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她不按常理出牌(女尊)
本书作者: 雪岛
本书简介:
正文已完结 - 番外掉落中【新人第一本,不成熟之作】
贺问寻穿书了。
穿书的角色是一个在武侠世界里,与她同名同姓的反派女配。
该角色不仅武功高强,而且善于用毒,为人狠辣。
在书里的她,前期囚禁活人用作试毒,草菅人命,把原书男主活活折磨到容貌尽毁,丧失生育能力,后期疯到直接毒杀裴氏一族,当众杀了武林盟主,最后落得个“受尽千人所指”,被女主一枪/刺死的下场。
真的是活脱脱一个江湖鬼见愁。
好消息是:她穿越的时机还早,一切都还没发生
坏消息是:这个角色自带一个死亡倒计时,那就是其身中剧毒,若是找不到相应的灵丹妙药,便会在三年里毒发身亡。
刚刚穿进书里,低头看着腕间的中毒印记,贺问寻头皮发麻,两眼发黑:……?!
人生第一次觉得这么无语。
不是,有谁像她穿越进来就被判死期的?
穿越进来的第一晚,男主裴玉清就被打包,当成礼物,送给她作“试药人”。
贺问寻话还没说两句,男主就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悲愤赴死,咬舌自尽。
人生第二次觉得这么无语。
刚来时,裴郎视她如恶鬼,沉默不语,避恐不及。
后来,裴郎在她身前将一件件衣服褪去,目光盈盈地看着她,道:“你见过男子的守宫砂吗?”
【阅读须知】
1. 男生子,HE,1v1,男C
2. 私设众多,请勿考究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穿书 轻松 HE 女尊
主角 视角贺问寻 裴玉清
配角有一些
一句话简介:她怎么那样
立意:即使身处逆境也要奋发向上
第01章 中毒
初冬时节,月上中天,寒气渗人。
药房内仅有两盏烛台燃着,室内光线略显昏暗。伏在案上的女郎略微动了几下,睁开了眼。
她先是双眼有些无神地环顾四周,后又伸出食指去触碰烛台上的火苗。
“嘶…”
指尖传来的刺痛感令贺问寻脸上茫然的神情转为惊讶。
这原来不是梦。
明明一个小时前,她还在和同剧组的人吃着杀青饭,拿着啤酒畅饮。小助理还特意扶她到保姆车后座休息。
喝了许多酒,她现如今没有任何宿醉后的头疼眩晕之症。
环顾四周,作为一个常年在横店演古装戏的女演员来说,这个古色古香的装潢莫名地有种亲切感。
贺问寻站起身,端起一方烛台,先是审视屋内布局。此屋应是药房与书房的整合。
书案的后方及两侧都是巨大的柜子,两侧的柜子为屉门圆角设计,而后方则是书架,陈列许多书。角落里还堆着一些个箱箧。
贺问寻往左边凑过去一看,每个格子上都清楚地写上了格内所置物品,不过是繁体字。她任意挑选了几个打开,有的是药材,有的则是一些药瓶。
贺问寻右手拿着烛台,正当她伸出左手,准备从中拿出一个瓶子细细探究一番,她猛然发现左手手腕中间的右侧有一条淡淡的紫线印记。
此印记不长,目测不过四五厘米。
“紫线,手腕处。”
霎那间,混沌的大脑顿时灵台清明。
“原来,”她坐回书案前,右手轻轻触摸腕间,“我竟然是穿越到了那本书里。”
她口中所指的那本书为前几日所阅读的一本女尊小说。
贺问寻不由地双指合并慢慢按摩额角,开始回忆起书中对与她同名同姓的女配‘贺问寻’有关的描述。
原著中,‘贺问寻’师承鬼医龙姥姥,其性情乖戾,善医更善毒。况且此人行事极端,剑走偏锋,不惜以身试毒,以毒攻毒,使得各类毒素积聚五脏内腹,不出三年必定毒素爆发而身亡。
她如今手腕上的紫线就是中毒症状。待到紫线首尾相连,合并成圆之时,就是她死亡之日。
若要问现如今什么感受,她此时此刻只觉得头上悬着一把铡刀。
作孽,真的是作孽。
贺问寻轻吐一口气:“早知道会赶潮流穿进书里,我就应该看到那个名字时就关手机去睡觉。”
她起身将剩余的烛台都点上,屋内顿时亮堂不少。往砚台添点水进行研墨之后,她开始往纸上写字。
现如今,再急也是没有用的。
她要将所记得的关于原著的描述尽可能都写下来,然后从中寻找破解之法,最首要地就是解掉身上的毒。
根据原著中的描述,这是一个有江湖高人存在的武侠世界,所以自然是存在轻功,内力等武侠必备元素。
这位女配‘贺问寻’的背景介绍在原著中相当模糊。只是简单叙述其母亲被奸人所害,父亲不见踪影,一夕之间成了个没人管没人问的孤儿。
所以说,她幼时便亲身体会过什么是社会的毒打,什么是人间冷暖自知,后来在大街上被龙姥姥捡回来,收其为徒,授予其武功与医术。
龙姥姥一生漂泊,居无定所,未有夫婿与孩子,人到迟暮之年才感慨无后人继承其衣钵,遂动起了收徒的念头。
她总共有两徒,其一便是‘贺问寻’。
‘贺问寻’自幼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大抵是亲身体验过一段当小乞丐的日子,又特别能吃苦,故而很受龙姥姥喜爱,习得一手由龙姥姥亲授的自创剑法-龙吟太剑。
纵使师徒之间和睦相处,龙姥姥悉心教导,但幼时的经历之上街乞讨被人故意绊倒扔石子,好不容易讨到的食物被其他小乞丐抢走等等一系列摧残幼小心灵事件之后,‘贺问寻’果不其然地还是长歪了。
在原著里的‘贺问寻’反差极大。她虽长有着一张面若玄女,温婉柔和的脸,但内心却是实打实的阴暗,狠毒,做事偏执,后期恨不得掀翻整个武林。
这一点,从她疯狂到以身试毒,导致命不久矣就可看出。
龙姥姥在世时,‘贺问寻’尚且还能压抑自己的本性。而待其过世之后,她内心黑暗的想法就如同破土而出的小幼苗,疯狂汲取土壤的养分,似乎在一日之后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江湖上令人闻之丧胆的“半生半死毒”就是出自‘贺问寻’之手。
沾染上者,其肌理发黑,由局部蔓延至全身,无论是喝药,还是放血,剃肉,刮骨疗伤,依旧不见好。
病发之时,全身疼痛难忍,经脉抽搐,最终会落得个无法忍受,悲愤自杀的下场。
‘贺问寻’除却善毒,还喜欢找大活人做她的试药人。还得是那种身强体壮的活人。
据书中描写,在江湖风云名人排行榜排第二十三,武艺精湛的静姝道长就因为一招不敌败于‘贺问寻’,就被她囚禁起来做了药人。
等到三个月试药人时限一过,静姝道长被放出来之后,人非人,鬼非鬼,已经不成样子。
而另外一位真真切切地从‘贺问寻’身上体会到什么叫做狠毒是原著的男主,乃武林世家大族裴氏一族的庶出长子,裴玉清。
贺问寻写到这儿,笔一停,单独拿出一张纸,开始写的同时,嘴中不由地跟着念出来:“裴玉清,庶出长子,不受主君待见。其性情孤冷,深居简出,尤善丹青,但在裴氏太玄剑法上领悟超出其同辈人一大截,直至…”
此时,门外的一声“少主人”打断了她的思路。
一名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的青葱少女走了进来。
龙姥姥晚年在姑苏城外山脚下建造了一个医庐之后,酷爱从乞丐堆里捡合眼缘的小乞丐来教授一些简单的药理知识,把她们培养成医童。
自从龙姥姥逝后,‘贺问寻’就成了医庐的主人,故庐里的人都称她一声“少主人”。
进来的少女名叫白芨。只听她道:“少主人,您昨晚带来的那人醒来了。但是他不肯吃药。”
贺问寻笔一顿,“吃药…吃的是让人好起来的药?”
白芨回答:“给他熬制的药是按照您吩咐的疗伤补身药。您说他经脉寸断,受了很重的内伤,身上还有鞭伤,需要好好调养一番,之后便可用于炼毒。”
那就行了,折磨人的剧情还没开始。
“走,带我去看看。”
由白芨引路,两人一道很快来到厢房处。
还没进去,远远就看见屋内烛火亮堂。走进去绕过木质梨花屏风一看,黑黝黝的汤药撒了一地,两名小男童站在床榻前,颤抖着肩膀不敢抬头。
榻上一名只着白色中衣的男子趴伏着,被褥只盖到他腰间。
其人背影瘦削,如乌木一般的长发铺满了他整个挺直的背,纤长白皙的手指上沾染了几滴药液。
虽然他还未抬头,但光是看这架势,就知道是个宁折不弯,逼起来会玉石俱焚的烈性主。
“你们两个速速再去端一碗药来。”贺问寻温声吩咐着两个小童。
白芨识眼色地立马将一梨木携花扶手椅放在床榻斜前方,带领两个小童走出去。
贺问寻坐到扶手椅上,道:“裴郎君,有病就得吃药,你这讳疾忌医可不好。身子骨没好起来,受累的还是你自己。”
裴玉清闻着萦绕鼻尖的苦涩药香,将身子支起来,缓缓地抬头看着贺问寻。
眼前的这个女子,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在接受他人的审视,贺问寻也在默默打量着裴玉清。在看清他的脸那一瞬间,她不由地,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或许漂亮这个词还不够足以去形容他。更贴切的词应该是仙姿玉貌。
他眉目如画,肤色白皙似雪,与琉璃一般的墨瞳相称明显。右眼尾下点缀着一颗勾人的泪痣。因为身上的疼痛感,他下意识地,用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唇就此染上些血色。
整个人将美丽,清冷与破碎感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他眉头微蹙,长发因微动作而轻轻划过他的肩头。
玉清玉清,当真是人如其名。如美玉,又如同雪中绽放的清冷白梅。
而他现在给人的感觉,就是一朵不慎跌入泥泞土地的败落冷梅。
贺问寻在心里慢慢道:难怪啊,裴氏的那位嫡长女会色令智昏到下药打算把自己的庶弟给办了。但是事没办成,东窗事发,给裴氏主君发现之后,挨了狠狠的一顿打,打包送到我这儿来了。
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对这种待字闺中的男儿郎无疑不是一种毁灭。
她又不着痕迹地瞟了几眼裴玉清手腕处,那有着未被完全遮掩的暗红色、醒目伤痕,诚恳建议:“裴郎君,我这有涂抹在身上祛除伤疤的上好膏物,名为天山雪。你这身上的鞭伤若是不好好处理,会留疤的。”
裴玉清咳嗽了几声,低声道:“纵使我为鱼肉,你为刀俎,我也绝不会容你辱我半分。”
贺问寻右手支起下颔,对这个话题突然从鞭伤跳到辱人很是疑惑,但依然选择顺着他的话往下讲,道:“辱你?哦…你说的是这碗药?我给你喝的不是什么毒药,也不是什么合欢散。”
联想起书中剧情,她话锋一转:“欺负你的人应当是裴家人,不是吗?给你下药,不知廉耻地想与你...成事的是你的嫡姐。
“废你武功,把你当做物什一样,打包送来的是裴家主君。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是想要让我把你再送回去?可是她们未必认你。”
当所厌恶、憎恨的隐秘事被人像倒豆子似的一颗一颗倒出来,对于裴玉清来说,无异于与被人当众羞辱。
他闭上眼,羽睫不由地翘动,在下眼睑处撒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道:“凡世人,无不所图。主君将我送来,不就是为了给你做试药人,受你折辱!若要我痛苦地活着…”
他睁开双眼,眼中无波无澜,“倒不如一死尔。”
第02章 裴郎
正当裴玉清欲咬舌自尽,贺问寻已站起身,扯下一片青纱帐,团成一团塞进他嘴里,整个动作如迅雷一般,又快又准。
贺问寻立马将他的双手折叠,握紧他的手腕处,扣在头上,将他压在床榻上:“死?可是你现在好像连自己是否可以自尽的资格都没有了。”
弱质男儿郎本就力气不敌女子,更何况裴玉清经脉尽断,武功尽失,双手被禁锢,小腿处也被贺问寻的膝盖狠狠压着。
他现在就是全方位地被人压制在床榻上,动弹不得。贺问寻身上淡淡的,发苦的草药味向他如潮涌般压来。
看着他一脸“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表情,贺问寻在选择维持自己的狠辣人设和好言相劝之间选择了后者。
她温声道:“我与静姝道长比试前曾有约,她输,则听令于我。我可是堂堂正正把她按在地上摩擦。”
裴玉清闭上双眼,不说话,将头歪向一边,一串晶莹剔透的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慢慢地从眼角滑落进乌发中。滑过的肌肤上有一层淡淡的泪痕。
贺问寻见状一愣。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这种无声的破碎感,沉默的反抗往往会带给人更多的是一种揪心的感觉。
她松开对裴玉清的禁锢,从他身|上起来后,略感尴尬地抚了抚自己的衣袖,坐回扶手椅上。
裴玉清感到手上的禁制松了,无声无息地将自己缩成被窝里的一小团。这在贺问寻眼里看来,他就像是一个背对着她的小土豆。光看背影,她都能感受到浓浓的愤恨感,以及那么几分对她的惧怕之色。
两人一时之间都不说话,偶尔有几声从床榻上传来的弱弱啜泣、哽咽声。
贺问寻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略有些无奈,但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声从斜后方传来的“少主人”打破室内的静谧之声。贺问寻转头看去,是小医童送来了一碗新药。药呈黑褐色状,阵阵苦味窜入她的鼻中。
这不用喝,光靠闻就能感觉到这药肯定不是一般的苦。
贺问寻摆摆手,道:“去扶榻上的裴郎君起来喝药。”
小童先是凑够去低声喊了句“郎君”,见榻上人毫无动静,下意识地转头向贺问寻求助。
贺问寻思索了一下,道:“我这人,还没给你这么漂亮的美人喂过药。我倒是很想……”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故意弄出声音,做出拿药的动作,“试试”二字尚在喉咙里,榻上人已经先她一步有了起伏。
裴玉清自个儿撑着坐起来,拿着药碗,无声地喝着。忍着反胃,要呕吐的感觉,将药汁尽数吞了下去。
喝得太急,几滴药汁就从他苍白的嘴角滑落,顺着他优美的脖颈线滑进他的衣襟里。
只听他嘶哑着嗓音,道:“从前只听闻贺神医心狠手辣,不近男色的贤名,现在接触了也只知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他说这话就是为了惹怒贺问寻。
贺问寻特地扫了几眼裴玉清,感慨这人是真的不怕死。
按照原著里的设定,‘贺问寻’确实是一个见不得别人挑衅的人。若有人敢在她面前这般挑衅,等待的不是毒药便是拔舌。
而被阴阳的某人只是淡定地坐回椅子上,道:“如果你没有被送来这里,你觉得你呆在裴府的下场是什么?”
她敏锐地捕捉到裴玉清脸上一闪而过的微表情,继续道:“你不过是区区一个庶子,你重要还是你的那位嫡姐重要?你嫡姐以后是要继承裴府,成为下一任武林盟主。像看上自己亲庶弟的这种不道德名声,传出去的话,裴府脸上无光。你要是真的待在裴府,不是赐白绫,就是被沉塘。
“你看,你身上的鞭伤遮都遮不住。待在我这儿,不比那儿好吗?还是你就喜欢玩虐,喜欢被打?况且,你现在还没被我拿去试药,不是吗?”
语毕,她站起身,点点小童,“你这段时日就好好留在这房内照顾他。记住,每顿饭须得好好吃,每餐药须得好好喝。”
医童点点头,体贴地从怀中拿出帕子,轻轻擦拭裴玉清嘴角的汁液。
裴玉清面无表情地听完,待她走后,垂眸摸摸手臂上的伤。
他之前在裴府是有见过‘贺问寻’。
裴氏几个女郎外出遇袭,身受重伤,府里的大夫开了几副药都无甚作用。无法,主君便重金请来了一江湖神医。
据说该神医妙手回春,能医死人肉白骨,尤善针灸之术。裴玉清听府里的下人说过,此人姓贺,二字问寻。
裴玉清见到‘贺问寻’的那一日,是在一个下雨的傍晚。
他刚练完剑,走过漫漫长廊。他看到有一名身量苗条纤长的紫衣女子,正在凉亭内坐着,膝上卧着一只通体灰色毛发的小猫。
裴玉清认出来那是主君养在身边好几年的宠物。这猫活泼不认生,就爱在府内到处乱窜,这估摸着就是瞎玩时被人给抓到了。
隔着淡淡雨幕,他清楚地看到她拎起小猫的后颈皮,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寒光一凛,刀刃已入小猫腹部。
滴滴鲜血顺着小猫的后腿往下流。它凄惨刺耳的叫声,却无法让这个女子脸上出现一丝怜悯,动容,亦或是后悔。
她毫不怜惜,随手将小猫丢进池子里,看着在水里痛苦哀嚎,却又一直在疯狂扑腾的小猫,脸上出现满足、惬意的神情。
似有所感,女子抬头,与裴玉清目光相对。裴玉清不由心中一紧,强迫自己平静地移开目光。
女子脸上并未出现什么被人抓包的羞恼、尴尬神色。她只是轻蔑地勾唇,晃了晃手中的匕首,眼中的警告之意甚是明显。
……
翌日清晨。
贺问寻睁开眼醒来,望着帐顶。眼神空洞了好一会才逐渐聚焦。
外面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是有人端着洗脸用的木盆等走进房内。
白芨将要穿的外衫,待会要用的热毛巾等一一放好,娴熟撩开帷幔,将起挂在床榻边的挂钩处,“少主人,今日是否要去医庐坐诊?”
贺问寻昏昏沉沉地从榻上爬起来,大脑尚处宕机状态,手已经下意识地拿起来衣服穿了起来。
“医庐…坐诊…”
她小声呢喃,当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那一刻,大脑里的碎片信息开始自动化成一幅幅画,“我是…神医…贺问寻…”
砰的一下,脑子里炸开了。神不神医的不要紧,但是她现在连基础的望、闻、问、切都不会,她怎么去坐诊。
“不去。”她深呼吸几下,极为平静地说,“从今日起,任何事都不要来打扰我。我需在书房内潜心钻研……重要的东西。”
嗯,确实是潜心重要的东西,她要开始思考如何恶补医学知识,武功剑术,以及捋一下她这个女配在书中的结局走向。
吃过早饭,贺问寻便一头钻进书房内。在一通翻箱倒柜之后,她倒是找出了三本书,和一些与她人来往的书信。
一本剑谱,上写着《龙吟太剑》。一本内功心经,上写着《迢月心经》。以及最后一本书册,上赫然写着试毒手札。
剑谱名一看就是龙姥姥传下来的,但这心经却看着与剑谱名不是很搭。
翻开剑谱,上面都是一幅幅小人画,画中人无不手执一剑,书页内旁侧有注释。
将剑谱放至一旁,贺问寻大致翻阅另一本武功秘籍。
这本内经主要包含晦涩口诀,练功走穴路途,结印手势,翻到最后面是与之相配的莲莲漫花轻功步。
再翻开那一本试毒手札,上面的字迹笔锋锋利,极具个人特色。
书扉上写着:[试药者:普度寺静姝道长]
下一页著:[第一日。喂食新制九曲断肠散。仅一刻之间,静姝道长仆地不起,腹部痉挛胀痛。再一刻钟,口鼻喷血不止,腹吐黑水]
再翻一页,著:[第二日。喂食热毒散。静姝道长通体发热,遂脱衣,裸体于雪地中奔跑半个时辰,回来后感风寒,丧失意识,识人不清]
她跳着翻了十几页,[第二十日。静姝道长欲逃,碎其膝盖骨,致其不可步行。喂以假死之药,其脉搏停跳,无鼻息,脖颈间跳动静止。再喂之以解药,遂乃苏醒,但视物有重影]
这原来是折磨静姝道长的小黑屋日记。原著里,‘贺问寻’到中后期,丧心病狂地想要以一己之力用毒控制整个武林中人,说不定就是先拿静姝道长炼药做准备。
贺问寻合上书册,闭上眼睛,双指按摩鼻梁处。
论起另一个被关小黑屋的人,她不由想到裴玉清。
一张漂亮的脸蛋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就着昨日中断的思绪,她开始慢慢思索。
从裴府到此处,对他而言,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原著中,在裴玉清被送过来时,‘贺问寻’确实也是先让医童好好照料他,因为当试药人的前提条件,是要有一个不那么脆弱的身体,经得住她一次又一次的毒药投喂。
武功是在裴府被废的,手已不能再握剑柄。
被喂食绝息丸,丧失了生育能力。
见其肌理细腻,肤质白皙,便将数十种有毒药草捣成汁,涂在脸部与脖颈处,肌肤受不了刺激,长了许多颜色丑陋,紫红相杂的斑,纵使用了药也无法退却。所以说脸也被毁了。
自此,裴玉清只要是见外人,都是头戴黑纱幂篱。
好惨。贺问寻在心里总结。
那裴玉清后来又是怎么逃走的?
她看这种小说向来是打发时间,囫囵吞枣,无法记清楚后续的每个细节情节发展。
她现在只能模模糊糊回忆起,‘贺问寻’带着裴玉清外出时,女主见到了他,心生恻隐之心,使用计谋从原身身边救出裴玉清,将其带回到江氏的长极山庄。
至于是外出到了哪个镇遇见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额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贺问寻支着下颔,手转了转毛笔杆,心道:人已经送过来了,送回去是不可能的。一个男儿家家的,长得还这么漂亮,现下又没点武艺伴身,给他点钱,让他搬离此处约等于让人自生自灭。
还真的是难搞。
看来,她得去哪都带着裴玉清,总不能一直放在她这儿。
第03章 入梦
书案上的信已经一封封被拆开来。
有一封是裴府送来的书信。大体内容是,裴玉清自此不再是裴府人,为感谢上次救治之恩,他就是送来的礼物,下药时无需顾虑。
在这个以女尊为时代的背景里,纵使如今大周国泰平安,但男子地位低下,像这种“送礼”行为不常见,却也不会令人觉得突兀。
虽然,裴玉清在书中描写为“颖悟绝人”,“绝世奇才”,在武学招式上一点就通,就心法有自身独特见解。但正是这一份通透,其风姿盖过她人,才使得裴家主君不喜,故就着这个机会将其送走。
她翻了翻其余信件,皆是与师姐的来往,落款皆有一个顾字。
龙姥姥收的两个徒儿中,其一是贺问寻,另一个则是这位顾氏女郎。
姓顾,名玲珑。出自北方都城的名门望族,顾氏一族。
顾氏先祖,乃是大周的开国元勋,辅佐太祖夺得江山。祖祖辈辈在朝中皆担任要职,有的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有的则是儒家大能,且说当今圣上后宫里的凤君就是出自顾家。
本来,这位顾师姐没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都城出生,长大,根据家族安排进入朝堂,担任要职。
可偏偏意外还是发生了。
顾玲珑出生时不足七月,全身发紫异常,呼吸不畅,其父分娩时难产血崩而亡。原是其父不慎吞食剧毒之药,所产婴儿体内也顺带其毒。
幸而得龙姥姥出手相救,也因此被收纳为徒。自此这位师姐便年幼时离京,跟随龙姥姥漂泊江湖,云游四海。恩师驾鹤仙去后,顾玲珑便离开了医庐,四处游历。
许是多年的逍遥生活,顾玲珑心思早已不在政事上。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她也确实是称得上是一位妙手仁心的医女。
贺问寻和她的这位师姐关系,可以称得上是还不错,两人时常书信联系。
她一封封书信仔细看去,大部分都是顾玲珑四处游荡,当个走方医的所见所闻。
很快,贺问寻从中找到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信上全是一顿劈里啪啦的怒骂,斥责她以身试毒,把身家性命当作儿戏。言辞之激烈,下笔之狂草,贺问寻都能想象到顾玲珑要是在她面前,会是一副多么痛心疾首的表情。
而信的末尾,附上一份顾玲珑在信中据称参考数十本医书而写出的海上仙方。只见第一个药引子写的是百毒不侵之人的血……
贺问寻:?
茫茫江湖,要找一个百毒不侵之人的难度堪比大海里捞针,水里捞月亮。
[以百毒不侵之人的血作药引,黄芪半斤,连翘半斤,玉溪天仙藤三钱,戚百草三株,火莲果一颗,业火莲一朵,白花蛇舌草二两,佐以小雪这日的雪水煮药]
这么一个海上仙方,除了黄芪、连翘是常见药材,其余药材的获取难度皆为四颗星到五颗星之间。
单说火莲果和这业火莲,生长在玉峰雪上的悬崖峭壁上。业火莲每一年开一次,开花时,会从中结出一颗火莲果。但攫取火莲果的一瞬间,业火莲会立马枯萎。
据闻,只有南诏国的皇室掌握攫取业火莲的正确方法。但南诏在二十多年前已被大周灭国,其皇室贵族无一人幸免。
一种无力之感顿起。
难不成老天当真要绝我?
她伸出左手手腕,慢慢摩挲着腕间紫线,垂眸思索。
万籁俱寂,夜幕中挂着圆月。
贺问寻抬头,月光顺着窗柩流淌进来,地上泛着淡淡银光。
“少主人,晚饭是要在书房吃吗?”有人提着食盒在外面。
“拿进来吧。”
用完饭之后,困意席卷而来,匆匆沐浴洗漱之后,贺问寻躺到了床上。
当夜,她做了一个梦。
更准确地来说,她好像进入了回忆中。
梦中的她是上帝视角,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在看一场大电影,而主角是小时候的‘贺问寻’。
衣袂翻飞,挥剑的利落声在幽静的竹林中显得格外突出。窄袖轻衫,少女单薄的背影映入眼帘。
动作流畅,身形利落。一招一式,异常熟练。十一二岁的‘贺问寻’使剑所用力劲不大,恰到好处,兼具美感与力量。
纵使不是正午日头最晒的时候,整张白净的脸庞也糊满了汗,背部的衣裳也被打湿一片。
“错了错了。”沧桑的声音里裹杂着几丝无奈。
一道木棍横空而来,正中剑柄,那力道大得‘贺问寻’虎口发麻,木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随声看去,一道身影缓缓前来。
来者苍颜白发,面容严肃。龙姥姥将木棍捡起,严厉斥责:“上次就指出来的错误,如今又犯。练剑的时候反复犯错,不知悔改,等到见真章之时,你还有机会试错吗?”
‘贺问寻’垂下脑袋,闷声道:“徒儿知错。”
龙姥姥用木棍往剑上一拍,木剑即可弹地而起,‘贺问寻’下意识地抬手接住。
龙姥姥木棍直指‘贺问寻’印堂,肃声道:“现在为师来和你打。”
刚入门的新人如何能和一代宗师对打?不过区区五招,‘贺问寻’手里的木剑就又被打飞,小臂处赫然出现了一道青紫印记。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你的出剑道路尽数被人知晓,罩门一目了然。”
龙姥姥毫不留情地将木棍,一一朝她身上的云门、天泉、章门、伏兔穴位大力点去,道:“这儿都是你的弱点。再来。”
一次又一次地捡剑,从过不到三招,慢慢变成可以接下七八招。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贺问寻’满脸疲惫,慢慢踱步走回去。
回到房内,她将木剑放置在剑架上,转身到旁边连着的小偏房内进行沐浴。
当‘贺问寻’擦着半湿不干的头发进到屋内,闻到那一股饭香,虽隔着竹帘看不到人,她已然先是喊了一声“师姐”。
一名十五六岁上下的少女转身。这是顾玲珑。长相略显清秀,着一身淡青色窄袖衣衫。
顾玲珑将食盒放置桌上,打开,“见你没去吃饭,就知道肯定是被师傅捉去练剑。给你弄了两荤一素。”
‘贺问寻’道了一声“多谢师姐”,坐下来。一时之间,只有筷子触碰碗盘的清脆声音。
三盘菜很快见底,‘贺问寻’拿出帕子擦拭嘴角的油渍,利索地将盘子装回食盒。随后,她从书架拿下两本医书,顾玲珑立马靠坐过来,细心指导‘贺问寻’。
顾玲珑因自幼身体弱,故不习武,只专攻医理。平常‘贺问寻’有不会的,课后补习找的都是她。
可以说,在医理方面,龙姥姥是正课老师,顾玲珑则是专门的一对一辅导老师。
两人一起埋头研究到子时一刻,这才算完。
随后,顾玲珑从木架上拿下一瓶药酒,道:“让我看看身上淤青的地方。”
‘贺问寻’从善如流地解开腰间细带,脱下上衣,只着肚兜,趴在床榻上,露出略有些单薄的背影。仔细看去,原来左肩上方有一不过指甲盖大小的褐色胎记。
腰间,背部,手臂上都有大片的淤青,她肌肤白皙,显得青紫色的印记更显狰狞,触目惊心。
冰凉的药酒倒在受伤处,顾玲珑手法娴熟地轻按,揉搓,欲将淤血散去。她轻声问:“你可会怪师傅对你如此严厉?”
“怎会?”疼痛感从背部、手部传来,‘贺问寻’不由地闷哼几声,道:“师傅是对我好,我心里都明白。”
“你明白就好。”顾玲珑手上动作轻了些,道:“习武,自然是要受的苦多一些。而且,我总觉得师傅待你与我之间是不一样的。”
最后那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贺问寻’听着,她将脸埋在枕头里,却没有搭话。
日复一日,破晓则起,夜半子时入睡。上午练剑,一招一式,不知疲倦。下午学医,针灸诊治,药草整理。
贺问寻在一旁看着,觉得原身每一天都过的日子,就像是一块吸满水的海绵,过得满满当当。
两年过去,‘贺问寻’的身量拔高不少。
她靠躺在一根粗绳上,抬头看着树上枝头的叶间缝隙,忽而,一柄软剑朝她袭来。疾如迅雷,势如破竹。
‘贺问寻’立马坐直身体,用腘窝一夹绳子,身子利落一翻,倒挂金钩。手立马抓住地上一根木枝,掷去。软剑之势立马被木枝拦住,两者堪堪垂落到地上。
一个翻身,‘贺问寻’从绳子上下来,走过去,捡起软剑细细查看。
其物复直如弦,用力可使屈之如钩,触之生凉。剑刃薄,却锋利得紧,可以缠于腰上,剑柄处还缀着繁重花纹。这是一把很漂亮的剑。
龙姥姥一脸含笑地看着她,道:“近日剑练得不错。这柄软剑由寒铁所铸,名为星辰剑,赠予你。”
“另外,”龙姥姥从怀中拿出一本写着迢月心经的书册,“这本心经是时候交与你了。”
‘贺问寻’接过来,略有些懵懂地问:“师傅,这是?”
龙姥姥道:“你母父留给你的。”
‘贺问寻’疑惑地眨眨眼:“师傅,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原来您还认识我母亲与父亲。”
龙姥姥只是简略地回答:“早些年间受过你母亲的恩惠。”
贺问寻站在一旁很想接着往下听,原著中对这位女配的身世并没有下过多笔墨,只是简单叙述原身自幼在乞丐中讨生活,为何师傅龙姥姥又提及她与原身的母亲有渊源?这怎么与原著的描述有出入啊?
可偏偏几声鸡鸣声将人从梦里拽了出来。
贺问寻有些恍惚,她总觉得她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
在梦里,她呆足了两年,看着原身日复一日,将龙吟太剑七七四十九式练得炉火纯青,埋头苦干,潜心研学各类复杂医理。但于现实,不过是区区一晚。
贺问寻从床榻上下来,拿出柜子里最里侧的软剑,手轻轻一握,一股熟悉感立马从虎口处延伸至全身,好像在梦里使剑的就是她本人。她的脑中不由地浮现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很快,她的想法得到了印证。
贺问寻立马穿好衣服,披上外袍,手提着剑,来至后院处的一片空地。
她闭上眼,身随意动,清脆的舞剑声响起,一套龙吟太剑流利地打完。即使身穿厚重外袍,也丝毫不觉得挥剑困难。她突然就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股暖流自丹田起向全身蔓延开来。
她居然真的在梦里学会了武功。
贺问寻扶额。穿书一事本就不可思议,违背常理。现如今,一场梦就让她掌握龙吟太剑,倒像是老天都有意在帮她这个来自异世界的灵魂,快速地融入到这个新世界中。
这就是传说中的金手指吗?那既然武学可以,那么医理是否也可以?
贺问寻被这个想法激到,立马动身去书房,迅速翻找到那几本在梦里出现过的书籍。
一医书中曾写道:[真武汤方:茯苓三两芍药三两白术二两生姜切,三两附子一枚,炮,去皮,破八片]
何为茯苓?何为芍药?何为白术?
这些中草药,对于医庐里那些刚入门的医童来说,都不过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内容。
但对于刚穿越过来,还是个门外妇的贺问寻来说,就是天书无疑。
而,就在刚刚,在她聚精会神阅读药方之时,当她看到“茯苓”二字之时,她的脑中随即浮现出了一个类似于3D模型的东西。那是一种呈椭圆形,大小不一的淡褐色菌子趴伏在植物根上。
第一直觉在强烈地告诉她,这个褐色东西就茯苓。
原本这些看起来晦涩难懂的药方,此时突然变得如喝水一般简单。这些不再是单独的文字,在她的脑海里,而是自动生成影像,将文字与图片挂钩。
此时此刻,那颗因穿越而来,一窍不通而倍感焦虑,不安的心得到了安抚。
第04章 相助
当贺问寻收起剑时,站在一旁的白芨适时递上巾帕。
“少主人倒是比以往练剑要勤快很多。”
“你这话倒是显得我平日懒惰,不爱练剑。”
贺问寻轻轻逝去额上的汗水,想起那人,问:“那位裴郎近日如何?”
这些日子,贺问寻夜晚做梦上课,白日练剑学医,日子过得充实忙碌,完美做到了连睡觉都在努力补充知识的程度。稍微算一算,距离两人上次见面,距今已过去了小一个月。
白芨答:“白果每日都有好好在侍奉裴公子汤药。现如今,那公子都能出来走动了,就是在外面待不了多久便回屋里去。”
白果就是贺问寻穿越过来第一晚,指给裴玉清的医童。
贺问寻抬头往天上看,今日日头正好,冬日里的暖阳晒得人舒坦。她道:“走,随我一同去见见裴郎。”
“喵…喵…”两人在廊下走着,几声猫叫入了耳。
“怎的还有猫叫?”贺问寻奇道。
“是白果。他前两日和裴郎一同出去散步,带回来了一只狸花小猫,样子可爱。现如今他正养着呢。”
“那裴郎不介意养只小猫?”
白芨顿了顿,拿不准该如何回答。
贺问寻睨了她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有猫腻,道:“说吧。”
“裴公子原话是,可以养,但不能让少主人看到这只猫。如果少主人来时,要将猫藏起来。”越说到后面,白芨头低得越厉害。
贺问寻听完就觉得无语。原来她在这位男主的心里是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反派形象。
在临近转弯时,贺问寻特意放轻脚步。
廊下,裴玉清正坐于一编制软垫上,一只花色繁重的狸花猫正躺在他大腿处,闭上眼,一脸惬意享受着裴玉清给它做的下巴按摩。
白果蹲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时不时也伸手去逗弄那只猫。
从贺问寻的角度看来,裴玉清是背对着她的,因而她只能看到一只黑色的纤细动物尾巴,垂在裴玉清的衣摆上。
白果一抬首,就看到正走过来的贺问寻,欲开口时,贺问寻伸出食指抵在嘴唇处,示意不要讲话。白果见状,乖乖地把嘴巴闭上。
贺问寻特意停在离裴玉清还有半步之远的位置,道:“没想到裴郎有喜欢小猫的喜好。”
若是裴玉清武功没被废,自然还是能听得贺问寻特意放慢的脚步声。但是,现如今的他失了武功,无法灵敏地感知周边环境变化。
贺问寻很清楚地感觉到,裴玉清那原本柔和、甚至是带了点慵懒的背影,在她说话的霎那间,变得僵硬无比。
只见裴玉清缓缓转身,特地后退两步,双掌交叠于广袖中,低首垂眸,整个人开始往外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气:“不知贺娘子前来所为何事?”
贺问寻看了看他衣裳上的猫毛,又扫了几眼一只广袖里掉出来的猫尾巴,觉得很是好笑:“你要养猫就养,何必藏起来。我还不至于不讲理到连猫都不给你养。”
说完,贺问寻伸手,立马揪着这根尾巴,把狸花猫从裴玉清的袖子里拽了出来。
她用手托住狸猫的腹部,轻挠几下它的脑袋,狸猫叫了几声表示抗议。纵使裴玉清一言不发,连眼神都没飞来一个,她也能清楚地感知到裴玉清在担心。是的,在担心她会不会对这只小猫做什么残虐的事。
她逗弄了几下小猫,就将其塞回裴玉清怀里。裴玉清伸手接过来时,两人的手指不免触碰到。他手指上的丝丝凉意也随着传来。
裴玉清碰到她手那一刻,放佛被电触一般,手立马缩回袖子里。
贺问寻:……他是有什么应激症吗?我这不还没拿他做试药人吗?这么怕我。
她敛起裙角,在裴玉清对面坐下来。
裴玉清将怀中小猫交给白果,挺直脊背而坐,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擦干手心里的冷汗。
白芨有眼色地拉着白果离开。
白玉皓腕从袖子伸出,挽起衣袖,一手拿着侧壶把,另一只按压于壶盖上,一提,一倒,干将利落,令人观之赏心悦目。他漂亮的琉璃眸子模糊在这白气氤氲中。
贺问寻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开门见山:“我有件事想要麻烦裴郎。”
裴玉清脸上的表情有丝诧异,在无声地传达这么一种信息——她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帮忙的?还居然用了麻烦二字?
贺问寻一手抵着下颔,一字一句慢慢道:“我想要一张裴府的布局构造图,以及一条最快,最安全通往裴府藏宝阁的路径。”
原著中曾写到,裴府的藏宝阁内收罗着许多名门兵器,稀罕药草等其他宝物,其中就收着这么一种绝品药材——天仙藤。
裴玉清轻蹙沉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等着她的下文。
她继续道:“我缺一味药材,就在裴府的藏宝阁内。我知道裴郎你除武艺外,笔墨丹青也甚是拿得出手。区区一个裴府构造图还是不在话下的。你为我画图,我就为你再续经脉,助你重塑武功。”
习武之人,无不爱惜自身的武功,即使是裴玉清也不意外。
闻此言,他与贺问寻对视几秒后,移开视线,道:“我曾听闻,贺娘子师从龙姥姥,而龙姥姥针灸之术天下一绝,传言能助武功尽失之人重获新生。”
贺问寻点点头,道:“说得不错,我向来在我师傅手底下学得很好。”
裴玉清不由地问:“为什么?”
贺问寻被问住:“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恢复武功?你明明……明明可以直接用命令,要求我,甚至是胁迫我。”说到后三个字,他的声音渐渐变弱。
贺问寻被他的话语逗乐,戏谑道:“做一笔交易不好吗?还是你就是喜欢玩虐,喜欢受人命令?”
“……”
“地图,我自然是画得出来。”他迟疑了会,“只是,需要五日。”
贺问寻点点头:“好。那五日后,你来书房见我。”
她利落站起身,临走前还落下一句:“我还蛮喜欢小猫的,你大可不必在我摸猫的时候紧张成那样。”
……
书房门是关着的。
裴玉清拿着图纸,站在门前,喊了声贺娘子。
门立马从里面被打开。裴玉清跟着贺问寻走了进去。
书案上堆满了各类书册,左上角是一堆叠在一起的信件,中间还夹杂着其他的纸,连着书案的地上也都叠放着书。
裴玉清双手将图纸递过去,贺问寻直接将图纸摊开在书册上,不甚将那堆信件打落。
见状,裴玉清蹲下去,欲将其捡起。在收拾期间,一张纸就这么被翻了出来,上面的字无形无骨,如同丑陋的蚯蚓在上面爬,比他五六岁写的字还不如。
一个自幼涉猎各类医籍,还需得给人开药方的人真的可以写出这么幼稚的字吗?再将前五日她所谓的“喜欢小猫”言论与之前在裴府的行为进行对比。
难道她完全忘记了之前在裴府与他对视的事了吗?
裴玉清很疑惑。
短短时日就能使人改变如此之天翻地覆吗?一个看似破天荒,却又很符合这一奇怪现象的想法浮出。但也只是猜测,他还不敢下定结论。
贺问寻看着这手里的图纸,不由地咂舌裴玉清画技之精湛。线条垂直有型,建筑构造一目了然。在原著后期,裴玉清就经常纸上作画,为女主审案、抓捕要犯时排忧解难,可以称得上是女主的贤内助,解语花。
可惜了,这么好的趁手宝贝,也是给人家养的,迟早是还给女主的。
“裴郎,最好的潜入裴府走哪个门?”
一股独特好闻的冷香向她逼近。是裴玉清靠了过来。
一只匀称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纸上,食指点点一处。
“西北方有一侧门,那儿人最少,可以从这儿进。”
“我欲打算夜间的时候前往,后天,亥时三刻。”贺问寻思索道。
“倒是还有更好的选择。”
“什么?”
贺问寻下意识朝裴玉清方向转头,这才意识到他靠得有些近。
裴玉清微微错愕,也意识到了这点,自觉地拉开距离,萦绕在她鼻尖的那股香散去了大半。
“还有二十日,便是母……裴氏家主的生辰,当晚都在主殿,看守的侍卫也少。你那晚去,更容易得手。”
贺问寻点点头,认同道:“你说得有道理。我还是操之过急了。还有什么其他要注意的地方吗?”
