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青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肩膀处的骨头也断了,一碰就疼得厉害。崔梅恩下意识地想躲,然而男人以轻柔却不容拒绝的态度摁住了她,掌心处溢出一点温暖的金色亮光,再拿开时,她肩膀处的皮肤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光滑,再没有半点淤青的痕迹。 “试着活动一下,”男人柔声对崔梅恩说,“看看还疼吗?” 崔梅恩便默默地抬起肩膀,试着活动了几下。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又做了几个大幅度的动作,说道:“不疼了,这边似乎已经好了……谢谢你。” 前半句是对塞德里克说的,后半句是对男人说的。 男人点点头,对塞德里克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让开:“把她的手给我。你的治愈术怎么学得这么差?上课的时候完全不听讲吗?” 塞德里克在圣殿的成绩的确说不上好,尤其是对于魔法理论和应用方面。平时同期们聊起来,他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如今听到男人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出这话,怒火却不知为何蹭蹭蹭地冒,他冷笑一声,说道:“我以为你知道呢,还需要问我?” “你的愚蠢令我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 “很高兴你终于认识到了自己是蠢货这一事实——” “二位,”在他俩再次吵起来之前,崔梅恩轻轻踢了塞德里克一脚,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先把我的手腕治好再吵也不迟,对吧?” 两人同时闭上了嘴。塞德里克不情不愿地放开了崔梅恩的手,男人则小心地接了过来,慎重地托住了她的手腕。 他半跪在她身前,用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腕上,垂下睫毛,认真地凝视着她的肌肤。金色魔力的光芒在男人的指缝间一闪而逝,快得令人几乎捕捉不到。 半晌,他才慢慢地松开了手:“已经好了。” 不使用法阵,不需要念咒,没有施法过程,没有施法材料,没有魔力的溢出。这是一个单凭纯粹的魔力运转完成的无声瞬发治愈魔法。 同神圣魔法和深渊魔法一样,治愈魔法是一门独立的魔法分支,需要进行系统性的学习和专业的进修才能掌握;而没有施法材料、没有咒语与法阵的无声瞬发魔法是“大魔法师”的标志之一,圣殿之中也只有少数几位教习魔法相关课程的教授才能掌握。 塞德里克的心中升起了一种诡异的复杂情绪:他一方面为男人在自己面前(或者说崔梅恩面前)的“炫技”而怒火中烧,另一方面却又燃起了一种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羡慕与赞叹—— 什么啊,我会变成这么厉害的人物吗? #### 时间倒回不久前。在发现男人与自己相貌惊人的相似后,塞德里克攻击的动作迟疑了片刻。 趁着这个当口,男人抱起崔梅恩离开了卧室,丢下一句:“……塞德里克·梅兰斯?今年是你进圣殿见习的第二年?” “你谁啊?”塞德里克握紧剑柄,拼命在他身上搜寻着空档,“少废话,把她放下来!” “我们需要谈谈,卧室里不合适。”男人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客厅走去。 碍于崔梅恩还在他的怀里,塞德里克不敢直接一套剑术连招下去将他劈成碎片——尽管他很想这么做。 他跟着男人走到客厅,一见他把崔梅恩放在了沙发上,就赶紧冲了过去,将她护在身后,好似一只护着主人的猎犬。 “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莫名其妙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猎犬龇牙咧嘴。 男人从方才起就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了一抹犹豫。 “我……” “塞德?”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塞德里克就听见崔梅恩的声音从身后传了出来。 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塞德里克回头想要安抚一下她,却见崔梅恩越过他的肩膀,盯着男人的面孔,慢慢地说道:“……你是塞德,对不对?” 男人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浅笑,笑容僵硬极了,仿佛许久都没有做过这种表情似的。 他点点头,同样越过塞德里克的肩膀,回望着崔梅恩的视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是我。” 尽管心底隐隐约约早有猜测,亲耳听到这一事实,还是让塞德里克的下巴差点没落到地上去。这是崔梅恩的愚人节玩笑(现在离愚人节还有半年呢!)?魔法?鬼故事?自己在做梦还没醒? 还没等大脑替他挑选出一个合适的答案,眼睛就注意到崔梅恩和男人的视线正隔着他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塞德里克全身的器官立刻一致决定共同对外,于是他挪了一步挡住男人的视线,相当不爽地说道:“……你怎么证明?” “你爱信不信。”自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中年男人淡淡地说。 塞德里克被他气得跳脚,转头看向崔梅恩,委屈道:“你真觉得那是我啊?” 崔梅恩对他吐吐舌头:“你俩完全一模一样好吧?” 于是十分钟后,塞德里克勉强和面前这个自称塞德里克的男人——这么说太拗口了,就叫他梅兰斯吧——和梅兰斯达成了和解。毕竟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治疗崔梅恩的伤口。 伤口治疗完成后,崔梅恩和塞德里克一起坐在沙发上,梅兰斯则坐在他们的对面。 