郎身边,做她的文书,帮她处理事务,若是做得好,也许还能试着做官。” “女子也能做官?”喜鹊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郗途无比坚定地答道:“女郎素有此意。” 此言一出,不仅喜鹊愣在了原地,就连周围的百姓,也都大吃一惊,一个个地交头接耳起来。 嘈杂的人声中,喜鹊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先忽略这句话,问出心底最重要的那个问题:“郗将军,我父亲年迈,家中又没有兄弟,恐怕无人能够从军。我想请教您,如我这般的女子,可否自己从军,等到立功之后,再去蒙学读书?” 郗途被这话问住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如何能进军营从军? 然而,他并没有急着拒绝。 郗声的书信告诉他,自从会稽出事后,郗如便立志要成为一个女将军,而郗归也已在徐州为她延请先生,教授武艺兵法。 眼前的这个女孩,或许并不是没有机会。 更何况,郗声从前也曾说过,郗归很是欣赏一个从流民中买来的女孩,说她很有志气。 而他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也颇有志气。 郗途这样想着,并没有拒绝喜鹊,而是答复道:“能不能照你说的这样做,得请示过女郎才行。不过,我可以送你去京口——” 话还未说完,一个老丈便挤过人群,气喘吁吁地跪倒在了他面前。
第122章 本事 那老丈跑得须发皆乱, 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一开口便是告罪之辞:“将军恕罪,小女无状,冒犯了将军, 我这便带她回去好生管教。” “哎呀阿耶, 你干什么呀。”喜鹊气恼地埋怨了一句, 嘟囔着去扶父亲起身,“你自己的身体, 自己不知道吗?做什么这样一路跑过来, 累坏了怎么办?” 那老丈却没搭理喜鹊, 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住口,自个却再次看向郗途, 弯曲着腰, 态度极卑微地说道:“将军恕罪, 小老儿只这么一个老来女,难免娇惯了些。以至于适才一听到将军在此地答疑, 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请您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 宽恕一二吧。” 一名护卫凑到郗途耳边, 轻声说道:“这是附近的老木匠文叟和他的独女喜鹊,他们家还有个叫荷花的妇人,是文叟之妻、喜鹊之母。文叟年纪大了,又害了病,手脚不太灵便, 荷花的手艺倒是不错。这一家人因着有手艺的缘故, 没太受孙志作乱的影响,但也不算宽裕。荷花平日里会帮咱们做些木工活换粮食, 她做活的时候,可能跟将士们打听过关于蒙学的事。” 这边说话的工夫,文叟也没有闲着。 他转身看向喜鹊,心中极其后怕,压着声音斥道:“你阿娘出去做个活的工夫,你怎么就自个跑出来了?不是说了吗?让你少问少问!从古至今,哪有女子入学读书的道理?” 喜鹊听了这话,心中有一万个不服气——郗将军明明已经要同意我去京口了,明明就是阿耶和阿娘说错了!女子不只可以入学,还能够做官呢! 她正要出声辩驳,可郗途却先一步开口,温和而不容置疑地说道:“老丈,这孩子并没有冒犯我。北府军的蒙学,的确会收女弟子。” 文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竟是这样的发展。 他喃喃说道:“可这世上从未有过女子入学的道理,女子如何能上学堂?如何能与男娃娃们同室学习啊?” 郗途轻笑一声,提醒道:“老丈,真要论起来,江左先前也从未有过平白给部曲佃户分田的道理,可我们不还是这样做了吗?读书识字原是好事,又何必要分男女?” 阶级是一道显著的鸿沟,在有些时候,它甚至会深过性别的歧视。 郗途生于世家大族,在他的所见所闻中,如谢蕴、郗归这般的女子,自来都是跟男子一样地上学,一样地读书,她们的眼界学识,甚至要强过许多男子。 可在底层社会之中,就连占据了家中绝大多数资源的男人,都往往没有办法像上层女性那般读书,更遑论女子呢? 困苦的生活不仅会让人抱团,还会催生竞争与挤压。 这些人若能有读书翻身的机会,势必会有意无意地,首先将这机会捧到同性跟前。 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不仅不想让女子去抢夺那本就稀少的机会,还想要剥削女子,压迫女子,将她们置于社会的沉重规训之中,让她们不得不陷在繁重的家务里,久久不能脱身,永远不得进步。 这规训是如此地深入人心,以至于他们想都不想,便理所当然地按照这规训行事。 可当郗途拿此次分田的事情作例子来类比,当这件事涉及到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时,这些人便全都迟疑了。 他们打内心深处感到害怕——如果坚决反对女子入学之事,郗将军会不会一怒之下,将分给他们的土地统统收走? 周围的百姓们想到这个可能,声音不由都渐渐小了下来,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色——反正他们又不是军户,以后会不会成为军户,也还是不确定的事情。再说了,就算真的成了军户,上这蒙学又不要钱,女娃们要去就去呗。大不了就是少干点活,反正家中还有妇人们在,倒也累不到自己身上。 对于周遭百姓们的神色变化,郗途仿佛并未看到。 他始终笑着,直到这些百姓彻底安静下来,才看向文叟,和气地说道:“老丈,你这女孩儿很有志气,我们家女郎一定会喜欢。你不如收拾收拾,带着家眷一道,随着我们换防的将士们去徐州吧。我们女郎是惜才之人,你家既有一手做木工的好本事,一定会过上好日子,这孩子也能有更多的机会。” 文叟嗫嚅着,没有立时做出决定。 尽管北府军确实如同传言所说的那般,在三吴谨守纪律,秋毫无犯,似乎从不欺诈百姓,可他心中却仍有疑虑——毕竟,一个女娃娃,就算再有志向,又能有什么机会呢? 郗途并不因文叟的犹豫而感到生气,他瞥了眼喜鹊那双紧紧抓住文叟衣袖的手,宽厚地说道:“老丈,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吧,这事不着急。” 他虽并不着急,可但喜鹊却显然着急得很,登时就要扯着文叟回去收拾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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