“若是不小心触碰到机关,引发铃声不断,你…贺娘子还是小心为上。”
裴玉清继续补充:“藏宝阁的那个院子,布置了毒丝,那地上的走格布局是这样的。”
他在图纸上画了一个类似Z字型的路径图。
“…这设计的好别致。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玉清看了她一眼:“这是机关大师遥班所设计的。她曾经在裴府招徒三人,其中就有我。当时她设计时,我就在旁边。”
“穿过之后,找到一块带有阴阳双鱼花纹的地砖,踩上去,藏宝阁的门就能打开。”
两人又一同商量藏宝阁内的大致部署结构,以及逃离脱身的最佳路径。
裴玉清说得有条有理,甚至还细心地提到裴府内的护卫换岗时辰,以及被发现后可以躲藏的地方。
“藏宝阁出来后,往东北角跑,那儿是我曾经待过的院落,人少,方便藏身。”
贺问寻在一旁听着,不由地又开始对裴玉清欣赏起来。此人虽性情清冷,不喜与人触碰,但论起正事,他确实挺尽心尽责。
她现如今已经将龙吟太剑全部学完,唯独那本迢月心经晦涩难懂,奥义难解。如果她和裴玉清关系缓和,两人成为好友,说不定日后还能请教他。
想着想着,贺问寻就走神起来,开始天马行空,想些有的没的,从和男主缓和关系,直接想到和女主打好关系,再到她两成亲时给包个红包,走走女主的后门来获取一些小道消息,根本没听裴玉清在讲什么。纯属于左耳进,右耳出。
裴玉清看着她一脸游离在外的神情,默默地停下来,盯着她,室内一时静谧。看到她又逐渐意识回笼,他再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他无语。哪有人会在认真论事途中就走神,还那么明显。
第05章 针灸
贺问寻一指窗下软榻,道:“你坐那儿去。我给你把把脉。”
这段时日,贺问寻也偶尔去问诊,替人看病,主要还是为了对所学知识的掌握程度进行检测。事实证明,她学得确实不错。
按照大周习俗,若是女郎中给男子看病时,理应悬丝诊脉,或用一巾帕覆盖与男子手腕上。但近日给贺问寻看病的都是女子,所以她不知男女当中的个别差异。
裴玉清依言坐过去,将手腕置于脉诊之上。
当贺问寻将三指直接搭于裴玉清的手腕寸口处,她明显地感觉到指下肌肤的僵硬。
脉象和她所想的大差不大,举之有余,按之不足,脉细如线,应指明显。这位裴郎君,虚得很,虚得很。
他目前这种情况,就类似于王者荣耀里的中路玩家,不仅血条空了一大半,蓝条也所剩无几,没血又放不出什么技能。
她看着裴玉清一脸淡定自若,与僵硬得快要起鸡皮疙瘩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就觉得好笑。
贺问寻故意打趣,“你知道想要续接经脉,是要脱衣扎针的吧?我可没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够在黑布蒙眼的情况下,还能找准穴位。给你把个脉你就浑身僵硬,不知道给你针灸时,你又要如何?”
他抿着唇,手指下意识攥紧衣袍,蹭的一下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贺问寻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喃喃道:“果然一聊到这些,人就直接跑了,真是经不起逗。”
……
夜幕低垂。
几个医童轮番往浴桶里添加水。
裴玉清看着浴桶里泛褐色的水,脱下身上的中衣。
他趴伏在木桶边缘,不断升起的袅袅雾气令他视线一片模糊,温暖舒适的热气令他微微有些失神。
白果走过来,掬起一捧水,洒在裴玉清白皙,瘦削的脊背上。他摸着裴玉清身上泛粉色的印记,道:“郎君身上的鞭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少主人说,这药浴,每天都要泡,对郎君调理身子有好处。”
裴玉清:“贺娘子有说什么时候过来吗?”
白果回答:“少主人说,泡好澡后就立马行针灸。所以她现在就等在外面。”
贺问寻跪坐于软榻上,看着纱布上的银针。古代的条件有限,她刚刚已经将棉布包裹着银针,放在滚烫的开水里消过毒了。
只不过…
她看了眼沙漏,这男主泡澡怎么那么慢。
等得百无聊赖之际,贺问寻看着矮桌上跳动的烛火开始发呆。
“贺娘子…”
贺问寻转过头。
裴玉清此刻只单单穿了一身素白中衣,外披上了一件外袍。白皙的肌肤染上了嫩粉色,脖颈优美纤长。因为泡澡时间太长,他整个人被覆上了一种朦胧的美感。
“你…”
“我…”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
“贺娘子请先讲。”
“你…泡澡时间那么长,肌肤都要皱了吧。”她粗略算了一下时辰,裴玉清在里面待了绝对有超过半个时辰。
“贺娘子。”裴玉清深吸一口气,似乎做了很长的心理建设,“是要全脱吗?还是只是褪下上衣。”
“什么全脱…”贺问寻蹙眉,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不会是以为要光着针灸,所以才在里面磨蹭了这么久吧。”
贺问寻拿手指在自己肩膀处比划了一下,边笑边解释:“其实只要脱到这儿就好了…哈哈…”
裴玉清脸上闪过一丝窘迫,看着贺问寻眼里藏都藏不住的笑意,顿时觉得有些恼:“你还要笑到几时?还不是你白日里的那番话害得我误会。”
话一说完,两人都愣住。
在贺问寻眼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裴玉清,因羞恼而胸膛微微起伏,眼尾泛着红,生动有趣。那个在她看来,冷冰冰的裴郎似乎多了份色彩,不再是单一的纸片人。
在裴玉清心里,他隐隐有些担忧刚那番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惹恼她,怕她反悔。他表面上无波无澜,实则手心里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啊…”贺问寻将软桌移走,手一拍软榻前端,“那我们现在开始?”
裴玉清暗自松了一口气,依言背对着贺问寻而坐。
他解开系带,露出如白玉一般的肩膀。
银针扎在肌肤上的刺痛感传来。
贺问寻连点背上几个大穴,立马双手手掌覆上,自她掌中,一股延绵深厚的内力缓缓传入裴玉清体内。就好像是一只无形的,轻柔的手在他体内,为他仔细地梳理经脉处。
部分脉络处畅通无阻,部分处则好像打了个死结,内力受到了阻碍,无法再前进。贺问寻立马扩大内力,为其疏通。
这就是武功被废,再塑经脉的难处。这些阻碍并不是一次性就能打通的,而每每此处是最难受,最疼的。
“…唔…”
裴玉清额头沁出冷汗,嘴角渗出血迹,不过才一刻钟,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
见状,贺问寻立马收掌,手一挥,将银针收回。裴玉清顺着惯性往后倒,贺问寻下意识搂住他的窄腰。纵使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他的腰侧结实有劲。
贺问寻从怀中拿出巾帕,温柔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
“疼…好疼…”
裴玉清在她怀里不住地呢喃,枕在她的肩窝处。他的呼吸不似平常那般,紊乱而又急促地打在她的脖颈处,唇褪去了血色。他的眼睛很湿润,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
贺问寻拿出一粒事先备好的药丸,送入他嘴中。此药丸入口即化。
她手伸到他腿弯处,将其抱起,放到床榻上,给他盖上棉被。
被子下的裴玉清,又把自己缩成一个可怜小土豆,微微发抖。
贺问寻为他拭去冷汗,道:“你还好吗?”
裴玉清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你说呢?
贺问寻默了默,道:“我这可是尽职尽责,你可别觉得我是在轻薄你。”
语毕,她将手伸进了被子里,裴玉清下意识用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抖着唇,眼里含着几丝疑惑不解和羞赧。
裴玉清的手很冷,就像峰上那千年不化的雪一般冷。被他抓住的那一刹那,贺问寻觉得自己的手被雪埋了起来。
贺问寻将手掌紧紧地贴着他的小腹。
一股细流传入腹部,好似一股清凉的小溪。这是她在用内力替他缓解痛处。
裴玉清咬着下唇,盯着她。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他的莹白耳尖悄然变粉。因为她的手掌盖在他的守宫砂上。
感受到掌下的身体不再颤抖,贺问寻将手收回。她的视线缓缓与裴玉清对上,呼吸可闻,他额头上凌乱的发丝让他多了几分“病弱美男子”的易碎感。她顺手将其发丝别到耳后,这才注意到他耳朵红得发烫。
贺问寻心道,这副作用有点多啊,除了腹痛,怎么连耳朵都开始变红了。
“你耳朵怎么那么红?是身体还有哪不舒服?”
“好多了……把你的手从我耳朵那儿拿开。”
“哦…”
她打算起身离开,有一股力拉住了她。
她垂眸,是裴玉清用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注意到贺问寻在盯着他的手看,裴玉清将手缩回被子里,水润的眼眸如同夜里的星星般闪烁:“还需要针灸几日?”
贺问寻双手一摊:“不知道,因人而异。就你这情况,我寻思着还得来个六七次。”
事实证明,贺问寻还是把事情想得太乐观了。
连着五天,每每还不到一刻钟,裴玉清就难受得身体发抖,发颤,然后整个人就会很自然地,又很顺从地窝在贺问寻的怀里。
这让贺问寻在接住他的时候,被动地把他的窄腰摸了个遍。
贺问寻不得不承认,裴玉清的腰确实很好摸,要是脱下衣服那就……停!打住!
她收回心猿意马的心思,感慨美色实在是误人。
裴玉清反应过大,贺问寻不得不修改药方,增添几味温和的药,连白日里都过来诊脉。
到了晚间,贺问寻又会准时过来给裴玉清针灸,在他房里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可以说,这段日子里,两人待在一起相处的时间直线上升。
到第十晚的时候,成效显著,渐入佳境。贺问寻从他的呼吸之法都能感受到裴郎那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裴玉清闭眼,盘腿坐在软榻上,双手结印打坐,头顶上隐隐有白烟冒出。
一股暖流自丹田而起,如奔腾的河流一般向全身涌去,整个人感到身心舒畅。
他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与支着下颔的贺问寻正好对上。
裴玉清诚恳道:“我如今能重接经脉,还得多谢贺娘子这多日来的医治。”
“不用谢,不用谢。”贺问寻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册,“我这儿正好有不会的,想要请教于你。”
裴玉清倾身凑过去瞄一眼书册的名字《迢月心经》,立马就很端正地坐回去,甚至还特意地拉开几寸距离。眼观鼻鼻观心,整个人就好像是一棵竹子似的,笔挺地坐在那儿,一点余光都没分过来。
贺问寻:?
这又是在干吗?
“你这是做什么?”贺问寻不懂。
“贺娘子,你这是家传内经功法,旁人怎可随意查看。”裴玉清认真解释道。
贺问寻眨了眨眼,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像这种家族独门的武林秘籍,内经心法,自然是独门绝技,怎可与外人共享。贺问寻的这种做法,在他看来约等同于引狼入室。
贺问寻将书册一卷,按在手心里拍了拍:“那我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我除了问你,还能问谁?我放着裴府的武道奇才不问,难不成去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问吗?”
裴玉清:“……”
什么武道奇才,也不知道她哪里得出来的结论。这种大话她真的是张口就来。
裴玉清觉得她在捧杀他,并且持有证据。
第06章 潜入
在贺问寻的多次请求下,裴玉清被说服打动,坐了过去。
裴玉清接过书册,垂眉低首,很认真地品着书上的一字一句。
此时此刻,静谧无声的夜里,只有外面呼呼作响的风声,燃烧的蜡烛声,以及两人平静的呼吸声。
裴玉清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羽睫下是一片小小阴影,轮廓显得柔和朦胧。即使是端坐在软榻上,他也会挺直腰板,将手温顺地搭在大腿上。他看书时的神情又是如此的专注动人,令人观之赏心悦目。
在相处的这段时日里,贺问寻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被裴玉清的脸,被他身上特有的清冷气质所吸引。人都是视觉动物,她也不能幸免。
“你看这。”裴玉清手拿着书册倾身,他身上浓郁的冷香扑鼻而来。
贺问寻将内心稍纷乱的思绪调整后,凑过去,认真倾听裴玉清的讲解。
看着贺问寻下意识的点头小动作,莫名地,一股无法言说的愉悦感自裴玉清内心油然而起。
注意到她眉峰微蹙的不解样,裴玉清还会特意倒回去讲。
区区两页纸,讲了三刻钟才算完。
看裴郎讲的口干舌燥,贺问寻很是上道地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感慨道:“裴郎,你真的是一朵解语花,一位好老师。难怪女主…啊,都这么晚了,我该回去了。”
裴玉清疑惑:“你刚刚说什么难怪。难怪什么?”
“嘴瓢,说错了。”
……
贺问寻的日子过得很忙碌。
白日练剑,晚上练习迢月心经,遇到不会,不理解的就去找外置大脑裴玉清帮忙。
龙吟太剑和迢月心经完全是两套不同的功法。前者为精妙剑法,讲究凌厉与速度,后者为内功心法,讲究以柔克刚,两套武功结合起来练,倒也不冲突,反倒是有种互补之效。
也就这两个月里,她都感觉到自己在疯狂练级,为今后的打boss做准备。
圆月悬挂,今夜有些冷。
白芨翻箱倒柜,给贺问寻找出了一身黑色紧身衣,并一块黑色面纱。
“少主人,可否需要人在裴府外等候?”白芨候在一旁,神色担忧。
“不用。”贺问寻摆摆手,“你们都是一群小孩,等什么?别到时候暴露了。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早点睡。”
打扮停当,将星辰剑缠于腰间,翻身上马。
医庐位于姑苏城外的西南方,而裴府则坐落于姑苏城繁华的东北一带。路途委实是有些远。
贺问寻骑着马,来到姑苏城的西大门。下马,将马绳系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就立马动用轻功,灵巧地穿墙掠户,翻过一个又一个屋顶。
不多时,便来到裴府。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门上是两个碗大的门扣,左右两边都摆着一个石狮雕塑。正中间的匾额书写着“裴府”二字。
贺问寻绕了一下路,摸到西北边的侧门,直接翻墙而入。
虽然有裴玉清画的图给她打了预防针,但贺问寻还是不免有些迷了路。
“前面的人站住!”
贺问寻被背后的呵声一凛。她一边往怀里掏出一颗玻璃弹丸,一边转身说:“啊…我只是迷路了而已。”
“咻!”
弹丸直接打中那护卫的哑穴。贺问寻眼疾手快,一个手刀直接将人砍晕。
将人拖到草丛里后,她足上三点,顺着墙壁再一次飞上屋檐。
待在上面,更看清主殿那处灯火通明,人基本都聚在那儿。如裴玉清所料,今晚确实是潜入府邸的好时机。
贺问寻翻过两条长廊,转眼间就来到目标大院。
她定睛一看,这院内地上布置了满满当当的黑色线,而廊下有几串铃铛挂着。据裴郎所说,这些线由毒蜘蛛所吐,编织而成,沾上便会立即毙命。
贺问寻按照当时所讲的路径,有惊无险地穿过去。眼尖的她立马发现那刻上阴阳双鱼花纹的地板砖,往上一踩,顺利进入藏宝阁。
环顾四周,贺问寻拿出火折子,一行一行扫过去,仔细搜寻着有没有她要找的天仙藤。虽然时间迫切,她也没敢胡乱翻找一通,主要还是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触碰到机关就不好了。
贺问寻站在一个巨大的置物架前,正中间有一个盒子,中间镶嵌着着精美的浮雕花纹。
贺问寻将火折子举到那处,细细查看。纹路不对,看上去胡乱拼凑。
她伸出手去摸,发现这几块浮雕居然可以移动。就着拼图的玩法,她将其拼成了一块完整的花纹。
一声闷响,硕大的木架从中间裂开,一道隐蔽的密室展现在她眼前。
贺问寻顿时来了精神。走进去,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幅卷轴水墨画,画上的是个男子,神色淡漠也难掩其瑰丽姿色。他着一身暖色窄袖织纹衣,单手执剑掩于身后,墨色长发于风中浮动。画上右下角有三个小字。
她将火折子举到那处,定睛一看,上端端正正写着“温明珠”。她又就着画卷上下扫好几眼,觉得此男子的眼睛莫名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温明珠是谁?贺问寻简单搜寻了大脑里的那张原著人物树形图,毫无思绪。
她右转朝里走去,一储物梨花木架贴墙而立,架子上摆着许多锦盒。她将每个锦盒都打开来看一遍,最后在一个表面呈光明沙色的圆形银盒中找到了天仙藤。
此草药呈淡黄色,茎枝扭曲,会散发着一种苦味,这就是她要找的天仙藤。贺问寻将一大半都装进锦囊中。
欲离开时,贺问寻始终觉得这位名叫“温明珠”的男子不是什么普通角色,遂将画卷取下,欲看个仔细。哪料在她取下画的那一瞬间,一蓬银针从墙壁内/射出。
贺问寻脸色一变,在银针即将射入眼睛里的那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偏身躲开。
此时,密室石门正在缓慢合拢,外面廊下的铃铛声响大作。
即使暴露,贺问寻也不想将此画丢下,她拿着画就往外面冲,拿在手里的卷轴还略微有些重量。
从窗内翻身,欲走,两边已经有护卫提刀前来蹲守。
贺问寻足尖点墙,翻身朝屋檐上跑,四面八方不知道从哪处纷纷射箭而来,恍若下起了箭雨一般。贺问寻无法,来不及抽出腰间软剑,只得用手中画抵挡。
她挥舞手臂,以卷画挡箭,闪身避开。院内地上有毒丝,下有追兵,迎面又是不断而来的箭矢。
早知道就不拿那幅画了。贺问寻心里懊悔。
咻!咻!咻!
又是几支凌厉的箭矢冲她而来,待她看清箭矢,直接一足踩在箭上,借力而飞。
北面,西面,东面皆有护卫前来,唯独南面未有。
贺问寻往南面窜去,还不往一手挥舞成圆抵挡背后的箭矢。挡了好几拨的箭,那画卷,卷轴早就被毁得不成样子,就剩下一条捆绑卷轴用的绳子。
她立马以绳为弹弓,暗自蓄力,将卷轴往后掷去。
手中绳子感受到她内力的灌注,竟然逐渐向两处延展,最后竟然变成了一条青色长纱。
无暇多想,在各路护卫的紧逼之下,贺问寻已经被逼到南面的主殿中。
主殿大门大开,门前已经聚集了一行女郎,站在最中间的便是今日的寿星,当今的武林盟主裴似锦。她逆光而站,看不清其神色。
全部男眷皆在刚刚听到有贼人闯入时,都已经退回到后院宅中了。
殿内的灯光透出来,照得站在那儿的黑衣贺问寻很是明显。
这是干吗?这是裴府的特色吗?把贼赶到正殿,然后聚众围观?好特殊的捉贼方式呐…
前面是裴氏女郎,身后是紧紧相逼的护卫,贺问寻觉得自己就是一块饼干里的夹心。
“尔等小贼,竟敢在母亲生辰之日行此等鸡鸣狗盗卑劣之事,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来者是一个看样子二十上下的年轻女郎,面容英气,身材略魁梧,手持一柄铁剑。唯一让人觉得惋惜的是,此人面容上有一条宛如蜈蚣一般的丑陋伤疤,从额角延伸至下巴处。这就是那位“意欲轻薄裴玉清”的亲姐姐——裴烟雨。
裴烟雨持剑直指贺问寻,眼中猖蔑之意明显。
“大姐姐这是在作甚?为何非要给护卫下命令将这小贼逼到大殿处?还让我们出来站在这儿?”有人不解地小声问。
“这你都不懂?上次就那事你知道吧,给母亲一顿好打。她就想趁这次在母亲面前长长脸。”有人在一旁嗤笑。
贺问寻聚气凝神,定定看着站在她跟前的女郎。这是她第一次跟人真刀实枪地打架,容不得马虎,可不是死了之后还能泡泉水复活的游戏。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裴烟雨此番,一是想在裴似锦前秀她近日来的练剑成效,二是想就抓这个小贼出一出之前那事憋在心里的晦气,故每一次出手都是奔着杀招去的。
贺问寻手中长纱随着内力暴涨,运力甩出。瞬息之间,两人就过了十招。
两人对招时,裴烟雨有一种溜猫逗狗似,被人捉弄的感觉。她只觉得此等黑衣小贼身法轻盈,每次不仅都能灵巧地躲过她的进攻,还能用手中的长纱不时往她身上打去。
手中的青纱几下就被贺问寻掌握了使用精髓,好像天生适配她所学的迢月心经。
在她人眼中,贺问寻身法飘逸绝尘,婉若游龙。
裴烟雨被她人戏弄,恼怒至极,出剑愈加急速,却是破绽频频而出。心浮气躁,已乱了阵脚。
围观里的人不时传来几声嘲弄笑声。
“大姐,我来助你。”
此时,人群中一位女郎挺身而出,本来一打一的竞技公平对线局面,顿时变成贺问寻一个人单挑对面两个。
贺问寻立马收回逗弄的心思,当即三个人缠斗在了一起。
但纵使面对两人,贺问寻亦未曾落于下风,反倒是以一人之势,稳当当地力压对面两人。
裴似锦皱眉,眼神似探寻般,紧盯着黑衣女郎的身法,沉声斥责:“我倒是不曾想,你们往日到底是否有专心练武,竟然迟迟拿不下一小贼。”
其她人闻此言,皆垂首,不敢出一言。
在两人的围攻之下,贺问寻不断调整走位,手中的长纱如木棍一般,甩出时有力地击打在人的身上。
裴烟雨不慎被击中到胸口上,整个人闷哼一声,往后退了好几大步,内府一阵震动,嘴角向下淌着血。她看向黑衣小贼,一脸震惊。此人竟有如此功力?江湖上何时出现了个会使绸缎的高手?
三人纠缠之际,有一股强有力的内力随风袭向贺问寻背后——原是裴似锦以掌攻来。
贺问寻立即转身,心头一悸,以右手直接接住其攻势。这一掌威力十足,强劲有力,所接的整条右手臂微微发麻。
其余两人见状,立马持剑袭来。贺问寻不慎之下左臂,左肩皆被刺破,鲜血直流。
她连点左臂几处穴位止血。
又是一掌疾速袭来。
裴似锦的这两掌与其说是捉拿,倒不如说是在试探。
再做纠缠无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贺问寻借助其掌力,身体向上拔高,从怀中往下扔烟雾丸,借着白雾,身体如烟似地窜入暗处。
裴似锦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一袭白烟,下达命令:“今夜无论如何都要捉到此人!”
贺问寻借着游廊假山的遮掩,漫无目的地躲着,以周遭声音判断动静,一直有“抓贼”的叫喊声,其中还裹挟着护卫的脚步声。她只挑安静的地方逃窜,完全将裴玉清之前的叮嘱抛之脑后。
她耳朵微动,察觉到有人在急速向她靠近。
纵使贺问寻左臂受伤,但是在那人向她出手时,她还是反应机敏地以右手格挡,但那人好似并未有任何反抗之意,反而是顺从地被她扣在怀中。
就好像,他是故意地将自己送入她怀中。
这是个男子。
贺问寻毫不留情地以手臂重力抵在那人胸膛上,手指扣在他的喉结处,将他压在假山上。
“…唔…”
他闷哼了一声。
纵使只有淡淡月光照映,纵使此人一身黑衣蒙面,但贺问寻还是凭借着那股熟悉的香,眼角的泪痣认出了他。
他的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在看她时,似有流光溢彩。
贺问寻诧异地问:“裴玉清,你怎么会在这?”
第07章 接应
今夜对于裴玉清来说,是一个不眠之夜。
医庐附近有片竹林,幽宁僻静。为了不被人撞破,他特地选择在那里为祭奠自己的生身父亲。
裴玉清垂眸看着燃烧的灰烬,今日是他父亲的忌日。可笑又可悲的是,当母亲的生辰和父亲的忌日撞在一起,他只有在离开裴府之后才能为爹爹烧些纸钱。
父亲本是世家郎君,家里有人犯了事,女子尽数发配于边境,男眷充当官伎。
落难的侠客躲进教坊中,与倾国倾城的花魁一见钟情。母亲于是为其赎身,纳入房中。主君妒忌父亲的美貌,趁母亲外出之日,给其下毒,毁了父亲的容貌。
父亲郁郁寡欢,终日不见人,母亲也自此不再踏入他的园中。最终为了母亲永远铭记他,选择在她生辰这日投河自尽。
可自那以后,母亲也从未提起过父亲,也不许府里任何人提起此事。一个人就这样被人为地抹去了痕迹。
然裴府家训,不论男女,皆可习练裴氏太玄剑法。
他在太玄剑法的修习与悟性远超她人,受到母亲赏识,予主君膝下抚养。
可是他越是这般突出,越是遭到人的记恨。
最终,在以“不知廉耻,勾引嫡女”的罪名,逐出家门,家谱除名。
地上跳跃的火光逐渐熄灭,周遭暗淡下来。
裴玉清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提着灯回到医庐。
“裴公子。”
寻声望去,是白芨。她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立在贺问寻的房前。
“今夜更深露重,小师傅还是早些休息。”
“多谢裴公子关怀。少主人尚未归家,我实在是难以入睡。”
裴玉清缩在袖子的手指轻微摩挲:“我现如今虽武功未完全恢复,但是前去接应她还是可以做到的。小师傅若是能现在给我一匹马,和一套黑色夜行衣,我即可前去。”
白芨眼神发亮:“有劳裴公子。”
裴玉清潜入裴府,轻车熟路地在里头寻着那人。
人一旦在陌生的环境里紧急慌乱逃跑时,就会到处乱窜,忘记之前的嘱托。裴玉清不清楚贺问寻是否真的会六神无主似地猫着,只得碰碰运气。
此时此刻的裴府,一阵喧闹,人影绰绰来绰绰去,一直能持续地听到有护卫大喊抓刺客。
他沿着廊下走,一个转弯,就看见了猫在假山后的贺问寻。
裴玉清试探性地伸手,就立马被贺问寻压制在假山上。她身上那股熟悉的苦涩中草药味萦绕在他的鼻尖。
“裴郎,你怎么会在这?”
“……你先松开我。”
“抱歉。”
即使身着黑衣处在黑暗中,裴玉清依旧就敏锐地捕捉到贺问寻左臂上的伤口。
他压低声音:“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裴玉清拉着贺问寻的手腕就往东北方向去。两人一路急掠,三步并两步,走的都是府内弯弯绕绕的小道,最终在一个小院落内停下来。
贺问寻打量了一下:“这是你之前在裴府住的地方吧。安全吗?”
“安全。”他推开门,在屋内没有任何一丝光线的黑暗中来去自如地往前走,“我在裴府的时候,除了分配给我的一个小侍之外,其他人根本就不会来我这儿。”
贺问寻:“…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勾起你的伤心事。”
“前尘往事,已与我无关。”
裴玉清拉着贺问寻来到窗下软榻,将窗户打开,用一个叉竿撑着,银色月光就顺着空隙流淌进来。
借着月光,视线不再模糊,屋内也亮堂许多。
裴玉清看着贺问寻的伤口皱眉,道:“我去拿金疮药和绷带。”
“哎。”贺问寻拉住裴玉清,将火折子塞入他手中,“既然不会来人,你拿着这个。别给自己磕到碰到。”
裴玉清点点头,接过火折子。
贺问寻支着下颔,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开始解衣服。脱衣服被看的人是她,而这又是女尊,委实算不上什么她吃亏。
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声后,贺问寻解开了黑色夜行衣,中衣只褪去左臂受伤的地方。
贺问寻将黑色面纱取下,背对着他,身体挺拔笔直。她的肌肤如玉胜雪,在月光的照映下仿佛被附上一层白纱。
裴玉清靠过去,垂首就能看见中衣遮掩下的桃粉色抹肚。
她回头看了裴玉清一眼,然后伸出右手,将墨发统统别到右肩前面,露出左臂上略显狰狞的伤口,以及她纤长脖颈。
明明只是很简单,快速的动作,在裴玉清的眼里却像是被无故放慢了似的,乌发与白皙肌肤的交相辉映,令这一举一动都充满了诱惑力。
等等…他为什么会觉得诱惑?
裴玉清为这个莫名其妙冒出的想法感到一丝羞赧。他摇摇头,试图将这个不健康的想发甩出去。一定是他第一次见女子脱衣才会这样。
他用帕子沾上水,冰凉的手指搭在她肌肤上,小心翼翼地先给她清洗伤口。
又是寒冬时节,又是沾上冷水的帕子,贺问寻冷不丁地抖上三抖。
“白芨担心你,便托我过来接应你。”
“倒也不用这么担心。这一次受伤纯属是我打架经验没攒够。你能懂我吧?”
“倒也不是很懂你。”
前能躲护卫,后能避箭矢,折腾了这么久也只不过是伤了区区左臂,此人武功不简单。裴玉清在心里下了一个结论。
顷刻说话间,裴玉清将黄色药粉洒在伤口上,再用绷带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上,手法娴熟细致。待一切处理好,他便坐到软榻上的另一边。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打算就今夜把话说开,道:“我今夜过来倒是还有另一件事压在我心头许久,还请贺娘子替我解惑。”
贺问寻满口答应:“你说,我必定知无不言。”
“你将真正的贺问寻藏哪里去了?还是把她杀了?”
裴玉清这短短两句话说得很缓慢,但每一个字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一个接连一个地在贺问寻脑袋旁炸开。
话题就这么突然地从打架直接一跃到杀人藏身。
贺问寻整理衣襟的手一停,她转头,裴玉清正直直地盯着她,探究的视线毫不掩饰。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裴玉清这么敢直接与她对视。
“裴郎,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么敢说。你不怕死吗?你就不担心我一怒之下把你杀了吗?不过…”贺问寻一顿,接着说:“因为我就是贺问寻本人。”
裴玉清斩钉截铁地否定:“你不是。纵使白芨并未看出,但我知道你不是。”
“那你说说我哪里不是。”
“我在裴府见过她。她就站在我面前,对一只小猫开膛破肚。”
这是哪一段剧情?书里没写啊。原来是吃了作者没写清楚的亏。贺问寻腹诽。
贺问寻不说话,示意裴玉清继续说下去。
“江湖上曾有一秘术,称之为易容术。我想,这就是你们相貌一致的原因。”
“书房里,我曾看到过你书写在纸上的字。形如鬼爬,笔力稚嫩,不如六岁小儿。”
字什么的倒是很好糊弄,至于这张脸……
贺问寻靠过去,故意将脸凑到他跟前,笑眯眯地问:“那你要摸摸我的脸吗?”
因着她的突然逼近,裴玉清下意识往后一躲,手肘撑在软榻上。他撇过脸去:“我为什么要摸?这是在说正事,你正经一点。”
“我怎么就不正经了?你难道不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正经的人吗?倾城美色在我眼前,我都不为所动。”
贺问寻一寸一寸往前挪,裴玉清一步一步往后躲,直至他被逼至榻延,手心落空,他忍无可忍,带点羞恼:“那你做什么让我摸你的脸?你还敢说这不是调戏我!”
他说调戏一词时声调上扬,显出了几分恼羞成怒。
“易容术,其实就是往脸上戴上一张人皮面具。此物可完全贴合脸部,肉眼可能看不出,用手摸还是能摸出来的。裴郎,这可是挖掘真相的大好机会。你确定你要错过?”
“难不成,是你不敢?”
裴玉清转过头来,白皙的脖颈染上了粉色,带着几分不甘:“我有什么不敢的!”
他先是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将手擦拭干净。他双手捧住贺问寻的脸,轻轻摩挲下颔处,并未有任何异物质感。甚至是摸到她耳后根,都未能发现什么。这也就是说——她并没有使用易容术。
两人靠得极近,呼吸可闻。贺问寻长着一双秋水桃花眼,明眸善睐。她专注的样子似有种勾人的魔力,只需对视几秒就能陷进去。
裴玉清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得很快。寒冷时节开着窗,冷气渗进来,其实有些冷,但此时此刻他觉得有些燥热,从胸口慢慢向全身漫延。
“发现什么了?”
裴玉清轻微移开视线:“你没有佩戴人皮面具。”
贺问寻心满意足地坐回去。裴玉清立马坐直身体,轻轻吐了一口气。
“字,我确实写得丑。回去后还得请裴郎教我写字。至于猫那件事,你就当那是之前的我。”
贺问寻上下瞄了一眼裴玉清。
黑色紧身夜行衣勾勒出他的窄腰直背。他的侧脸线条优越,玉鼻直挺。与第一晚相比,整个人现如今容光焕发。他光是单独坐在那儿,就像是一副美丽淡雅的水墨画。
她笑眯眯道:“你来医庐的那晚,我师傅就入梦来。在梦里,她说希望我修身养性,做个良善神医。师傅她老人家的话,我还是得听。”
“她还说我收了个美郎君,是个可怜人,应当好生养着,不至于让这颗明珠蒙尘。怎么样,你给我养得确实不错吧,现在都学会发声呛人了。”
“养”这一字委实让她说得夹杂了几分狎昵。但他又无从反驳,因为他现在确实是在给她“养”着。
可是这话怎么听着那么怪?
一种怪异感密密麻麻地爬满全身。
裴玉清刚刚被她驳斥易容术,此时此刻并不想顺着她的意,带着赌气口吻道:“什么养不养的,我才没有很想一直待在你这儿。”
贺问寻心道,他和原女主连第一面都还没见到,就已经不想待在我身边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官配吸引力吗?
这么一思考,她恍然大悟,醍醐灌顶,立马跟着道:“你放心,等寒冷的冬季过去,我这就带你上路,给你弄到天青阁去。”
现如今江湖各派已归为朝廷管辖,但由于其特殊性,江湖众人皆是桀骜不驯的飒爽女郎,具体问题还需具体分析,于是在朝廷的推动下创立天青阁。
天青阁,是类似于朝堂内的大理寺,一个只专注于处理江湖中各类纠纷案件的机构。
该阁设立天字狱,专门关押江湖中穷凶恶极之人,青字狱则关押一些普通犯事之人。
现如今掌管天青阁的人,贺问寻却不知道叫什么,书中对此着墨甚少。原书女主现如今正是在天青阁中担任要职。
此外,天青阁相当于一个绿色通道。在阁中表现出色之人,可得天青阁阁主荐信一封,进入庙堂之中。是以,若是江湖出身,又不愿参加科考,便可以此道进入朝廷。
在原著中,男主幸得女主搭救后,以女主举荐,通过考核后,顺利进入天青阁,后两人在各类奇闻案件中看破迷雾,共同扬名天下。
进入天青阁,意味着他不再需要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确实是个好去处。
裴玉清沉默半晌,道:“进入天青阁,需要由专人举荐,你有认识的人?”
贺问寻手指点点下颔,若有所思道:“到时候,我自会帮你找到她。”
两人不再说话,室内一片静谧。
第08章 练剑
寅时乃夜与日的交替之夜,最黑暗之际。
贺问寻特意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纵使裴府现在戒备森严,但也是守卫最为懈怠之时。
裴玉清武功内力还未完全恢复,施展轻功一会儿就有点气喘吁吁,贺问寻见状直接托着他的腰来带着他。由他带路,两人身形如鬼魅一般,向着一个方向飞去,不多时就有惊无险地逃离出裴府。
待到外面,两人更是一刻也不停留,找回马匹,一同回到医庐。
两人已脱险,再说回裴府此时状况。
裴烟雨此时此刻面色铁青,阴郁地看着黑夜,心下已经明白,此等小贼因为她已经逃之夭夭了。
当贺问寻在众人睽睽之下接了母亲两掌还能全身而退,她就知道她对护卫所下达的命令是天大错误。
围观的其他女郎自然在小声嘀咕。
“姐姐,你真的是太自信了。此等小贼让人在藏宝阁处射|死就好了,何苦还派人将她赶到大殿,白白令人看了一场笑话。”
裴烟雨一脸不虞,瞪了一眼身旁的裴松雪,这是她的嫡妹。自小两人就不对付,裴松雪厌恶裴烟雨仗着年长目中无人,属于相看相厌的那种。
裴松雪似笑非笑,幸灾乐祸道:“都这么晚了,要抓早就抓到了。我看不如姐姐现在就去向母亲请罪吧。”
书房内,裴似锦坐于书案后,案上摆着的是侍从捡回来的破烂画卷。
画卷从中间撕裂开,画上的人物一分两裂,蒙上了灰尘。
裴似锦一闭上眼,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那个女人惨死在她眼前的场景。
女人饮下毒酒,腹内剧痛。嘴角鲜血直流,但依旧用手臂扶着墙壁,不甘倒下。
“裴似锦,因着你是万渊盟的南护法,我敬你重你,但没曾想你贪念如此重,竟敢肖想武林盟主之位。”
尽管已经是眼下衰败光景,女人依旧带着几丝怜悯地看着裴似锦。
“可我现在确实是得偿所愿,不是吗?万渊盟将不复存在,而我则是由朝廷亲自钦定的武林盟主。”
裴似锦步步逼近,将手掐在女人的脖子上,力道渐渐收紧,手上青筋暴起,道:“你本就不是大周之人。如今你死,才能换取你夫郎和女儿的平安。”
掌中之人的眸子渐渐阂上,了无声息。
今晚那个小贼所使的武功,若她没看错的话,就是《迢月心经》那一套功法,与那个女人同出一辙。
当年的事情过去都快二十年。漫长的时间可以模糊那个女人在她回忆里的容貌,但偏偏那身法一直刻在心上。
当年她将整个万渊盟翻了个底朝天,都未曾翻到那本心经。
难不成这真是那个人的女儿?那小女孩不是已被她人亲自斩于剑下吗?
“母亲。”裴烟雨垂首站在书案前,惶惶不安。
“可抓住了?”裴似锦面无表情地问,眸子里透着丝丝冷意。
“还未曾抓到。母亲,我……”
裴似锦站起身,直接打断她,语气肃冷:“不成器的东西。自行去祠堂里跪到天亮。”
……
当贺问寻从床上爬起来时,裴玉清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她云鬓微乱,脸颊上泛着刚午睡醒的淡红色,衣冠不整,胸部那儿的衣襟还未捋平。她走过来时,胸部微微起伏。
“抱歉,等很久了吧。”
“并未。”裴玉清将视线移开,“你把衣服穿好。”
理好衣襟之后,贺问寻拿起毛笔,低头垂首开始认真写字。在裴玉清这几日的教导下,一笔一捺,已初具规模。
裴玉清往砚台里添水,静静站在一旁研磨。
他瞄了几眼纸上的字。虽然每个字写得大小不一,但确实是进步神速,至少已经不像是几条蜈蚣在上面爬了。
贺问寻练字倒也不全是因为裴玉清那日那番话,她只是想到日后可能还要与顾玲珑往来书信,那么练字就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你觉得我这些字练得怎么样?跟以前相比。”
“以前很丑,现在一般丑。”
她抬头,眼里带有些揶揄:“那我的字丑到你了吗?”
裴玉清一本正经地回答:“虽入不了我的眼,这些字倒是可以三岁孩童比。”
“三岁孩童可不会写裴玉清这三个字。”说罢,她从最底下,抽出一张写满裴玉清的纸放到他跟前。
哪有人会以别人的名字练字?还有,她这张是什么时候练的?而且都写得这么丑。
一股热意燃烧耳尖,裴玉清将一张大纸叠起来,收进袖中:“好好练你的字。”
他随手从堆放的书籍里掏出一本,坐在书案斜前方的软榻上,翻阅了几页:“你什么时候对调香感兴趣了?”
“你在说这个。”贺问寻拿出一张新纸,重新练字,“本来就打算昨日给你的,我忘了。裴郎如此清闲,不如帮我个忙,试试调出安睡香,专门用来治疗梦魇。”
裴玉清翻阅的手一停:“原来贺神医也有治不好的病。”
自从那晚之后,裴玉清跟她讲话是越来越不客气。
“倒不是治我。我这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将最后一个字练完,贺问寻又去角落里的箱箧里搜寻些什么。
随后,她拿着一本名为《易容秘术》,并一些瓶瓶罐罐放在桌上,招呼裴玉清过来。
裴玉清:“你这又是从哪里搜刮来的?”
“是我师傅弄来的。上次从裴府回来的时候,我把书房里里外外找了一通,正好瞎猫碰上死耗子,没想到还真给我翻出来这么一本。”
贺问寻似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抓住裴玉清的手,捧于胸前:“我现在只觉得天助我也。这易容术也好,调香也罢,有裴郎在,我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裴玉清立马将手抽回,耳尖泛红:“好好说话,老是动手动脚的。”
他将每个小罐子都打开一闻,道:“所以你现在是将我当成了一件趁手的兵器是吗?”
贺问寻思索着原著剧情,道:“你这么说倒也不错。我现在所做的就是让你这件兵器更加锋利,好到时候完美地交付到她人手上。”
“什么她人?”她怎么老是这么多瞎话怪理。裴玉清听一知半解,皱眉。
贺问寻眨眨眼,故作神秘:“天机不可泄露。”
裴玉清不欲揪着这一点,他另找话头:“诚然如你所说,那我现在也有一事欲求你。不知贺娘子可否应允?”
“什么事?”
“我缺一陪练。”
裴玉清口中的所指的陪练自然是武术陪练。
贺问寻疑惑:“可以是可以。你怎么想到找我来当陪练?”
要知道在原著里,男主在裴府的时候都是宁愿自己单独练剑,也不愿与她人对打。
裴玉清反问:“这里还有其她人吗?好久没练剑了,自己练到不如与人切磋。”
贺问寻到并无不可,道:“可是裴郎你没有武器。”
没有武器并不是什么难事,贺问寻直接将那柄星辰剑借给裴玉清。
练剑选在竹林里。
裴玉清看着手中这柄软剑,剑刃锋利,寒光闪烁,一看就是上品兵器。
他抬眸看去,贺问寻利索地从腰间拿出了个小玩意,然后见她抖上一抖,直接瞬息幻变成一条青色长纱。
他有些不可置信:“青鸣纱?这个是从哪儿来的?”
贺问寻摸着手中长纱:“原来这物叫青鸣纱吗?这是从裴府的藏宝阁里找到的。”
“相传此物是由一百多年前的工匠名手利娘所打造,用的是青鸟的羽毛所致。此物能随内力变化大小。曾在江湖上出现过几次就销声匿迹了,众人都以为是被毁了,没想到竟收在裴府里。”
贺问寻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我曾在裴府的书阁里读过《兵器录》,里面记载了许多的名品神器。”
若是说,裴玉清安静坐那看书喝茶,就是谦谦贵公子,耍其剑来倒是姿势干净利落,无软弱绵延之象。出势迅猛有力,又兼具身段优美。看看昨晚那两个牛马,再看看裴郎,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此时正好一阵风拂来,手中青纱随风而动。
裴玉清运剑直劈而来,贺问寻则立马斜身闪开。她身形凭空而起,手中青纱呈旋转向下,紧紧缠住星辰剑。裴玉清直接借力打力,向上刺去,贺问寻见状则后翻,随即青纱如龙,直指裴玉清命门穴。
两人对战皆是直指对方要害,但都姿势优美好看。一场比试恍若变成了一场优雅的双人舞。
此时,贺问寻找到破绽,绕到裴玉清身后,直拍他巨骨穴,裴玉清以剑挡之。哪知贺问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直接将其剑拍落。
没了兵器,裴玉清只得一掌化刀,反被贺问寻拿住,整个人倒在她怀里。
贺问寻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将他手臂折叠在身前,垂眸看着他。
她之前一直都知道裴玉清很漂亮。
但唯独这一刻,他在她眼里美得像是一件惊心动魄的艺术品,让她移不开眼。
风带着他的发丝往她脸上探。因着比武,他的脸上泛着红晕,顺带着眼尾的泪痣明艳动人。他的鸦睫会随着他的眨眼而颤动。
等等…怎么有一片不听话的竹叶落在他肩头上。这叶子怎么敢的?破坏了这美好的艺术品。
贺问寻不讲话,盯着裴玉清的肩膀,她想要过去拿走它。她不由地俯身向下。
裴玉清因着贺问寻突然靠近,身体略微有些发僵。他看着她的脸,视线从她的桃花眼滑至她淡粉的唇。
她要干嘛?她的唇原来是粉色的,看起来软软的。她是…要亲他吗?
直至她侧过去。她鼻息间的呼气轻轻拍打在他脖颈上,她身上草药味的甘苦味道是如此的浓郁。
看到她指尖夹着的一片竹叶,原来是这个。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在贺问寻凑过来的那一瞬间,他身体发僵,居然破天荒地以为是她要过来亲他,而他内心竟然涌现出了点点期待感。
他慌乱地撇过脸去,第一次连名带姓喊她:“贺问寻,快让我起来!”