梅兰斯和塞德里克的个子差不多高,却显然比他更加健壮、强大和游刃有余。 如果说塞德里克看上去像一只聪明的黄金寻回犬,那梅拉斯便是一只傲慢的猛虎或雄狮——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除了颜色相似略微相似以外,没有半点相同的地方。 从见面到现在,他的脸上一直都没什么表情,不管是笑容还是嘲讽都是平淡无波的,整个人活似一尊雕塑。要不是他看着崔梅恩的眼神太过粘稠,塞德里克简直从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同自己的共同点。 “你说你是二十年后的塞德?”刚一坐好,崔梅恩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梅兰斯回答说。 “总有原因的吧?你来这里之前在做些什么呢?”崔梅恩捏了捏塞德里克的手,“比如买了什么新的魔法卷轴,或者因为上周跟魔法协会的学徒打了一架被人报复之类的?塞德,别多心,我不是在说你。” “上周那是他们先招惹我的!”塞德里克为自己辩解。 “那你也不至于把人家的实验品全部放走吧?你知道没了那东西人家没法毕业吗?” “我后来不是给他抓回来了吗!” “你这是有好好反省的样子吗?” #### 四十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注视着面前吵吵闹闹的小情侣,一时有些恍惚。 他怀疑这是神明同他开的一场荒诞的玩笑,一个令人费解的神迹。 他看着他俩就像天底下所有惹人生厌的小情侣那样旁若无人地拌嘴,说到气头上,崔梅恩就会抬手去揪塞德里克的脸,塞德里克则会灵活地躲避着她的手。他们乐此不疲,好似在玩一场无聊至极的游戏。 他感到眼角酸涩,喉咙肿胀,温热的液体在不知不觉间漫上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滑去。 塞德里克·梅兰斯很想回答崔梅恩的问题,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来到这里之前,塞德里克·梅兰斯刚刚整理完崔梅恩的遗物。
第82章 崔梅恩死得很匆忙。除了一个刚刚装满一个小手提箱的私人物品和一些衣物外,她在梅兰斯宅邸中没留下什么东西。 这么一点东西,塞德里克早在她死亡后不久就收拾完毕了。他将她所有的遗物都塞进了空间道具中随身携带,每当思绪纷乱的时候,就把那些东西一件件地掏出来整理,再一件件地重新放回去。 老实说,这对于稳定他的情绪很有帮助。 崔梅恩的尸体在还未被掩埋前就化为了灰烬,所以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具能埋进棺材里的尸身。有时塞德里克抚摸过那一件件遗物,恍惚间会以为自己在抚摸崔梅恩冰凉的骨骼。 他一年比一年更强大、一年比一年更寡言,也一年比一年更衰老。他从北境接回了亚瑟,将他养在自己名下,看着他几乎是一天一个样的长大。 塞德里克时常认为他的时间在亲眼见到崔梅恩死状的那一刻起就停止了流动,此后唯有肉身不断地腐朽。 人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崔梅恩却吝啬于出现在他的梦中。塞德里克想也许这是因为她恨他。于是他只好自己主动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面孔——面孔、声音、躯干、她的笑容、拥抱、亲吻…… 如果只看他沉寂严肃的面容,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正在思考圣殿新出台的边境防御政策,或是针对这些年某些地区活跃的魔鬼的扑杀手段——没人知道,鼎鼎大名的梅兰斯大公正在脑海里回味多年前与妻子一同午睡的小小插曲。 他在午睡时紧紧地贴在崔梅恩身上,把崔梅恩热醒了过来,没好气的将他一把推开,让他到边上去睡,塞德里克却再次不屈不挠地黏了上来。 十分钟后午睡演变为枕头大战,又十分钟后枕头大战演变为了浴室鸳鸯浴,水花四溅,积水甚至从浴室里淌了出来。 前些年,一位与塞德里克私交甚笃的同僚赠送了他一瓶秘药,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是个好东西。 拗不过同僚的热情,在确认过药剂中没有可疑的成分后,塞德里克勉强喝下了一点药剂。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他迎着同僚“看乐子不成”的遗憾神情,面无表情地将药剂还给了对方,反手给他这周增添了一半的工作量。 ——但是在那个夜晚,他见到了崔梅恩。 他走进卧室的时候,崔梅恩正坐在床上看书。她倚在厚厚的枕头上,捧着一本流行的骑士小说,台灯温暖的光芒将她的眉眼照得那么清晰。眼见塞德里克进来,她便向他招招手:“你今天回来得真晚,又有什么事吗?” 塞德里克沉默地走了过去,半跪在床边,抬头看她,好像乞食的狗望着主人。 崔梅恩似乎被他的举动逗笑了。她摸了摸他的头发:“塞德,怎么了?你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怕被我发现?都跟你说了不要去招惹魔法协会的学——”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一把长剑贯穿了她的腹部,血如泉涌。鲜血从腹部的伤口和她的嘴角溢出,她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睛,皱了皱眉,用沾血的手掌再一次抚摸塞德里克的脸颊:“塞德……” “不要用她的声音跟我说话。” 塞德里克·梅兰斯平静地说。他拔出长剑,第二次将其捅入“崔梅恩”的身体之中,这一次的目标是喉管。 血液喷溅而出,浸透了她的睡衣和床单,她却依旧没有生气,只是继续用温柔和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他。 “塞德,是发生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吗?”即使被割断了喉咙,染血的女人依旧喋喋不休,“你可以跟我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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