贺问寻手上一用力,带他起来,被呵斥得有些困惑:“你这是打不过我,恼羞成怒?”
裴玉清有些炸毛:“…我才没有这么经不起输!”
随即,他转身离去,连剑都忘记捡起来。
回去的路上,裴玉清有些难为情地想,刚刚他怎么会有如此期待?
贺问寻一脸雾水地跟着他身后,看着他背影。就算不用绕到前去看他表情,也知道裴郎是一脸不开心。
……不是,他怎么突然就这样了。男人,真的好难懂呐。
第09章 启程
已是暮冬时节,相比于室外的风雪飘扬,室内则显得一派温馨,宁和。
裴玉清先是往香炉中燃烧炭火,等待其化成灰烬,后再将炭墼埋进灰中,将热灰戳一些小洞。静心等待炭墼热起来,伸出玉手试了几回温度后,往香炉放上一个隔火云母。这样子做,是为了去除焚香时所产生的烟。
他打开小瓷器,从内拿出一颗做好的香丸,将其放在隔火上用炭墼烤。
此香闻起来,纯净清新,有安神开窍之效。这是裴玉清做出来的“安沉香”。
贺问寻捧着几枝红梅进来,将其插在瓷瓶里。
淡淡清香萦绕鼻尖,贺问寻道:“裴郎真的是心灵手巧,安沉香这么快就做好了。”
“人皮面具我也做好了。”
贺问寻惊讶:“这么快?你拿谁的脸做的?”
裴玉清顿了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拿我自己的脸做的。”
所谓的易容术,其实就是将东西涂抹在脸上,等起凝固成膜,再撕下来,一张人皮面具就大功告成。
听着简单,实则比较考验的是东西调配,以及手法。做得好,贴合脸部,自然无暇。做得不好,丑脸一张,看着瘆人。
贺问寻道:“快拿来我看看。”
裴玉清从屏风后绕过来,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面具。
贺问寻双手接过来,其物触手生凉,薄如蝉翼。为省事,她直接拿裴玉清的瞳孔当镜子,直接套在脸上,最后在下巴处细细按压捋平。
她问:“怎么样?”
裴玉清看着另一个自己用手支着下颔,着一身石榴红色裙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着实好笑。他嘴角有些难压住,用袖子挡住,“挺像的。”
贺问寻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赞叹:“裴郎,你手艺确实不错。带上去并无任何异物之感。”
一阵促急的脚步由远及近。门嘎吱一声推开,风夹杂着雪花飘荡进来。
“少主人。”
白芨匆匆走进来,抬头就看到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再上下左右各扫一眼,站着那位清风明月,坐着的则慵懒随性,瞬间愣住。小姑娘涨红了脸,有些无措,说话打结:“怎…怎么…有两个裴公子?”
贺问寻咯咯笑了几声,对她的呆愣反应很满意,摘下面具:“是我。怎么了?”
白芨手中紧紧拽着信笺,道:“是百里家出事了。”
百里云乃一资财雄厚的富商,与龙姥姥相识,两人颇有些渊源。现如今的医庐就是百里云出资所助,可以称得上的是金主。
话说这一年以来,江湖上莫名地冒出一采花大盗,其武功不错,尤善轻功,跑得那是相当的一个快。但这采花大盗嘴挑得很,专选会武,且尚在阁中的男子。凡是被看上的皆无一幸免。
更令人恼火的是,这采花大盗出手前,会先递拜帖,帖子后会写好几月几日,那是她来府上掳走男子的日子。可以看得出,这人是光明正大的抢,态度很是猖狂,还带有着蔑视之意。
百里云写信过来就是为这事,她膝下唯一的儿子百里奚被这采花大盗看上了,称会在四月二十来劫人。信上写,她的儿子百里奚自从收到拜帖之后,整个人时常做噩梦,精神萎靡不振。
这事在书当中只是一个小插曲事件。当时原身只是写了封信以表爱莫能助,但从此百里云便断了给医庐的资助,事件的结局是这个采花淫贼是由天青阁的人出面解决,但百里奚还是难逃贼手,最终小公子在送回来的第一晚投河自尽。
不论是医庐内的药材管理,还是医童们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钱。她作为医庐的少主人,百里云作为她的金主,于情于理她都接。而贺问寻等的也是这件事。
贺问寻瞟一眼白芨。
白芨心领神会,利索地将笔墨纸砚一并拿来。
贺问寻将回信递去,道:“等开春了就上路,你让百里东家莫着急。再顺带给百里小公子捎上一罐沉香丸,让他安安心。”
白芨接过回信,香丸后离去。
裴玉清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贺问寻摆弄着红梅,一句话总结:“有个色狼看上她儿子了,让我去打跑那个坏女人。”
裴玉清一杯茶直接呛在嗓子里,他用广袖捂住嘴巴:“咳…咳…咳…”
“那你是要一个人去吗?”
贺问寻不欲多说些什么,简答回答:“我打算带着你一起去。”
此次去莲花镇百里一家,本就是贺问寻安排好的一环。她打算此事了结之后,便云游四海,找寻药材。要么搜集齐全,药到病除,要么三年期限一到,客死他乡。
在离开的前一日,贺问寻提着一壶酒到医庐后的小山丘上。
那里立着一块墓碑,地下埋着的人是她的恩师龙姥姥。
落日的余晖洒在碑上,萧瑟的冬季为其添上一股落寞之意,风微微带起她的裙摆。
她静静站在那儿立了半晌。梦里与龙姥姥相处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份师徒恩情她还是铭记在心。
贺问寻轻酌一口酒:“师傅,小徒此次出行,归期不定,恐往后不能常来此处,多多见谅。”
将剩余的酒往墓碑前洒上一圈后,贺问寻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事无常,谁能预料到后事如何发展。她无法得知这是否是最后一次来祭拜龙姥姥。
……
冬去春来,沿途的雪都化开来,一路上的春意盎然消散冬季带来的沉闷。
马车沿着官道缓缓而行。驾驶马车的娘子,姓周,常在外奔跑,年岁三十五依旧是孑然一身。贺问寻原本是想让白芨行驶马车,但考虑到医庐需要有人管理,便把小姑娘留了下来。
裴玉清撩起车帘,看着沿途的草木风景,一阵风顺着灌进来,带着他身上的香气吹向坐在他对面的贺问寻。此刻的她,懒懒地靠在车壁上,一本书覆在她脸上。
贺问寻将盖住脸的话本放下,双眼迷离,呓语不清:“你身上好香啊。”
“是新制的香。用料是檀香,茉莉花,侧柏叶……”
裴玉清止住话头,看着双眼紧闭的贺问寻。她手中拿着的书突然滑落,啪嗒一声,掉在马车内。
好奇心驱使着裴玉清捡起来,只见翻开的那一页正写着——玉郎被那女子压倒在榻上,泫然欲泣,口中喃喃说着不要。那女子恍若未闻,不断撕扯着他的衣衫,莹白的肩头显露出来,她的手往衣襟内探去…
他翻到书封面,上写着《玉郎传》,面无表情地将其合上,耳朵上的淡粉却悄然显现。裴郎下意识攥紧指尖,书皮被捏得泛皱。
贺问寻是被人摇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握住那人的手,口齿不清道:“怎么了?”
肌理细致,光滑如玉,好好摸。
“那车娘在外面喊你。前面好像路塌了。”
贺问寻眨眨眼,还是攥着那人的手,一副还没清醒的模样:“路怎么会塌,该不会是天塌了吧?”
“…什么天塌,你清醒点。”
裴玉清毫不留情地往贺问寻手背上一拍,她手一松,裴郎收回手,端正地坐回原位。
贺问寻将车门打开,一看,是原本过河的石桥塌了。从中间断开的,裂了好大一个口子。眼看是过不去了。
“贺娘子。”在前方赶马的周大娘面露难色,“以往我走的都是官道,这桥塌了,怕是走不成。倒是有一条偏僻路可以走,但我没走过。”
“那倒是不妨碍事。我们在这里等一下,看看后面是否会有其她人,到时候结伴而行即可。”
贺问寻随即回头把裴玉清喊下来,两人一同站在一棵大树下透透气。
“合吾!”远方传来喊声。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行二十来人。
没过一会,五辆挂着“尚”字镖旗的镖车过来。每辆镖车旁都配着四个骑马的女郎,皆都穿着圆领黑红色的紧身窄袖武衣,最前方骑马的女郎肩上还背着一把大刀。
背着刀的女郎见状打马过来,到跟前时下马,眼神略过裴玉清时,不禁愣怔,眼神还有些发直。
裴玉清今儿个穿的是叶青色衣袍,仅用一只竹簪装饰墨发,配的是一条藕色编织腰带。柔顺的墨发垂在腰间凸显其窄腰,清雅风姿更甚。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他不需要任何额外的点缀,只单单站在那儿就令人挪不开眼。
贺问寻不动声色地把裴玉清往身后拉去。
女郎拱手行礼:“我乃尚风镖局镖头,李绣刀。”
贺问寻还礼:“在下贺问寻。”
旁边的周大娘走上前来,一番交涉后,贺问寻一行人可以跟在镖局的车后面,但是需要跟镖车保持一定的距离。
回到车内,贺问寻将书册往手中一卷,拍了拍,道:“裴郎,你想听故事吗?”
裴玉清看过来:“什么故事?”
“从前有个男子,叫卫玠,因为太美而名声远扬。有一次出街,众人将他围住观之,然后他就因为围观的人太多被吓死了。”
“我倒也没有这么弱。你不要老是胡编乱造一些故事来吓我。”
贺问寻认真道:“这是真事。那李娘子看你看得眼睛都直了。我在想,你会不会跟着我进百里家后,就被那个采花大盗盯上。毕竟,像你这种千年一遇的小郎君,遭色娘惦记很正常。”
“你和我多日练剑,我的武功,你应当是放心的。况且在裴府时,就没什么人能敌得过我。”
“裴府里那一群虾兵蟹将,怎么能和采花淫贼相提并论?”
“那你不会……”裴玉清顿了顿,斟酌下用词,轻声道:“保护好我,把她打跑吗?”
男主这是肯定她的武功吗?要知道,在原著里,裴郎可是只有赞赏过女主的武学超群啊!
闻言,贺问寻顿时对自己的实力信心倍增,放话道:“你放心,哪个坏女人来,我都给你赶跑她。”
第10章 沐浴
车马一行迤逦在绵延曲折的山坳里。
山路崎岖,草高径深。最前面打马的李绣刀时不时口哨几声,示意前路安全。
这时,裴玉清靠在车内昏昏欲睡,贺问寻已经从车内出来,坐在周大娘身边,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娘子此次出行,正是赶上了好时候。”
“怎么说?”
“此行会路过缥缈镇。这个镇子每年倒是会举办一次湖上花魁选美,到时候娘子就能看见楼里的那些公子了。”周大娘解释。
周大娘口里的公子,自然指的不是正经人家里的那些,指的是青楼里那些小倌、花魁。
“噢?还有这种?”贺问寻饶有兴趣地扭过头去。
“嘿嘿,上次我碰巧路过,有幸看过那么一会。嚯,有的小公子那腰扭得,就和大街上卖的大麻花似得,太得劲了。”
果然,一聊起男色,周大娘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这次说不定还能看见水上起舞,不知娘子见过否,就是那种穿着露出小腰的短衣,再配上……”
说话间,前面的镖车意外地停了。周大娘止住话头,伸长脖子侧过去看前面的情况。
贺问寻下了马车,眯起眼睛看——原是前面有劫匪挡路。
四十来余劫匪在山拗口前并行站挡着。各个身材魁梧壮阔,手持刀斧,一看就是凶神恶煞,有备而来。
站在最中间的劫匪高声道:“红巾出行,寸草不生!刀剑无眼,速交财物!”
镖车出行,论此等情况,并不少见。打马在前的李绣刀向后做了个手势,众镖师纷纷下马,拿剑提防。
“我尚风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百年招牌定不能砸于此行。你们此等寇贼若不能退后让路,我们必不会与你们善了此事!”
女劫匪眉毛一轩,昂声道:“休要废话!姐妹们,上!这个月的口粮能不能有着落,就看今日这一趟!不死不休!”
话语一毕,那带头女劫匪握手成拳,向上一举,往下一拉,紧跟着的就是左右两边高处远远站起来十来余个拉弓的女人。
箭矢齐发,尚风镖局的人挥刀使剑,合力挡箭,相互配合。红巾帮此行劫匪,十分悍勇,在几轮箭矢之后,立马冲上去与镖局的人厮打在一起。劫匪又比镖师们多出数倍,局面基本上就是四五个劫匪对一个镖师。镖师们倍感吃力,已有人受伤流血。
却说贺问寻这边。
几支箭矢“嗖”的一声射到她的车架前,马被惊得开始嘶叫。
周大娘立马去安抚马匹。此时,又是几只利箭飞来,直冲她们两人。情况紧急,贺问寻当即用掌往周大娘腰上一拍,周大娘顺势往地上一滚,躲过致命一箭。
贺问寻把车门一拉开,裴玉清睡眼惺忪地看向她,眼神中还带着迷离感。
“裴玉清!”
此时此刻箭矢破空飞入车内,直冲裴郎太阳穴位置。千钧一发之际,她立马扑过去,将裴郎一抱,压在身下。箭矢贴着贺问寻的秀发蹭蹭而飞,直/插车壁内,几缕木屑随之掉落。
裴玉清顿时反应过来,反手一搂贺问寻的腰:“刚刚那箭没伤着你吧?”
无暇回话,贺问寻带着裴玉清往外躲去。相拥滚在草地里,贺问寻将星辰剑塞到裴玉清手中,道:“拿好。”
两人起身时,凭空冒出八个壮匪,将她们团团围住。
“哟?!”一个眼角往上吊,厚嘴唇的女劫匪道:“小娘子,这是带着夫郎出来游玩?那你们运气真是不差,遇到我们,你们也算是不虚此行。”
其余劫匪们附声大笑,丝毫不把贺问寻当回事。
在她们看来,贺问寻长相温婉俏丽,身形纤细,乍一看就是闲时出来踏春的娇贵女郎,哪里比的上她们这些刀尖上舔血,身材壮硕的女匪。
先前讲话挑衅的劫匪瞟一眼裴玉清的脸,瞪如铜铃,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了几下,眼里散发出对猎物的渴望。
她把刀背往肩上拍两拍,斯哈了几声,调戏道:“这小公子长得可真的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间哪得几回见的天上仙呐!纤纤美郎君,这斧头凶猛,刀剑无眼,把你手里的剑放下。不如跟我回帮里,我包你馋得下不来榻。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哈哈!大姐说的没错!”
裴玉清脸上不虞,抿唇不语,指骨握紧剑柄,眼中杀意渐起。
贺问寻手一甩,手中青纱顿现,似笑非笑:“你们这几个蠢人,还敢肖想裴郎。看我不打得你们哭爹找娘,满地找牙!”
话音未落,她一招“游龙出海”直接将那挑衅之人撂倒在地。那人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两行鼻血向下流出。
大意了,以为是个弱女郎,没想到是个练家子,还一副这么能打的样子。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劫匪们脸色骤变,不再嬉闹,“上!”
青纱缠住一人手腕,贺问寻用力一拉,将人带过来挡住另一人的进攻,头部正中斧头,当即毙命。同时一个空中后翻,绕到她人身后,踹翻两人。
贺问寻恼她们用言语羞辱裴玉清,出手时并未留情,一招接着一招。劫匪们被打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
再看裴玉清这边以一挑二,剑招利落。找准机会,以一招“小楼东风”连点两人手腕处,两女人手中武器落地,只觉脖子一凉,倒地不起,竟是直接将这两人的头颅直接割下。
裴玉清冷眼看着地上还在翻滚的头颅,鲜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趴在暗处围观全程的周大娘,心中连连惊讶,想:没想到这公子有如此一身俊俏功夫,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果然长得越美,下手越狠。
贺问寻将六人解决之后,并未回头看裴玉清,落下一句“你呆在此处,我去前方帮忙”便动用轻功,向前飞去。
李绣刀在镖车前苦苦挣扎,手上鲜血直流,看着悬于头顶上要往下落的斧头,以为自己要交代于此,认命般地闭上双眼。
没有预想那一般的痛,而耳边却是凌厉的风声,此起彼伏的痛苦叫喊声,以及倒地的闷哼声。
她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女匪们七窍流血、身体错位的死亡惨状。
一身量修长的紫衣女子立于她身前,右手执一青色长纱,长发迎风而动,神色漠然地看着地上的尸体。
原来是她。此人居然能一息之间将这六七个匪徒全部歼灭,当真不能小窥。
李绣刀有些愕然,连忙道:“多谢贺女郎出手相救。”
贺问寻点点头,并不答话,转身又是投入一场以少打多的激烈团战中。三下五除二,好几个红巾帮中高手就被贺问寻几招带走,呜呼哀哉,腕骨皆是被活活绞碎。
“啊!”
贺问寻将一欲要偷袭的劫匪擒拿住,手一转一拉,直接把那人手臂打折,使其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弯,这手臂是直接废了。她再一掌直击劫匪胸口处,劫匪口吐鲜血不止,眼睛向后翻,轰然倒下。
手中的青纱似乎饮足了血,叮铃一声,变得格外凶猛,惹得剩余的土匪看到心里都有几分害怕恐惧。
红巾帮为此次劫持是做足了准备,原本是压倒性的局面,因为贺问寻的突然介入就局势立变。众镖师们见此状,信心大增,精神振奋,反而把劫匪打得节节败退。
见讨不到好,有人高呼一声“撤”,众匪也不留战,立马撤退。
贺问寻从怀中拿出金疮药交予李绣刀后,往回走去,发现裴玉清正立在马车旁等她。
剑刃上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他欲将剑还给贺问寻。
贺问寻摇摇头,道:“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到这一路途遥远会遇见许多不测。这剑你先收着,也好有个防身的武器。”
裴玉清细细抚摸剑柄上的花纹,轻声道:“我记得你好像提到过这是你师傅留给你的。此等贵重物,就这么放心交给我?”
“武器本就是拿来给人使用的,放在我这儿闲置也是浪费。好剑配美人,甚好。”
剑面映照着他的面容,他微微勾起唇角,道:“这可是你说的。”
习武之人,一来爱惜自身武功,二来珍视自身武器,断断没有像贺问寻此等又是拿独门心经请教别人,又是把师傅所赠宝剑借给人使用的。
这是她最大的破绽。
众人修整一下后,便再度启程。但直至日落之际,也未能寻到一间可供落脚的破庙,只能就地休息。
李绣刀感谢贺问寻出手相救,特地亲自送了些烤熟食物过来,并热情贴心告知往西走有一浅水湖。
贺问寻接过,道声谢,与裴玉清,周大娘二人分食而吃。
周大娘与镖师们围坐在火堆旁,火光映照在众人的脸上,她们高声阔谈,豪迈大笑。
贺问寻驻足围观,颇有些感慨,觉着此间的女郎们英姿飒爽,丝毫不受白日里的恶战影响。快哉妙哉!
她低下头看看身上的衣服,有些脏,衣摆上还沾染上些血迹。又想到裴玉清和她一样都是爱干净的人,觉得多一个洗澡搭子不是问题。
于是,贺问寻敲敲车壁。一只骨节分明的玉手掀开车帘。就着朦胧月光,洗澡搭子看向贺问寻,温声道:“怎么了?”
“裴郎,一起去洗澡吗?”贺问寻热情邀约。
但是,这话听起来好有歧义…
果不其然,裴玉清沉默了一瞬,道:“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好到了可以一起沐浴的关系?”
贺问寻连忙解释:“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洗的时候,我帮你守着。裴郎,你懂我的,我肯定不是那种偷看你洗澡的人。”
……话越说越怪,甚至还颇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疑。
裴玉清将车门一拉开,提着个小包袱就下了马车。
“走吧。”
两人并肩往西走,身后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不一会,两人就寻到那处湖泊。湖泊附近杂草丛生,草本相掩,其湖水碧绿,清澈见底,甚至能看见其底下砂石。
裴玉清站在一颗粗壮的大树后,他抬头透过缠绕的树枝赏月。
习武之人五识通透敏感,但于此刻的他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细细索索,是解开腰带,褪去衣衫的声音。
哗啦哗啦,是手指拨动水面的声音。
滴嗒滴嗒,是水落在锁骨、手臂上的声音。
裴玉清微微阖目,眼前漆黑一片,却蓦然浮现一女子伸出玉手,将水缓缓地拨在身上的春意画面,细微到甚至能看到水珠在她莹白的肌肤上滚动,慢慢划过她的纤长脖颈,精致锁骨,然后就是……他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缓慢吐出两个字“静心”。
嘎吱一声,是有人踩在地上干枯树枝的声音。
他转过身,看向来人。
美丽女郎用一支银簪将头发全部盘起,几缕发丝湿湿地贴在脸颊上,整张脸显得干净圣洁。紫色外袍随意地搭在小臂处,胸前衣衫有些乱,锁骨处的水珠还未完全擦干净。
“该你洗了,裴郎。”
明明只是如往常一般看着他,他却莫名觉得,她的盈盈水眸中似有化不开的柔情春水。
扑通扑通,小鹿乱撞。
什么静不静的,裴玉清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乱极了。
第11章 偷吻
月影婆娑,两人一道相伴走回来,裴玉清先她一步进入马车内。
目光所及之处,周大娘与镖师们已经大喇喇地躺在地上,徒留两个镖师提着灯负责守夜。
贺问寻有些犯难,她实在是不想直接睡在地上,要不她刚刚洗澡的意义何在?
她可以和裴玉清打个商量,让她睡在马车内吗?她保证,她与裴郎之间会有一条泾渭分明的三八线,她必不会越界。
正当某人犹豫不决之际,马车里的那位似心有灵犀地将车门拉开。
贺问寻眸光微闪,转头看过去,感觉裴玉清与她不谋而合。果不其然,只听他道:“地上冷。今夜你便睡在马车里吧。”语毕,他看着她,静候她下文。
“裴郎,你也看出来我不想睡地上了。感动,你真的是太懂我了。”
说实话,孤男寡女共处一个马车内,真的是任何人看来都觉得这两人之间不一般。但贺问寻觉得,她行得端正,裴郎已有官配,她们两个怎么可能会擦出不一样的火花,无需有太多顾虑。
于是,贺问寻不做另想,利索地上了马车。她毯子一盖,双眼一闭,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已经安然入睡。
春夜野外的虫鸣声此起彼伏,悠悠转转传入车内。
裴玉清合上双眼,也不知是不是有贺问寻睡在身边的原因,某些画面仿佛不受控制似地,如同走马观花般地呈现在脑海里。
竹林里,她着一身紫衣,衣袂飘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招一式煞是好看。
书房内,她低头练字,神情认真,然后她抬头对他温婉一笑,指着纸上的字说,这个字她写的不错。
画面一转,裴府内,她对他冷眼以待,手拿着匕首,将小猫无情地往池子里一摔,此模样和这些时日的她判若两人。
他睁开眼,凝视着车顶。好刺眼,好不适的割裂感。
他有些烦躁地将毯子往上拉,蒙住头,深吸一口气。
两个人,分明就是两个不同的人。
辗转反侧后,几根修长的手指捻着毯子的一角,裴玉清将盖住脑袋的毯子往下拉,扭过头,看着贺问寻,眸中光波流转。
要不然就再确认一次吧。
他就这么慢慢地凑过去,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声。咫尺之间,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耳后,下巴处,依然是最为真实、光滑紧致的肌肤触感。
既然真的不是易容术,那我便当你是孤魂野鬼上身吧。他心想。
儿时,裴玉清也涉猎过一些离奇话本。
他犹记得,其中一个话本的故事梗概是,一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豪门贵女在一次夜间,不慎掉入水中,待苏醒过来后,整个人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直接走向人生巅峰。不仅抛去恶习,还头悬梁,锥刺股,一头扎入科举,过五关斩六将,三元及第成为当今登科状元。最后,此女官拜丞相之位,载入史册,流芳百世。
什么恩师入梦,什么让她重新做人,都是谎话连篇。他根本就不信贺问寻那晚说的每一个字。
他喃喃道:“骗子。”
莫名其妙,他的手指似有自己的意识,居然划至她的嘴唇上。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指腹轻轻按了按唇珠。
第一个想法是,好软。
呼吸一窒,第二个荒诞的想法如幼苗破土般,疯狂地生长,无法遏制。
——他想吻她。
他将视线聚焦于她的双唇之间。
毫不犹豫,好像是自发般地,他将头低下去,如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她的唇。他柔软的发丝落在她的脖颈处。
这是一个浅尝即止的吻。
那一瞬间,灵台顿时清明,那股子热意如潮水一样,从胸口涌向全身。
裴玉清抑制住想要用舌尖描绘她唇形的欲。望,坐起身,抚着胸口,感受着那里猛烈的跳动,慢慢往后挪,直至靠着车壁一角,抱膝而坐,沉默不语地看着贺问寻的睡颜。
一股复杂的情绪蔓延开来。
这份情,甜蜜而又夹杂着几丝苦涩。
甜蜜的是,原来偷偷亲吻到喜欢的人,会是如此开心满足,仿佛饮了一杯新酿好的山梨甜果酒,如蜜一般,令人心神荡漾。
苦涩的是,为何动情的偏偏会先是他,令自己的心神全都受她的一举一动而牵引,不受自身控制。
他到底何时对她怀有爱慕之情?今夜注定对他来说,是个不眠之夜。
一夜如是,月落日升。
当贺问寻睁眼醒来时,她是处于一个发懵的状态。
不是…为什么她会抱着裴玉清睡啊?
两人的发丝,甚至是身上各自盖的毯子都缱绻地纠缠在一起。她的手还搁在裴玉清的窄腰上,他的头搭在她的肩窝处。她只要再偏头往下一点,就可轻吻他的额间。
更要命的是,裴玉清的手抚在她的胸旁处。
这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这…这…这怎么讲!这是女尊,说出去了,旁人只会觉得是她占了裴玉清的便宜。
贺问寻悄悄拨开裴玉清的手,蹑脚爬起,仿如做贼般只想快点消灭现场罪证。但是好巧不巧,她的头发原来被裴玉清压着。
她先是尝试地扯了扯,发现没效果,头发纹丝不动。默了默,她一手伸到裴玉清后脑勺处,一手托着他的脸颊,然后——与裴玉清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一股名为迷之尴尬的气氛在此刻渲染开。
此时此刻,实话实说好过胡编乱造。贺问寻道:“你压着我头发了。”
没有如她预想般的羞恼,裴玉清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他将上半身支起来,伸出手把压着的头发拨到一处,然后看向她:“我弄好了。”紧接着,两个人陷入了一种无端的对视沉默。
说不清道不明,她总觉得裴郎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里面多带了几分柔情。
等等……柔情?这应该是裴郎还没睡醒。
贺问寻先撇开视线,低头打理自己的衣襟,道:“我先出去。你要是觉得困,你再睡会。”
天边泛起鱼肚白,一切都包裹在雾里。
李绣刀此时正在和周大娘交谈,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注意到正在从马车内下来的贺问寻。
“贺娘子。”李绣刀朝贺问寻走去,道:“听周大娘说,你们此行会途径缥缈镇,正巧与我们此行契合。不如一道同行?”
贺问寻是明白李绣刀此番是为了多一个安全后盾。帮人亦是帮己。她点点头,道:“我倒是感谢李娘子能捎我们一程。”
李绣刀爽朗笑了几声,道:“贺娘子有所不知,这缥缈镇我倒也是逗留过几回,确实有好玩的地方。娘子若是肯赏脸,倒不如由我带你逛上一圈。要说……”
车门拉开,是裴玉清走了下来。
李绣刀立马止住话头,打了个哈哈,撇下一句“下次再聊”便回到前边。
待到贺裴两人去湖边洗漱回来,车马再一次启程。
日头渐渐偏西,一行人抵达缥缈镇,最终一个名叫悦来客栈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座有三层楼高的阁楼客栈。
镖局有规定,不住新店,亦不住易主客店。而悦来客栈是她们一行镖师每次的住宿点,所以倒也安全。
贺问寻转身扶着裴玉清下马车,两人一同走入店内。李绣刀正在与客栈老板交涉。
客栈内陈设简单,朱漆镂窗,方桌条椅。一眼过去,舒适古朴。
“我要两间上房,并一间通铺。”
通铺自然是给开给周大娘的。
“好咧,您稍等!”一旁的小二娘积极招待。
李绣刀倒是闻言瞥了贺问寻两眼,心下对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做了一次新的解读。
小二引着两人上楼,楼梯拐角处恰逢下来几个客人,贺问寻下意识就隔着衣衫握住裴玉清的手腕,将他往里带,不让那些人挤到他。
临进门,贺问寻又吩咐送些可口的菜肴,并热水上来供人沐浴。
裴玉清现在多多少少能揣摩出他为什么会对贺问寻心动了。
翌日下午酉时,贺问寻从房内走出,腰间佩戴的月牙色宫绦随着她的步伐轻微摆动。她到大堂时恰好碰上李绣刀。敏锐的第六感告诉她,这是特意来寻她的。
“贺娘子。”李绣刀拱手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正好比赛可看,不如一道同去?”
贺问寻问:“什么比赛?”
李绣刀答:“花魁比美。”
贺问寻眨眨眼,要说不感兴趣那是假的。来都来了,这不去看看委实是亏了点。
但是一想到这些时日,她都是和裴玉清处在一起吃饭,她这一去肯定是晚饭不回来吃了。吃饭搭子,最忌讳其中一人中途跑路又不告知,她也不想裴玉清特地等她。于是,她道:“我先去和裴郎说一声……”我今晚不回来吃饭了。
先前贺裴两人先后从马车里下来,李绣刀看得是真真的,当即就下结论是此二人不是妻夫,就是蜜里调油的未婚小情侣。如今住了客栈却还要分开来睡,一看就是吵架了。更何况,今晚是去逛花楼,这要是一说更得吵架。
李绣刀想,堂堂江湖女郎,在一个男人处吃了闭门羹,就去另一个男人那儿寻温柔乡就好了,何必吊死一棵树上。
经过李绣刀这么不着调的一想,她“哎”了一声直接打断,一把拉住贺问寻,道:“咱们大女人做事,何必事事都要向一个男人报备?时间不等人,去晚了可没位置。”
…这算报备吗?
贺问寻开始寻思起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没等她琢磨出个子丑寅卯,李绣刀姐两好似地揽住贺问寻,催促道:“走走走!”
第12章 逛楼
黄昏时分,水面游船如织,人来人往地挤在岸边,各色声音络绎不绝,有商贩,有行人,也有负责招揽娘子们的女使。几艘花枝招展的画舫停在湖岸延边上,水波粼粼,倒影涟漪。
从客栈一路走来,人潮涌动,流光溢彩,街边灯火通明,很是热闹。
在贺问寻、李绣刀两人交完酒位费之后,女使分别递给两人一个小木牌,称是待公子们表演完之后,可以将小木牌投给心仪的公子,获得木牌数量最多的则是今夜的当家花魁。
随后,女使引着两人走上一艘有三层高的画舫。
沿着红漆楼梯往上走时,正巧有一身材略壮硕的女郎向下走来,和贺问寻撞了个正着。
贺问寻抬首,与此人视线交汇。该女子五官平平无奇,右眼瞳孔正常,唯独左眼瞳孔成灰色,可见左眼已瞎,且此人锁骨衣襟处有些松散,露出里面一点点的紫斑痕迹。
贺问寻神色自若地移开视线,倒是该女郎与她擦身而过之后,转头盯着贺问寻的背影多看了几眼,眼含诧异之色。
三人一同进入第二层,顿时打开新世界。
甲板上铺着玫红琦色地毯,两侧都摆着檀香木质坐塌,塌与塌之间用的都是镂空竹屏风,纱帘半开半掩。最里面摆了个方形舞台,几名乐师正在台上演奏靡靡之音。
丝竹之声伴着年轻儿郎们的嬉笑声入耳。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年岁不过十六七八的青葱少年郎,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凭栏而倚。
几个儿郎一见新的客人进来,立马一个接一个地腻声喊道:“姐姐,要来弟弟这儿玩吗?”
花门柳户行话,不论女郎年龄几何,一律都喊作姐姐。他们口中的姐姐,自然指的是情姐姐的意思。
贺问寻走的是右侧道,偏靠栏的位置。经过时,一位身着靛蓝色纱衣的儿郎朝贺问寻嬉笑几声,一个暗送秋波飞来,尔后故意将两条长腿交叠斜放,手慢慢地将遮掩腿部的纱衣撩开——
里面果然真的什么都没穿。
当真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只鸟儿探出头。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贺问寻收回目光。
一股力轻轻拽住了她的衣袖,正是刚刚那位大胆的儿郎。他微微仰头,面露乖顺,手已经顺滑地溜进衣袖里轻轻捏着贺问寻的手,软声道:“刚刚姐姐什么都看到了,可这都对衡儿没有心思吗?姐姐当真是无情无义,衡儿可是要心碎了。”
贺问寻面不改色,将他的手从袖子里扯出来,道:“把你手拿开,我不好你这一口。记得把裤子穿好。”
两人由着女使引入座,贺问寻坐在榻上,斜靠栏杆,一手支着下颔,垂眸看着水中画舫倒影。
画舫离开岸边,缓缓而动,朝湖中心驶去。湖中已经有很多灯火通明的画舫排在那里,最里面早已搭建好一个高出于水面呈圆形状的舞台。也有一些乌篷船、蚂蚱舟在画舫船间轻巧地来回穿梭。
贺问寻看去,已经有专人用好几根粗绳将船只拉住,以几块大且结实的木板搭在舞台与船只之间,这是为了方便待会要上台表演的公子。
此时夜色已经暗了下来,但灯火通明,一点都不觉得模糊,甚至是还能透过纱帘,清楚地看到对面画舫中男子们的身影。
不多时,人声鼎沸,嘈杂声音又夹杂着丝竹之乐。
一名女司仪站在花台中央,开始介绍各位公子。被叫到名的男子便会出列,顺着舞台走一遍台步。此次参赛的公子其实也不多,拢共也就七名。
女司仪大声喊道:“有请最后一位,春满楼云瑰公子。”
只见一个面带白纱的白衣男子从甲板处,缓缓走来。宽袍衣袖迎风飞扬,他身姿挺拔俊秀,整个人如同黑夜中一颗亮眼的明珠,引人夺目。
下面有女人叫喊:“我说云瑰公子,这都出来选美了,何必遮遮掩掩?”
另有一人大声附和:“倒不如全脱了好,反正今晚也是要脱的,不如现在就让咱众姐妹们一饱眼福!”
此番言论自然是惹得众人的哄笑调戏。
那位叫云瑰的公子见惯此等场面,并不恼,只是略微俯身行礼之后便走回一开始的位置。
那女司仪咳嗽几声,道:“今晚一共有七位佳人参与此次的选美比赛。众佳人或跳舞或乐器或任何一才艺即可,待表演后娘子们将手中的木牌投掷在贴有佳人名字的木篮即可。切记,一块木牌只能投一人,亦不可一人购置多块木牌,否则所投木牌无效。”
“行了行了,你赶紧的。我是来看美人的,不是来听你这儿啰里吧嗦的。”有人在下面催促道。
贺问寻坐的这个位置委实不错,直面花台中央,轻轻一抬眸就能将表演尽收眼底。
此时此刻,之前在楼下相遇的独眼女郎从贺问寻面前走过,坐在了隔壁坐塌上。
有小侍端上几盘小菜并一壶酒过来,还特意为贺问寻,李绣刀两人的酒盅倒满酒。
贺问寻端起酒盅,轻微地抿一口。此酒入口绵密,略带了微甜感。但她还是从里面品出了点不一样的感觉,此酒里面沾染了些催。情药物。这个倒也属正常,花楼里为客人提供的酒水都会掺杂这么些,主要是起一个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的作用。
贺问寻将酒盅放下,反观李绣刀是直接一口闷,又爽快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李绣刀喝得有些急,衣襟也被酒水沾湿了些:“你怎么不喝?这里的酒到也还不错。”
贺问寻答:“我不胜酒力。你若喜欢,便多喝些。”
此时花台上表演的人是云瑰。他面纱已摘下来,唇红齿白,眼尾上挑,是一个长相妖娆的男子。他已换上一身窄腰长袖舞服,一举一动间姿态万千,妖娆动人。
一甩一扔,长水袖恍若潺潺流水,柔中带刚,腰。肢有力。整个人在月光下更显其风采,将妖娆与清丽结合在了一起。
一舞毕,围观的众人喝彩之声延绵不绝。
薄汗从云瑰的鬓角溢出,他略一抬首正巧与凭栏欣赏的贺问寻视线相撞。遥遥相望中,心跳得有些快,那一瞬间周遭嘈杂的声音彷佛逝去,只剩下轻快的跳动声。
今夜与其留给她人要价争夺,不如自己主动出击觅得佳人。
“娘子。”
贺问寻循声看去,是刚刚还在台上表演的云瑰公子。
他向前走几步,绕过屏风,站在贺问寻身前。现如今他又换了一身淡粉色的宽松衣袍,上绣着精致的玫瑰图案,前胸略有些鼓。
刚刚隔得远,有些没看清楚。现如今离得近,贺问寻只觉得此儿郎胸肌很是丰满发达,窄腰翘臀,浑身散发着熟透了的味道。
云瑰抿唇一笑,眼神发亮:“刚刚与娘子遥遥相望,便觉得有缘之极,特地前来与娘子相会。”
……刚刚来的路上,李绣刀已与贺问寻科普过,进来看表演交的是酒水钱,若要是与这里的公子一度春宵,那是另外的价格,得加钱。若是有公子主动来寻人,那这就是主动来留人的意思。
但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她本身就没想要在这里寻花问柳的心思。她就是纯来看个新鲜。
贺问寻顿了顿,道:“刚刚挺多人也看向你,我只不过是众人中的一个罢了。”
云瑰不经相请,便落坐于贺问寻身旁。他身上那股浓郁的玫瑰花香扑面而来,太浓太烈,熏得贺问寻脑袋有些发晕。
…还是裴玉清身上的香味好闻多了。
云瑰眼一瞟,看到矮桌上还满着的酒盅,道:“娘子可是不喜欢这里的酒?”
贺问寻有种不详的预感:“…我生性就不爱喝酒。”
“我这儿倒是有能饮得下喝酒的好法子。不知娘子可愿一试?”
只见他端起酒盅,含住一口酒,微嘟着唇就要凑过来。
他还特意轻矮下身,从贺问寻这个角度来看,还能看到他衣衫里白皙的胸肌。
他缓慢靠近,然后——贺问寻伸出一根食指,抵在他额间,用点力将他推开。
“我们两个一面之交,你就要用嘴喂我,公子你太热情了。贺某当真是有些招架不住。”
……
客栈内,裴玉清看着一桌子上的菜,色香味俱全,两素一荤,尽数都是按照他的口味做的,想来是某人提前和客栈打过一声招呼。
这人真的是,既然特意布置这一桌饭菜,那为何还不来与他一起共餐?
他嘴角微勾,温声道:“烦请将左边客房的女郎喊来此处,就说我在等她一同吃饭。”
“啊?是那个今日穿青绿色衣衫的姐姐吗?”
今夜送饭的是掌柜的三女儿,年仅十四,脑袋不甚灵光,有什么说什么:“她被另一个姐姐拉走了,说要看男子跳舞。今夜很多娘子都到湖边看这个哩!”
语罢,她摸摸后脑勺,不甚好意思道:“其实我也想去看,但是我娘不让我去。”随即她嘿嘿笑两声,便退了出去。
饭菜还是那样的饭菜,心境却被那句话扰得心神不宁,扬起的嘴角已耷拉下来。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素日最爱的豆腐羹,味同嚼蜡,不好吃,没味道。
他烦躁地将勺子往碗里一摔,“叮——”勺子与碗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吃什么?有什么好吃的,不吃了。
裴玉清起身,将窗户打开一角,夜风灌了进来,但怎么也浇不灭内心的燥火。
第13章 吃醋
男子的额间留下了抹红印,他喉结滚动,将口中所含的酒尽数咽下,但他还是留了点小心思。
在贺问寻面前,云瑰特意伸出舌尖一舔嘴角的水渍,面露委屈:“娘子不想喝酒,那便不喝了罢。”
“只是,”他伸出手,将胸前衣襟扯得再松垮点,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在烛火的照耀下很诱人,道:“娘子刚才的所作所为当真是伤了我的心。自第一眼起,我就心动于娘子。娘子若不信,那便摸摸。”
他贴心地执起贺问寻的手就要往左胸口上贴。
贺问寻可没有大庭广众之下与人拉拉扯扯、你侬我侬的特殊癖好。她将手收回:“我不信,毕竟做你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爱上客人。”
两次的连番拒绝已然能看出抗拒之意。这要是再纠缠下去,可就要引起客人的不满了。
云瑰自十六岁接客以来,遇到的客人形形色色,但无疑不例外地都会笑纳他的投怀送抱,哪有像今晚被人冷淡推开,还是两次。
此等姝色的女郎怕是再难遇到,纵使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咬唇起身。云瑰特意展露出一副“我快要碎掉”的表情,故作伤心道:“是我叨扰了娘子,云瑰这就起身。”
离开时,云瑰还眼含三分深情三分不舍四分眷恋,一步三回头地踱步慢走,生怕待会漏掉贺问寻的挽留之意。
在一旁充当吃瓜群众的李绣刀连连咂舌,啧了一声,道:“看他对你如此恋恋不舍的样,我还以为你会心软让他留下来。”
贺问寻面露疑惑:“我又不是一个无男不欢的人,还不至于遇见个男人就走不动道了。”
李绣刀被此言噎住,心里疯狂下结论:……好像说的也是,这位云瑰公子和你家里那位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画舫掉头,朝岸边驶去。纱帘被晚风带起,轻扫过贺问寻的脸颊,她透着纱帘赏着夜景。
先前在楼梯处与贺问寻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此时落座于隔壁坐塌上。那女人怀里搂着个小倌,却透过镂空屏风,鹰隼一般的眼神,一寸一寸地扫过贺问寻的脸。
在贺问寻拂开纱帘之际,那陌生女郎率先移开目光,端起酒盅闷了一大口后,转而低头与小倌嬉笑逗弄起来,手已经熟稔地从衣摆下方伸进去,惹得怀中人喘。息连连。
画舫即将靠岸,贺问寻不意多待,向李绣刀告别,后起身离开。
依靠在凭栏上的云瑰看着贺问寻走来,以为是改变主意来寻自己。可当贺问寻与他擦身而过,才明白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有些不甘,打算靠过去,一声“娘子”尚未喊出,但好巧不巧船身一晃,他一个趔趄,没有抓稳凭栏,又不知从哪飞出一颗圆珠击打在他腰上,云瑰吃痛,身体失衡,向外一栽,整个人向水面倒去。
旁边有男子看到,惊呼不已,“公子!”顿时乱作一团。
见此状,贺问寻脚尖一点,也倒向水面,眼疾手快,立马抓住云瑰的脚踝,直接用力向上一甩,再搂住云瑰的腰身,足尖一踢船身,两人安全无恙地回到船上。
一艘乌篷船从画舫旁驶过,下面有人目睹了这一幕,大声赞叹道:“好功夫!”
贺问寻看去,那乌篷船已经驶远,只能依稀看到一团火红的身影,看不清面容。
云瑰紧紧搂住贺问寻的腰,将头抵在她的肩膀处,整个人似是惊魂未定一般地颤抖着。
船上,几个小倌围过来,叽叽喳喳:“云瑰哥哥,你怎么样?还好吗?”“云瑰哥哥刚刚怎么会掉到船外面去呢?”“赶紧将管事的喊来,怎的突然船出事了?”
在众人层层的环绕之中,贺问寻透过间隙,朝那远处还在与怀中少年亲热的女子撇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那圆珠收好。
……
贺问寻回来的时候,已是戍时三刻。
隔着老远,她一眼就看到客栈第三层楼有人正杵在窗户旁抬头赏月。待逐步靠近,发现赏月的人正是裴玉清,她脚步微顿。
似有所感,裴玉清头一扭,就看见心里念叨的某人正站在不远处,应是在抬头看他。
腾的一下,粉红攀上脸颊。裴玉清立马啪地一下将窗户关上,下一刻屋内的蜡烛就熄灭,一片黑暗。动作之迅速,不带任何一丝拖泥带水。
贺问寻:…这咋了?
翌日上午,两人一道用早饭,两碗清粥配上两碟小菜。
贺问寻脸色红润,津津有味地吃着。反观裴玉清,下眼睑处泛着淡淡青色,神色恹恹,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
裴玉清手拿勺子,舀一口白粥,搭配着小菜吃下去,觉得无甚味道。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将勺子放下。
此等异常的举动自然引起了贺问寻的注意。
她看向裴玉清,温声道:“怎么了?你看起来昨晚好似没睡好。”
裴玉清很想回答,是啊,因为你没睡好,都是你的错。也很想质问她,为何要去那烟花之地寻花问柳。但是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资格问她,她又未曾与他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他也不是她的……夫郎。
原来吃醋不是最酸的,最酸最酸的是他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他垂下眼眸,羽睫遮掩住复杂的情绪,淡淡道:“我没事。”
早饭过后,两人一道下楼。周大娘已经将一切收拾妥当,只等贺裴两人上马车,便可即刻出发。
裴玉清一提腰间衣衫,贺问寻下意识地手伸过去,裴玉清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脚已经抬起,正要准备上马车,旁的一声“娘子”直接令他顿住。
两人同时转头,循声看去——是昨夜的云瑰。
相比于在风月场所穿的衣衫,今日穿的藕色衣衫就要正常多了。锁骨处衣襟平整,哪哪都捂得很严实。
云瑰道:“娘子昨夜走得急,我还未曾好好谢过娘子,故今日特意过来答谢。”
哦,这是情郎找上门了?
裴玉清瞥了一眼贺问寻,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醋酸意一下子又腾地窜上来,手嗖的一下收回袖子,将车门一拉,啪地一关,人已经进马车里了。
人在车里,心在车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这是贺问寻的声音。
“镇里的客栈拢共没几家,我一家一家寻来的。娘子真是让我好找。”这是云瑰的声音。
“…男子遇难,我身为女子,应当出手,使你免受性命之忧。倘若当时是旁人在场,她们也会出手相救的。你无需在意。”
“可是,”云瑰走上前来,“不好好答谢娘子,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哦,原来是英雌救美。
云瑰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上面绣着精致的鸳鸯花纹,道:“这个由我亲手所绣的香囊不如就赠给娘子,一来表达谢意,二来——”
不行!
听到这里忍不下去了,裴玉清略有些冲动地一把扯开车帘。好了,现在换到贺问寻,云瑰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他了。
裴玉清抿唇,面对着贺问寻的眼神,脸上无甚表情,内心已经开始波涛汹涌,他该说些什么?
默了默,他只道:“路途时间宝贵,再耽搁下去,到时候又要宿在野外了。”他扫了眼云瑰,又补充一句:“你快些。”
车帘轻轻放下。
云瑰收回视线,咬唇,将涂了口脂的唇显得更加艳了些,道:“娘子,这香囊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娘子收下吧。”
贺问寻伸手将香囊接过来:“多谢云瑰公子的好意。我还有路途要赶,公子还是尽早回楼里吧。”
言下之意,就是在赶他回去了。
裴玉清听见这番话,心下稍安心,但在看到坐在他对面的贺问寻摆弄那个香囊,那股难受的感觉又席卷而来。
当真是,一醋波未平,一醋波又起。
“这香囊其实绣的不怎么样,有点难看。”
针线紧密,绣的鸳鸯栩栩如生,底部还挂着一串络子,玫瑰花香从香囊处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贺问寻将香囊打开,里面装着玫瑰花瓣。
冷不丁地听见这句话,贺问寻看向裴玉清。
“你若是想要香囊,我倒也可以绣一个。”裴玉清不自在地移开眼神,搁在腿上的手下意识拽紧衣衫。
贺问寻有些诧异:“啊…裴郎你是说…不是…原来你还会绣香囊。没想到裴郎这双手,既能挽起剑花,又能穿针引线。”
裴玉清眸光闪烁,定定地看着贺问寻:“刺绣本就是我们男儿家该学的,我会这些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俯身过去,不由分说地将她手中的香囊拿走,直言道:“这香囊就先放我这儿,等我绣好,你一比较便知我的绣工如何了。”
贺问寻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嘴巴张了又张,神情有些茫然,最后只道:“那好吧。”
车马驶出缥缈镇,一路顺畅,最终顺利抵达莲花镇。
贺问寻一看天色,已然不算早,故打算在客栈修整一番,等到第二日再去拜访百里府。思及此,贺问寻拉着裴玉清上街,想寻个酒楼好好饱餐一顿。
第14章 流泪
莲花镇,金玉酒楼。
门上印着‘醉千秋’的包厢打开,里面踉踉跄跄地走出一个身着水光丝绸衫,脚穿锦履,腰上环佩叮当的富贵女郎。她眼神迷离,双颊发烫,脖颈处也染上了粉色。
她摇摇晃晃,浑身散发着浓厚的酒气。虽走的是平整的路,她却犹如走在一滩烂泥上。一个趄趔,她就要往前倒去。
身后跟着的贴身侍女惊慌地喊了一声“主子”。此时,一个身材短小精干,头戴方顶样头巾的女郎似幽灵一般,蹭地突然冒在前方,那富贵女郎直接把她压倒在地上。
头巾女郎当即喊了一声:“哎呦,这儿有人呢,看着点!”她手一伸,将那位醉鬼推开,只见原先腰上佩戴的流云百福翡翠玉佩已然不见。
那贴身侍女赶紧上前将醉女郎扶着。
楼上一位倚靠在木栏上的红衣女郎,双手环抱于胸前,眯着眼,静静看着这一幕。
头巾女郎从金玉酒楼大门而出,绕小道而行。她手心朝上,边走边向上抛着玉佩把玩,脑子里已经开始思索把玉佩当了之后今晚该如何打发。
一把呈柳叶状,上绣着凤凰花纹的飞镖如迅雷一般疾速飞来,在玉佩向上抛出的那一刻,飞镖带着与玉佩相连的红绳直。插身旁的粗。壮树干处。
紧接着,一个女郎鹞子翻身,映入眼前。此人身量高挑,以一简单头绳束着高马尾,着一身红衣,背后别着一柄掠火长枪,玄色腰封勾勒出她劲瘦有力的腰身,脚蹬黑色长靴,腰上别着一块令牌,上赫然印着三个字“天青阁”。
他爹的!怎么出来顺个东西就遇见了老冤家?头巾女郎暗自腹诽,感慨今日出门竟然忘记看黄历,真是不顺。
“我说梁上娘,你这可又是被我逮到了?怎么说,是主动把玉佩交给我,我把你押送衙门,还是你被我打一顿之后,被我拎到衙门去?你自己选吧。”
原来这头巾女郎别称“梁上娘子”,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偷,曾与友人打赌,若是进长极山庄成功盗取宝物三次,友人则把自己的亲弟弟嫁给她。
江氏长极山庄善机关、奇门遁甲之术,要窃取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梁上娘钦慕此男子已久,一发冲冠为蓝颜。第一次,她成功窃取一尊白玉佛像。第二次,她成功拿到一枚夜明珠,结果被机关“天罗地网”给困住。而当晚擒住她的人,正是眼前的这位红衣女郎——江氏长女江凤缨。
江凤缨手往背后一伸,持着长枪勾住那红绳,一抛,另一手稳当当地接住玉佩。
江凤缨似笑非笑道:“那晚你说,我是靠机关才险胜。还狗叫说要是我一个人,必然抓不到你。你猜怎么着,我就来这地办个事儿,随便瞅两眼就能发现你。”
“你当时可是说,如果要是我本人再抓到你,你就心服口服。现在我就问你,服了吗?”
梁上娘子额角沁出些冷汗,厚颜强笑两声,连连道:“连老天都在帮你,我不得不服。”
服当然是不可能服的。
梁上娘子出其不意,五指弯曲成爪状,朝江凤缨眼睛抓去。
江凤缨见机甚快,往左侧一避,冷眼道:“我就知道你没这么老实。”
论打架,梁上娘子肯定是要被按在地上摩擦,她怎么可能拿自己的短处去拼别人的长处。她化身壁虎一般,顺着墙根往上贴着走,待到屋檐,更是撒开步伐一溜烟地往西边跑。
“你这狗贼,别跑!”江凤缨立马飞身上墙,跟在梁上娘子的身后。
城西处。
贺问寻拉着裴玉清在一小摊前。她拿着一梅纹镂空银簪,亲自别入裴玉清的发中,问:“这个怎么样?”
裴玉清伸手触摸着簪子,在小摊前的铜镜里照了照。镜里的他,脸戴面纱,一只银簪精巧别致斜入乌发中,她选的自然是好的。
他眼里带着清浅的笑意:“好看。”
贺问寻轻微摇摇头,道:“此等物自然是配不上你。我听闻这莲花镇里有一珠宝阁,到时候事了我们再去那儿挑选。”
一阵喧哗声犹远及近,还伴随着路人的惊呼声。
有一扎着双髻的女童指着屋檐说:“娘亲,快看,有猴耶!”
贺问寻付完银钱,抬头一看,简直惊呆她。
一头戴方巾的女郎手脚并用,跟个长臂猿似地在屋檐上狂奔。
…啊?这是什么奇葩武功?好丢脸的样子。
梁上娘子内心骂骂咧咧,手腿动作不停。那江凤缨在后边追她时,还不忘甩出几枚暗器,她一时不慎,大腿后侧中了两枚。估摸着暗器上可能抹了软骨散之类,她现在腿部愈发的没力,只得依靠双手的力量往前跑。
“你这小贼怎么还跑?!”后方的声音清亮高昂。
贺问寻顺着声音,看到身后那团火红的身影,内心一惊,来不及多想,直接双指并起摊上一只簪子,瞄准机会向上一甩,直。入梁上娘子的膝盖处。
“啊!”
梁上娘子吃痛直接就着屋檐滚下来,然后“啪!”——把正下方的首饰摊位砸个稀巴烂。
膝盖,大腿后侧鲜血直流,她抱着膝盖吃痛,看着贺问寻破口大骂:“你爹的,别人追我,有你什么事?用得着你来多管闲事?!”
贺问寻道:“此言差矣,拔刀相助是我做人的一贯作风,更何况我还没拔刀呢,我就扔个簪子,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梁上娘子恶狠狠道:“你这个…唔…唔…”
——原来是江凤缨已然飞身到跟前,直接一脚踩在地上躺着那人的脸上,把她的嘴给堵住了。
江凤缨拱手抱拳道:“多谢娘子出手相助,此人乃窃贼惯犯,如今总算是被我给逮住了。”语罢,她又上下打量了贺问寻一番,双眼发亮道:“敢问娘子之前是否在缥缈镇待过?那夜在船上救下一名公子恐怕就是娘子你吧?”
贺问寻一边瞄着江凤缨腰上的天青阁令牌,一边点头,道:“是我。”随即想起那夜确实是有个穿红衣的女郎在一艘小船上赞叹她武功好,“原来那夜在乌篷船上高声的人是你。”
江凤缨:“正是在下。”
此时此刻,原书里的女主江凤缨,终于与原书里的女配贺问寻见面了。
而裴玉清也在看清江凤缨腰间上的令牌字眼,瞳孔睁大,隐在袖子内的双手轻握成拳,一时有些心神不宁。
贺问寻先是瞥了一眼裴玉清,后仔细打量眼前之人。
红衣张扬,与江凤缨豪爽的性格相得益彰。她束着高挑的马尾,剑眉星目,整个人透着英姿飒爽的江湖气概。哎呀,这带裴玉清一出门就给碰上了,难道这就是官配之间的顶级宿命感吗?
与此同时,江凤缨也在审视着贺问寻。
她在心里如是想,眼前此女年纪轻轻,武功不俗,且外貌气度称得上龙凤之资。她刚刚相助于我,我定要与此人结交。再看她身旁站着的这位男儿郎,虽面纱掩容,但以眉目便知俊美无俦,且身姿绰约,想必定然是这位女郎的如意郎君,当真是璧合连珠,天作之合。她们两好配!
正所谓犹豫就会败北,先说话的人才能抢占先机。
当贺问寻还在措辞时,江凤缨已然先开了口:“在下江凤缨。我与娘子甚是有缘,一见如故,想与娘子结交好友,不知娘子是否愿意?”
贺问寻道:“在下姓贺,二字问寻。与江娘子结交,是我之幸。”
江凤缨本就爱结交武功甚好之人,一听她同意,神采飞扬,道:“身旁的这位想必就是贺娘子的夫郎了吧。此次捉贼,公子怕是吓到了,我深感歉意。我现下榻于城东百里府上,娘子若有空可到此处寻我。”
听闻此言,几个黑体加粗的大问号缓缓浮现在贺问寻头顶上。
啊?
“夫郎”一词把贺问寻准备好的台词之“这是我的义弟裴玉清”直接给噎在嗓子眼处。
不是!裴玉清,你说句话呀!
在贺问寻的默默注视下,裴玉清薄唇轻启,言简意赅:“我没事。”
我知道你没事。重点是你没事吗?重点是那个称谓呀!
江凤缨舒了一口气,揪着地上那人的后衣领,直接当做小猪仔似地提起来,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贺娘子,你我有缘定会再见。”
…是啊,我们明天就能在百里府见了,可不是有缘得很吗。
眼看周遭围着的人是越来越多,马上就要把这里给堵住了,贺问寻也不能大街上拉着人解释,只是点点头,道:“了解了解,你去吧。”
待江凤缨离去,贺问寻看着蹲在地上一脸忧愁的摊主,又多拿出了些银钱给她,带着裴玉清寻了处酒楼吃饭。
包厢内,待到菜上齐,两人开始动筷吃菜。
贺问寻看着面色一如往常的裴玉清,道:“江娘子刚刚把你误认作我的夫郎,你怎么不解释?”
裴玉清喝了口汤,道:“没听清。”
贺问寻接着试探性地问:“那你觉得她如何?”
裴玉清把青菜吞下去,道:“没看清。”
…就在你眼前,你跟我说你没听清没看清。
贺问寻接着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要把你带入天青阁吗?那位江娘子,就是我预想的那人。我看她古道热肠,应该能——”
“啪!”裴玉清将筷子放在桌上,清脆的碰撞声响打断了贺问寻的讲话。
贺问寻一顿,然后就看着裴玉清的眼圈慢慢变红了。
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水朦朦的,漂亮又迷人。
裴玉清声音有些颤抖:“我为什么要去?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贺问寻解释道:“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要找人引荐吗?”
裴玉清:“我不去!贺问寻,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你是觉得我是累赘是吗?所以你就想趁机把我甩给她人。不过一面之缘,你就想把我托付给她人,你真的有为我好好着想吗?还是你根本就是没有把我当作人,而是一件物什!”
裴玉清越讲越激动,声泪如下,长而翘的睫毛沾染上了晶莹的泪珠,眼尾发红,当真是脆弱且破碎,何处不可怜。
贺问寻被他这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因为她确实将裴玉清当作一个有着既定结局的纸片人来看。
她以为,她的出现也只是助裴玉清免受其身体之不幸,并不会改变书中原本被定好的命运,而裴玉清也依旧会按照书中路线继续走下去。
但看着眼前的裴郎,她深感,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开始产生了一些新的影响,而这些说不定正在改变书中既定的结局。
思及此,贺问寻醍醐灌顶,是啊,她怎么能将裴郎当作一只牵线木偶呢?
她拿出手帕,温柔地擦拭掉裴郎脸上的泪珠,道:“是我不好,别哭了,好不好。那你说,你想做什么?”
裴玉清握住贺问寻的手腕:“我哪儿也不想去,呆在你身边也挺好的。”
贺问寻一怔:“可是我的身边并不是那么安全,会有危险,这样你也愿意吗?”
裴玉清眼角的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你是觉得我会拖累你是吗?你到底将我当作了什么?”
贺问寻有些无奈,又开始给他擦起了眼泪:“我只是担心你会受到危险。我自然是…将你当作了我的朋友。”
她发现了,她对裴玉清流眼泪这件事没有任何办法。
裴玉清薄唇翕动,喃喃:“…原来只是朋友。”
然后,他很自然地俯身过去,双手环住贺问寻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窝处:“我会很有用的,我能帮到你。不要把我推开,好吗?”
贺问寻抬手,慢慢地,一下又一下顺着他的黑发,抚着他的背:“好。”
第15章 拜访
霭霭四月初,新树叶成阴。绿柳周垂,朱红漆色的匾额上印着“百里府”三个大字。
管事女郎接过拜帖,引着一女子和一蒙面男子进入府内。曲折游廊,池馆水榭,池中鱼群涌动,几抹翠绿荷花漂浮在粼粼水面上。
三人步履匆匆,一路穿过抄手回廊,最终在主厅停下步伐。
管事娘拿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略微弯下腰,恭敬道:“家主正在此处等候,还请贺娘子进去。”
“多谢。”
两人走进厅内,正中央会坐着一位年岁四十有余的娘子,此人正是百里家主,百里云。她着一身湖蓝色绸缎衣裙,头戴羊脂玉冠,衣着华丽富贵,但脸带愁容,眼下青黑色突出,嘴唇有些发白。
江凤缨已然坐在右首正下方。今日她身穿绛红色圆领武袍,搭配着放荡不羁的高马尾。然后……
就没其她人了。
啊?难不成天青阁只派出了江凤缨一个人前来?
贺问寻走上前,拱手行礼,道:“晚辈贺问寻向百里家主问好。”
百里云点头,道:“一直听闻龙老有位小徒钟灵毓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位是天青阁的江娘子,江凤缨。”
江凤缨笑了两声:“机缘巧合之下,我昨日就已和这位贺娘子碰过面了。实在是没想到,她就是百里家主口中所说的神医。”随即起身,朝贺问寻拱手,挤眉弄眼:“有缘得很,有缘得很。”
贺问寻还礼,侧身介绍身后的裴玉清:“这位是随我一同前来相助的裴公子。之前寄给令郎所用的沉香丸便是出自这位公子之手。”
百里云见只是一名年轻男儿郎,不甚在意,只淡淡道:“有劳裴公子。还请贺娘子和裴公子入座。”
贺问寻,裴玉清两人一同坐在左首下方。
百里云咳嗽几声,显出了几抹颓废之色,缓慢道:“我膝下就只有奚儿这么一个孩子,因着孩子从小对习武有兴趣,便给他请了师傅。去年,他一时兴起,报名江湖儿郎风云赛,夺得第三,本是荣誉之事,却不曾想会引来今日之祸事。”
百里云一生只娶了一位夫郎,两人恩爱非常,但正夫诞下小儿后便罹患疾病,不过五年就病入膏肓,与世长辞。但她却并未因此续弦,而是独自抚养小儿至今。这么宝贝的一个儿子被一不入流的采花大盗盯上,委实是令人担忧。
江凤缨一脸正气,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且此次有问寻相助,想必如虎添翼,我定能捉拿此人归案。”
被当头点名的贺问寻坐直身体,立马附和:“凤缨若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必当倾囊相助。”
百里云张口欲讲话,又是咳嗽几声,面色潮红。在外候着的管事娘子步入厅内:“该是家主用药的时辰了。”
待百里云离开,贺问寻轻微侧身过去,往裴玉清靠过去,轻声问:“百里家主口中所说的儿郎风云赛是什么?”
裴玉清答:“是一场比武。天下男儿聚在一起,相互切磋武艺,前三名有奖励。”
贺问寻点点头,嗯了一声,身体坐正。
此时,一位长身玉立的郎君逆着日光,站在厅前。他缓缓而来,金色的光洒在他的身上,似是给他渡上了一层披风。
来者便是百里奚。
他五官俊俏动人,褐色的眼眸极衬他白皙的肤色,大抵是受此事困扰,眉微微轻蹙,眼中含了几丝忧愁。但习武让他身上捎带了丝坚韧之意,与衣服上的竹节花纹相得益彰,令人不禁多看几眼。
贺问寻认真地审视他,不带任何一丝猥亵之意。那股熟悉的清香靠过来,她微侧过头去,问:“怎么了?”
“你的眼珠子都快要黏在他身上了,你注意一下,不礼貌。”裴玉清的声音几不可闻。
贺问寻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我才不是这样的人。”
百里奚步履沉重地略过坐着的三人,待坐到主位上,道:“刚刚母亲已经同我讲过了诸位的身份,但她身体不适,便由我来招待诸位吧。”
百里奚转头看向江凤缨:“不知道江娘子有何事想询问?”
江凤缨问:“不知道百里公子可有见过什么外人?亦或是府内有新的仆人?”
百里奚摇摇头,道:“我并未有机会见过她人,百里府内的仆人也都是熟悉的面孔。”
“可否让我看看那淫。贼所投掷到府上的拜帖?”
百里奚从袖中拿出一拜帖,递与江凤缨。江凤缨打开扫了几眼后,便将帖子收入怀中,道:“此等物先放于我这儿。百里公子放心,我必不会让那贼人损你分毫。”
百里奚微微颔首:“那便有劳江娘子了。”他又转头看向贺问寻,道:“不如就将贺娘子安排于江娘子的厢房旁,至于这位公子就安排在我的院中,与我同住。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贺问寻道:“百里公子的安排甚是妥当。”
自此,四人小会议当即解散,在裴玉清要随着百里奚走时,贺问寻拉住他的袖子,在他耳边念叨了几句,裴玉清点点头表示会意。
贺问寻一路随着江凤缨走回去:“怎么就你一个?你们天青阁人手很紧缺吗?”
“我先提前过来,剩下的几个天青阁护卫过几天来,她们是专门派来保护那位百里公子的。”
贺问寻追问:“你有把握抓住那贼人吗?”
小说里这件事并未有很详细的描述,但据百里奚投河的结局来看,那贼人多半是得手了。
江凤缨并未明说,一手揽过贺问寻的肩膀:“随我来。”
到厢房处,一个国字脸,粗短眉,中等身材的黑衣女郎立在门口。她叫了一声“大娘子”。
乍一看,这是一副老实人的长相。
江凤缨喊了一声禾姨,再同贺问寻介绍:“此次第一次外出办事,这是我爹给我安排的护卫,全名禾轻,我还没出生时她就在我家里了。我都叫她禾姨。”
贺问寻看多几眼黑衣女郎,哦了一声,直接被江凤缨拉进房内。
两人分别坐在软塌两侧,江凤缨从包裹内掏出一张画像,贺问寻接过来,右上角写着程铃二字,画上是一个女人。若要说什么有值得令人注意的地方,那便是此人的左眼为空心,右眼实心。
贺问寻伸出食指,点点左眼:“这是什么?”
江凤缨:“这贼人名叫程铃,本是天青阁内关押的犯人,逮到她之前,她左眼就瞎掉了。”
——左眼看不见。那日在画舫上碰见过几次的女人面容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里。
可是那人的长相五官与这画像上对不上号呀!
贺问寻额了一声,略有些迟疑:“其实之前在缥缈镇上的那一晚,我遇见到一人,那人和你说的情形一样,左眼已瞎。不过…她倒是长得和这画里的不一样。”
江凤缨一脸诧异,蹙眉:“不,你遇见到的可能真是她。她身上被下蛊了。”
“下蛊?”
江凤缨对着贺问寻疑惑的神情,解释:“她当时不老实,在牢里出言不逊,调戏天青阁的人,那人也不是好惹的,直接往她身上种蛊。中此蛊者,不仅容貌会大变,与以往判若两人,发作前夕肌肤上会自行生长紫斑。男子习武,内修阳功,与练武超十年的男子行房中术便可抑制其发作。”
紫斑,左眼,那倒是全对上了。
贺问寻道:“这下我可终于明白为何他都是直接从榜上挑选人了。”
…可不是么。上哪找会练功的男子,一看榜一榜二榜三,指着明路告诉你答案。
贺问寻道:“男儿郎在世,本就看中名声,被人掳走此等不齿之事,即使发生,家里也会有人专门压下去,这才助长了此淫。贼的猖狂之势。”
她话锋一转:“这也算是在挑衅你们天青阁吧?如此明目张胆,委实可憎可恨。”
江凤缨一脸欣慰地看向贺问寻:“但好在有你。”
贺问寻被看得头皮发麻:“有我怎么了?”
江凤缨将笔墨纸砚一并拿过来,手掌拍拍桌面:“我始终担心她已经混进来了。你将她画下来,我好心里有个底。”
贺问寻扶额:“你可算是把我困住了。论丹青,我可不擅长,我连个鸡蛋我都不会画。”
江凤缨以为贺问寻在谦虚,直接将笔塞到她手中:“你何必如此藏拙,把你的真本事露出来。”
贺问寻叹了一口气,认命般地提笔——先是在纸上画出了一个椭圆,然后画了两个小圆圈充当眼睛,点两个墨点为鼻孔,最后收尾一条弧线为嘴巴。
一副简易,抽象版的画作就完成了。
拿到纸的那一刻,江凤缨倒吸一口气,默默看了看半晌,难以启齿:“我以为你是装不会,没想到你是真的不会。”
贺问寻大胆承认:“求真务实,实事求是,这是我做人的基本准则。”
不过,贺问寻又仔细地将那张原画像研究一番,啧了一声:“没想到这贼人还是一副大众脸,和门外站着的那位禾姨眉眼有那么三四分像。”
第16章 捉贼
廊下,有一道奇异的风景。贺问寻,江凤缨一左一右围着禾轻站,俨然一副两人对持一人的三角站位。
贺问寻一手拿着画纸,一手指着禾轻的眼角,道:“你看,确实有那么几分像吧?”
江凤缨也凑过来,好好端详一番,道:“还真有那么点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两个素不相识的人都能长得有些像。”
贺问寻拍拍禾轻的肩膀:“你家大娘子一开始不信,我拉着她过来证实一番罢了。”她又捏了几下,像是认可:“你这身材练得不错,壮实得很。”
禾轻被拍得眼皮子颤动,手握住腰侧的剑柄上紧了又紧,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向江凤缨:“大娘子…”
江凤缨哈哈两声,熟练地一把揽住贺问寻,将人带到屋里:“这下你玩够了吧。该说回正事,你觉得这事从哪下手比较好?即使我将天青阁的护卫安置于百里奚的身边,我也不能够放心。”
“我与你想的如出一辙。虽然没捉过贼,但我确实有一计谋。”
“说来听听。”
贺问寻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袅袅白烟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只听她道:“不如我们来个真假百里公子,好令她分不清。”
江凤缨蹙眉不解:“什么?”
“找个人伪装成百里奚。”
江凤缨恍然大悟:“哦——你的意思是,让你的那位夫郎佯装成百里公子。我现在懂你为什么把他带进府里来了。”
贺问寻一口茶直接喷出来,小水珠直接弄湿了软榻上的一小块地方,嗓子眼里残留的茶水令她咳嗽不已,“咳…咳…咳…”
江凤缨走过去,贴心地抚拍贺问寻的背,轻微叹一口气,苦口劝道:“你的夫郎不应该是你的珍宝,你的挚爱吗?何必在这件事上,把自己的夫郎搭进去,到时候真出事了怎么办。问寻,我实在没想到你原来是个如此…”
贺问寻抬眸,幽幽的眼神看向江凤缨,被茶水浸湿过的润唇一张一合,直接打断:“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无语过。”
贺问寻从怀里拿出巾帕,擦拭嘴角、下颔的细碎水珠,理了理脑子里的线,缓慢道:“我口中所说那个伪装成百里奚的人,其实是我。”她顿了顿,“凤缨,裴郎并非是我的夫郎。我与他之间只是朋友之谊,以后莫要在我面前讲这些话了,免得遭人误会。”
江凤缨目含歉意:“抱歉…原来是我弄错了。”继而满脸疑惑:“虽然你长相俏丽,但你与百里奚的五官之间并无有任何相像之处。如何能蒙骗得了那贼人?仅靠衣饰吗?”
“你到明日就能知晓了。”
翌日一早,裴玉清将门打开,一道身着浅紫衣裳的倩影映入眼帘。
认识她这么久,穿得最多的便是各类紫色系的衣裙,也很配她。细长的绦带勾勒出她劲痩腰身,墨发铺满她整个挺直的背。
闻及背后吱呀一声的推门声,贺问寻转过身来,温声道:“早。昨晚睡得可好?”
裴玉清眼神不由自主地掠过她纤长的脖根,下颔,再撞进她的柔和目光中:“尚可。”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面具,还有衣裳,我都准备好了。衣裳是百里公子没有穿过的。”后面几个字裴玉清特意着重补充。
贺问寻点点头:“好,那我在此处候着。你将东西拿给我吧,我回我屋里穿。”
裴玉清静静地看着她,手下意识攥紧腿侧的衣衫:“你在我屋里穿就好了。我给你编男子的发式。”
给女子编发,在大周,是明媒正娶的正夫才能做的事。
可是,某穿书人士贺某不知道。
贺问寻欣然接受提议,道:“好啊。”
裴玉清听着屏风内细细索索的声声,垂眼看着地面,心一下一下地跳,手指下意识地沿着茶杯口摩挲。
听着脚步声,他抬眸,一个与百里奚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但身量更高些的人披散着发从屏风内走出来,手里拿着银簪,开口却是女声:“我好了。”
裴玉清将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在铜盆里,将水拨在手背上:“昨夜我提出要为百里公子做面具时,他并未有任何异议。”他将手擦干,拿出一把木梳,从贺问寻的发顶慢慢梳到发尾。
贺问寻坐在梳妆台前,她透过铜镜看着裴玉清在给她整理发式。
裴玉清闻着她乌发里透出来的清香,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发间,最后以一只发簪固定好。
贺问寻对铜镜里的自己端详一番,站起身:“不错不错,我们这就去吓一吓百里奚和江凤缨。我刚刚看到她们两个在水榭亭台内坐着。”
两人并排走在廊下,迎面遇见的两个家奴朝贺问寻弯腰,低下头,尊称一声“郎君好”。
一个模糊不清的“嗯”从贺问寻的嗓子里飘出来,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走。裴玉清抿唇,嘴角笑意有点难压。
亭台处,飞檐翘角,两个人对坐交谈。
一名小侍垂眸候在台阶处,听闻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他抬眸一看,下意识地想喊“郎君”,却又恍然意识到他家郎君不是正在亭子里坐着吗。
贺问寻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部,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她慢慢步上台阶,迈入亭内。
江凤缨双眼睁大,震惊之意毫不掩饰:“啊…这…这…”。她转头看向百里奚,他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贺问寻对两人的反应很满意,一撩衣裙,坐在江凤缨身旁,道:“怎么样,像吧?”
江凤缨连连咂舌:“我的乖乖,这也太像了吧?你是脸上涂了什么东西吗?”
她想要上手直接去蹂躏贺问寻的脸,贺问寻伸手一挡:“注意一点,我现在是百里公子,你想要闹出笑话吗?”贺问寻俯身过去,在江凤缨耳边低声道:“回去告诉你怎么一回事。”
百里奚饮下一口茶水,将内心里的惊吓强压下去:“这…这…想必昨晚裴公子来我房里一趟,就是为了展示今日之成效吧。”
裴玉清瞥了眼正在相互低语的两人,道:“都是…问寻的主意。”
江凤缨一拍石桌,连连叫了几声好:“到那晚,就让问寻待在百里公子的房中,我则在暗处猫着,我与她来个瓮中捉鳖。”转而又对百里奚道:“届时百里公子则藏于另一屋中,由天青阁的护卫守着即可。各位意下如何?”
贺问寻按着江凤缨的肩膀,提议:“裴郎也应该与百里公子待在一块,这样我好放心。”
百里奚道:“多谢贺娘子相助。”他起身,双手交叉置于眉心,虔诚一拜,“母亲受咳疾困扰许久,此事又令她夜不能寐,还请贺娘子为我母亲问诊。”
贺问寻起身还一礼:“贺某本是医女出身,替人问诊本是职责所在,百里公子无需如此。”
江凤缨步履匆匆,几乎是一路拉着贺问寻回屋里的。依旧是禾轻守在门外。
江凤缨把门啪的一关,双手摩擦,兴奋至极:“快快快!让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贺问寻手指慢慢摸索下颔,将脸上的轻薄面具撕下,将原本的面容露出来。
江凤缨将面具拿过来,正反面多次观摩,啧啧称奇:“之前听我小姨说过江湖有一易容秘术,没想到今儿个被我碰到了。你家那位……不是……我是说那位裴公子当真是位妙人。这面具能一直反复用吗?”
她口中所说的小姨,本名江多鹤,外号江湖百事通,是江湖最大情报组织‘楼外楼’的楼主。
贺问寻摇摇头:“只能用三次。”
江凤缨归还面具,原地转圈踱步几回,思考片刻,忽然从柜子里把一个棕色的包袱扒拉出来。
贺问寻看着包裹里的东西,其中有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册,上写着《万渊盟的那些二三事》,左边的有列小字——笔者千纸鹤所著。书册旁边还有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比如一把银月匕首,一个精美小巧的腕箭,套于手腕上,几条细巧银链连接一个套于中指上的小银环。
“万渊盟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这是一个已经消失的江湖帮派,已经鲜少有人提及此事了。”
贺问寻顿感无奈:“…既然都消失了,我怎么可能会知道,说不定在我还小不懂事的时候就没了。”
“你要是感兴趣,这本书你拿去看,我小姨出手,绝对精品。”江凤缨从中翻找到一个小瓶子,“这个叫江氏软骨散,是我们江家的独门药物,可溶于水,无色无味,沾上一点就能让人软弱无力,药效六个时辰之后才能消去。到时候在武器、暗器上都抹一点,歹人中招必跑不了。”
贺问寻拿过瓶子,又顺走了匕首,腕箭:“要不然你将这腕箭,匕首也一并借用给我吧。”
江凤缨:“…要这么多干嘛,你是自己没武器吗?”
贺问寻:“听说过一句话吗,差生工具多。我可是拿我自己的命冒险,我武功差,多个兵器多份安全。换衣服去了,这裹胸带压得我胸闷。”
四月十九日,薄暮冥冥。
百里云身体弱,咳中带血,贺问寻不仅微调了药方,往里加入了雄黄、郁金,并在大杼、风门、肺俞三个穴位上进行针灸诊治。
诊治一番出来后,趁着月色,贺问寻慢慢踱步回去。
一道黑色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溶于夜色中。
贺问寻暗运轻功,鬼魂一般瞬移到那人身边,轻轻一拍肩膀:“真是巧啊禾护卫,又碰到你了。你这又是从外面回来?你家大娘子知道吗?”
禾轻一顿,停下脚步,看向贺问寻,声音嘶哑:“我家大娘子派我在百里府周围巡视。”
贺问寻拂去禾轻肩膀的水珠,低头看她沾了泥土的鞋边,道:“那你可别让你家大娘子失望。”
贺问寻随即脚步一调转,往裴玉清所在的院子里去。
扣扣扣。有人在窗户敲了三下。
裴玉清用叉竿将窗户撑起,一扭头就看见贺问寻双手环抱,懒懒地倚靠在一侧。
屋内的亮光透出来,显得裴玉清的五官都柔和些。他道:“你怎么今天不走寻常路,来这儿寻我?”
贺问寻蓦地倾身靠过去,她温热的鼻息打在裴玉清的耳边。
裴玉清耳根泛着粉色,待听完,蹙眉问道:“这事确定吗?”
贺问寻摇摇头:“我也只是猜测,还未与凤缨说及此事。”她从怀中拿出瓶子,匕首,腕箭,塞到裴玉清手中:“若真是这样,你且放心,我会及时赶到的。”
裴玉清点点头:“你也放心,我定不会让那人辱我半分。”
四月二十日,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将一切都模糊了。
百里府的家仆提着风灯,警备巡视。
‘百里奚’步入房内,关起门的那一瞬间,一颗石子从窗外破纸而入,屋内顿时黑暗一片。
一个黑色身影破窗而入,另一个绛红色身影立马从屋顶上翻身而下。黑色身影手拿匕首朝‘百里奚’后颈处扎去,‘百里奚’灵活侧翻一躲。
江凤缨以手为刀横劈过去,那贼人却很是熟悉江凤缨出招的套路,侧身避开,手中一扬白色粉末,江凤缨来不及闭口掩息,软软倒地,‘百里奚’也瘫倒下去。
江凤缨大骇,语气虚弱:“你是谁?为何会有我江家的软骨散?”
贼人掏出怀中匕首,声音嘶哑,但很熟悉:“大娘子,我不得不这么做。”
银光一闪,映照着贼人冷峻的黑色双瞳,匕首朝‘百里奚’狠狠刺去。
贺问寻举手握住贼人手腕,腿部使力,直踢她下颔处,哪里还有刚刚软趴趴之势。
手中青纱顿现,缠住那人手腕,夺得匕首。
贺问寻毫不留情地将匕首往她的琵琶骨狠狠捅下去,贼人痛得大叫一声。贺问寻再连点她身上几个大穴,一把扯开她的黑色面巾——此人正是禾轻。
贺问寻找出绳索将人捆住后,拿出一个药丸喂入江凤缨口中:“这是我自制的药丸,或许对你们江家的软骨散有作用。”
江凤缨借贺问寻的力站起来,脸色有些难看:“问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禾轻有问题?”
贺问寻摇摇头:“现在不是在说这个的时候,得速去找百里奚。”
待两人赶到百里奚藏身的屋子时,满目皆是屋外躺得横七竖八的天青阁护卫。
贺问寻蹲下,双指贴在一护卫的脖颈处:“只是昏迷了,没死。”
一进去,瓷器碎片散落一地,屋内都是打斗的痕迹,百里奚和裴玉清皆不见踪影。
第17章 捉贼2
细细碎碎的雨撒下来,顺着窗棂的木条,一滴一滴地滑落。天色朦胧,细雨纷纷,桌上烛火跳跃。
裴玉清向窗外看,几缕发丝被风带着拂过他的脸。他抬手,将发丝敛好,此时天空一道白光闪过,紧随着轰隆一声,看来今晚雨势有变大的昭示。
他轻轻地将窗合上,慢慢踱步,坐回到百里奚身旁,两人的衣衫交叠在一起。
相比于裴玉清的淡定从容,百里奚一脸坐立不安,他不由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百里奚微微侧头,发现裴玉清正认真地……绣着一个香囊。与之前相处时不同的是,他的右手带上了一个漂亮的饰品,由一条银链,将中指的指环与手腕上的手环相连。百里奚道:“现在这种时候还在绣香囊,你不害怕吗?”
裴玉清抬眸平视他:“你是说她也会对我下手吗?”
百里奚:“难道不是吗?你貌似姑射仙人,武功也不俗。纵使你并未在我面前使过任何武功,但你的行走姿态,你的吐纳气息方式,我也能知晓你的武功绝非普通男子。”
裴玉清垂眸,继续穿针引线,语气淡淡:“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不会给她有任何凌辱我的机会。”
屋外轰隆一声,又是一道银光照亮天际,如游龙一般。
门外护卫们的身影印在窗上,一动不动,如提线木偶,怪异得很。真的会有人能一直站着不动吗?
裴玉清皱眉,站起身,一股力量拉住了他。他转头,是百里奚拉住了他的衣袖。百里奚问:“你要去哪?”
“我去外面看一下,你就坐在此处等我。”
百里奚目不转睛地看着裴玉清走出房门,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一阵冷风从脖颈后袭来,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百里奚扭头,原本刚刚合上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雨再一次飘落进来。
——那个人进来了,就好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她在哪?
百里奚下意识地喉结滚动一下,耳边传来难听,嘶哑的声音:“你在找我吗?”
他转头,对上了一双绝非常人的眼眸,近距离的灰色左瞳孔在烛火摇曳的屋内显得尤为瘆人,如同阴间恶鬼一般。
百里奚寒毛直竖,嘴唇颤抖,想喊裴玉清却又叫不出。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是无法发声的。
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百里奚,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桀桀笑了两声。她很享受看到男子惧怕她的神情,弱小可怜。
两人的身影印在墙壁上,一站一立,只见立着的那位魁梧娘子举起手,以掌化刀,瞬间劈过去。
百里奚下意识地把矮桌上的茶杯扔过去,就地利索一滚,掏出怀中的匕首,可惜手腕已经被那人擒住,当即毫不怜惜地一掰,直接脱臼,百里奚吃痛地大喊一声。她一手捂住百里奚的嘴,一手往百里奚身上连点几个大穴,原本还在不断挣扎顿时如蔫了的花朵,委顿在地,双眼紧闭。
门外,几颗玻璃珠伴随着咕咚几声,滚到裴玉清的脚边。他弯腰捡起一颗玻璃珠,靠近一个护卫,与脖子上的红印形状温和。他轻轻一推,护卫直接往侧边倒,其余的几个皆是此等情况。
都是中了隔空点穴的招。
“—啊!”
那是百里奚的声音。
裴玉清神情一凛,抽出怀中软剑,撞进房内,所见的一幕便是一黑衣女子正把百里奚按在地上。
寒光凛冽,薄如蝉翼的剑刃上印着裴玉清冷峻的神情。
他当即使出裴氏太玄剑法,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不下十招。
女子瞅准时机,双指合并,朝裴玉清眼眸戳去,他侧身躲避。女子顺势化爪,去掐裴玉清的肩胛处,动作间又扬出少许粉末。
裴玉清早有准备,立马袖子捂住口鼻,但还是吸入一些,身体发软,他立马转动手中软剑,往小腿上一划,以痛感逼退虚浮感,裤腿上出现了一条细长的血痕。
女子一掌直拍在裴玉清的肩背上,裴玉清内腑受震,血顺着嘴角往下流。但他立马调整内息,利用灵巧身姿躲过攻击,瞄准间隙又刺伤女子的左臂。
裴玉清出招利落,杀招频出,女子却不想再纠缠下去,当即以脚横踢矮桌过去,又甩过去几颗珠子,捞起百里奚就如同鲤鱼一般从窗户处跃走,逃窜而去。
“站住,休要逃走!”
裴玉清以剑挥舞成圆,打落珠子,立马跟上。涌入细细密密的雨幕中,夜色模糊了其身影。
月光如流水般滑落进来,映着地上和窗户木条上的点点血迹。
贺问寻顺着血迹往窗外望去,又回头看着江凤缨一脸虚弱地扶着墙,真诚发问:“怎么药效还没过?要不要我往你身上来两刀,说不定一招见效?”
江凤缨听了眼皮抽抽,伸出手:“来两刀就不必了。好问寻,你带着我去吧,路上我就恢复了。再晚点,我怕那两位公子真出事了。”
两道红紫相伴的身影顿时也没入雨中。
城北郊外林中。
淅淅沥沥的雨模糊了裴玉清的视线,他一个侧翻躲过一击,树叶纷飞,同时一剑上挑挡住女子的攻势。
裴玉清一路尾随女子来到此处,就算知道是故意引他而来,他也只得踏入陷阱里。他瞥了一眼被随意扔在地上的百里奚,抿唇不语,握紧手里的剑。
“你的武功太玄剑法我见过。区区一介男流,武功倒是不错。裴似锦当真是教出了个好儿子。当年我程氏族人被万渊盟尽数屠尽,里面就有你母亲的一份功劳。哈哈,现如今便用你的身子为你母亲偿还吧!”
语毕,女子大喝一声,从身后掏出一把短刀,如豹子一般朝裴玉清冲来。
刀光剑影间,裴玉清有些体力不支,被打得节节败退,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小腿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如一条血蛇在他腿上蜿蜒爬行。
恍惚之间,软剑已脱手,他被人按在地上,呼吸短促,掐在他脖颈上的手青筋暴起,逐渐收紧力气,耳边嗡嗡,回响着那晚她的话:“危急时刻,此腕箭可救你一命。我已将上面的箭替换成了银针,抹上了药,一中便可给你争取机会。”
钳制住他的那人另一只手向下,游走于他的腰间,将他的腰带扯松。恶心感瞬间如同蚂蚁般爬满了他整个身。躯。
雨滴落在他的脸上,顺着下颔流入他的衣襟内,他的外袍由于挣扎染上了泥泞,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雾,脑海里闪过的是她的模样。
…不要,他不要这样。
三枚银针从他手腕处瞬发,女子偏头躲避,银针与脸颊摩擦而过,三道血痕立显,血顺着往下流淌,轻微的软弱无力感从伤口处蔓延。
裴玉清猛地挣开禁锢,起身欲逃,女子大手直接一拉他的脚踝,再一次把他压在地上。
“轰隆。”
一道闪电破空而出,显出那贼人狰狞般的面孔。
紧随着,一条青纱破空而出,直接缠绕住贼人的腰间,顿时整个人就翻了个大跟斗,朝后滚去,后背直接撞到粗。壮的树干上,一口血喷涌而出。
两道红紫相伴的身影顿显。
女贼支起身,一道红色的身影乍然闪现于她身前,利索一脚踹于她胸前,又直接一拳狠狠地往她右眼擂去。
江凤缨这一拳是使了十足十的力,直接把人给干趴下了。
夜风大作,衣袂飘飘,贺问寻手掌一翻,三枚银针赫然出现于掌心,她缓步朝贼人走去。
“轰隆!轰隆!轰隆!”
三道闪电凝聚一起,仿佛化作一道银河,盘亘在树林上空,幽暗被尽数吞没。
这道银光也让贺问寻的面容尽显于贼人眼前。
她蓦地睁大右眼,不可置信地颤着唇。那夜在画舫的一瞥令她久久不能释怀,如今再度碰面,居然在这个人身上同时看到了两个人的影子,尤其是这一双潋滟桃花眼,和那个男人实在是太像了。
十来年前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也是在这么一个萧瑟的下雨夜晚里,一个手持青纱的女子,和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两人先是将整个程村搅得天翻地覆,而后将囚禁的人尽数都放走。程村的生意没了,她的左眼也被那男子一招致瞎。
“轰隆!”
眼前的这个人步步向她逼近,蹲下来,伸手用力地捏着她的下颔。她努力地睁开青肿的右眼看她,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这个人淡漠的神情与眉眼与记忆里的那个男人重合了。
她喃喃道:“温…明…珠。”
“你们程家村的人十恶不赦,竟敢明目张胆地拐卖稚童和儿郎们,该死。”这是她左眼被一剑刺瞎前所听到的话。
“你是怎么敢对裴郎这样的,你真该死,这只右眼也别想要了。”
瞎了十多年的左眼莫名发出钻心的痛,下一刻,三枚银针尽数没入她的右眼中,一滴两滴三滴的血从眼角流下。她痛苦地捂着右眼在地上打滚。
裴玉清几乎是在看到青纱的一瞬间,就朝贺问寻跌跌撞撞地奔去。划伤的小腿气力不足,他一个趄趔就要朝地上扑去。
贺问寻飞身过去,张开双臂,将裴玉清拥住。裴郎软软地伏在她怀中,双手环着她的腰。身,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处,温热的气息扑打在她的耳畔,道:“她想欺负我,我没有让她得逞。”
“是我不好,我要是赶得再快一点就好了。”
裴玉清的手抱得更紧一些,迫切地汲取她身上的温暖,听着她的心跳声,想要与她贴得更近。今夜的雨有些凉,润透了他的衣衫,但是有她在,冷意驱散了大半。
江凤缨利索地拿出怀中粗绳将贼人捆好,又把昏迷的百里奚手腕给接上,打算喊贺问寻回去,转头一看那两人还紧紧相拥,仿若周围无人。
…抱得这么亲密,你和我说只是朋友之谊,谁信啊?
江凤缨咳嗽一声:“走了走了!你两别抱了,这身上都脏了,赶紧回去洗洗吧。”
一股热意攀爬上裴玉清的耳尖,泛着淡淡粉色。他不知所措,又有些不舍地放开手:“我不知道还有其她人在这。”
他咬唇,下一刻就大胆地伸出手与贺问寻十指相扣,抬头看着她,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
贺问寻看着他黑白泾渭分明的眼眸,心想:裴郎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眼睛润润的,好可爱。
他轻声道:“我腿受伤没力气了,你抱我回去吧。”
第18章 疗伤
丑时一刻。
百里府灯火通明,有侍人提着风灯站着府门口等着。有眼尖的看到雨中模糊的身影,轻喊一声“快看!公子她们回来了”,立马快步向前接应。
侍人将一脸昏迷状的百里奚接过来后,向江凤缨致谢:“多谢江娘子,府里备下了热水,一些吃食,娘子这就去好生休息吧。”
江凤缨点点头,转头想要和贺问寻搭话,便看到她已经施展轻功,抱着裴玉清直接越过大门不走,身轻如燕地往百里府里飞去了,徒留一个潇洒的身影留给众人观摩。
“行吧…看起来是真的很着急裴公子的伤势了,”江凤缨脚踢了踢旁边捆得跟个粽子似的贼人,道:“把这个人押到你们百里府的暗牢里去吧。”
“是。”
如入无人之地,贺问寻连弯都不带拐,直接在屋顶上飞,几个回落就到院子里。
院内也有在看守的护卫,和侯着的侍人。
贺问寻怀里虽抱着一人,但一点也不受影响,跟一片羽毛似的,轻飘飘地落在众人面前。她道:“裴郎受伤了,烦请各位准备热水,干净的衣物,绷带还有金疮药。”
裴玉清脸往里偏了偏,抓着她肩胛处的手指不由地收紧。好奇怪,明明之前也听她喊过“裴郎”,怎么今晚听起来那么不一样?好…柔情的裴郎二字。
贺问寻轻手轻脚地将裴玉清放置在软榻上。已经有手脚麻利的侍人端着铜盆,拿着干毛巾等物过来了。
她将袖子挽起,将毛巾浸湿,转身朝他走来,道:“让我看看你腿上的伤。”
霎那间,羞涩蔓延着他整个心口。他突然觉得有些唇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唇。
…要看他的伤口,那岂不是会看他的脚腕,小腿。那可是只有妻主才能看的呀。
裴玉清眼睫颤了颤,对上贺问寻澄澈的双眼,一个“好”字从喉咙里滚出来。
贺问寻看着他神情,以为他是不愿,解释道:“好裴郎,你不要忌讳就医,我就看看伤口深不深,到时候留疤就不好了。”
他脱口而出:“我哪有忌讳你!你若是…想看…你就看,我愿意给你看的。”
闻此言,正垂首给裴玉清挽起裤脚的贺问寻手一停。她怎么觉得,她和裴郎讲的不是同一件事呢?
裴玉清的脚踝纤细精致,小腿匀称修长,线条优美,与那一条长而深的狰狞血痕形成鲜明对比。
贺问寻一手拿着毛巾轻轻擦拭,一手握着他的小腿。她蹙眉,指尖划过他的小腿:“伤口有些深,可能会留疤。百里府应该有药材,我明天给你制一副去疤膏。”
她再仔细地往伤口撒上金疮药,用绷带给他缠好。
裴玉清轻轻嗯了一声,与贺问寻蓦然抬首的视线不期而遇。他眼睛眨了眨,他呼吸一滞,只能愣愣地看着她突然靠过来,周遭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得到心扑通扑通的声音。
冰凉的触感落在他的脖颈处,他能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缱绻地绕着那处,有些痒。他绷着神色,抓着自己的衣袖,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贺问寻眼眸幽深,抚着青紫色的指痕,声音平静道:“那个时候你应该很痛吧?”
仅凭这指痕,她可以想象到当时的裴玉清有多无助,甚至是能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他的呼吸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被榨取干净。
裴玉清握住她的指尖,眸光盈盈地看着她,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我没事。问寻,我…”
“贺娘子,裴郎君,热水、吃食已备好。”
一位侍人立于屏风处,细小的声音透过来。
“知道了。”
贺问寻应了一声,收回手,起身将毛巾放到铜盆中,道:“夜已深,裴郎你早些休息,记住不要让伤口碰水,以免到时候恶化。”
“你也早些休息。”
待贺问寻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将裤腿放下,慢吞吞地抚摸自己的脖颈处。
…他刚刚差点就没忍住说出来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他要等到她们再亲密点,羁绊再深点,她再喜欢他多一点点,这样他才能诉说他的心意,如此她便不会拒绝他。
贺问寻沐浴过后,仅穿素白中衣,拿着布巾擦拭长发,走出房门后,绕到隔壁,不一会,手中拿着一本蓝色封皮书册就回来了。
她盘腿坐在软榻上,慵懒地靠着软枕,翻着那本《万渊盟的那些二三事》。
第一页只是略微介绍了万渊盟乃江湖一大帮派,上一任盟主为温铁心,最后一任盟主名为温明珠,北护卫为温明诲,南护卫为裴似锦。
翻到第二页,贺问寻一下子就坐直了。只见上写着,温明珠乃温铁心的独生子,因相貌冠绝江湖,武功超群,曾被誉为江湖第一美人。
温明珠身为万渊盟盟主,曾有一入赘妻主,虽两人有操办婚事,然而参与婚宴的人里仅有万渊盟之人,故而鲜少有盟外之人知其样貌。据笔者猜测,两人应膝下有一稚童,但不知其性别。
据笔者多方考证,两人应是在程氏拐卖人口大案中相遇相知。
贺问寻往后翻一页,一页介绍裴似锦,她对此无感。再往后翻,则是略微几笔介绍温明诲。
温明诲曾乃万渊盟的北护法,温明珠的妹妹。但据笔者猜测,温明诲由温铁心收养,与温明珠乃义兄妹,并非亲缘关系。
现万渊盟已由温明珠亲自解散,不复存在,与朝廷携手共创天青阁,掌江湖之事,主江湖之道,由温明诲任天青阁阁主之职,自此温明珠不再过问任何事,退隐江湖。
再后面翻,就全都是——温明珠的个人画像,有持剑的,有抚琴的,也有饮茶下棋的,各式各样的都有,最后一张是温明珠的正脸肖像画。
画笔细腻,画像动人,看样子是绘此丹青者对温明珠有不一样的感情。
贺问寻走到铜镜前,头一次细细审视自己的面容。她不得不承认,这种长相并不是寻常人家能生出来的。
她把温明珠的画册举于眼前,对比着铜镜里的容颜看,眉眼有四分相像。
贺问寻闭眸思索,手指不受控制地敲打书册,一下又一下。原著里对这位温明珠的描述几乎全无,也没有描述过温明诲,基本都是围绕着江凤缨和裴玉清两人的情感纠葛和一些江湖判案来写。她甚至都不知道‘贺问寻’这具身体的年龄几何。
…可是,依着那贼人对看清她面容的反应来看,她很难不怀疑温明珠是她的生身父亲。毕竟原著里的描述是“其父不见其踪”,和书册里的“退隐江湖”有那么些怪异的吻合。
她心想:原来我还有这么一个身世秘密?真的是…原著害人不浅…写文就不能写得清楚些吗?真的是一团雾水。
……
翌日。
当贺问寻拿着书册去找江凤缨的时候,江大娘子正在暗牢里训人。
贺问寻瞥了一脸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禾轻,不,应该称呼其为程轻,与此次从天青阁逃离出来的程铃是一父同胞的亲姐妹。
暗牢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不好闻的潮湿气味。
程轻被打的眼斜鼻歪,一口血星星点点地洒在地上,可以看得出来江凤缨很生气了。
江凤缨一脸痛心疾首:“我们江家当初好心收养你,没想到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亏我从小到大都尊你一声禾姨。”
当江凤缨抬起就是一脚,旁边的贺问寻拉住劝架:“算了算了,凤缨。她都一副快死了的样子,你这一脚下去直接送她去见西天如来了。”
贺问寻把江凤缨调转了一个方向,指着依旧被捆着的程铃,道:“打这个,这个应该抗揍点。”
江凤缨把脚放下,挑眉看向贺问寻:“你来找我,不会只是单纯来看我打人的吧?”
贺问寻摇摇头:“那倒不是。正所谓传道授业解惑也,这本书册我有几个疑惑,还愿你为我解答。”
江凤缨拉着贺问寻到一处水榭亭内,两人对坐。
贺问寻提着壶把,倒了两杯茶。她将一杯推到江凤缨面前,支起下颔,开门见山:“这位万渊盟盟主温明珠与这位程铃好似有那么些渊源?”
江凤缨道:“确实是有那么些关系。你怎么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了?”
贺问寻道:“因为我从里面嗅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八卦,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我再说说我昨晚的新发现。”
江凤缨道:“程铃所在的程家村与官员勾结,四处拐卖幼童和青年男子,导致各个地方出现了许多男奴,甚至是女童,谋取私利。好巧不巧,这位温前辈下榻的客栈,就是一家黑客栈,专门趁客人睡着时,窃取财务,若是男子则迷晕运到程家村。温前辈侠肝义胆,见不得良家男子被迫沦为奴籍,以身入局,再巧妙传信给万渊盟,把程家村一锅端了。”
贺问寻道:“这位温前辈当真是正义凛然,吾辈楷模。”
江凤缨说得口干舌燥,饮下一杯茶后问:“现在该轮到你了,快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贺问寻唔了一下,诚恳道:“你小姨思慕这位温前辈,真的,我有证据。”
第19章 囚禁
江凤缨一脸期待,凑过去,一听“你小姨思慕这位温前辈,真的,我有证据”,当即挎着一张脸,连说三个“就这?”
她意兴阑珊地一手随意搭在靠栏上,一手将衣襟前的马尾往后甩:“这件事,我们江家人都知道。当年,被拐到程家村的倒霉孩子里就有她,幸而得温前辈所救。正谓一舞剑气动芳心,我小姨的那颗心从此就落在了温前辈身上,至今未娶。”
贺问寻闻言默了默,道:“这年龄差有些大啊。敢问江多鹤前辈当年多大?今年又年龄几何?”
江凤缨坦诚道:“不怕你笑话,我小姨确实是个痴情种。出事当年九岁,现如今二十七岁,只要一讨论给他娶夫纳侍,她都会说此生非温前辈不娶。”
贺问寻没有露出江凤缨所期盼的那般惊愕神情。她仅以一种淡淡的语气“哦”了一声,道:“没想到江多鹤前辈如此早熟,九岁就对男儿郎情窦初开了。”
她脸上声色不动,心里开始做算术题。假设当年温明珠十七岁,江多鹤九岁,两人年龄差八岁。现如今江多鹤二十七岁,那么温明珠应该三十五岁,应当可以推导出她这具身体的年龄大概在十七至十八岁这个区间。
“可是…温前辈不是已有妻主吗?你小姨原来喜欢人夫?”贺问寻语不惊人死不休,真挚地看着江凤缨,丝毫一点都不担心这番话讨打。
江凤缨哽了一下,道:“你这…你这…说得太对了!”
她蹭地一下坐过来,抢过贺问寻手里那本书册,哐哐哐翻到最后一页,往画像上拍几拍:“我小姨时常言道,画像中所绘之温前辈,其神韵风采,不及真人之万一。倘若有机会,我也很想见一见当年的江湖第一美人是何等风姿。”
“至于温前辈的妻主嘛,这倒是一个悲伤的消息。”江凤缨凑过去,低声在贺问寻耳畔说道:“大抵已然与世长辞了。”
四月末时节,日光无遮无拦地洒落在亭顶,水面之上,荷叶已舒展开,静映刺眼之光,空气弥漫着闷热之气。
然,一股截然不同的寒意在听到“与世长辞”四个字蓦然地从贺问寻脚下悄然而生,虽周遭炎热,但冷意直透骨髓。
霎那间,寒意消散,不过还是寻常的一个上午。
贺问寻偏过头,缓缓而道:“书册上写温前辈与其妻主相识于程家村一案,那时你小姨当真未曾见过?其妻主逝世消息又从何得知?又是如何走的?温前辈又为何隐退江湖,是自愿还是被迫?”
江凤缨被贺问寻的一连炮发问给愣住,道:“这问题有点多,你让我缓缓。”
贺问寻端起一杯茶,递到江凤缨眼前,语调平淡:“你若是不知晓这段往事那便罢了。”
江凤缨接过茶,润润嗓子:“我是真的不知道。事情发生当年我还是个被我爹按在家里背三字经、扎马步的稚子,所知道的也都是从我小姨那儿道听途说来的。”
她摸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说来也怪,你怎么突然对这位温前辈也感兴趣了?”
似又想到了什么,江凤缨脸上的表情万分精彩,仿若一个变脸王,有不解,吃惊,甚至是——惊悚。
她吞了几口唾沫,犹豫万分,还是开口道:“你不会看了画像之后,也喜欢上了温盟主吧?”
贺问寻无语凝噎,道:“你的脑洞我甘拜下风,你还能再胡说八道一点吗?我就是好奇,真的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随即话锋一转,贺问寻接着说:“凤缨,此次找你,我还有一事需要你帮忙。我不过一介江湖游医,对药材略有些痴迷。但有那么几昧,遍寻不得其踪。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搭条线,让我去楼外楼探个消息。”
闻言,江凤缨从腰间解下一枚温润剔透的玉玦,其上凤凰展翅,栩栩如生,犹如真凤欲飞。
她将之缓缓置于贺问寻掌心中:“你持此玉玦前去,凭我的面子,小姨她定会见你。不过嘛……”
说到这里,她故意拉长了声音,嘴角微勾,“我这月下老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得好好想想,拿什么来感谢我这段‘红线’之恩呢?”
贺问寻指腹摩挲着玉玦:“此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你若有所需,尽管开口,贺某在所不辞。”
“哈哈,好说好说。”江凤缨本就对贺问寻的谈吐、武功赏识,那一夜的绸缎卷人她依旧历历在目,巴不得两人多些往来情谊。玉玦于她不过区区小事一桩。
盗贼一事了却,江凤缨便要与天青阁的护卫回去,贺问寻则因为医治百里家主的咳疾需得多待两日。
走的那日,城郊的古道上两人并驾齐驱,贺问寻特地骑马相送到城郊。“楼外楼位于木云城,我江家也在那儿。到时候从天青阁忙完,我们便在木云城见。”
“好,到时见。”
江凤缨一身劲装,腿轻轻一夹马腹,马鞭潇洒一挥,伴随着马儿响亮的嘶鸣,她身形矫健地向前飞驰而去,扬起一片尘土。
……
天青阁位于金玉城。
当初,朝廷为了嘉赏万渊盟捣毁人贩子村这一丰功伟绩,特意修建天青阁馈赠给万渊盟。
马蹄声阵阵,一行人由远及近。江凤缨利索下马,分别将两人安置在相应的牢狱里之后,朝天青阁主殿走去。
江凤缨走在鹅卵石子路上,隔老远就看到主殿外站着两个衣着与天青阁护卫不同的两人。
“哎,是有她人在主殿里面吗?”江凤缨拉住从身旁走过的一个掌使问。
掌使道:“是裴盟主正在里头与温阁主商议。”
主殿内,透过高窗洒落的阳光与殿内烛火交相辉映,正中央矗立着一尊巨大的香炉,烟雾袅袅升起,如同云雾缭绕。
在香炉的下方,一位身着黑色玄衣的女郎静静地坐着,她的面容冷峻,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不虞之色。
裴似锦看着正埋首于案件中的青衫女郎,嗤笑两声:“倒给你装起来了?什么事用得着你堂堂天青阁阁主亲自处理?”
青衫女郎抬首,面容清逸,不见武林中人常有的豪迈之气,反而更似一位沉浸于典籍、气质文雅的儒士,透着一股不凡的书卷气。
温明诲放下紫毫笔,端起茶盅轻啜几口,道:“你来我这里究竟所为何事?难不成专门过来看我办公吗?”
裴似锦面色阴沉,沉声问道:“我给你发的几封飞鸽传书,你可曾有看过?”
温明诲闻言,神色微敛,缓缓开口:“看了,既然你亲自前来询问,我便明说了。当年,我确实未曾对她痛下杀手。我原以为,一个孤苦无依的女童终将会自生自灭。但我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能闯进你的府邸,偷走了青鸣纱。”
裴似锦手掌怒拍桌子,茶盖被震得抖三抖:“当初明明说好,一个都不留。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温明诲手收在袖子里,轻微叹了口气,毫不在意道:“你怕什么?怕她来为母报仇,索你的命吗?不过一个后辈,无任何势力,不值得你我为此操心。”
裴似锦冷笑连连:“你为了温明珠心软,放过了他的女儿。但你可曾料到,若有一日,她现身将温明珠救走……”
温明诲猛然站起,打断了裴似锦的话头:“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我的明珠哥哥,他离不开我,而我也离不开他,我和他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她略过案桌,经过裴似锦身旁,道:“我已经答应了明珠,不会动他的女儿。但若你心存忧虑,大可自行处理,天青阁绝不会插手此事,这样我也算没有违背我的誓言。”
裴似锦望着温明诲的背影,冷冷吐出四个字:“痴情疯子。”
温明诲走出主殿,顺着青板石路走,行至廊桥上,远远就看到她心心念叨的那人。
在那翠竹环绕的幽静小亭中,温明珠斜靠在美人靠上。一只玉簪插。在发髻中,乌黑的长发如同夜色中最深的墨,未束起的部分随意地垂落,随着他偶尔的轻动,轻轻滑过他身着的月牙色长袍。
他身形消瘦,神色淡淡,难掩容颜姝色无双。虽然已过了双十年华,但岁月不败美人,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温明诲静静伫立欣赏着美人美景,突然记起,在她很小的时候,养母就这么领着她走进万渊盟,她第一眼也看到在亭子里小憩的温明珠,也就是这一眼万年,让她从此对她的义兄痴迷不已。
“明珠哥哥。”她轻轻喟叹一声,纵使温明珠之前嫁了人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只能乖乖地待在她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武功被废得只剩一二成的温明珠,自然是不知晓有人在看他。
温明珠抬首望了望天,起身走回院子里的卧房内。
温明诲眸色幽深地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室内,一张拔步大床上铺着锦缎绸被。床畔摆放着一个梳妆台,台面上镶嵌着一面大大的铜镜,墙上挂着一些字画。
一扇精致的木门轻轻隔开一间小祠堂,门扉上雕刻着莲花与祥云。推开门扉,一股檀香扑鼻而来。
祠堂内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古朴的木制神台,神台上铺着一块洁净的绸布,上面供奉着一块木牌,雕刻着“亡妻之位”。神台前方,摆放着几个柔软,用草绳编织而成的蒲团。
温明珠点燃香烛,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眼眸阖上,诵经祈福。
一双手猛地从后抱住,温明珠睁眼,大力用手去掰,无果,他下一刻直接怒扇那人一巴掌。
啪!
在宁静狭小的祠堂里,那一巴掌清亮脆响无比。
温明诲的脸庞上清晰地印着粉色的五指印。
她伸手按在被打的地方,低低笑了两声:“我想你了,明珠哥哥。我们去卧房里好不好?”
温明珠面若寒霜,漠然道:“恶心人的玩意,滚。”
这些冷言冷语,在过去的十余年间,温明诲已无数次入耳,她早就对此听而不闻。她握着温明珠的手腕,大力地拉扯着他到卧房内,以不容置喙地态度将他推倒在床榻间,帷幔落下。
——刺啦。
是衣衫被撕破的声音。
帷幔内,人影起伏,黏腻的水声暗示着是何等暧昧景象。
温明珠闭目紧锁,下唇被咬得泛白,竭力压抑着不让一丝呻。吟逸出。
温明诲俯下身,想要去亲温明珠。就在那一刻,温明珠猛然睁开赤红的眼眸,用那种想要杀人的目光怒视着她,下了狠劲咬住温明诲的唇瓣,鲜血瞬间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她疼,他更疼。
体内被种下的同生共死子蛊,在这一刻仿佛被唤醒,将温明诲的痛苦百倍地反噬于他自身。
温明诲眼眸弯弯,任由他咬,直到那份痛楚让温明珠终于无力维持,松开了牙关。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自温明珠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枕头上。
自被囚禁的那一刻起,每一次被迫的接触,都如同万千蚁噬,侵蚀着温明珠的身心,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与煎熬。
他咬紧牙关,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地冷冷说道:“温明诲,迟早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第20章 楼外楼
室内一片凌乱,衣衫散乱地丢在地上。一只骨节分明的玉手撩开帷幔,温明珠光脚下地,往偏室里走去。
热气缭绕,他将自己浸没在水中,乌发。漂浮在水面上。
温明珠垂首看着自己的手腕,上有一圈红色的条痕,那是温明诲刚死死抓着他的手腕留下的。
脏,太脏了。他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层皮都给剥下来。
侍人鱼贯而入,娴熟地将床榻上的被褥撤下,换成另一套新的,随后轻启窗棂,进行焚香。此等事务每隔七、八日便需重复,对他们来说已是驾轻就熟了。
叮叮当当的银铃声在廊下响起,屋内的侍人们皆都脸色一变,垂下头,跪拜在地上。
伺候这里的侍人都知道,每当阁主来此处一趟,天青阁的蛊医便会紧接而来,名目是“调理身体”。
随着银铃声越来越近,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此人,头发是不讲礼法般,没有用发簪亦或是银扣盘起,而是随意的披散着,额上带着一个异样头饰,该头饰由多条细绳编织而成,细绳之下,悬挂着点点细碎铜色水滴状的珠子。左右两耳各带一枚银色耳环。
此人着一身暗红色内衬,外搭一件金色刺绣宽襟,一根三尺宽的玄色腰带束在腰间。这便是那位给程铃下蛊之人,名为谢离愁。
谢离愁手提着一个食盒,抬右脚走进,脚踝上的银铃脚环又泠泠作响。
叮铃叮铃。
一只黑色小蛇从宽大的裤管里钻了出来,吐着蛇信子,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银铃脚环的叮铃声与蛇行的嘶嘶声交织在一起。
伏在地上的侍人们听着“嘶”的蛇声,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怕引起蛇的注意。
“出去,把门带上,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宛如大赦一般,不敢多停留一刻,伺候的儿郎们皆立马爬起身,弓着身退出去。
温明珠从偏室内走出,水滴从湿漉漉的发尾向下滴着,看向谢离愁,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出发?”
谢离愁将食盒打开,从里头端出一碗药羹,递至温明珠身前:“江凤缨已回到天青阁,我欲打算让她带着我去一趟楼外楼,确定消息后再出发。”
温明珠颔首,轻执银勺,缓缓搅动食物,浅尝一口,嘴巴内泛着淡淡的苦涩味。
谢离愁:“温哥哥,其实这药羹不吃也罢,连续食用这么多年,它已深入骨髓,再无孕育之望。”
温明珠仰头将其全部吞下,拿出手帕擦拭嘴角:“即使如此,我也不能放心。我绝对不能怀上温明诲的孩子,若是怀上,它将会是我一生的耻辱。”
他将碗放到桌上,看向谢离愁,叮嘱道:“此次出行,恐有危险,你自己多加小心。”
当看到谢离愁迎面向她走来的那一刻,江凤缨头皮发麻,再看到肩膀上匍匐爬行的小蛇,两眼一黑,觉得脑子都在冒烟。
如果有可能,她一辈子都不想跟这个男人打交道,因为他太毒了,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定就往你身上下蛊。再说道他身上那小蛇,是拿着数百种毒药喂出来的,咬上那么一口这辈子估计就完了。
蛇蝎美人,说的就是谢离愁这种。
她将那柄掠火长枪往身后一收,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什么风把你吹到演武场了?”
“东风。”
演武场位于西边角,而场上插满的旗帜都向西边飘,倒还真的是东风。
江凤缨收回视线,一下子就与一对金色竖瞳打了个招呼,伴随着“嘶”的一声,蛇吐了吐红色的蛇信子。她差点没忍住跳起来,声音都有些变调:“……你就不能管管它!快把它拿走!”
“回来。”
一声命令,小蛇乖顺地沿着谢离愁的手臂,往下爬行至袖管中。
谢离愁理理衣袖:“我有件事想向楼外楼打听。可否代为引荐?”
江凤缨很想拒绝,但看到又探出来的那蛇,干笑两声,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三个字“没问题”。
……
贺问寻在百里府忙得很,早上去给百里家主针灸治病,下午去看百里奚的伤势,夜间去看看裴玉清,抽空还须得收集药材调制祛疤膏。
一天三个病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又多在百里府待了三日后,贺问寻带着裴玉清启程前往木云城。出发前,贺问寻往驿站寄去一封信,信的内容大致囊括了百里府所发生之事,并且告知自己即将前往楼外楼,收信的地址是都城顾家。
离别那日,百里奚特地出来相送。在一番寒暄后,百里奚特意送上一些银票以示感谢。
贺问寻没有客气,直接收入囊中,道:“若百里府再有事相求,还请百里公子届时送信至医庐。”
百里奚轻微一俯身行礼:“愿娘子此行顺利。”
贺问寻拱手示意,转身回到马车内。周大娘拿起鞭子拍打马尾,喊一声“驾”,马车缓缓而动。
裴玉清看着倚靠车壁闭目养息的贺问寻,从怀中拿出一枚香囊。此物小巧精致,上绣着凌冽梅花,花瓣层层叠叠,针线紧密。他微靠过去,道:“上次说好给你绣的……”
香囊一词还未说出,车轮碾压过一颗石子,车身一个晃荡,裴玉清猝不及防,重心不稳向前倒——贺问寻眼睛都不带睁,双臂展开,熟练地将裴玉清捞到怀里,动作行云流水,自然亲昵。
香气扑满怀,心神微荡漾。
裴玉清按捺住雷鸣般的心跳,紧绷着神色,装作无事发生,从对坐改为坐在贺问寻身边。他伸手将香囊别到贺问寻的腰间,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贺问寻睁眼,垂首抚摸香囊,道:“很好看,我很喜欢。”
裴玉清身上的香气顺着风往贺问寻脸上打去,伴着颠簸的车,贺问寻又是一脸昏昏欲睡。
她的脑袋朝下一点一点,裴玉清伸出手,直接将贺问寻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贺问寻眨眨眼,一下子秒懂裴玉清的用意,拿头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更为自在、放心地倚靠着,道:“裴郎,你真好。”
有这么一个温馨宜人,还让人靠着睡觉的车搭子,她真的太有福气了。
裴玉清丝毫不掩饰嘴角的笑意,轻咳一声:“你知道就好。”
他偏过头,垂眸扫过贺问寻肩头上的衣衫,针线崩开,看来得找个机会给她的衣衫进行缝补。
又特意等了许久,等到完全确定贺问寻安然入睡,他低首,轻轻地,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
一下还不够,得多亲几下,要不然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就没机会了。
抵达木云城的时候,是在一个日头明朗的上午。
两人稍作休息,便立马前往楼外楼。
贺问寻抬头看着匾额上的“楼外楼”,又上下扫视了一番此楼,为一座楼阁式塔,统共五重,朱柱素壁,朴素典雅。
进进出出的人,不论女男,皆是一身蓝色衣衫,以一根发带在后脑处将头发盘成一个圆。
一小郎从楼内走出,着小碎步到贺问寻跟前后行礼,接过那枚凤凰玉珏:“江娘子已打过招呼,我们家楼主已在内恭候多时,还请娘子并这位公子进去。”
两人随着小郎走去,一观内里,大为震撼。
中央空间宽敞而明亮,两侧设立两座旋转木梯,供人上下行走。四周墙壁上,无数细如发丝的丝线交织成一张错综复杂却又井然有序的蜘蛛网。
抬头望去,四重与五重的菱格窗户处,皆有小郎守着,轻轻从信鸽腿上取下绑着的信件,低头摘抄后,将纸张收于竹筒中。
竹筒随后由一条缠绕着木牌的细线环绕,沿着旁边那道设计巧妙的窄小管道——那管道宛如一条精致的滑梯,将竹筒送往楼下,另有专人收纳整理。
“凤缨那小崽子和我说,有个小娘子要找药材,”一股慵懒的声音似乎是从头顶上传下来的,回荡在整个楼内,声声传递。
本来还在各司其职的众人顿时停下手中的活,齐刷刷起身,抬头挺胸,声音颇为整齐地喊道:“楼主好。”
…这怎么给人一种“领导至室,群工谄媚”之态。
紧接着,五重的一扇厚重的门扉轰然洞开,一位身着简约素白中衣的女郎大步而出,她手中轻摇酒壶,吊儿郎当地、毫不在意地先是打了个响响的酒隔,“隔——”声传四方,随即豪迈地一挥手臂,声音中气十足:“哈哈哈哈,干得好,真是给我长脸,大家继续,别懈怠了!”
此言一出,众人又默契地再次挺直腰板、齐刷刷坐下去,埋头苦干。
江多鹤酒劲还没醒,头微仰,酒壶直接对唇,又是一阵畅饮,几缕酒液不慎滑落嘴角,洇湿了衣襟。她轻敲手中酒壶,靠着木栏,摇首道:“我这儿又不是药房,来我这里找什么药材?罢了罢了,你们两个上来吧。”
话毕,她利落地合上门扉,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顶着贺问寻、裴玉清的视线,刚才引路的小郎不由地开口解释道:“我们家楼主性情率真,不拘小节,向来如此。”
…懂了懂了,这是一种特殊的企业文化。
第21章 裴郎踩她
两人随着引路的小郎, 从一侧的楼梯上去。
大抵是这些日子的习惯使然,贺问寻下意识地想拉着裴玉清一同上去。当她去握住裴玉清的手腕时,裴玉清似有所感,主动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指尖。感受到他柔软、带点微凉的掌心时, 贺问寻手指弯曲, 带着点恶趣味地挠了挠他的掌心。
宽大的衣袖遮住两人牵住的手, 至于何种滋味,也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小郎伸手在门上扣三声响, 里头传来一句懒散的“进来”,他将门打开, 贺问寻和裴玉清两人同时松开手,一道走进去。
室内一侧竖着排精致的蜡烛架, 烛光摇曳,略显昏暗。抬头便是一片千纸鹤之海, 以线相连,悬挂于空中。
一张巨大的书案上堆砌着各类古典书籍, 地上也都是散乱一堆。古朴的墙上都挂着名家字画,但比较稀奇的一点是, 有一竹筒横立在墙上。
江多鹤披头散发,披着一件外衫坐在书案后,撑着脑袋, 眯着双眼, 双颊酡红,对进来的两人丝毫不在意:“我楼外楼无所不知。说吧,想问什么?”
贺问寻恭敬地行一礼:“晚辈是想问两味稀世药材, 业火莲与火莲果。”
江多鹤啧了一声,手指点点下颔, 若有所思:“你这个…确实有点难找,非寻常之地所能寻得。我想想,我记得前几天我还在哪里看到过。”
她微微一顿,似乎在整理思绪,蓦地站起来,走到那立着的竹筒前。
手指轻轻一拉,竹筒便随着与墙之间隐秘的细线缓缓降下,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原是竹筒与墙之间有根线相连。她对着竹筒道:“去把第四重,第六个书柜里的暗格里那张纸拿过来。”
不多时,一个小郎从外走进,双手递一张纸给江多鹤。
江多鹤眯眼,将纸看了三遍,颔首道:“不错,确实有一处地方可寻,而且还不用到那什么劳什子山脉上寻。游离城的城主从黑市放出消息,打算聚集一波人前往哀牢山下墓,那里葬了一位南诏国的皇室贵族,说不定就有你要寻的药材。”
她摇晃着手中的纸:“这消息可不是那么轻易可以买到的。凤缨那崽子到时候问起,记得在她面前说我几句好话。”
贺问寻接过纸张,妥帖收好,又是俯身一礼:“多谢江前辈。但晚辈还有一事,不知……”
江多鹤抬手,身子往后仰,坐回椅子上,道:“一码事归一码事,我只说帮你一次,可没说第二次。”她伸出拇指、食指、中指,三指聚拢搓了搓,意有所图:“听说这墓室里收有一幅南诏大家的作画,名为《仕男图》。”
贺问寻听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再强求,道一声“多谢江前辈”,本打算拉着裴玉清走出去时,江多鹤出言:“既是凤缨的朋友,我江氏长极山庄自当尽地主之谊,二位便安心在此歇宿一晚吧。”
从楼外楼出来后,仍旧是那位初时小郎,引领着二人步入长极山庄的幽静深处。原来,楼外楼与长极山庄之间巧妙地隐匿着一条曲径通幽的小径,循此路而行,不过须臾之间,便抵达山庄。
清幽雅致,翠竹环绕,飞檐翘角,雕梁画栋。
山庄里的人给贺问寻,裴玉清两人安排的房间在同一处。
日暮西斜,到晚膳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贺问寻应声而去,轻轻拉开了门扉,门外站着一抹颀长红影。
贺问寻微微一怔,怀疑自己在做梦,狐疑道:“你这个时候不应该是在天青阁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江凤缨一脸兴奋,用胳膊肘戳戳贺问寻的肩膀:“说来也是巧了,我今日是与人结伴而归,刚从小姨那里脱身。你用膳了吗?若是还未曾享用,不如就由我作陪,一同作乐如何?”
贺问寻自然是没口答应:“好啊。”她想起某人也是没吃饭,略有些迟疑问道:“只是我们两个人?”
江凤缨看她满脸踌躇,知道她在想什么,笑出声:“你若是想喊裴公子一起,那便一起。我山庄里的饭菜肯定是够我们三个人吃的。”
天渐渐暗了下来,三个人聚在一个小亭里吃饭。
亭内,一盏灯笼高悬于中央,灯笼外罩以薄纱,随风轻轻摆动,光影交错。桌上,三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已然上桌,一道清蒸鲈鱼,一道红烧狮子头,一道清炒时蔬。
江凤缨为贺问寻斟上一杯酒,两人碰杯三次后,江凤缨问起了寻药材一事。
贺问寻并不打算隐瞒什么,直言道:“大抵是要去一趟哀牢山,这药材于我而言太过重要。”
从刚刚的言语中,江凤缨精准地攫取了两个关键词“下。墓”、“南诏皇室”,皇室墓陵一般都含有机关来抵御盗墓者入侵,这一听就很好玩又刺激。
江凤缨双眼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贺问寻,道:“我也要去!问寻,我还没下。墓玩过,带我去,我也要一起玩!”
这语气听着就好像要去春游一样轻松。
江凤缨的武功在原著里的描述是“数一数二的好”,有她在,此行定能安妥不少。贺问寻如是欣慰地想,点点头:“你要同我一起去,自然是好的。”
她转头看向裴玉清,道:“此行危险,裴郎你不如就留……嘶……”
她的脚好痛。
手上执筷的劲因脚上的痛感一松,银筷上夹着的红烧狮子头就顺势掉落在贺问寻的前襟上,甚至还弄脏最里层的中衣边缘,一路向下滚,在衣衫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油渍。
裴玉清神情很是镇定,将脚从贺问寻的鞋子上移开,从怀中拿出帕子,俯身凑过来很体贴地给贺问寻擦衣衫上的油渍。
贺问寻神情复杂地看着裴玉清,好几个小问号从脑子里冒出来,用气音问他:“你干嘛突然踩我?”
油渍是不可能用帕子擦干净的。裴玉清瞥了一眼贺问寻,低声道:“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别想抛下我一个人去。”
贺问寻道:“好裴郎,我这是为你好。”
裴玉清不回话,低着头开始吃起菜,连个正眼都没给她,但是又用脚踩了她一下,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从裴郎的神色、行为清楚地得知,他生气了。
贺问寻:“……”
男人真的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男人心,海底针,男人脸,六月天,男人的心思你别猜。
贺问寻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转而对江凤缨道:“要不你叫个侍人带我寻个地去更衣?”
江凤缨一使眼色,候着的一个侍人立马懂事地领着到最近的一个厢房处。
但很奇怪的是,此厢房的门是虚掩着的,侍人没多想,对贺问寻道:“还请娘子在此处稍等片刻,奴即刻就叫人给娘子送来替换衣衫。”
贺问寻点点头,进去就坐在椅子上等候。
不多时,那个侍人用托盘盛着新的衣衫,恭敬地端了过来。
贺问寻拿着衣衫,绕到屏风处开始解腰带。
腰带软软地垂落在地上,贺问寻将外衫、中衣脱下,上半身只着一件抹肚,拿起替换的衣衫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腿上面爬行。
她低头一看,与一双金色的竖瞳四目相对。
一片死寂。
…不是,这怎么有蛇啊?
蛇一边往上爬,一边朝她吐出红色的蛇信子,“嘶——”
她敢动吗?倒也不是不敢。
贺问寻一脸淡定自若,伸出左手直接抓住着蛇的身体中段偏后的位置,手上力道不轻不重,蛇直接顺从地卷住她的手腕。
“你是何人?这蛇不是你这种人能玩的。”
…哪家正常娘子会玩蛇?
贺问寻看着眼前陡然出现的陌生公子,其人颜如冠玉,额头上佩着一抹细绳发饰。他身着玄色金绣衣衫,腰间系着一根细绳,勾勒出窄窄的腰身。
谢离愁面露警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贺问寻手上抓着的蛇,道:“这是我的房间,谁允许你进来的?还不快把我的蛇放下。”
贺问寻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抹肚,一脸尴尬。
她是不是得……先把衣服穿好?在这大周,只穿抹肚站在男儿郎面前,是不是跟裸。奔没什么区别?
贺问寻将衣衫抵在胸前,深吸一口气,语调平静道:“我们两个这样说话真的好吗?还请公子出去,容我穿衣。”
谢离愁并不介意眼前的女郎穿没穿好衣衫。他缓缓地将眼神从那只黑蛇扫过,落在贺问寻修长匀称的白皙手臂上,继而慢慢上移至她的下颔、嘴唇,最终定格在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他在天青阁里每天都能见到。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移步上前,道:“这蛇有毒,若是不想死就不要再动了,我来就行,衣服待会再穿。”
谢离愁特地侧身站在贺问寻的左肩,眼神瞟到上的一块褐色胎记,稳定心神,伸手去抓那只蛇。
本应极为柔顺的蛇,此时不知是不是因方才被贺问寻抓住而怀恨在心,张开獠牙,朝着贺问寻的左手小臂咬上一口。
那两个明晃晃的红色点痕,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贺问寻看向谢离愁:“呃…这位公子…你养的这蛇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第22章 喝药
当看到原先领着贺问寻走的侍从哭哭啼啼, 小碎步跑来的那一刻,江凤缨顿感不妙,嘴里咀嚼的饭菜都不香了。她将银筷放下,沉声问:“怎么了?”
晶莹剔透, 豆大般的泪从小侍的眼睛里流出, 他年龄不大, 堪堪才十四岁,哭得抽抽搭搭, 断断续续道:“贺娘子…她…她要死了…呜呜…呜…都是奴的错…”
一句话不多,但其蕴含的信息量直接大到让江凤缨, 裴玉清两人脑袋“轰”的一声,即刻一片空白。
…啊?你跟我说要死了?不就换两三件衣衫的一阵功夫?啊?
江凤缨唰地站起身, 将跪在地上,哭得像个泪人的小侍拉起来, 道:“你好好说说,莫不是你看错了?”
侍从始终不敢抬头看江凤缨, 低垂着头,一边瑟瑟发抖, 一边结结巴巴地道:“奴…不小心…将贺娘子领到…谢公子的房里…然后…然后…谢公子养的那条毒蛇…把贺娘子咬了…谢公子说…贺娘子一命呜呼哀哉了…呜…”
轰,轰,轰。
听完侍从的这段话, 三道惊雷直接在江凤缨的脑子里炸开了, 几条消息就跟疯狂的弹幕似地,在她脑子里回旋飘荡。
——谢离愁的蛇把贺问寻咬了。
——她新交的金兰姐妹还没一起玩够,就这样被那条毒蛇给玩死了。
——才刚刚说好的一起下。墓, 换件衣衫就物是人非,现在好了, 要给人家处理后事了。
——她的心上人裴郎君应该对此很伤心吧。
裴玉清一脸乌云密布,眉宇间凝冰似地紧蹙着,整个人身上逐渐散发出阵阵冷气,道:“你现在带我过去。”
不敢再哭下去,侍从用袖子抹一把脸,领着裴玉清,江凤缨就到谢离愁的房间。门依旧还是虚掩着的,侍从将门推开,站在原地低着头,不敢进去。
裴玉清率先一步进入,待瞧见被传死讯的贺问寻穿戴齐整,正安然坐在梨花木圈椅上淡定地品着茶,那颗一直揪着的心瞬间落了地。他疾步走到贺问寻身旁,紧紧执起她的手,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江凤缨环顾四周,压根未瞧见罪魁祸首以及其主人的身影。她挪至贺问寻身前,极为认真地审视贺问寻的面庞——脸色红润,眼圈周围不见发黑之象,嘴唇因饮用茶水显得水润晶莹。
回想起之前天青阁内有人被蛇咬后的中毒惨状——脸色紫黑、面部肿胀、嘴唇发紫、眼睛凸出,江凤缨由此得出贺问寻并未中毒的结论。
江凤缨呼出一口气,幸好,她的金兰姐妹还活着。她道:“你真的被蛇咬了吗?”
贺问寻轻拍裴玉清的手,先是带着些许委屈对他说道:“我被蛇咬了,是一条黑蛇咬的我,真的好疼呢。”而后转头面向江凤缨,语调平淡道:“真的,千真万确。”
江凤缨奇道:“那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对了,咬你那蛇的主人叫谢离愁,他是我们天青阁的蛊医。”
贺问寻将手从裴玉清手里抽出来,将左袖挽起,露出小臂,伸到江凤缨眼前,道:“诺,你看,确实是被咬了。”
江凤缨按住贺问寻的小臂,端详着上面的蛇咬印,啧啧称奇。左看右看,就是没发现被咬的周边皮肤发黑,江凤缨不由地道:“这不应该啊!我之前有见过被咬之人的症状,是真的当场就毙命。”
蓦地,江凤缨深感一阵阵冷气朝她袭来,令她如芒在背。她抬头看向冷气的来源,发现裴玉清一脸淡漠地盯着她,然而其眼中蕴含的冰寒之意,甚至是肃杀之气,毫无遮掩。
……这裴公子怎么这么凶地看着她?咿,这眼神好吓人。
江凤缨呵呵干笑两声,将贺问寻的手放下,道:“我瞎说的。问寻娘子福大命大,老天不忍得这样就将她收走。”
贺问寻又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说道:“真的是这样吗?那位谢公子让我在此候着,说是要观察病情,还说倘若现在未毒发,今晚子时前就会毒发。听他话语中的意思,横竖我是活不过今晚,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若不是瞧着她那一脸淡然自若的神情,再加上刚刚确确实实看到了被蛇咬的印记,江凤缨是真的觉得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皆是虚无虚幻。
江凤缨:“那你是打算今晚要在这里待着了吗?”
裴玉清伸出手,垂眸细细整理贺问寻锁骨处的衣襟,道:“即是如此,那我今晚便一同陪着你,我不会让你一人独自面对的。”
贺问寻幽幽说道:“就算裴郎你陪着我,到时候要是真的毒发,那我岂不是还是得死。你陪着我,是想让我死之前倒在你的怀中?”
裴玉清蹙眉:“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快收回去。”他顿了顿,视线定定落在贺问寻的脸上,认真道:“你不许死,你怎么能死呢?你若是死了,我…会先替你报仇,然后…然后再去找你。”
一句“然后再去找你”,瞬间让贺问寻想要接着开玩笑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裴玉清黑白分明的眼眸。两人就这般对视着,一道白色的薄膜仿若凭空出现,将她们二人包裹其中,谁也无法涉入其中。
贺问寻搜刮肚肠许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宽慰裴玉清,只得道:“我不会死的,你放心。”至少就目前而言,她尚有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可活。
裴玉清淡淡嗯了一声,坐到贺问寻身旁,将手伸过去握着她的手,不再言语。
江凤缨一脸无语地看着旁若无人秀恩爱的两人,深感她此刻应该在屋顶站着吹风,而不是在房内坐着看她两你侬我侬,情意绵绵,已经到了生死相许的程度。
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响从室外传来。一玄衣男子手挽着食盒,踏着溶溶月色而来,推开门一看,刷刷刷三道目光来自不同的方位,坐在木圈椅上的三个人同时看向他。
谢离愁率先开口道:“先前是我的小蛇有错,我向贺娘子赔罪了。”他把食盒提到贺问寻的桌旁,从中取出一碗褐色的、一闻便觉很苦的药,说道:“娘子身体强健,竟连这蛇毒都不惧,然而唯恐体内留有残毒,还望娘子饮下此药。”
贺问寻望一眼药就觉得舌头苦得发麻。她一点也不想喝这药,推辞道:“其实我呢,也略懂一些岐黄之术,我自我感觉身体良好,这药我就不喝了。”
江凤缨在旁添油加醋道:“是啊,说不准这蛇没毒死你,一碗药就让你去见阎王娘。”
谢离愁向来和江凤缨不对付,在天青阁就多有口角之争。他只是掀开眼皮瞥了一眼江凤缨,又对贺问寻道:“医者医人不自医,娘子还是饮下这碗药比较好。”
贺问寻沉默地看着裴玉清将药端起来,用勺子舀一勺,对着她劝道:“良药苦口。”
贺问寻:“……”
不是,谁家喝药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喝?
谢离愁看着贺问寻一脸犹豫不决的样子,补刀一句:“不喝真的可能会死。”
“死”之一字令裴玉清瞬间觉得压不过气来,好像心脏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突然狠狠地拽住,用力挤压。他端着碗的手向前移,柔声道:“喝吧。”
她叹了一口气,在裴玉清的注视下,一口闷地把药灌下去,顶着舌头发涩,又喝下一整杯茶将苦味压下去。裴玉清拿出帕子,亲自给她擦拭嘴角的药汁。
谢离愁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下一刻就开始赶人:“江凤缨以及这位公子,请二位暂且移步至外间稍作等候。我为人治病之时,需心无旁骛,不喜有人在场。待到子时一过,若贺娘子体内毒素未有任何异变,我自会将她放回去。”
裴玉清将帕子收回来,对贺问寻轻声道:“我在外面等你。”随即,裴郎和江凤缨离开室内。
贺问寻将手肘随意地搭在椅子的圆圈扶手上,手撑在鬓边,道:“这药也喝了,你还要将我留在这儿。不如让我自己回房里,在哪里等到子时都一个样。”
谢离愁行至贺问寻身旁坐下,缓缓抬起手,那只蛇自他的广袖中蜿蜒爬出,顺着他的手指,又缓缓朝着贺问寻爬去,而后张开獠牙,“嘶”地叫了一声。
他道:“我这蛇养了很久,吃了不尽其数的毒,你是第一个,恐怕也是唯一一个被咬了之后还安然无恙的人。”
看着贺问寻伸出手指,毫不惧怕地抚摸着蛇的头,他稍稍停顿,继而道:“我不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不惧怕此等毒,除非,这个人已身中剧毒,故而任何毒在她面前都不足为惧。我说的对吗,贺娘子?”
贺问寻将手收回,神色平静,道:“你将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谢离愁道:“身中剧毒之人,其实也就是百毒不侵之人。你这种体质的人,着实难得。”
思绪被拉回到百里府的那一雨夜,软骨散亦是对她丝毫不起任何作用。
难道她自己就是苦苦寻求的百毒不侵之人?
第23章 同行
贺问寻眼神低垂, 脑海中思绪纷繁,百转千回,开始细细思量之前顾玲珑所给的那张海上仙方。其中最为独特的一条,就是寻得一个百毒不侵之人的血来做药引子。
绕来绕去, 她才发现, 原来这个药引子就是她自己。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她觉得她还有救,还有康复的可能。
但是, 百毒不侵之人在江湖上实则是一块香饽饽,思及此, 贺问寻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百毒不侵的特质,在危机四伏的江湖中无疑是一块烫手山芋, 既是救命的稻草,也可能成为招致杀身之祸的祸根。
若是有人意欲而为之, 一旦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她便会成为众人觊觎的目标, 无论是为了利用她的血液炼制更毒的毒药,还是出于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她的性命可就岌岌可危了。
常言道,欲使秘密不为人知,便需解决知晓秘密之人。
那要杀了谢离愁吗?
不, 杀不得。此人乃是天青阁之人, 杀之只会引火烧身。而且,听他刚刚讲话的语气,似乎并无以此要挟她之意。更何况, 她也不愿只因谢离愁点出此事,便心生疑虑将其杀害。若不是有他, 她尚不能发现此事,细细算来,她还得感谢谢离愁。
而且,死人当真就能保守秘密吗?
未必。
人死后,仵作能够通过验身、验伤,逐步推究出死者是何时身亡、致命伤在何处、杀人凶手为谁。
贺问寻微微叹一口气,真难办啊。她侧头看向谢离愁,谢离愁也正看向她。
两人视线相交那一刻,双方都读懂了各自的意思。
谢离愁目光澄澈,语调平稳地道:“我并非长舌之人,这件事透漏出去,你第一个想杀的便是我,我又何苦为自己找麻烦。”
“谢公子多虑了,我可没这么想过。再说了,你是天青阁之人,是凤缨的朋友,我必不会做出此等没品的事来。”贺问寻直接否认,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其实,我今日去了一趟楼外楼,意外得知也有人要去游离城。”谢离愁将蛇收回袖子里,道:“我也意欲前往,若不然贺娘子捎上我?此途危险,我身为一个男儿郎与人作伴,这才是上上策。”
翌日,长极山庄门前。
江凤缨站在马车旁,看着谢离愁缓步走来,眼皮抽抽,拉着贺问寻小声讲:“你怎么把他也拉来了?你昨晚出来的时候居然没告诉我!”
“他说他也要去,我就答应了。”
江凤缨眉毛一挑,一脸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能答应他呢?你和他很熟吗?”
贺问寻道:“我和他倒也没有很熟。他好像也要去那里找些什么东西,让我捎上他。我找不出可以拒绝他的理由,就只能答应了。”
江凤缨呼吸一滞,只得道:“你这说得也没错。”
贺问寻看看谢离愁,再看看江凤缨,指出:“看起来你两很不对付啊。你们之间是发生过什么吗?”
江凤缨一脸痛苦,跟小孩子告状似的语气和贺问寻抱怨:“他养的那条蛇在我睡着的时候,爬到我身上,还是三次!”
贺问寻拍拍江凤缨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都爬上你身三次了,你居然都没事,看来你俩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江凤缨干笑两声,将贺问寻的手拍掉,利索地一上马。
待裴玉清、谢离愁一同上了马车之后,贺问寻则是与周大娘一同坐在马车前列。
周大娘一声“吁”,马匹开始前行,江凤缨骑马跟在一旁。
途中倒也有一日错过投宿,马车自然是留给两位男儿郎休息,夜晚由贺问寻与江凤缨轮流守夜。
下半夜,弯月高悬天际,贺问寻静静地盘坐于草丛之内,熊熊燃起的火焰摇曳着,将她的面庞映照得明明暗暗,火星子不时蹦出,伴随着清脆的爆裂之声。
一道熟悉的香味靠过来,是裴玉清身披毯子挨着她坐了下来。两人挨得极近,连地上的影子也亲昵暧昧地交叠在一起。
“怎么下来了?”
“我睡不着。”裴玉清抿唇,沉默不语地紧盯着贺问寻拿着木棍拨弄火苗的手,几番犹豫之后,终究开口问道:“那一夜你和那位谢公子谈了些什么,他为何也与我们一同前往游离城?”
他不知陷入爱意之中的男子,是否都如他这般,瞧见心仪的女郎与他人单独共处一室,便会心中泛酸,便会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构想她们独处时的情形。哪怕只是仅有几面之缘的男子与她交谈,他亦会心生不快。
贺问寻诧异看向裴郎:“……这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你放到现在来问?”
裴玉清仰头,故作赏月,把视线别开,没看着贺问寻,道:“不可以吗?”
他倒是想早点问她,可偏偏只有今晚他才能找到和她独处的机会。
贺问寻略感犯难。现今,她与裴玉清的关系已非往昔可比,自觉亲近了许多,她不愿对他有所隐瞒,却也不想将中毒之事全然告知于他。
她绞尽脑汁地道:“…我和他…我和他聊了…”
裴玉清将头扭过来,凝视着贺问寻,听着接下来的后半句:“…聊了他养的那条蛇是真的很毒。”
贺问寻眨眨眼,目光真挚,裴玉清不再看她,拢了拢身上的毯子,小声嘀咕:“骗子。”
数日过后,五人顺利地一同抵达游离城城主府。
将周大娘安置在距离城主府附近的一所客栈里后,其余的四人便去赴城主举办的晚宴聚会。
裴玉清、谢离愁两人都是着一身女装,来不及制作面具,便在脸上寥寥画了几笔用作易容。
由着侍人领着四个人进入会客厅,游离城城主已在内备下酒宴为来者接风洗尘。
厅内灯笼高照,高大的木制柱子处于厅中,上刻有龙凤呈祥,兼山水花鸟。中间布置着一张长条形的方桌,其左右两端都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铜香炉,烟雾袅袅升起,桌后面摆放着一具屏风。
坐在正中间为首的便是城主,是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女郎。她身旁站着两个持刀的魁梧护卫。
城主起身,拱手示意,笑脸相迎,指挥着侍人引领四人入座。
桌上已布满了山珍海味,美味佳肴。
待四人入座后,不多时,赴行的其余江湖人士也都从外赶来,纷纷入座。
贺问寻抬眼望去,有身材魁梧,身后背着一把斧头的壮硕娘子,也有腰间别着一根打狗棍,形如猴似的女郎,总而来说,长得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都有。
在这一众特立独行之人当中,有两人生得极为俊秀,其轮廓亦有几分相似,身上所着更是富贵人家常穿的锦缎丝绸,与江湖人士的豪迈之气全然不搭边。
其中有一个生得格外柔美俊俏,身子单薄但修长,脖颈白皙,最有记忆点的是此人的眉中心有一颗红心,顿生妖冶、勾人之姿,仿若一株盛开的芍药。此人环顾四周一圈,神情很是高傲不屑。
贺问寻视线往下移,往此人胸上扫了几眼后,瞬间移开眼,垂首拿起酒杯喝了起来。
——胸太平了,一点起伏也没有。这也是个男扮女装的小公子。
平常上街,有贪玩的男儿郎为图方便,着女装出来游玩,这个不稀奇。着女装来下。墓,那这就很稀奇了。毕竟哪家富贵人会允许儿郎出来盗。墓?这能是随便来玩玩的吗?
被看穿身份的小公子正巧落座于贺问寻对面。只见他抬起皓腕,一手捻着宽大的袖袍,一手娴熟地执筷,夹起一口鱼肉送进嘴中,还特意用袖子遮住嘴,小口小口地咀嚼,一举一动之间皆彰显着良好的贵族教养。
和周围张开血盆大口、喝酒吃肉的娘子相比,这位实在是出众得很。优雅,太优雅了。
贺问寻支着下颔,开始思考,这到底是都城来的哪位世家大族公子,敢这么安心把人放到这儿来玩?
酒席过半,两位女郎才姗姗来迟。
——是两位老熟人,裴烟雨和裴松雪。
两个人的神情并不是很好,尤其是裴烟雨,印堂发黑,脖颈发红,反观裴松雪虽是一脸平静,但嘴角有血痕。看起来刚刚吵了一架。
裴玉清自然也是留意到裴烟雨的现身,他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收回视线,垂首遮住眸中那翻腾的黑色,那翘密的羽睫在他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人到齐之后,城主以箸击杯,先是言长序之辞,而后开始对此次下墓之行娓娓道来。
“诸位皆为我大周之江湖英勇之士,我甚感诸君能至此,与我共谋。”
“言那南诏小国,之所以为我泱泱大周所吞而尽残,非但因我国之勇悍铁骑,亦有几分南诏国主之昏聩无能之故。我等此番明日将下之墓,其主乃当年为南诏国主所弃之四皇女,亦为当年南诏赫赫有名之将领。”
城主稍稍一顿,接着说:“要说这南诏皇室,复姓贺兰…”
第24章 南诏
话说当年, 南诏太女乃当时凤后所出,国主大喜过望,为小女取名贺兰熹。“熹”字,寓光明璀璨之途、仁爱之意, 足见国主期望太女长大后, 能成为一位心怀仁爱的君主。
太女满月之时, 举国欢庆,宫内大摆满月酒宴。国主欣喜至极, 饮酒颇多,回宫途中偶遇一浣衣局奴侍, 此儿郎美貌异常,国主一见倾心, 遂于当夜将其带回自己的寝殿‘麒麟殿’加以临幸,并册封其为正六品郎主。
册封宫人之事, 此前并非未有,但从卑微浣衣奴一跃而成正六品, 且首夜便宿于帝王寝殿,此等情形实为首例。
亦正是那一夜, 浣衣奴身怀龙胎,国主龙颜大悦,在其尚未诞下龙胎时, 再度晋封, 册为正五品中郎。
凤后为此心生不悦,而更令凤后烦闷之事还在后头。
中郎分娩诞下一女,当时夜空群星闪耀, 一颗紫微星划过天际。司天监大喜过望,高呼下一任明君国主于今夜降世。
听此言, 国主意欲给此女取名贺兰稷,“稷”字,寓五谷之神、丰收之意,亦含“社稷”之义。
这下好了,除了国主、中郎,前朝后宫都很不开心,最为不开心的当属凤后及其父家。
凤后之母在朝任太傅一职,门下学生众多,自然人人皆上奏折称,中郎原乃低贱的浣衣奴,未生女便晋封已然破例,再以“稷”字命名,实不该如此。
据传,当时朝堂针对小皇女取名之事,争执不下,大有国主若不更改主意,那些号称是为江山社稷着想的文臣们便要当场一头撞死在柱上,以死明志。
迫于无奈之下,国主将小皇女取名贺兰若,寓若木,取自山海经里的一棵神树,意美好。
但太女自幼便不学无术,时常从学堂逃课、殴打宫人、顶撞师长,功课更是一塌糊涂,在宫内声名狼藉。反观四皇女贺兰若,聪慧伶俐且乖巧懂事,每日鸡鸣便起身练武,学习时认真听讲。
——太女和贺兰若,就是极为典型的“别人家的熊孩子”与“别人家的好孩子”的鲜明对照组。
自此,朝堂对于废除太女,改立贺兰若的呼声越来越高。
太女一党坚信,要想令太女成功继承国主之位,就两条路,要么太女自我反省,痛改前非,浪。女回头,要么暗中使坏,抹黑她人,不择手段。
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女宛如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指望她犹如水中捞月,她们只能选择后者。
在太后薨逝,宫内举行丧礼之际,众皇女需得于灵堂守孝。在半夜,独留四皇女一人于灵堂内,一侍人蓦然闯进,快速解其衣裳,只着中裤。
此时,室外猛地闯入一群护卫,连同护卫长,称有刺客闯入灵堂。一看四皇女衣衫整齐跪在蒲团上,而有一年轻儿郎赤裸上身伏在她身上。
管你三七二十一,当即就有言论称“四皇女寂寞空虚冷,不顾皇家礼仪,在灵堂与侍人大行苟且之事。”
流言纷纷,越传越离谱,国主直接将其派到军队里,命其镇守边疆。
后太女登上帝位之时,大周来犯,贺兰若率兵多次击退敌军,保家卫国。南诏子民对此极为称赞,对贺兰若的拥戴呼声越来越高,遂有“只知南诏有若,不知国主名谁”之言传入宫中。
新任国主听了,这能忍?自然是不能忍。
贺兰熹蠢笨至极,又极为暴躁易怒,在位之际未行一件好事,坏事却做了一箩筐。
她听信小人的谄媚之言,当即就把贺兰若召回,收回兵符,又令自己的心腹暗中送一杯毒酒至贺兰若府中,命其喝下,对外则宣称贺兰若病死。
游离城城主说到此,微微摇头,叹息一声:“那贺兰熹并未将贺兰若葬到皇陵,而是特意选在这哀牢山,将其消息封锁,故世人并不知。”
听到此,江凤缨偏头,侧过去与贺问寻小声嘀咕:“这也太坏了吧,给人选址还选个这般晦气的名字。”
贺问寻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表示赞同:“对呀,好坏啊!”
皇室贵族选址,极为注重风水,所选皆是绵延山脉,名字皆具吉祥、安宁之意。而哀牢山这山名一听,即便贺问寻此等对风水一窍不通的外行人,都能明白其选址蕴含多少恶意。
“哈哈哈哈,若不是这贺兰熹昏聩无能,平白浪费了一员良将,我大周又怎会如此迅速地将南诏这一小国纳入版图之中!”一女郎高声道出心中所想。
另一人附和:“时也命也,这都是命数,天要亡她南诏。”
又是一阵肆意嘲弄,城主伸手,示意众人安静。
城主道:“传闻这墓中就有大量宝贝,武器,珠宝,甚至是这位贺兰若的独门练武心经也在内。此次组局下。墓,当按劳分宝,届时全凭各位自身本事。来,大家喝一杯。”
众人听言,皆高举酒杯。
坐在贺问寻对面的小公子,拿起酒杯那刻,他身旁的女郎就抬手制止他,道:“出来的时候答应我什么?不许喝酒,还记得吗?”
小公子嘴一撇,轻微一声哼:“家姐,这在外面还这般管着,母……母亲都没这样。”
裴玉清举起酒杯,轻抿一口,白皙的脸颊瞬间腾起红雾。他伸手轻抚着脸庞,试图用指尖的凉意来消退脸上的热意。
贺问寻见状,凑过去提议道:“这故事听完了,没甚意思。你酒力怎么样,不行的话我送你回去?”
裴玉清侧过头去看她,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道:“好啊。”
贺问寻轻拍江凤缨,示意自己要和裴郎先行离开。江凤缨万分不舍地咽下口中的肉,心里想着能否带上自己,然而一瞧裴郎那冰寒的眼神,便知道没戏。她点点头,表示明白。
两人一同走在回去的石板子路上,竹影萦绕,虫鸣阵阵。
裴玉清现在是扮作女子,自然和贺问寻住的都是一个地方,但是不同房间,他和谢离愁歇在一块。
将裴玉清送回房后,贺问寻便转身,按着原路返还,打算再去找江凤缨。
裴玉清挽起袖子,垂首双手掬起一捧水,洒向脸上,以消去脸颊上的热意。就在这时,敲门声传来,裴郎原以为是贺问寻,便快步打开门,可一见来人,嘴角勾起的笑意瞬间耷拢下来。
他眼含冰霜,当即就想把门关上,来人脚一伸,卡住了门缝。
裴玉清厌恶地扫了此人一眼,喝道:“你来这儿作什么?”
廊下的灯笼映照出此人脸上的伤疤,那红色的疤纹宛如一条令人恶心的疽虫爬在她脸上。
裴烟雨桀桀阴笑:“玉清弟弟,多日未见,你可曾想我?方才在宴上,我便隐隐约约觉着是你,跟过来一看,果然没瞧错。”
说着,她就要伸手触碰裴玉清的脸颊。
裴玉清往旁边一侧躲过,裴烟雨矮身借机遛入房中。
裴烟雨得寸进尺,想要去将裴玉清圈在怀中。
寒光一闪,裴玉清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一手攥住裴烟雨的手腕骨,膝盖猛地朝她的小腹一撞,用了十足的力道,裴烟雨闷哼一声,瞬间被制服,匍匐跪在地上。
裴玉清将匕首抵在她的咽喉处,冷冰冰地道:“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敢来我这儿?你信不信,我能让你脸上再多出条疤。”
裴烟雨抬头,与裴玉清四目相对,道:“我信啊,人常说美人心寒,虽然我们有血缘之亲,但我相信你不会手下留情。不过,今日和你呆在一块的那个女人是谁,我瞧着有些眼熟,莫不是上次来府里给人问诊的贺神医?”
裴玉清并不想她和贺问寻扯上什么,他将匕首逼近,寒光迸射出他冷酷的眉目,皮肤渗出点点血珠:“滚回去,你若再敢侵犯于我,我定会让你下去见阎王。”
裴烟雨阴笑不止,道:“那位贺神医我瞧着刚往宴席那边走回去了,一时半会儿她也回不来。我现今若真做成了什么,你也不敢声张出去。毕竟传出去,她就不会要你,是不是?”
语毕,裴烟雨猛地挣脱裴玉清抓着她手腕的手,顺势一个侧身翻转,企图摆脱匕首的威胁。裴玉清哪会让她得逞,脚下步伐灵活移动,迅速跟上她的动作,手中匕首始终不离其要害。
裴烟雨眼神一狠,使出全力朝裴玉清攻去,拳脚并用,招式凌厉。她瞅准一个空隙,抬腿踢向裴玉清的手腕,想要将匕首踢落。
裴玉清反应极快,手腕一转,避开她的攻击,同时匕首反向一挥,在裴烟雨的手臂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裴烟雨吃痛,动作稍有迟缓,此刻,一根木棍横空出现,直击她胸口,其气势极大。她踉跄扶着墙站稳,大口喘气,看着地上蜿蜒爬行的黑蛇缓缓逼近。
伴随着蛇“嘶”的一声,门徐徐而开,一玄色身影立在那儿,月光朦胧了他的轮廓:“堂堂女人,欺辱一男儿郎算什么本事?”
第25章 入墓(修)
裴烟雨踉踉跄跄地从屋内冲了出来, 当行至自己房前时,一只手扶在门框上,紧接着她脑袋一垂,“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那摊血中, 竟有一只虫子在诡异地蠕动着。
屋内, 谢离愁缓缓将木棍拾起,“砰”地一声将门合上, 随后,他把身子紧紧抵在门上, 压低声音道:“那人我见过,是裴似锦的女儿。她跟你是何关系?”
裴玉清:“如果非要说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长姐。”
谢离愁眼中划过一抹谲异之色:“那么你也是裴家的人?”他慢慢扫过裴玉清的下颔、嘴唇、鼻梁,直至停留在他眼角的泪痣, 了然道:“我一直听闻裴似锦膝下有一美貌小儿,原来就是你。”
虽说谢离愁和裴玉清共坐马车多日, 可两人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谈,才堪堪始于今夜。他别有深意地特意问道:“贺娘子知道你是裴家人吗?”
好生奇怪的问题, 这又和贺问寻有何关系?
裴玉清心中一紧,并不想把之前的事告知于人。他转身再一次走到铜盆处,将手浸湿, 只是简略道:“她自然是知晓的, 但我如今已不算裴氏子孙,我被从族谱上除名了。”
一个女人,晚上贸然出现在一男子房中, 屋内还发出激烈的打斗声响,至于其间会发生什么事, 似乎已不言而喻
大抵是男子与男子之间更能共情对方。理清思绪后,谢离愁道:“今夜之事,我不会往外声张。那个女人,你放心,她也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因为她根本就活不了多久。
……
翌日一早,一行人便由城主领着往哀牢山走去。
树林中,斑驳光影交织错落,脚踩在落在地上的树叶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江凤缨冷不丁地用膝盖肘往旁边一捅,引得贺问寻的目光投过来。她悄无声息地凑过去,低声道:“我昨天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贺问寻眼神一凝,道:“什么?”
江凤缨:“就是昨晚坐你对面的那个女郎,姓柳,家中行七,柳七。而坐她旁边的那位,家中行五,叫柳五。但是,”她微微一顿,接着道:“这个柳七是个男子,诺,你看看他身后,居然还跟着两个护卫,身份不简单。”
贺问寻看过去,那两个高大健壮的护卫都腰佩宝剑,身穿护甲,脚上蹬着的也是上好的鞋履,可见其身份非同一般。她道:“看来我们江大娘子似乎看出了点什么?我洗耳恭听。”
江凤缨“啧”了一声,道:“我眼拙,就看出来这个。不过,”她手指点点前面走着的另两个身形高挑的女子,道:“这两位也姓裴,跟裴公子有什么渊源?”
贺问寻故作神秘道:“都姓裴,能是什么关系,不就曾经是一家人的关系。不过现如今嘛,不好说,里面的弯弯绕绕之后再告诉你。”
路是城主已经找人探好的了,故一路畅通无阻,倒未在路上遇到些什么所谓的迷雾等奇门之术。
一行人伫立在山前,眼前,一扇古老的墓穴门静静矗立。此门由厚重的青石铸就,门高约三丈,宽两丈有余,两扇门板紧密闭合。在门的两侧,立着一对汉白玉石柱。
城主指着墓门,道:“不知哪位善奇门之术的娘子,胆敢上去试一试如何打开这道大门?”
众人一听,踌躇不前,一则上去未必打得开,二则若是机关上有暗器可能丢了性命。
裴玉清双唇紧抿,身姿挺拔如松,稳步走向前去。在那两道柱子上敲打一番之后,又往大门上的某一部位按去,墓门便缓缓朝两侧打开。
就在这时,一阵飞虫从里面迅猛冲来,嗡嗡作响。
“不好,这是南诏特有的毒虫。”
裴玉清神情变得凝重起来,立刻施展轻功向后退去。
贺问寻迅速一甩袖子,有粉末源源不断地飘出,原本追逐着裴玉清的飞虫马上四散奔逃。贺问寻一把将裴玉清抱在怀里,手在他脸上摩挲查看,确定没有任何被蜇的红痕后,才将他放开。
谢离愁周身带毒,毒虫都纷纷绕着他飞,连站在他身旁的江凤缨也因此免受毒虫侵扰。
其他人就没有这般好运了。有两人不慎被毒虫叮咬,她们捂着脸,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口中发出阵阵嗷嗷的惨叫。不一会,两人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显然是被毒虫当场夺命身亡了。
城主视若无睹,带着其她人走进去。
墓室内的墙壁上供奉着长明灯,没走上几步,便能看到道路上横陈着几个当初修建这座墓室的工匠的尸体。为防止消息外泄,但凡参与修筑皇室墓陵的匠人,最终都难逃葬于墓穴中的宿命,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些许是墓室本身,又亦或是地上的尸体,都增添了些许幽冷之意。
进去就有些人蠢蠢欲动,觉得走在最前列就能最快速找到宝藏,这里面其中有的人是奔着墓穴里的金银珠宝,有的则是奔着武器,各有各所谋。
贺问寻一行四个人走在最后面,前面是柳七、柳五。前面带路的人负责举着火把,照亮前方。
一个身后背着斧头的娘子行在墓道的最前方,她步履沉重,带着人们走过长长的墓道,在一处石门前停了下来。
她大喝一声,伸出一掌,使出十成十的力将其推动。石门缓缓而动,摩擦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霎那间,墙壁上的长明灯一暗,空中发出什么异响。
咕咚咕咚。
等长明灯再亮起来时,一颗女头在地上滚动,一泼鲜血喷在石门上,石门后是一方向上的阶梯。
女尸轰然倒地,身后背着的斧头与地面碰撞发出铿锵响声,颈边的血汩汩而流在地上,往后方蔓延。
“是水晶银丝线。她刚刚推动门的同时,触动了机关,使得水晶银丝线射出,此线锋利无比,犹如剑刃。”谢离愁在一旁解释道。
在进墓前神色尚且正常的柳七,此刻却心生胆怯,为自己曾经一时的贪玩和赌气,硬闹着非要过来的举动感到后怕。
他目睹这一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身体摇摇欲坠,死死抓着柳五的手,有气无力地道:“姐姐……”
柳五此刻心中也满是懊悔,悔不该当初同意弟弟跟着她。她猛地转过头,对着那两名护卫厉声道:“你们两个给我看紧我七弟,倘若届时真有什么闪失,你们应该清楚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是。”涔涔冷汗从护卫们的颈后渗出。
贺问寻矮身绕过水晶银丝线,穿过大门,顺着阶梯向上走,转眼就来到一个空旷的山洞。洞内幽深至极,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温度也比外面低了许多,阴冷的风时不时拂过,周围只有石灯笼和最前方的火把亮着。
裴玉清踩在地上,用鞋子摩挲了几下,觉得有些不对劲,道:“这地上恐怕有机关,小心些。”
众人继续前行,最终停在了正中央。脚下是巨型的阴阳花纹,四根擎天柱矗立在四周,其宽度需四人合抱方能围住。
一个人脚下踩到某个地方,咔嚓一声。
霎那间,从墙壁的小孔内,四面八方,纷纷射来长枪,速度疾若流星,转瞬即至
贺问寻拉着裴玉清飞身一跃,迅速躲到一根柱子后。四五根长枪堪堪擦着两人身旁飞过,直直。插。入地下,瞬间掀起一片尘土,弥漫在空中。
砰!
地面突然喷发爆炸白烟,洞内视线不甚明,尘土扬起,现在更看不见了。
在刚刚那飞枪的袭击之下,一直紧紧跟随家姐的柳小公子此刻已然完全乱了心神。论及武功,他不过略懂些皮毛,独自一人根本无力应付这般状况。方才已有护卫为他挡下数枚飞枪。
然而,在奔跑的过程中,白烟四起,他彻底迷失了家姐的身影,耳边虽能听见“小七,快来我这儿”的呼喊,却根本无法凭借声音辨别方位,脚下一崴,便摔倒在地。
空中传来簌簌之声,一柄长枪以快、狠、准之势朝他袭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卷青纱破空而至,圈住他的腰便将他整个人往一处带。等他回过神来,已然落在一人怀中。他怔怔地望着此人的容颜,手心满是冷汗,大脑一片空白。
站在贺问寻身旁的裴玉清一脸冷若冰霜,伸手将她怀中之人拉起来。
白雾之中,柳五已从另一处匆匆赶来,将他拉起身子,继而向贺问寻道了声谢。
在阴暗的一隅,此地视野丝毫不受白雾侵扰,两个人死死地盯着贺问寻手中的青鸣纱。裴烟雨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道:“往楼外楼问了那么多次,都毫无下文,这青鸣纱居然在她手里。”
裴松雪瞥了她一眼,道:“我也没想到贺神医居然是那夜的小贼。你打算怎么做?夺回来?你莫非忘了那夜你是如何被她戏耍的。”
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咙,裴烟雨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重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来,依旧是一只小虫在那血中缓缓蠕动。
裴松雪看着裴烟雨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如纸,眼窝下青色稍显。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道:“你昨晚到底去做什么,竟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裴烟雨不在乎地一擦嘴角:“管你什么事?”又往地上呸了一口,她抵住后槽牙,加重咬字道:“别忘记我们来这儿是给母亲找贺兰若的那本武林心经。”
裴松雪语气淡泊得令人难以捉摸其内心所想:“我没忘,我也不想管你的事,只是望你好自为之。你还是不要再打裴玉清的主意了,现如今他被你害得裴家不能回,只能跟在外人的身边,难道还不够惨吗?”
贺问寻后知后觉地往裴烟雨、裴松雪处看过去,随即收回目光,她垂手盯着自己手中握着的青纱。
……啊,她好像暴露了。
白雾彻底散去,地上多出来了几具尸体,飞枪皆中于胸口处,亦或是脖颈处。来的时候还有二十来人,还没真正找到主墓室就丧失了快十人。
江凤缨与谢离愁从另一侧柱子走出,与贺问寻,裴玉清汇合。
咚——
擎天柱后的石壁缓缓移动,一道石壁门徐徐展开,露出一个内里空间。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众人鱼贯往里走去,只见右边有一个墓室。
墓室内壁上挂着灯,两侧都竖立着雕像,但有的雕像头部已破损掉落在地上。有人以蛮力一推,打开棺醇一看,里面的金银珠宝透出点点金光。
贺问寻环顾四周,对江凤缨和裴玉清道:“这棺醇里都没有这位贺兰将军的尸身,这并非是主墓室,我们还是不要在这浪费时间了。”
往外走时,江凤缨凑过去问道:“你还没和我说你要找什么药材。”
“业火莲,火莲果。我也不知道长什么样,但据我猜测这么重要的药材应当在主墓室。”
三人一同走到谢离愁身边。
谢离愁聚精会神地盯着一面墙壁看,微微有些出神。
江凤缨环手抱于胸前,问:“你看出来什么门路了没?”
这墙壁上绘画着的是一副象棋棋盘,上面有车、象等,是一盘厮杀局。
等等,这些好像都是浮于表面。
贺问寻伸出手,一碰,这棋子是可以动的。小兵过河,兵六进一,直捣将军府。
“将军。”
谢离愁站着那块地方蓦地腾空,底下形成一个黑洞,他失去重心地往下摔去。
他身手敏捷,猛地捉住贺问寻之脚踝,用力一扯。贺问寻未曾防备于他,径直就被拉倒。二人纷纷倾倒。靠在贺问寻一侧的裴玉清即刻弯腰,意欲拉住她,可板块瞬间回移,又回至起初之状。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旁的江凤缨目瞪口呆,她瞪大了双眼,不由地道:“这……”
裴玉清抿唇不语,立马走上前去移动棋子一枚,无效。
他再移动另一枚棋子,无效,地板还是无任何变化。他有些烦闷地扣紧墙壁,指尖泛白,心好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不放,令他喘不过气。
……
下坠转瞬即逝。
“唔……”
后背触地,发出沉闷哼声,贺问寻只感后背疼痛至极。
紧接着,谢离愁直直栽落于她之身上,贺问寻腹背受创,疼矣,真真是疼矣。
两个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衣衫上纷纷染上了尘埃。“蹭”地一声,两侧壁上的长明灯纷纷亮起,原先昏暗的室内瞬间变得亮堂无比。两排动物头人身的雕塑立在那里,有兔头、虎头、牛头,每排各六个——正是动物十二生肖的雕塑。
这是一个极为巨大的墓室,左右两侧雕刻着精美的人物壁画,地上散落着些许东珠等名贵珠宝,而最里面放置着一尊巨大的檀木棺材。
谢离愁道:“看来这便是那位贺兰将军的墓室了。”
他走上前,运起内力一推,棺盖却纹丝未动。他看向贺问寻,道:“你身为女子,力气比我大,难道不打算过来帮我一下?”
贺问寻一手撑在墙壁上,忍着隐隐作痛的腹部,道:“你难道不应该先为把我拉下来这事道歉吗?”
谢离愁深吸一口气,道:“……抱歉,是我不对,若不是我刚才碰巧将你拉下来,你也到不了这主墓室,看来这一切皆是我的过错。望你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这小小男子计较。那么现在,你可以过来了吗?”
贺问寻仔细观察周围两排雕塑像,摇摇头道:“我觉得仅凭蛮力是打不开的。”
她指了指两边的生肖头,若有所思道:“这些生肖头都有那么两个是与其他头呈相反方向,看来窍门是把这些头摆正,让它们呈统一的方向。”
她逐一走过去,将头的方向调好,再走向前去,往棺材上使力一拍,棺盖缓缓移动。
两人同时朝里望去。
贺问寻原以为,她会看到面容完好无损的尸身,甚至是里头藏着的药材,亦或是能扒开贺兰若将军的嘴,瞧瞧里面是否含有能使尸身未腐化的玉蝉。
然而,里面仅中间摆放着一件锦缎红色殓服,除此之外,便空无一物。
里面竟然没有贺兰若所谓的尸身。
那就只能表明一件事了。
——那就是,当年贺兰若并没有饮下那杯毒酒。
气氛有些诡秘。
如果当年贺兰若死里逃生,那么现如今在哪?
第26章 真相
谢离愁伸手将此红色殓服执起, 细细察究,唯觉这衣衫之上纹路精妙,再无其他念想。转头一瞧贺问寻,发现其正凝视墙壁上之精美人物壁画入神。
他也一同凑过去, 站在她身边, 轻声问:“你发现了什么吗?”
贺问寻啊了一声, 道:“画得挺好看的。”她手指着两个小人,其中一个在叉腰训斥宫人, 一个在树底下练武,道:“昨晚在晚宴上, 城主说贺兰熹生性顽皮乖张,此作呵斥之状者, 我猜是她。如此,这练武之人, 应是贺兰若了。”
两人一路看过去。
一侧的壁画展现了宫中少女时期,由有两女童同时存在的图景缓缓过渡到只有一个女童。另一侧则刻画了在疆域上骑马、奋勇杀敌的大将军。
塞上风沙起千丈, 贺兰若一身白色将军盔甲立于马上,雌姿英发, 眺望远方,手持一席青纱。
这倒是与以往刻画在话本里的大将军形象截然不同,话本里的将军不是腰别宝剑, 便是持一戟作战, 而她却是以缎绸。
叮咚一声,这一个小点仿若化作一颗流珠,于其脑海中潺潺淌动。
贺问寻将手指抵在壁画上, 沿着人物描边,若有所思。食指成勾, 敲打墙壁,发出较为空洞的声音。
她微微一愣,随即便朝着墙壁的其他几处位置进行敲打,发出的却是较为沉闷的声响。随后,她再次站回到起初发出空洞声音的那面墙壁跟前,道:“这里面是空的,恐怕藏着什么。”
贺问寻手握成拳,重击之下,单一处碎成石块,只见空心墙壁里面方方正正躺着一个紫檀竹节式盒。
她将盒子打开,里面有一封信,以及另一只紫檀小盒。
谢离愁伸手将信取出,上下快速扫了一眼,念道:“吾贺兰若生于南诏,忠于南诏,未尝思有一日被迫离吾故土。然吾亲姊贺兰熹,乃今之南诏国主也,视吾为眼中钉、肉中刺。”
“吾万未料,国主竟于吾交虎符后,仍以一杯毒酒赐吾。吾无可奈何,唯叹南诏之气数将止于此,终为大周刘氏所吞灭。作此信,实吾心之所恨,吾被迫远故土,诸事皆迫也。可悲,可恨,可叹、叹、叹。”
念到最后面三个叹字时,谢离愁的语调也带了悠悠的千回百转,听得贺问寻的心尖发酸。
似是无意,又是有意,谢离愁道:“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温哥哥与这位贺兰将军成婚那几年,却依旧不知晓其妻主的真实来历了。”
霎那间,贺问寻觉得脑子里原本散落着的一群流珠,都由一丝细线串了起来。
谢离愁伸手启开紫檀小盒,里含有两颗印着莲花红纹的木色珠子,旁边是两朵红似血的娇艳火莲花,也不知是使用何法,居然依旧能保持着花瓣饱满展开之状。
下一瞬,他的手腕便被人紧紧攥住,整个人抵于墙壁之上。
贺问寻声色平和,质问他:“你早就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谢离愁毫不犹豫地承认:“是。”
“何时?”
“就在山庄那夜,你在我面前更衣之时,我发现你左肩上有一胎记。”他对上贺问寻漆黑的双眸,道:“若细细看来,你的容颜倒是更像温哥哥多些。”
贺问寻手未松,闭眸细细思忖,将此段往事碎片拼接成画,徐徐道来:“让我想想。当年,贺兰将军,不对,应说是我母亲,自南诏逃至大周,结果机缘巧合之下碰上万渊盟盟主温明珠,即我父亲。二人一同捣毁程家村,而后我母父二人结缘成婚,可是如此?”
“是。”
“可是你姓谢,你与万渊盟又是什么关系?或者,我该问问,你身为天青阁的人,一口一个温哥哥,我是否认为你知晓我父亲在何处?而且,你们之间关系匪浅。”
谢离愁:“当年程家村掳走我父亲,他怀孕近八月,危急时温盟主救了他。事后,温盟主心善收留。但贺兰将军死后,温哥哥受打击一蹶不振,温明诲趁火打劫,将他下蛊,现如今圈。禁在天青阁内。”
义妹圈。禁义兄,世风日下,道德沦丧,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什么蛊?”贺问寻皱眉。
“同生共死蛊,被种下子蛊者,性命、痛感与母蛊者相连,受母蛊控制。”他停顿了一下,似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坦言道:“当年我父亲受温明诲胁迫,不得已对他下蛊。”
贺问寻听完,沉默良久。她把信息慢慢消化后,道:“所以你来此地,是为了寻觅良药救治我父亲,以弥补当年?”
谢离愁颔首:“是,但也不全是,也是为了弄清当年之事。”
贺问寻从中闻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还有什么事?”
“朝廷因程家村一案,特地派遣官员前来嘉奖,也欲借万渊盟搭桥,将江湖各路组织劝归朝廷。当年,温哥哥因孕期则将盟内事务托付给贺兰将军,引起裴似锦和温明诲不满。后来,南诏被大周吞并,其皇室贵族尽数被灭。”
“因战乱,有大量南诏人逃至大周,贺兰将军则在路边搭建粥棚,对这些难民施以援手。裴似锦与温明诲以此做文章,肆意散播贺兰将军是南诏贵族的言论。流言蜚语,愈演愈烈,隐有万渊盟暗藏南诏余孽之言,引起朝廷注意。”
任何事情只要是沾染上敌国余孽这四个字,那就严重很多了。
“为保万渊盟,贺兰将军不得不离去。裴似锦假借践行,在酒里下毒。”
……这也解释清楚为何原著里原身会当众想要致裴似锦于死地了。
贺问寻把谢离愁的手腕放下,凝视着信道:“所以你也是想探明是否真的是南诏人?”
谢离愁眼睫轻颤:“是,如今事已明了,我甚至没想到还能遇见你,想必温哥哥知道如今你还活着必然很欢喜。不过,裴似锦害死你母亲,你与她有着血海深仇,那你和那位裴公子之间又要如何?”
贺问寻闻言微怔,满脸问号看向他。
什么怎么办?
在谢离愁探寻的目光中,贺问寻猛地幡然醒悟。
……啊,原来他是这个意思啊。
假设你新结识了一位好友,你和这位好友之间的感情不断升温。然而,突然有一天发现,好友的母亲竟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你背负着为母复仇的血债,试问你是否会因此与这位好友绝交?
一道充满狗血风味、现实取向的问题横亘在她面前。
要是寻常人,那肯定是要与此好友恩断义绝,割袍断义,一刀两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但贺问寻不一样,她是穿越的。
在她被这个问题雷得外焦里嫩之下,反问:“我为什么要因此事和裴郎生分?这件事和裴郎有一文钱关系吗?”
自相处以来,裴郎对她温柔以待,她们两人相处融洽。更何况,裴似锦做的事与他裴玉清真的有何干系?
她想,她既不会偏激到将仇恨引到毫不知情的裴玉清身上,但既然魂穿此身,也断不会放过裴似锦。
谢离愁静默半晌,他觉得贺问寻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有何干系?确实没任何干系。事情发生之时,裴玉清甚至还只是个稚子。
他敛好思绪,道:“我寻觅良药,差一朵火莲花和一颗火莲果,你把这药给我吧。”
贺问寻:“巧了,这药我也要得紧。”
谢离愁神色一凛,道:“你生病了?”
贺问寻:“……”她该怎么说呢。原身自己作死,以身试毒,随意的是原身,收拾残局的却是她。
她转移话题:“我的病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该想想办法如何出去。”
……
一直不见贺问寻的身影,裴玉清满脸冰霜,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若是下面有机关怎么办?她要是受伤了怎么办?若是她被困在下面怎么办?
种种后果各引一条线,越缠越紧,纠结拧成一块,逐步变成一个解不开、打死结的线团。
烦闷之下,裴玉清不知自身行到何处,正欲打算原路返还。一只手从暗处伸来,一个转身将手扣在他喉间,那人呼吸紊乱,气息阴恻恻地扑在他耳边。
他面无表情,以手挡着,后撤一个翻身后,将怀中软剑抽出。
冰冷的剑抵在喉咙上,裴烟雨脸色惨白,嘴唇呈青紫,额头上居然隐约显着如藤蔓似的黑纹,与昨夜相比看起来已截然不同,形容惨状。
她低头看了一眼,面容阴沉,后槽牙磕得作响:“昨夜与你在一起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让开。”
裴烟雨步步紧逼。其面色抽搐,似在强忍某物,终是难以遏制,一口鲜血喷出,数条虫蚁于血中蠕动。自今日早晨起,她便深觉不妥,不但喉中铁锈味甚浓,且视物愈发模糊,脑中眩晕之感愈加严重。
她恨恨道:“他昨日定是给我下了毒,你去找他要解药。”毒侵而神智迷蒙,她偏身过剑刃,伸手想要抓裴玉清的衣襟。
一道身影赫然出现,挡在裴玉清和裴烟雨中间。
江凤缨一脸正气凌然:“不要随意调戏男子。有我在这,你休想动裴公子一根手指头。”
老话常说,姐妹夫,不可欺。
现在她的好姐妹贺问寻不在这儿,那她就有责任地替裴公子挡上一挡。
“我与他之间的事,与你这个……”
下一刻,令人意想不到,整个墓穴开始发出剧烈震动,石屑、土砾从上倾泻而下,仿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石瀑布。
一颗巨石恍然落下,江凤缨,裴玉清两人飞身躲过,裴烟雨则就没那么好运了,她视物不清,毒入五脏导致行动迟缓,直接被巨石碾压于下,胸膛受到重物重创,一口黑血吐出,再无任何声息。
江凤缨看着裴玉清不往外跑,还往里走,直接拦于他身前。
墓穴震动仍在持续,两人不得不扶在墙上以站稳脚跟。
“我要去找问寻。”
江凤缨无语凝噎:“……裴公子,你听我的,你的问寻娘子武功尚可,你放心,我们先出去,别到时候把命交代在这儿。”
墓道在颤抖中扭曲变形,轰鸣声不断。
两人顺利逃出。
嘭的一声,墓门斜上方直接破了一个大洞,一些石头顺势下滚,两道身影从里飞出来——是贺问寻和谢离愁两人。
贺问寻出来那一霎,就眼尖地发现那两人熟悉的身影,顺势飞去,落在裴玉清身旁。
裴郎微移过去,与她的手臂交叠相靠。他侧过头,仔细打量她的面容,未见无任何受伤、血痕印记,心下稍安。
江凤缨指着那个大坑,眉毛高高扬起:“祖宗,那个坑是你动手拍出来打的吧?你这力气可以啊,什么时候教我几招?不过你怎么从上面飞下来的?你们不是掉下面去了吗”
贺问寻拍拍衣袖:“谢谢,暂不收徒。简单说来就是,找到主墓室后,我们发现了暗梯,之后又到了一个墓室……”
谢离愁在旁边接话:“然后贺娘子也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机关,一整个墓穴就这么毁了。”
贺问寻摸摸鼻子,呵呵两声:“好在有一面墙透风,还比较脆,我们这才顺利出来。”
……
夜间,自幼跟着裴烟雨、裴松雪的家仆伸长了脖子也只看到裴松雪的身影。
她快速迎上去,脸色紧张:“二娘子,大娘子怎么不同您一道回来?”
裴松雪脸色平静,语调平稳:“墓穴坍塌,情况危急,我出来的时候并未看到她。”
家仆一听,脸色惨白,眼中已是微有泪意,舌头打结似地:“那、那、那大娘子岂不是已经……”
语未尽,家仆又看着一脸无任何表情的裴松雪,话头顿时止住。
这两位娘子从小感情就不好,三天拌嘴,五天打架是常有的事。现如今大娘子可能仍被困墓穴中,生死未卜,而她的神情淡淡,一点都不为自己的至亲血脉担忧。
裴松雪嘴角勾起一抹冷意:“我就算和她再不和,我也不会去害她。我明日再去找便是,不过,你今夜就飞鸽传书给母亲一份信,就说之前在裴府偷盗的人找到了,就是之前来问诊过的贺神医贺问寻。”
第27章 坠崖
夤夜, 山上。
四周正是一片密林,林中声响绰绰,数十道人影在地面上交错而行。
一辆马车静默在一粗。壮大树旁,地上燃着的火苗逐渐微弱, 地上躺着两个女郎, 眼睑紧阖, 似是酣睡中。
一滴,两滴, 三滴雨落了下来。
她们已跟了这辆马车数日,今夜便是下手的最佳时机。
这些人皆身着夜行衣, 身手矫健,不像是前来抢劫的土匪, 倒像是受了命令前来寻人的杀手。
风声簌簌,数支利箭先是破空而来。地上躺着的二位, 动作敏捷,直接拔地而起。只见手拿一柄掠火长枪的女郎, 挥枪成圆,以一抵挡数支箭矢。
另一女郎, 踏步而去飞至马车旁,暗运内力,手中青纱受力暴涨成网, 将箭矢拍落。
贺问寻手腕一抖, 青纱一甩,冷喝一声:“出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她讲这话时动用内力, 字字入耳。
藏匿在林中的杀手瞬间现身,一拥而上。
这些前来偷袭的人, 武功不俗,一招一式皆为狠辣,且其中还藏有几个会使暗器者,动手间又能收放自如地使用淬了剧毒的飞镖。
江凤缨哈哈大笑,骨子里好战的血脉被唤醒,人越多她越兴奋。她一枪横扫一片,四五个人直接被撂翻在地,尚有余力者欲爬起来时,下一刻长枪。刺破喉咙,鲜血喷涌一地。
再看贺问寻这边,她一改往日战术,以内力灌注青纱,直接将缠住的人用力绞断其脖颈。背后有人偷袭,她侧身躲过,有样学样,抬手间三枚银针封脑。
寒风渐起。
外面血战正酣,兵刃碰撞声不断,马车内静谧一片。
咻。咻。咻。
三枚飞镖暗器破车帘而入,直冲内里。裴玉清,谢离愁似有所感,纷纷侧头而躲,下一刻车门被一夜行衣女子拉开,两人一同出招,偷袭者直接被打翻下地。
两位男子互不言语,一同飞身出去。
谢离愁没有任何武器在身,干脆用脚尖朝着地上躺着的尸体旁边踢起一把剑。那剑身在半空翻转数次,他迅速伸手抓住剑柄,同时一个迅猛转身,将来者干脆利落地斩于身下。
比起之前,裴玉清对太玄剑法使用更加精妙。他剑刃上挑,专挑喉舌处进攻,剑柄一收,鲜血顺着闪着寒光的剑刃滴落在地,敌人被掀翻在地。
他很快来至贺问寻身旁,两人都对彼此双方的招式极为熟悉,一守一攻,堪称绝佳配合。
一枚暗器瞬发,直指裴玉清后脑。贺问寻见状,居然下意识地以手去接,锋利的暗器顺着手掌划过,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一阵剧痛。她眼都不带眨,顺势接住暗器,将其一甩,刺中那人眼睛。
林中刀光剑影,夹杂着雨声,风声。哀嚎声减弱,不过一瞬,杀手全部倒下。
贺问寻莫名地眼前一黑,她觉得有些冷,身子晃动了一下。
这已经不是这几天来头一次有此种感受了。她时不时眼前有黑影闪过,再一眨眼,又恢复如初。
从游离城出来,自从发现有不知名的人跟着她们一行,她便给周大娘结算银钱,让其离开。今夜又特地选在此处,就是以己身作猎物,请君入瓮,将人一网打尽。
一场酣战结束,地上的尸首横七竖八,雨却没停。
雨落在四个人的身上,为其披上了一层雨幕。每个人都在这场厮杀中沾染上了丝丝血气。
贺问寻伸出手,雨落在她手上的手掌处,带着鲜血,顺着指缝向下流淌。
一只玉手轻柔地握着她的手腕,裴玉清带着她往马车里去。
车内,贺问寻看着裴玉清的乌黑发顶,道:“我没事的。”
裴玉清低着头,手掌中血痕深,血肉模糊。他轻轻地吹了口气,认真细致地给她处理伤口,道:“你怎么用手去接暗器,真当自己武功高强,利器也可用身体阻挡吗?”
贺问寻没做他想,下意识道:“那道暗器朝着你来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中伤,那暗器上有毒。”
裴玉清手上的动作一停,抬首凝望着她,眸中流光溢彩:“那暗器有毒,你难道就不怕吗?”
贺问寻心想我百毒不侵自然是不怕,张口想要回答,一阵眩晕感涌上心头,眼前黑影阵阵,昏晕过去。
裴玉清脸色骤变,即刻将贺问寻揽入怀中。他焦急地伸手轻抚她的脸颊,连声呼唤:“问寻,问寻,问寻。”
突然,马匹一声凄厉嘶鸣,似乎受到极大惊吓——原来是一名倒地的刺客尚未断气,挣扎爬起,直接朝着马匹挥出一剑。
马受伤后,仿若癫狂一般向前猛冲,径直从那刺客的身体上碾压而过。
江凤缨、谢离愁二人仍留在原地,打算仔细搜查这些来犯者身上是否有物件能顺藤摸瓜查明其身份。见马匹疯跑,二人也连忙追赶上去。
马身鲜血淋漓,马车内剧烈颠簸。
车身翻滚之下,裴玉清以背部抵住车壁竭力稳住身形,紧紧拥着贺问寻,不让她受到任何一丝伤害。
穿过密林,便是一处悬崖峭壁。马车因马失控而直接坠落,咕噜咕噜顺着悬崖滚落。这一切发生得极为迅速,仅在瞬息之间,让人毫无反应之机。
待到江凤缨、谢离愁二人赶到时,马匹已不见踪迹。她们望着漆黑的悬崖下方,相顾无言,面面相觑。
……
翌日上午。
马车被这一摔得支离破碎,木块残骸散落一地。地上躺着的两人紧紧相拥。
手指动了动。
裴玉清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他额角破碎青肿,背部也觉得疼痛难忍,稍微一动就散架似的疼。他伸手触碰额部,指尖染上了红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贺问寻脸上的发丝拂开,额头与她相抵。昨夜掉落悬崖时,他死死地拥住她,为她抵挡碰撞冲击。
“问寻。”
他低声呢喃喊着她的名字,但却得不到任何反应。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裴玉清支起身,只见一个小沙弥站在散落一地的马车旁,正望着她两。
小沙弥尊师傅命,出寺宣佛法,途径此地巧遇她人。
裴玉清紧咬下唇,渗出些许殷红的血迹,艰难地站起身来。他的身子单薄,发丝缭乱,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楚楚可怜的模样。
裴玉清朝着小沙弥双手合十道:“我与妻主本是出行游玩,岂料遇山匪滚落山崖。如今妻主仍昏迷不醒,还望小师傅能救我和我妻主于危难之中。”
小沙弥口中默念一声:“施主莫慌,小僧这就带人来。”
不一会,小沙弥领着几个村民,抬着担架赶来。村民们小心翼翼地将贺问寻放上担架,一路疾行,回到附近的寺庙中——普渡寺。
由于裴玉清以妻夫为托辞,寺庙里的执事僧自然是将两人一同安放在一间禅房里,随即也送来了干净的衣物、热水和毛巾。
裴玉清挽起袖子,将毛巾浸湿于铜盆中,不断向上的热雾模糊了他的脸庞。
他转身,坐在床畔旁,先是动作轻柔地为贺问寻擦拭脸上的泥垢,然后开始伸手给她解开衣衫。
贺问寻身上的衣衫,在地上一番翻滚后,已然出现了参差不齐的划口,衣袍之上也布满了斑斑脏污。
他要先给她擦身,再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衫。先是解开外袍,内搭,再到素衣。
裴玉清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一番,深吸一口气,心脏如鼓槌猛击般砰砰直跳。他那修长的手绕至背后,缓缓为她解开赤色抹肚的系带。
待看清眼前之景,他的耳尖瞬间如被烈火点燃,那滚烫的热度从耳尖蔓延至脖颈,再至胸腔,一路熊熊燃烧而去。
他口干舌燥,不敢再看,却又不舍得不看。
裴玉清闭上双眼,深深吐息几个来回之后,他再为她脱下。身。衣。
一具充满着诱。惑,白皙的、玲珑有致的女郎身材完全地展露在他眼前。
这样美丽的冲击感对他来说实在是心旌摇曳,他的心尖微微颤抖,连带着给她擦拭身体的手也在抖动。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女人的身材也可以如此美丽动人。
但不寻常的某处自然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左手腕上长着一条紫线,未成圆,但这条线竟然延伸出类似树枝状的细线,朝手臂内延展。
裴玉清伸手轻轻抚摸,皱眉不解。这是什么?
一番擦身结束后,裴玉清再亲自为她穿上衣衫,有了刚刚脱。衣的经历,此番穿衣异常熟稔。
叩叩叩。
三道叩门声响起。
“施主,可否容老衲进来?”
进来的是普渡寺的高僧,样子饱经风霜,似到古稀之年。
高僧双手合十,手腕处缠着一长串佛珠,说道:“老衲略通医术,不知可否让我为你妻主诊治一番?”
裴玉清起身让开:“有劳方丈。”
高僧三指搭于贺问寻脉搏之上,其脉象混乱,内息上下而串。高僧闭眸思索,没探出个所以然。
片刻后,高僧睁开双眼,说道:“老衲学艺不精,竟未能探出你妻主的脉象,实在惭愧。不过,我已吩咐其余小僧熬制一碗补身药,施主可在此好生照顾你妻主。”
“多谢方丈。”
待裴玉清将自己收拾干净时,门外站着一位小沙弥,双手端着托盘,乖巧地立在门外。
裴玉清接过托盘,轻声言一声谢。
他用勺子舀上一口药,递至贺问寻的嘴边。她的唇抿得很紧,药汁顺着她的嘴角向下流,根本喂不进去。
“怎么喂不进去?既然勺子喂不进,那我用嘴喂你,好不好?”
裴玉清伸出手指细细抚摸她的唇,小声道:“你既然不讲话,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他含住一口药,药汁苦涩,以唇相送,紧紧地贴着她的。就这样,他一口接着一口,把药尽数地渡到她口中。
裴玉清安坐在床榻旁,日头自东边慢慢行至西边,禅房里的光影徐徐变弱。屋内的蜡烛点亮,静静地辉照着横卧于床榻之上之人的睡颜。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下,床上的人仍旧紧闭双目,未有任何醒来迹象,嘴唇颜色却慢慢由无血色恶化成青紫色,嘴角慢慢渗透一丝黑血,原本绵长的呼吸减弱。
裴玉清连忙起身,喊高僧过来。
高僧匆忙赶来,一见床上人的状况,旋即双指在其胸口点了几处穴道,扒开贺问寻的眼皮仔细查看,又以三指探脉,眉头紧锁。
最终,高僧长叹一声,话语中满含无奈:“老衲惭愧,着实无法判明这位娘子的情形。这位娘子唇部发紫,嘴角有黑血渗出,看似中毒,然而其印堂无异,又不似中毒之象。但从脉象来看,今夜甚是凶险。倘若唇部黑紫消退,便有苏醒的可能,反之则难矣。”
裴玉清闻言,心头揪起,眉峰紧锁,道:“我妻主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她今夜定是无碍。”
高僧转动佛珠:“老衲近日新认识一位妙手游医,医术高超,为人随和,明日就替公子请来此处。”
“多谢方丈。”
待高僧离去,裴玉清用茶水沾湿巾帕,沿着她的唇线给她润湿。窗外的蝉鸣叫了几声,幽幽传入房中,平白无故惹得他心慌。
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在被衾下牢牢地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两人的手腕处紧紧相贴。他就这么拥着她,眼睛不眨地看着她,表面平静,但内心却在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明明她昨日还那么健康精神地站在他面前。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泪光闪闪,从眼角滑落,他喃喃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这话讲得又似是在安慰他自己。
直至天光大亮,阳光透着窗进来,落在床榻边沿上,贺问寻唇上的紫色才尽数消了下去。
裴玉清一直提着的那颗心才缓缓落下,他将头抵在她的肩窝处,拥着她沉沉睡去。
高僧领着一位着淡色衣衫的女郎过来,其面容清秀,步履轻快,肩上扛着个小药箱。高僧一边走一边道:“是悬崖底下捡的一对小妻夫。那女子倒没受什么严重内伤,但脉象不似常人,陷入昏迷,只得请娘子前来。”
“哦,还有这事?”
裴玉清将门打开,医女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待看清床榻上的人,身躯一僵,震上一震,表情很是惊讶。
于这时,她才将目光投向裴玉清,细细打量其容姿。
她的视线流连来往于裴玉清,贺问寻数次,开口第一句不是说病情,而是:“这位床上躺着的人当真是你妻主?”
裴玉清觉得她这医女怪怪的,但依旧点头称是。
不看病,你八卦人家两人之间的关系做甚?
顾玲珑实在是难以按捺心下疑惑与震撼,心想:我小师妹成亲了咋不写信告知我一声?
第28章 定情
顾玲珑自从成为游医以来, 向来都是手到病除、药到效显,这还是头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病人,没想到竟然是她的同门师妹。
第二件让她万分诧异的事,便是师妹娶了夫郎, 居然未曾告知于她。
疑惑, 真的很疑惑。不过就是从医庐搬出来闯荡江湖, 难道就这么短短些时日,她与师妹之间的同门情谊就变得如此淡薄了?
于是, 在贺问寻睁开眼醒来的那一刻,顾玲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成亲了怎么不写封信告诉我?”
一个, 两个,三个加大加粗版的问号从贺问寻的脑袋上冒出来。
“……昂?什么成亲?”嘶哑的声音从贺问寻嘴里传出。
顾玲珑面色未改, 倒了杯茶,将贺问寻扶起, 给她喂水,说道:“……你体内的这毒不伤脑子, 你可别跟我说,你醒来之后连你的贴心夫郎都忘得一干二净。”
贺问寻探究地看向顾玲珑, 道:“你我师姐妹这么久未见……”
顾玲珑接话道:“你我这么久未见,你却连娶亲都不曾写信。”
“什么娶亲……”贺问寻一顿,福至心灵, 一抹熟悉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 道:“你说的不会是裴郎吧?”
“是啊……你这什么语气,你自己的夫郎还不确定吗?”顾玲珑停下,若有所思, 喃喃道:“难不成这毒真的能毒坏脑子?”
她将手贴到贺问寻的脑门上,道:“也不对啊, 这脑袋瓜也没发热,怎么就不记得人呢?”
贺问寻将顾玲珑的手拍开,接着低头又喝了几口水,说道:“师姐,我与他着实不是妻夫,我和他只是……”话至嘴边,“朋友”两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说朋友,她觉得自己与裴郎之间的情谊远不止于此,但她又难以找到恰当的词来描述。
正想着,她一转头,看见端着药的裴玉清,站在竹屏风处望着她。他的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一丝不悦的情绪,但从他抿着的嘴来看,贺问寻能清楚地感知到他——难过与不开心。
想必她刚刚说的那番话,他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也听出了她的犹豫。
顾玲珑一见正主来了,自觉站起身,临走前道:“日后再和你说,你先喝药。”
裴玉清坐到床头,垂首用勺子搅动着药汁,语气沉闷:“那晚,你突然晕倒,马匹癫狂,带着你我掉下悬崖。后来,得僧人相助,寻来了你师姐,现如今我们在她这儿。”
贺问寻接过药碗,抬首一口直接喝下,接过裴玉清递来的巾帕擦拭嘴角:“突然晕厥这事蹊跷。论医术,师姐此道远在于我之上,到时候我再同她说此事。”
裴玉清拿回巾帕,指尖与她相触,道:“你昏迷也不过五六日。两日前,江娘子和谢公子也终于找到了我们。现如今她们也一道住在这。这些时日里,都是顾神医白日里为你施针,夜间由我为你擦身,喂你喝药,与你同睡一榻以便照顾你。”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语调很平,贺问寻表面神色如常,内心荡起了波澜。
什么掉下悬崖,自然是他心甘情愿、不顾性命地护着晕厥的她。
什么擦身,自然是替她脱衣,用沾了水的巾替她擦身。
什么同睡一榻,自然是睡在她身旁。
至于喂她喝药,拿什么喂的。贺问寻目光一凝,定在裴玉清的唇上。
他一个未出阁的男子,做到了这一份上,还需要言说什么吗?不需要了,他对她的情意已经尽然体现出来了。
他的话化作一只羽毛,轻轻挠着她的心底,痒痒的,但她又很欢喜。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贺问寻与裴玉清四目相对,室内一片静谧。
砰!
门从外被人大力推开,紧接着的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道红色的身影已经猛然窜到眼前。江凤缨很是激动,跨步向前,一把熊抱紧紧地搂住贺问寻,道:“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你再不醒,我还以为你掉下去把脑子给摔坏了。你知道你掉下悬崖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没错,我好担心你被悬崖下的什么野兽,狼那些给吞食掉!”
江凤缨大力地拍着贺问寻的肩背,接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看你胳膊,腿什么的都健在,这很好。问寻娘子,你的福气真的很好呀!”
裴玉清将药碗接过来,默不作声地站起身,退至屏风处,留给两人讲话。他慢慢退步到门外,有些气恼,这江凤缨虽然和她是好友,但明明是他先过来的,凭什么要把他挤走?他和她明明还有话没讲。
贺问寻虽然练武,体格强健,但被另一练家子依旧是拍得咳嗽几声。她在江凤缨的怀里翁声道:“多谢你的关心,多谢你的祝福。”
江凤缨放开贺问寻,道:“我和谢离愁在那群刺客身上毫无所获,便下山找你们,一开始还很担心在路上看到什么断掌断腿之类的,只看到散架的马车,我是真的很开心。”
贺问寻捋顺那被熊抱得稍乱的发丝,道:“福大命大,我的好福气还在后头。”
夜间,顾玲珑邀请江凤缨、贺问寻一同吃饭,席间三人又饮了些酒,贺问寻假借更衣之名出来透气。
贺问寻漫无目的地在廊下走着,也不知走到何处,只听见传来阵阵簌簌之声。
她寻声看去,是裴玉清在舞剑。
皓月当空,清辉洒下。只见他剑随身动,发丝飘舞,似墨云翻涌,罢如江海凝清光。月光下,他的身影与剑光相互交融。
最终,他以一个剑花结束。
裴玉清紧贴石柱,坐于石椅上,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根本就不胜酒力,一点点辛辣的酒咳在他嗓子里,连带着他的背影透着一股落寞与烦闷。
一只素手抵住他要倒酒的壶口,裴玉清抬首看着来人。
“明明不会喝酒,就不要硬喝了。”
贺问寻不经相请,直接落座于他身旁,她的衣裙褶边与他的衣袍重叠。她从怀中拿出巾帕,为他擦拭嘴角的酒渍。
月光之下,夜色朦胧,两人的影子紧紧相靠。贺问寻倾身过去,动作轻柔,两人因着擦拭靠得极近,裴玉清只需一眼就醉在她眼里的温柔里。
裴玉清想起白天里她那番“我与他着实不是妻夫”话,心酸又涌上来。心上人近在眼前,却无法心心相靠,他有些委屈,将脸撇过去,隐在黑暗里,低声道:“你怎么连我喝酒都管?”
贺问寻将巾帕收好,一手抵在石柱上将裴玉清禁锢在怀里,道:“今日白日里,我与师姐的那番话,你是不是听到了?”
裴玉清闷闷道:“我们本来就不是那种关系,你也无需对此介怀。”
果然,就是因为这个生气了。
她今夜其实也有很多话想要对裴郎诉说。
贺问寻将头脑里的思绪捋一下,道:“那夜多谢你护着我,裴郎对我的恩情,我永生难忘。”
裴玉清继续将头撇过去,静心听她讲。
“你为我擦身的时候也看到我左手手腕的细线了吧,一年前我便有此中毒迹象。所以我急需寻到几昧良药,否则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你对我说这个干什么?”
贺问寻轻轻一笑,道:“只因我心系裴郎,而裴郎亦对我有意,值此两情相悦之际,自当毫无保留。”
裴玉清缓缓转过头,目光凝视着她。
“在毒发之前,我约莫还有两年左右的时光可活,然而我却始终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定能寻得全部药材。所以,玉清,你可还愿意与我相伴?”
贺问寻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逼近,直至与他咫尺之间。
她伸手抚着他的脸颊,在听到他说“愿意”的那一刻,吻上了他的唇。
原本只是想蜻蜓点水一般轻吻,奈何裴郎滋味太过醉人,贺问寻不由地加深了这个吻。
“……唔”裴玉清嘤咛出声。
贺问寻步步紧逼,根本不给裴玉清任何喘息的机会。唇舌交缠,气息缠绕其中。
裴玉清伸手环住她的腰身,两人越吻,越贴得紧,衣物发出摩挲的声响。
静谧之中,两人才堪堪分开,嘴角勾起了一丝银线。裴玉清双颊泛红,眼神迷离。
亲热是有瘾的。不知是不是此间女子对这件事天生有更多的欲,贺问寻体内压抑许久的贪婪被唤醒。
也许是今夜在席间饮了的酒醉意上头,亦或许是爱意令人沦陷,她还想再亲他。
贺问寻现在是完全将裴玉清抵在柱子上,他的后颈被她牢牢扣着。
“裴郎,你的双唇之间便是我的呼吸之所。”
她的唇再次覆上他的唇,攫取他口中的每一寸呼吸。她的唇不由向下,游走于他的下颔,修长的脖颈,再到他的锁骨处,在那处舔舐,流连忘返。
裴玉清微微仰头,耳边升起的热意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贺问寻停下动作,被她按住的裴郎眼尾泛红,嘴唇红肿,胸前的衣襟被她扯得松散。
她低声问裴郎:“抱歉,一时难以自持,你有被我吓坏吗?”
裴郎摇摇头,双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腰,眼含春水的看着她:“只要是你,不论怎么样,我都愿意。”
如此惹人怜爱的裴郎……真的是注定要被她欺负的。
她低头亲亲他的唇:“去我房里,好不好?”
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贺问寻将裴玉清抵在门上,索吻之下,她伸手勾住他的衣带。
裴玉清伸手按住她的手:“你有见过男子的守宫砂吗?”
贺问寻摇头。
裴玉清将她微微推开。
只见他指节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衣带解开,将一件件衣衫剥落,直至尽数地展露。
宽肩窄腰,腹部紧实,还有那一抹惊艳的红色。
贺问寻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去。
他的腿,他的腰,每一处都落在了她的心尖尖上。
弹指间烛火消弭,室内一片昏暗。
帷幔落下,衣衫从幔内滑落在地。
裴玉清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落入猎人精心布置好陷阱里的猎物。他躺在榻上,完全被掌控着。
他的呼吸被人夺去。
他的腰被人紧紧地钳制着。
他不由地呜咽一声,帐内热意逐渐升腾。
他又觉得自己仿若一艘漂泊的扁舟,徜徉在茫茫海上,浪潮一波又接着一波地没过他,将他尽数吞没。
此刻,明明身处黑暗中,他的眼前却是白茫茫一片,耳边也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莫大的刺激令他眼睛蒙上了一层雾,他微张着唇呼吸着,泪水从眼角滑落。
此等滋味、蚀骨销魂,令人沉沦。
贺问寻手支着头,另一只手将他脸上被汗濡湿的发丝拂开,抹去他的泪,抚慰似地揉捏着他的耳垂。
裴玉清转头看向她,化作一条柔情似水的蛇,目光缱绻,双手揽住她的脖颈,被衾下的腿紧紧缠住她的。
他哑着声道:“再来一次吧,好问寻,我受得住。”
第29章 成婚
一束柔和的晨光映至眼前。
眼睫微动, 贺问寻睁开眼,有股热气打在她颈边。
她将视线从柔纱帐顶缓缓移至左侧,裴玉清像只乖顺小猫,往她肩窝处蹭了蹭。她伸出手抚摸着他唇上的咬痕, 在他的软唇上一吻即离后, 将横在她胸前的手拿开, 坐起身。
身上盖着的被衾滑至她的腰侧,贺问寻将地上的抹肚捡起, 别至腰后将要系上时,冰凉的手指握住她的指尖, 替她系好。然后,两条滑溜溜的手臂如同两只灵巧的蛇, 从身后绕过来搂着她。
裴玉清下巴抵着她的肩,声音朦胧:“这么早你要去哪?”
“找师姐有点事。”
贺问寻将裴玉清的手拿开, 站起身,撩开帷幔, 柔光打在她的身上。
裴玉清倚在床上看着贺问寻穿衣,昨夜熄了烛火只能隐约看到身段轮廓, 现如今白日里倒是能每一处都看得清。她的肩上、胸上,甚至是腰上都有他留下的印记——这个想法一经冒出来,就令他喜不自胜。
这是他留下来的, 她属于他, 他也属于她一个人。
贺问寻打理好自己,又走到房门口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衫收好,放至床上。
她伸手穿过他的乌发, 按在他后脑,本欲只是简单地在他唇上轻点一下, 裴玉清双手捧着她的脸,用舌头勾着她。
一阵缠绵后,贺问寻将裴玉清按在床上,给他捻好被角,道:“乖宝,你再睡会。”
“什么乖宝,何时给我取的别称,我倒是喜欢你喊我裴郎多点。你若是想找顾神医那便去吧。”
裴玉清心口不一,被她口中“乖宝”两字钓成翘嘴,目光盈盈地紧盯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他也不想这么心动,这么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可是她喊“乖宝”耶。
贺问寻口中所说的找师姐,自然是真的。
“你再说一遍?”
顾玲珑手中的药材抖了几缕落在案上,为了确定一般问她,眼神中透着一丝不可置信。
贺问寻语气认真:“我想与裴郎成亲,师姐你这院子不如就借给我用作喜堂罢,我也想请师姐做我们的主婚人。”
有人扶在门上的手一停,静静听着。
“这院子借给你自然不是什么大事,你昨日不是还否认,怎么突然就……”顾玲珑上下细细打量贺问寻,从她衣衫锁骨处的红印察觉出些端倪,了然于心道:“难怪你昨晚早走,怕不是昨晚离席后就与那位裴公子幽会去了。”
贺问寻低声笑了两声,坦率承认:“昨夜与裴郎互诉心肠,确定情谊,只感慨佳人切不可辜负。”
得到顾玲珑应允后,贺问寻将门推开,与门外站着的谢离愁四目相对。
谢离愁轻声道:“你要成婚本是件好事,但不应该多等些时日,让温哥哥也在当场吗?”
贺问寻道:“成婚这件事等不得,我不想让裴郎如此无名无份地跟在我身旁。虽然父亲错过了我成亲之事,但届时再将裴郎引见予他即可。”
成婚并不是一件小事,正常来讲的话应该要从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但现如今在外紧迫,一切从简,纳彩什么的就省去,但婚约文书在迎娶正夫上是万万不能省的。
思及此,贺问寻出了院门后,便直接拉路上的人问专门帮写婚约契约的媒公家在哪。
裴玉清在房内一直等着贺问寻。
他垂首看着手中的书册,字只是在眼前飘,心里头装的全是她,思绪渐渐飘远,指尖不由地摩挲着书角。
“真的是,”他将书合上,将书脊抵在下颔,轻轻叹一口气:“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临近傍晚时分,天际晚霞似轻纱般笼罩着整个苍穹,贺问寻方才归来。她遥遥便望见一位美郎君背倚在合欢树畔。
微风拂过,树上的粉色花瓣静悄悄落下,纷纷扬扬地洒落在裴玉清的肩头、乌发,然而他本人对此却浑然未觉。他转动着手中的小花,不厌其烦地将花瓣一片又一片地摘落。
贺问寻听见了他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她足尖轻点,飞到他身边,把他手里的花一把抢过,道:“都怪这花,让我的裴郎好生叹息,我这就把它扔掉。”
裴玉清瞥了她一眼,幽幽道:“是花让我心烦,还是人?也不知道是谁,说好了去找她师姐,反倒是出门却也不告知我一声。”
贺问寻主动牵起他的手,将他往房里带。
“裴郎,我有件事想同你说,可能会有些许仓促,但我并不想拖,你若是觉得不妥,以后再给你补一回,好不好?”
裴玉清听着有些迷糊,问:“你这个人,怎么不说清楚是什么事?”
说话间,贺问寻从怀中拿出一块白玉同心佩,放置在裴玉清掌心中:“你可要收好了,这便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
一股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愫在裴玉清心中蔓延开来。他凝视着手中的玉佩,耳尖泛着粉红,几番开口,只堪堪说出来这句:“区区一块玉佩,倒是让你跑了大半天?你怎么……这么慢呀?”
裴玉清把玉佩收好,眸光潋滟:“你既然给了我,那就不能再要回去了。”末了他再补充一句:“你便是要回去,我也不会给你的。”
贺问寻吃吃笑了两声,双手捧着裴玉清的脸:“其实,我今日出门是找人替写婚书了,那媒公的屋子好生难找,这才花了点时间。可是到了那,我又觉得,我们两的婚事为什么要别人帮我写,所以我就自己写,让那媒公帮我瞧瞧哪里写得不好。”她微微一顿,语气真挚:“裴郎,嫁给我,做我夫郎,好不好?”
两人额头相抵,裴玉清眼里的神色变化一丝一毫都逃不过贺问寻的双眼。
裴玉清只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很快,快得他有些呼吸不畅。他羽睫颤动,竭力抑制喉咙里的颤抖。
这一刻,羞赧占据了上风,他第一次撇开贺问寻的眼神,轻声道:“哪有你这般行事的?原来你方才说的补给我,是指再成婚一次吗?哪有……人娶两次的?”
贺问寻眨眨眼:“唔……这般行事?今天这样算吗?也不知道昨晚是谁用腿缠着我,一遍又一遍……唔。”
粉红色攀爬着裴玉清的脖颈处。他用手捂着贺问寻的嘴,嗔了她一眼,道:“婚书呢?给我看看。”
贺问寻将怀中收好的婚约文书展开给裴玉清,只见上面写着——
天悦之,地悦之,人亦悦之,悦汝逢吾,吾遇汝。彼时汝心有吾,吾心有汝,自此而后,朝朝暮暮相厮守。贺问寻冀与裴玉清永结秦晋之缘,同心同德。互助诚笃,共盟鸳鸯之约。此证。
裴玉清将这婚书看了又看,话语全都堵在嗓子眼里,眼前的字蓦地变得模糊起来,一滴两滴的泪落在婚书上。他的一整颗心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她牢牢掌握住。
贺问寻无奈地将婚书拿走,从裴玉清的袖子里抽出一块巾帕,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泪,道:“这种时候不应该是开心得跳起来吗?我家裴郎怎么这么与众不同呀,倒是哭起来了。”
裴玉清环着她的腰,轻啄她的唇一下,道:“不论说我是妒夫也好,还是指责我不守男德也罢,我明说了,你这辈子只许娶我一个人,不许有其他人。你若是……心里有了他人……那我就……”
他搜肠刮肚好久,什么狠话也说不出口。他踌躇之下,也只是咬了她的下唇一口用作惩罚,软声道:“那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一点也不想与别人分享她的爱意。
“再也不理我…真的是好严苛的惩罚,我家裴郎的心未免也太狠了。”贺问寻用指腹轻轻划过他的眼睫,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的心很小,大概、也许也就只能装得下裴郎一个人了。”
情意浓厚,两唇相接,裴玉清的手灵巧地解开贺问寻的腰扣。两人跌跌撞撞往榻上滚去。
帷幔内燕好之声渐微,贺问寻发丝散乱,伏在裴玉清的胸膛上,眼中余韵还在。
她的手肆无忌惮地游走在裴郎的窄腰上。他的腰好像就好像春日新抽的嫩竹,坚韧而不失柔韧,是真的很好摸,她爱不释手。
听得一句“妻主”,她抬起头望向他。
“你还没有说什么时候办婚事?”
“十日后便是个嫁娶吉日,我们就定在那日。”
翌日上午。
当听闻十日后贺问寻就要成亲这件事,江凤缨一个没拿稳,飞镖直接从手中滑落,“咣当”一声。
贺问寻将飞镖捡起,学着江凤缨的动作,一扔,飞镖就直接切入树干中,转头道:“飞镖是这么玩的吗?好像还挺简单。”
“飞镖这事放一放,你不要岔开话题。你们两进展好快呀,怎么一下子就蹦到成亲了,我不会明年就能看到你孩子落地了吧?”
“孩子的事还早。”贺问寻利索一扔,飞镖又是一击,接着道:“成婚那日记得帮我挡一下酒,我可不想醉着度过那晚。”
下午,贺问寻便带着裴玉清去了城里的成衣店。
两人手牵手,十指交扣步入店内。店内的衣裳花纹精美,每一件都是由当地的绣郎制成。
准备婚宴的时间太短,已经来不及找人特地制作一身婚服给裴玉清,贺问寻便带着他来成衣店挑选。
正在店内打算盘的老板一见两人,观其容颜、气度绝非常人,一看就是出手阔绰的主。再看两人举止亲昵,老板开口问:“两位是看婚服吗?我们店里的婚服样式很多,若挑中了,还能叫绣郎帮着改。”
贺问寻点点头,拉着裴玉清一件件看过去。
裴玉清身量颀长,又因练武而身姿挺拔,每一件婚服仅稍作比试,都很衬他。
贺问寻看了又看,挑了又挑,从中拣出一件绣着并蒂莲纹的婚服,问道:“你觉得这件如何?”她复又将这件婚服放回原处,道:“还是裴郎自己挑吧。自己挑的是最合自己心意的。”
裴玉清抿唇一笑,把她刚刚看中的并蒂莲纹婚服挑出来,道:“就这件吧,妻主选的正是我想要的。”
并蒂莲纹寓意妻夫同心、永结连理,这是一个很好的意头。
候着的绣郎立马走过来,为裴玉清丈量其身材,称会将婚服修改后准时送到她们家中。两人又一道置办了些成婚用的首饰之后,这才离去。
成婚当日,天气很好,时辰选在傍晚,院内挂着大红灯笼,廊下缠绕上红绸,门窗皆贴上了精美的双喜剪纸。
此次婚宴,除了顾玲珑等人,还邀请了附近的人来参与,四五个稚童凑在一起,将裴玉清从婚房内推了出来。
裴玉清手持却扇,半掩面容,在众人的言笑晏晏、敲锣打鼓声中缓缓向贺问寻走来。
他平素穿得最多的是浅色衣衫,其中以天青色、月牙色居多,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身着如此浓艳的绛色,却也分外的衬他。
贺问寻站在原地,只觉世间一切的颜色皆在裴玉清面前黯然失色。乌发皆束在玉冠中,羽睫蹁跹,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流转间似有万千星辰闪烁,那颗泪痣也显得格外动人。
等他走过来,贺问寻执起他的手,一边走,一边道:“你今夜很好看。”
裴玉清轻轻一捏她的手,小声回道:“妻主喜欢就好。”
两人一同进入厅内,顾玲珑坐在最中间,江凤缨与谢离愁坐在一旁。
当喊道一拜天地时,贺问寻与裴玉清一同对着天而拜。
喊二拜高堂时,两位新人一同朝着顾玲珑而拜。
喊妻夫对拜之时,两人这才面对面,一同鞠躬。自此礼成,两人在众人的见证下成为了一对名副其实的妻夫。
“请二位新人派发喜糖。”
刚刚去婚房玩闹的几个小童立马围在裴玉清身旁,叽叽喳喳道:“祝漂亮哥哥和这位姐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裴玉清一手持着却扇,另一手将喜糖一一分发给她们。
随即,裴玉清又被围着,催促着回到婚房中。
贺问寻饮了几杯酒之后,挂念裴玉清,让江凤缨替她挡酒,便立马溜到房内。
婚房内的布置极为喜庆。一对红烛在桌上轻轻摇曳,烛光透过精美的灯罩。红色的帷幔从床顶垂落,上面绣着的鸳鸯戏水图案栩栩如生。床铺上,绣着并蒂莲花的锦被整齐叠放,枕头边摆放着象征早生贵女的红枣、花生和桂圆。
裴玉清端坐在床榻正中间,手持却扇,一双笑眼含情脉脉地望着贺问寻。
贺问寻将扇子拂开,认真地打量着裴玉清的容颜。今夜的他,还特地涂了口脂,唇红齿白,明艳动人。她俯下身,伸出食指抚摸他的唇,轻轻叹一口气:“裴郎,你怎么那么可爱,可爱到我想一口把你吃掉。”
裴玉清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两人的脉搏紧密相贴:“你不是早就把我吃了吗?”
贺问寻端起两杯酒,裴玉清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接过其中一只,指尖触碰到贺问寻的手背,仿佛有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二人各执一杯,手臂相互交错,彼此的目光交汇。
她微微仰头,先轻抿一口酒,裴玉清见状,也跟着将酒送至唇边,那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丝温热和甘甜。
一如往常,裴玉清倾身过来伺候贺问寻脱衣。三尺宽腰封落下,裴玉清轻声道:“妻主,还请怜惜。”
“乖宝,我们今晚便不停烛了吧,我想看看你。”
相比于之前的青涩,裴玉清现如今已经知晓,行鱼水之欢时,他的手扶在她的腰上是最合适不过了。
红烛跳跃,人影绰绰,炽热如火。
晶莹的汗珠自裴玉清的鬓边额角簌簌滑落,脸色潮红,眼里闪着稀碎的星光。贺问寻俯下身,满含怜惜之意,一一吻过那些汗珠。
今夜这般好,欢。爱醉良宵。
第30章 喵喵
屋外的日光倾洒而入, 室内一片敞亮,贺问寻双眼朦胧,一脸昏昏欲睡地趴伏在竹榻上,一薄被仅盖在腰部, 露。出紧实的背部。
顾玲珑下针快、狠、准, 数十息间, 灵台、神道、身柱等穴位皆已精准落针。针入穴位,连接着经脉腑脏。
她再将一呈莲花状的小香炉放至竹榻边沿, 丝丝缕缕白烟尽数涌入贺问寻鼻息中。此香有醒脑开窍之效。
困倦意纷纷散去,贺问寻神识聚拢, 呢喃道:“我这是过了几天新婚日子就这么肾虚吗?”她摇摇头:“不应该啊,我身体那么好, 怎么会时不时想要睡过去呢?”
顾玲珑将贺问寻手腕一翻,三指聚拢于脉上, 道:“你这昏睡状和你的床笫生活无关。你的精气神很好,就算夜御十次郎, 你也可以的,要对自己有点信心。”
微脉极细极软, 按之欲绝,似有若无。再看脉搏上的紫线生长,较昨日又长了许多。
顾玲珑收回手, 俯下身, 在贺问寻耳边絮絮叨叨:“说起来,你娶的这位公子美貌异常,观其走姿, 吐纳气息方式就知武功不俗,又姓裴, 可是姑苏裴家人?”
“为什么你们成婚,也不往裴家发婚帖,裴盟主知晓这件事吗?再者,你的新夫郎好生黏着你,我只不过是给你行针,他都要守在那屏风处。”
贺问寻扭头,目光落在一素面屏风上的剪影处。那剪影正是裴玉清,他端端正正地跪坐于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眸看着手里的茶杯。
贺问寻道:“简单说来,裴郎已和裴家无任何瓜葛,我和他是自由恋爱,自由成婚。师姐放心,我和他并非私奔。倒是师姐,你快些和我说说,我这几日症状缘由是什么。”
顾玲珑将最后一枚银针捻转刺。入: “之前疯狂试毒致使你性命垂危,福祸相依,你体内原本的毒性极其霸道,竟将这新毒压制住了。”
“如此一来,也就解释了为何你不惧那新毒,不过也致使体内的毒愈发复杂。那位谢公子说你是百毒不侵体质,倒也不算说错。”
“但恐怕你上次突然昏晕以致掉落悬崖,还有这些时日的昏困,都与此毒有关。除了昏困,你还有其他异样的症状吗?”
贺问寻道:“我不时眼前会有黑影重叠。怎么说,这毒是进脑了吗?”
顾玲珑道:“进不进脑的不好说。像你这种状况,我还是头一回见,只能姑且认为是两种毒引发的副作用。目前暂且先用针灸为你压制,另外给你配了一副新药。你快跟我讲讲,这新毒究竟是遭人暗算了,还是又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此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门走进来,脚踝上系着的铃铛清脆声响此起彼伏。
裴玉清抬眸看向来人。
背上扎着密密麻麻的针,贺问寻不敢乱动,只是侧目往罪魁祸首——谢离愁的方向看去。
贺问寻道:“这你得问问这位谢公子了,他养的小毒蛇咬了我一口。早知如此,当初怎么说我也得剥蛇皮、取蛇胆、拔毒牙,一套直接给这蛇给端了。”
贺问寻讲这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她的话从竹榻的这一端飘到屏风处的另一端。
闻此言,谢离愁脚步一顿,把要从他袖子里探出头来的蛇给按回去。他提声回道:“多谢贺娘子那日饶蛇不死之恩。我必定竭尽全力,助娘子解身上此毒。”
从竹榻处飘来一句回话:“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有逼你。”
谢离愁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下,裴玉清倾身过去接取:“有劳谢公子送药过来。”
谢离愁颔首,衣袍撩起坐下。
顾玲珑将针一枚枚收起,道:“你还差几味药还没找到?你这身上的毒一日不解,我就得一日盯着你。可我怎么瞧不出你有半分着急的模样?”
贺问寻坐起身来:“我就算再急,能把药材急出来吗?我还差两味,白花蛇舌草和戚百草。”
听闻只差这两味,顾玲珑脸上的阴霾瞬间消散。她拍拍贺问寻的背:“只差这两味对吧?真是巧极了,我近日恰好也知晓这剩下两味药从何处获取,本想写信告知你,现在倒是可以当面说了。你可知道江湖天盛大会……”
谈话间,顾玲珑眼角瞥见屏风处的鞋履。她收住嘴,眼皮直抽搐,心中暗念:又来?
只见裴玉清迅速略过顾玲珑,只往衣桁处走去。他手指拈起衣桁上挂着的一件素白中衣,贴心地为贺问寻穿衣,系好其腰带,为其捋平锁骨处衣襟,处处贤惠至极。
连着三天行针,顾玲珑就一连看了三天贴心夫郎为妻主穿衣的秀恩爱场景。
……太腻歪了,太腻歪了,实在是太腻歪了!
顾玲珑咳嗽两声:“你两快些,我在外面等你们,还有事没说完。”
裴玉清将贺问寻的长发从衣衫里捋出来,为其重新束发。
贺问寻凑过去亲了亲裴玉清的嘴角,道:“这便是成婚有夫郎的好处吗?穿衣束发皆替我打理妥当,我这可真算是捡到宝了。”
裴玉清瞥一眼屏风,知晓这屏风能映出两人刚刚的剪影动作。热意灼烧着他的耳尖,嗔道:“贫嘴。快些出去吧,药都要凉了。”
贺问寻拉着裴玉清从屏风后出去,顾玲珑和谢离愁正低声商讨。
顾玲珑道:“刚刚同你说的江湖天盛大会,是由天青阁和江湖上负有盛名的傀儡唐家,以及姑苏裴家一同操办的。”
贺问寻在听到“天青阁”时,喝药的动作猛地一顿,嗓子眼堵住的苦涩味似乎愈发浓厚了些。继而听到:“好巧不巧,夺得大会魁首者,不仅能够获得稀有药材白花蛇舌草,还能获得由裴盟主亲手所写荐信一封,得以进入天青阁。”
谢离愁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贺问寻,意味深长道:“你可别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顾玲珑没听懂她们二人在打什么哑谜,接着道:“另一味戚百草则是被大周皇室所收录。当今凤后便出自我顾氏一族,届时可问问能否从此处着手。”
贺问寻将手里的纸展开,上面正是有关江湖天盛大会的内容。她微微一笑,用平静的语气讲着很不着调的话:“我一直在思索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明目张胆、为所欲为地出入天青阁,没想到机会真就摆在我眼前。”
……什么明目张胆,什么为所欲为,听起来就好像要去干坏事的样子。
顾玲珑听得一头雾水,但又想到贺问寻手腕上那异常生长的紫线,在一旁提醒道:“虽不知你为何突然对天青阁感兴趣,可当务之急是得把身上的毒给解了,否则师傅在九泉之下都难以安息。”
贺问寻如同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师姐放心,我心里明白。”
顾玲珑说道:“那就好,这天盛大会万万不可错过,咱们这就动身,报名参赛。”
一旁沉默不语,听得认真的裴玉清蹙眉,将视线流连于贺问寻、谢离愁之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们两人之间似是藏着什么。
裴玉清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酸涩意,酸溜溜的汁液搅得他有些坐立难安。
……
裴府。
乌云低沉,风声呜咽,一片哀寂之意。
府内廊下挂满了白绸,不论是下人,亦或是家眷,都身着白色麻衣,脸带丧意。
灵堂正中间摆放着一口巨大的棺材,可惜里面只有一件丧服,并未有其遗骨。
裴主君由旁边的贴身侍人搀扶着,整个人如同丢失了魂魄一般,脸上泪痕没干,苍白如纸。几个儿郎低下头,低声抽泣。
裴似锦负手而立于廊下,脸色阴翳,一言不发地看着灵堂内跪拜的众人。
膝下两个女儿一同约伴前往盗。墓以获取武林秘籍,只有裴松雪全身而退,裴烟雨则因为墓穴坍塌被压在巨石下面,连尸身都找不回来。
“母亲。”
裴松雪垂首立于一侧,道:“那墓穴坍塌极为蹊跷,坍塌之速过快,姐姐想必是来不及就被留在里面了。”顿了顿,她接着说:“此前给母亲寄来的飞鸽传书中提及,我在墓穴里见到那位前来裴府偷盗的小贼,竟是之前上门为人诊治的贺神医。”
一想到之前所派杀手无一人返回,裴似锦沉声吩咐:“之前此人来府诊治之时,我并不在府上,未曾想到这两人竟是同一人。上次与之交战,此人武功不低,你若是见到,切莫与她硬碰硬。”
管家从院中匆匆赶来,俯身行一礼,说道:“家主,方才有人送来了天盛大会的报名册,现已放置在您的房中。”
裴似锦对此并未太过在意,只是简单地颔首示意,手轻轻一挥,管家顺势退下。
直至酉时,灵堂祭拜才结束。
书案之上摆放着刚刚送来的天盛大会报名册。
乌云密布的天空终究下起了雨,窗户未关严实,风猛灌进来,烛火不停地跳跃。
裴似锦翻阅着书册,直至某一页上的字醒目呈现。她翻阅的手陡然停下,拿起册子认真查看,念道:“第二十八号,姑苏人士,贺问寻。”
第31章 喵喵喵
天盛大会共比试两场, 第一场是武试,连胜两场者就能进入第二场。
在武试结束后,会有一场蹴鞠友谊赛,凡是报名此次天盛大会之人, 不论是否成功晋级第二场, 皆能参与。
大会第一场举行的地方, 有马球场,也有比武台。台上左右最两侧立着两口大鼓, 四周尽是亭台楼阁。而楼阁上的看客中,男儿郎不少, 三五个围靠凭栏上,嬉笑交谈, 时不时往下看。
比武台四周乌泱泱地围着一群人,尽是年岁在十来岁至二十来岁之间的英姿勃发女郎。
贺问寻放眼扫去, 一个她都不认识。
江凤缨、顾玲珑一左一右站在贺问寻两侧,两人一唱一和开始给贺问寻介绍。
顾玲珑游历江湖许久, 对于这些江湖世家的女郎,虽说不上如数家珍, 倒也能说上个一二。她道:“你看见那个腰间别着根长棍子的没?她是李家的,她家棍法还行。”
江凤缨在旁边适时点评:“她下盘挺稳,但也不用太担心, 我和她打过, 你攻她左肩,一攻一个准。”
顾玲珑道:“瞧见那个后背背着一把大刀的没?她是张家的。”
江凤缨道:“这个一般般,也就那一把大刀看着唬人。”
顾玲珑道:“看见那个没?那位肩膀宽阔, 身上穿着甲胄,手上拿着铁环的女子, 外号铁娘子。”
贺问寻看过去,只见铁娘子正奋力挥舞着铁环,那粗壮手臂和宽阔肩膀随着动作上下起伏,壮硕的肌肉即便在软甲的遮掩下也展露无遗。她不禁出声感慨道:“好像双开门呐,她一看就很有安全感。”
江凤缨道:“一看就很笨重,没事,我们靠灵巧轻便取胜。”
顾玲珑道:“那位着墨蓝衫,手里把玩着个铁骨扇的,看到没?那便是唐家的长女,唐危月。”
本来还在一旁嘻嘻哈哈的江凤缨,顿时正了正脸色,扭头双手按压在贺问寻肩膀上,郑重其事地道:“她的武功、骑术、蹴鞠都还不错,我替你报名了明日的蹴鞠赛,我们两个不能输给她。”
贺问寻一脸惊讶:“你……替我报名蹴鞠赛……有没有想过我没玩过打马球?”
江凤缨点头道:“想过啊,但是我临时找不到其他可以和我组队上场打马球的人。”她看向唐危月的方向,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道:“上次蹴鞠我就输她一分。这一次,我卷土重来,要将失去的全部讨回来。”
她满眼灼烧的视线仿佛要将唐危月的后脑勺烫出两个洞。
唐危月似有所感,转头看向江凤缨,两眼弯弯,剑眉高高挑起,双手抱拳在胸前以示回应。随后,她松开拳,摇扇自得。
两人四目相对,贺问寻甚至能幻听到空气中噼里啪啦的炸响声。
贺问寻摇头叹道:“你真的是……这跟临上台献艺了才拉我这不通音律之人上台吹奏有何不同?到时候可别怪我技艺疏浅给你拖后腿。”
正在两人谈笑间,顾玲珑眼角余光瞅见一行人从远处而来。
她微微眯起双眸,待看清鱼贯而入的那行人的为首者时,神色瞬间凝滞,满脸写满惊愕。
那男儿郎本欲直接顺着楼梯登上高楼观战,然而看到站在三人中间的紫衣女郎,当即脚步停住,旋即调转方向,朝贺问寻一行人走来。
顾玲珑望着愈来愈近的男子,不由说道:“这皇室里的七殿下都来此处观摩了,这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随着男子逐步走近,他的模样愈发分明。今日的他身着一身浅黄浮光云锦衫,乌发中别着一只碧玉簪,流苏垂至肩膀部位。他身姿翩翩,挺拔如松,昂首挺胸,肌肤似雪,乌发如墨。
相比于那时候在墓室里的窘迫,今日的他仿若一朵名贵的黄水仙,处处透露着贵气。
江凤缨双眼呆滞:“这不是当初在墓室里的那位男扮女装小公子?”
贺问寻在一旁点点头:“是啊。师姐,你刚刚说他是皇室里的七殿下?”回想起当初在游离城,这位七殿下曾以“柳七”作为自己的假名托辞,她同江凤缨说道:“大周皇室乃刘氏,柳与刘同音,又称柳七。看来你当初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嘛。”
顾玲珑道:“我刚刚便听闻有皇室中人要来观赛,未曾想是五皇女与七皇子。这两位殿下乃一父同胞,是双生子,深得当今圣上宠爱。”
大周皇室五殿下,名刘子姮。七殿下,名刘子玠。
顾玲珑出身于都城顾氏大族,曾进宫探望过同为顾氏一族的凤后,自然也在宫中与这位七殿下有过照面。
江凤缨:“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他来找谁啊?”
这里到底有谁在啊?
贺问寻心里一咯噔,七殿下已然来到她身前。
刘子玠虽然走得急,但是耳边流苏并未碰撞出任何响声。他身为皇室贵族,其实本不应该如此鲁莽地走到三位女子的面前,后面跟着他的贴身侍从也是有些一脸为难。
他直直地站在贺问寻面前,薄唇轻启:“那日在墓室里匆匆一别,还未向贺姐姐好生道谢。那日多谢贺姐姐墓室里相救,方有此刻站在姐姐面前的我,子玠欣喜万分。”
站在刘子玠身后的贴身侍从听得那叫一个触目惊心,哆哆嗦嗦地想:“七殿下在说什么?七殿下为什么要称呼一个平民女子为姐姐?还对她如此谦卑有礼?姐姐能是一个尚在闺阁中的男子可以叫的吗?五殿下还命他严密紧盯七殿下的一言一行,回去必须一字不差地禀报,这是能说的吗?”
这能说吗?这当然是不能说的啊!
别说这位从小照顾七殿下的侍从了,就连顾玲珑都诧异不已。
要知道,这位七殿下在都城中的名声着实不怎么样啊。
任性骄纵,肆意张狂,平常和侍人踢毽子踢得不痛快都会摆脸色,甚至还放出狂言,满都城都没有他中意的如意妻主。这会儿,他居然对师妹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一言一行均体现了皇室的良好礼仪与教养。
顾玲珑没有说话,她若有所思地将视线流连于刘子玠和贺问寻之间。
江凤缨是没话说。
贺问寻是不知道说什么。
刘子玠细细打量着贺问寻的面容,目光在她的眉眼处停留了很久。他觉得贺问寻的眼睛长得甚是合他心意,一想到墓室里她的英雌救美那一抱,心就乱了节奏。
“我……”贺问寻顶着顾玲珑、江凤缨的视线,以及一道来自楼阁处的目光,说道:“当日实不知晓七殿下真实身份,多有冒犯,还望殿下勿怪。”
他此次出行是隐瞒身份,并未有多少人知晓。他做事向来凭心,就连下。墓这件事,也不过是他玩心肆起,缠着五姐罢了。
刘子玠抿唇笑道:“未曾想你竟能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此地并非大周都城,我自然也非七殿下,贺姐姐莫要于我面前这般拘谨。”
话虽是这么说,贺问寻肯定是不会真的就这么照做。这是皇子,是当今皇帝的第七子,身负皇权,她怎敢放心地认下“贺姐姐”这个称呼?
刘子玠道:“贺姐姐可是报名参加了此次天盛大会?刀剑无眼,姐姐要万事小心。”
贺问寻依然保持着一种疏离、恭敬的语气:“有劳七殿下记挂。”
刘子玠并非十分满意贺问寻的这般态度。往昔在都城乘车出行之际,他仗着身份高贵,将京中众多女子的追求示好之意全都不理睬,从未主动和女子交往,也不曾称呼对方姐姐。
如今他的主动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应。
这是头一回,他觉得这个身份阻碍了自己行事。
刘子玠转身走向阁楼。
江凤缨望着七殿下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我是真的不想乱想的,可是他喊你姐姐呢。”
顾玲珑看着贺问寻:“你和七殿下这究竟是在演哪一出?”
贺问寻被师姐的眼神,还有头顶上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你且听我解释。墓室里他险些出事,我救了他罢了,顺手的事嘛。”
刘子玠一步一步稳稳地踩在楼梯上,身后的侍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向上行进之际,他猛地察觉到一股充满敌意的冰冷目光。
他扭头望去——那是一双堪称惊艳的眼睛,右眼角下的泪痣为这人清冷似雪的气质晕染了几分绮丽的韵味。
然而转瞬之间,裴玉清便移开了视线,转而看向阁楼下的比武台,好似刚刚那一切仅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刘子玠对这人并未予以太多留意。他毫不犹豫地略过那人,安然地坐到事先为他准备妥当的坐椅上,悠然惬意地啜着茶,旁边的侍人则俯下身来,拿出一把团扇为他轻轻扇风。
嘭!嘭!嘭!
三声震耳欲聋的巨大鼓声响起,一人于台上高声呼喊道:“武试正式开始!”
第32章 咩咩
烈阳高悬, 晴空无垠,日光洒在演武台上。
在红布包裹的鼓槌连续敲打三下后,三声沉闷且雄浑的击打鼓声于台上回荡。一人立于台上,位于两鼓之间, 高声道:“武试正式开始!”
随即, 她一扬手中的红色旗帜, 演武台两侧走上来两位神采飞扬的女子,聚在台外围的人好一阵沸腾, 喧闹声此起彼伏。
台上的两位女子出招凌厉,身形矫健, 比得你来我往。台下的赌局也是振奋人心,热火朝天。
“来来来, 各位看官瞧过来。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一到五十号,这位娘子, 究竟要给谁下注,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一小贩端着托盘, 细长的身子如滑溜溜的黄泥鳅般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偏生手还稳得紧。她灵活地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挤到了贺问寻面前。
贺问寻定睛一看, 托盘上堆着五十个圆形小木牌, 原来是赌局一桩,邀人下注。她顿时来了点兴趣,问:“有人给二十八号下注吗?”
小贩听了一耳朵, 在托盘里翻找到二十八号后看看其背面,并无任何笔画标记下注, 问:“目前还没有人给二十八号下注。但是怎么听起来那么好熟悉。”
紧接着,小贩一拍脑门,好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地大声啊了一声,硬是把江凤缨、顾玲珑,以及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站着的几位小道士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她道:“就是那个之前把静姝道长打败了,还把人弄去做药人的第二十八号贺问寻是吗?”
贺问寻:“……”
……一段并非由她造就的、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她。
说起来,拿静姝道长试药这件事在原书中只是一句话带过,并没有过多阐释,要论这件事在江湖上流传得有多广还真不知道。
顾玲珑一听,立即板着个脸,带了点长辈训斥的口吻:“她说的有这一回事吗?师傅自小教导我们要仁心仁爱,你怎可违背师训?”
前有皇室七殿下喊姐姐,后有好姐妹拿活人试毒。江凤缨听得再次双眼呆滞:“啊……你这……你这……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副不为人知的面孔。”
合着这件事这么久仅仅就在姑苏内流传,还没在江湖上散播开来啊。
贺问寻呃了好一阵,大脑里开始高速地在原书和穿越后的记忆之间来回穿梭,好一会才道:“这件事我和她都有错。但事情的起因还是静姝打不过我,这才当了我的药人,我是无辜的。”
顾玲珑蹙眉,露出一脸“我对你很失望”的表情:“胡闹!就算是人家真输给了你,那也不能真的拿人炼毒。你之前写信来说你练好了‘半生不死毒’,敢情是这么练出来的是吧?”
贺问寻:“……我真的很委屈呢,师姐。”
小贩对于这场由她引起的争论无动于衷,在一旁插嘴道:“原来娘子你就是第二十八号啊。你要给你自己下注吗?我这里下注金额分别是五两,十两,十五两,你要下多少?”
最终,贺问寻拿出了十五两给自己下注,小贩心满意足地将钱收进腰间的袋子里。
待小贩正欲转身就走,贺问寻拉住她,压低声音问道:“这件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小贩手指一指大树下围在一起的几位小道士,回答:“那几位小道士刚刚在讨论说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为静姝道长报当日之仇。”
贺问寻顺着看过去,几道想要杀人的目光明晃晃地与她对视。
与此同时,武判在台上大喊:“有请第二十七号长生观的真圆道士,第二十八号姑苏城的贺问寻上场。”
贺问寻足尖一点,站定于比武场的一隅,看着真圆道士另一端来势汹汹地走上来。
真圆道士名如其人,脸圆体胖,那脸上的肉多到已经看不见小小的五官了。再者,其皮肤白净,远远望去,就好似一个成了精的白面馒头身着一身浅灰色的道士服。
真圆道士一甩拂尘,一声怒喝,直接道:“他日静姝师姐惨败于你手下,受你练毒掣肘,今日我是来为她报仇的!”
……怎么说?武试要变成复仇大赛吗?
围在一旁的人一看立马有好戏发生,立马起哄起来,各类声音络绎不绝,其中包括火上浇油式喊叫“打起来!打起来!”
贺问寻神情很是温和:“这位真圆道士,你先别急。”继而转头看向武判,道:“武判阁下,我记得武试的规则是不能出现打死人的情况吧?”
真圆道士闻声冷哼一下,道:“虽不能致死,但我这次怎么说也要把你打得扒下一层皮。”
贺问寻声音沉静:“当初是我与静姝道长有约,是她败给我。但我也有错,是我不该对静姝道长下此狠手。”她微微抬首,一脸诚挚道:“这样吧,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先让你三招,如何?”
她是真的觉得,让别人先出手攻击自己三招,以此出出气,便是表达歉意的恰当方式。
但长生观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伤了别人的师姐,现在还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说要让人三招,看不起谁呢?用得着你让?
真圆道士脸色一变,觉得被贺问寻狠狠地羞辱了一番。她怒气冲冠,蓄力一喝,拂尘一甩,直冲过来。
说让三招,贺问寻当真是让了三招,其身姿柔和轻巧,三个身法躲避之下,轻松化解真圆修士的凌厉进攻。
“这身法真漂亮啊!”人群之中有人大声赞扬一句。
将对手打倒在地,使其无法再起身,且不伤及对方性命,即为胜出。
真圆道士见前三招都被贺问寻轻松躲过,心中愈发恼怒。她招式一变,手中拂尘如银蛇狂舞,向着贺问寻的周身要害袭去。那拂尘丝根根直立,仿佛尖锐的钢针,携带着凌厉的风声。
贺问寻身法犹如鬼魅,于躲避之时拉住那拂尘一端,紧接着以掌化作利刃,攻向其腹部。趁着真圆道士身形踉跄、动作迟缓之机,贺问寻猛地夺过其拂尘,用力将其往天上一甩,拂尘直直地挂在了树杈间的枝桠之上。至此,两人转为掌法相较。
短短三十招内,真圆道士便被彻底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真圆道士双膝跪地,面露青色,而贺问寻只是裙角微脏,脸上一派风轻云淡。
谁输谁赢,一眼就知晓。
真圆道士是被长生观的人扶着走下去的。
武判高举右手旗帜,喊道:“二十八号胜。”
贺问寻纵身而起,须臾之间便上了树,这高度刚好能与楼阁上待着的二郎们打个平视照面。在取到挂在树上的拂尘后,贺问寻悠悠下树,只留给郎君们一个可供观摩的紫色背影。
“这位娘子生得这般好看,武功亦是绝佳,就连上树都如此姿态翩跹。”一位郎君痴痴望着贺问寻的身影,忍不住道。
站在他旁边的好友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就看上了?我看呀,你是被她的容貌迷得晕头转向了吧,之前是谁和我说这比武大赛没什么好看的?”
先前出声那位道:“知好色,则慕少艾。我就喜欢这等颜色好的女子怎么了?她英武美丽,身姿矫健,一看就很好呀,我觉得她能拿此次天盛大会的第一名也说不准。不知她成婚了没,她若是没成婚……”
“她成婚了。”
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这两位郎君的谈话。两人皆是一怔,徐徐转头看向那位先前一直默默观看比武的漂亮男子。
“她已有家室,和我成的婚,是我的妻主。”
裴玉清望着一堆浅灰色道士服前的紫色身影,语调清冷地连连补充。他继而又刻意说道:“妻主曾在我面前立下海誓山盟,说只与我一人共度此生,我们恩爱两不疑。两位公子还是莫要觊觎他人之妻主为好。”
两位公子:“……”
一旁在喝茶的刘子玠手微微一顿,茶水溅出了些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居然已经成婚了?
他喜欢上的人居然已经有夫郎了?
刘子玠细细品味,从这番话中咂摸出了些许专门针对他的敌意,甚至还裹挟着一丝彰显所属的意味。
第33章 哞
真圆道士是被两个小道士一并架着、拖着到树底下休憩的。
她背靠着粗粝的树干, 鼻息加重,面露青色,嘴角红肿,一丝血从嘴角沁了出来——那是刚刚在台上被贺问寻一拳揍的。
真圆道士咬牙切齿, 怒目圆睁, 一脸不甘, 脖子上涌起一片通红:“就算我今日败给了你,他日我定要把场子找回来, 为我静姝师姐报仇!”
旁边围着真圆道士的五个小道士们纷纷附和喊话:“就是!就是!就是!”
这有小跟班在就是好啊,明明被打的如丧家之犬一般也能当做没事人一样狗吠不止。
贺问寻听得眼皮跳了一下, 不言不语地站在一旁,脸色平静。
“长生观的各位, ”顾玲珑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向前一推, 行个歉礼,道:“此事确实是我师妹有错。等此间大会事了, 不若我来替静姝道长医治,虽不能保证药到病除, 但一定竭尽我所能。”
真圆道士抬眸看向来人,这才认出是顾玲珑。
她们两之间是相识的。顾玲珑曾云游时到过长生观,那段时日, 观里有些受了伤的小道士们的医治也是经她之手。
真圆道士恍若小学生打小报告找到主心骨一般, 对着顾玲珑道:“拿人炼毒,非江湖侠义人士所为。顾神医,我实在是没想到此等狠辣之人是你的师妹, 当真是师门不幸啊!”
继而真圆道士冷哼一声,颇有点得寸进尺的味道:“顾神医, 不如就让你师妹去长生观内,跪在我师姐面前重磕三个响头,以表歉意。”
闻言,贺问寻笑了笑。她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刀刃银光一闪,映着她满是温和笑意的眸子,道:“真圆道士,你说的不错,我确实爱拿活人炼毒。碰巧我缺一人的舌头用作药引,不如你就帮了我这个忙吧?”
贺问寻手举着匕首,缓步向前,顾玲珑手一伸将她拦住,瞥了她一眼,道:“事已至此,你就莫要捣乱了。”
贺问寻全然不顾,勾起手指敲敲刀刃,依旧肆意添乱道:“真圆道士,我的脾气时好时坏,全凭对方如何。你要是讲话还是如此蹬鼻子上脸,我真的会再把你打一顿,而且还是往死里打的那种。”
真圆道士顿时噤声,不敢多讲,神色间尽显郁悒。刚刚在台上如何被贺问寻按在地上摩擦的感觉还历历在目,变成鬼一样的师姐如何在观里备受折磨的情景还萦绕心头。
江凤缨凑过去,在贺问寻耳边低语:“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唬人的样子,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呐。”
贺问寻心说,我本来在书中扮演的就是反派一角,使坏招是她的应尽职责。她悠悠道:“我千人千面,见人下菜碟罢了。”
顾玲珑叹了一口气,道:“我这师妹性子顽劣,刚刚所说断非其真话,诸位莫要当真。”
与此同时,演武台上的武判又在高喊贺问寻的名字。江凤缨往她背上一推,催促道:“走,轮到你第二轮的比武了,赶紧的。”
……
刘子玠垂眸轻抿一口茶,茶的清香与苦涩交缠在一起,在口中蔓延开。
他盯着裴玉清的身影看了片刻,随意垂放在膝盖上的指尖不自觉得扣紧衣衫,扯出一丝丝褶皱出来。
蜂腰削背,乌发垂腰。光是一个背影就能令人遐想连篇。
半晌,他才缓缓挪开视线。不得不承认,他身前站着的这名男子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即便在都城,也极为少见此般风姿的男子。
裴玉清转身欲下楼,不期与刘子玠的视线相撞。
他面无表情,率先移开视线。面前的这位贵公子容貌出众,甚至还主动与贺问寻搭话,裴玉清着实不想理睬这位。
就在裴玉清擦身而过之时,身后一句“这位公子请留步”让他硬生生驻足停下。
刘子玠起身,走到裴玉清身前,道:“瞧着公子你甚是眼熟,好似在哪见过?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刘子玠略微迟疑一下,旋即主动自报姓名:“刘子玠。”
裴玉清口吻清冷,但谦逊有礼:“裴玉清。之前在游离城下墓时,我与公子曾有过照面。”
刘子玠恍然大悟:“原来那日不止我一个人男扮女装。”他的眸光在裴玉清脸上逡巡片刻,道:“我记起来了,莫不是那时贺娘子抱我之时,裴公子你就在旁边站着吧?”
听到“抱”这个字眼,裴玉清呼吸微微一顿,犹如一颗石子丢进了平面的湖泊,泛起一圈圈涟漪。他道:“妻主心善,不忍任意公子性命困于厄难之中。”
他着重咬住“妻主”二字。
刘子玠继而道:“虽然刚刚已经在楼下给贺娘子道谢过了,但我始终觉得太过匆忙,不知贺娘子下榻何处,我也好登门拜访。”
站在一旁的侍从听得都快汗颜了。他家殿下到底在干嘛?想要谢人……也不是要这么上赶子的。
与此同时,楼下演武台上的武判高声喊道:“第二十八号贺问寻胜,晋级成功。”
听到此报幕声,两人纷纷一怔。
裴玉清道:“我深知妻主当时救公子并非是贪图回报,公子就不必特意登门拜访了。妻主还在楼下等我,我与公子就此别过。”
刘子玠靠在凭栏上,手支着下颔,看着楼下两人相伴的身影,喃喃道:“好可惜,他真小气,连住哪儿都不告诉我……”
旁边的侍从低声道:“七殿下,时辰不早了,院内五殿下还等着。您看是现在就启程离开吗?”
“明日还有马球可看,走吧。”
日薄西山,天边残留着橘黄色的余晖。第一场比武落下帷幕之后,贺问寻和裴玉清一道先乘坐马车回到所下榻的院落——梧桐别院。
贺问寻下了马车后,沿着廊下快步走,回到房内。她接连打了两场,身上早已沁出点汗,那股子黏腻味令她觉得有些不舒服,现在只想沐浴一番。
裴玉清从屏风处绕过来,不言不语,垂首解开贺问寻的腰封,又替她将外衫除去。
偏房内,雾气缭绕,热意蒸腾,贺问寻赤足踏步进浴桶内。她靠坐在桶内,水蔓延至她胸部,几朵玫瑰花瓣飘浮在水上。
不一会,裴玉清手拿着一个装澡豆的檀木盒进来,放置在架子上。一只湿漉漉的手蓦地伸过来抓住他的白皙手腕,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汩汩流下。
贺问寻道:“从马车到这儿,你就不曾讲话。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了?”
她的手穿插于他的指缝间,大拇指在他的手掌心写写画画,盛情邀约:“这木桶大得很,不如和我一起洗?”
裴玉清从善如流地在贺问寻面前将衣衫一件件脱下。
贺问寻单手将裴玉清圈于怀中:“有道是佳人嗔不语,眉间蹙春山,”她用手指细细描绘他的眉形,“不知我可否为佳人解千愁?”
裴玉清神色淡淡,语气幽幽:“我只是觉得妻主大人魅力无限,不过是比武赢了两场,就能博得那些男儿郎的芳心,还私下里讨论妻主是否有家室。”
他将澡豆置于手中,用水打湿,揉搓成一团泡沫,将其抹在贺问寻的锁骨上,状似无意问:“不知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刘公子都和妻主说了些什么话?”
贺问寻的手一顿,顺其自然地往下走,停在他花瓣一样的唇上,眼里多了几分促狭笑意:“那可不是刘公子,那是大周刘姓皇室七殿下。我和他也没说些什么,一些客套话罢了。说起来,我怎么没发现裴郎你原来是用醋做的。”
……用醋做的,这是变相在说他是妒夫是不是?
裴玉清直接张嘴,狠狠轻咬几口,把脸撇过去,白皙的脸颊、脖颈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起伏不定的胸膛上滚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贺问寻看着手指上的淡淡牙印,凑过去直接把裴玉清压在桶壁上,道:“原来还是只会咬人的小猫啊。你信不信我直接在木桶里……”
裴玉清赶忙转过脸来,雾气熏得他的眼眸湿漉漉的。他用手抵着她:“这木桶经不起如此折腾,到时候会翻的。”声音愈发细微,最后仿若小猫喵喵叫,他道:“我在塌上等你。”
贺问寻低声嗯了一声。
本意只是想逗逗他玩,但看他紧咬嘴唇、一脸窘困的模样,她现在还真的是有点……想要欺负他了。
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
不待多想,贺问寻吻住他的唇,一只手已经伸到水下,轻拢慢捻抹复挑。
这莫大的刺激令裴玉清一震,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声音吞没在吻中,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按在她肩上的手指倏然收紧。
良久才放开他。
被欺负的人眸底含嗔,眼角的泪痣似乎在跳动。他抓住那只肆意妄为的手,轻颤颤道:“你就知道欺负我…水里真的受不住…不要在这里…求你了…”
天边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滴答滴答的雨声掩盖了那若有若无的低。吟。
昏暗的室内,人影交织,帐幔轻摇,此生此夜长好。
第34章 哞哞
连绵之雨自夜幕而降, 直至翌日午后仍未止歇。原定于今日之马球,因场地潮湿,延至后日举行。
午后,天色微阴, 一艘船在江上悠悠晃荡驶来, 而后停靠在码头上。只见一辆宽敞马车在柳树下静候, 几个奴侍在旁守立。
一个着青碧色衣衫的女郎率先从船上下来。她转身,伸出手欲要扶她身后那位着一身云锦袍, 头戴白色帷帽的男子上来。
此人一袭白衫立于船头上,风姿绰约, 只消一眼便能注意得到。
男子对那伸来的手视若无睹,从宽袖中伸出皓白玉腕, 提起腰间衫,无需她人, 便从容抬步,稳稳当当地上了岸。
温明诲不在意地笑了笑, 对此习以为常。
候在马车旁的奴侍立即拿出踏脚凳,温明珠顺势踩着凳子, 径直进入车内。帘子落下,将车内的美人背影掩盖住。
温明诲收回目光。
奴侍向前,躬身行礼:“温阁主, 院子一切都按照您说的备好了。”
温明诲颔首, 道:“水路一途辛苦劳累,让人先备好热水与吃食。”
奴侍道:“是。”
温明诲进入马车内,瞧见那人已将帷帽摘下, 正静静坐在马车内一隅,垂首敛眸地拿着一卷书册看。
她极为自然地凑过去坐到温明珠的身旁, 蔼声道:“车内光线不好,看久了伤眼,你还是莫看了罢。”
温明诲伸手想要去握住温明珠放在腿上的手,温明珠旋即将手收回,默不作声地挪到另一旁坐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就拉远了。
温明珠轻轻撩开车帘一角,看着倒退的街上景象。
温明诲道:“我们来的时机刚刚好,正好碰上马球赛,到时你也一并去吧,也好散散心。”
那人听而不闻。
温明诲接着道:“听人说谢离愁外出寻药,碰巧也在这儿。我刚刚差人去寻他了,说不定过会他便来与你作伴。”
温明珠眼睫微颤,神情依旧是那一贯的冷漠疏离,唯有掩藏在广袖之中的手掌心,微微沁出些许冷汗。
马车在一个古朴雅致的院子前缓缓停下。
待侍人掀起车帘,温明珠带上帷帽,先一步走下马车,踏步进入院内。
这些侍人都是原先便在这院落中,专门侍奉每次下榻于此的客人。
侍人各司其职,有的在打扫院内,有的则在廊下擦地。这对新来的男客人和女客人既不同行,那男客人也不遵循礼法落在女客人身后,反而是疾步匆匆地走在前面。两人隔着老远,中间能塞下七八个人不止。
观及此,侍人们都觉得莫名其妙,怪异得很,但皆心有灵犀般低头忙于自己手中活计,装作看不见。
院落内,楼台亭阁,错落有致。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小径两旁,繁花似锦,散发出阵阵馥郁的芬芳。
温明珠对周围雅致之景无任何一丝驻足观赏之意,一路疾行,连为他领路的侍人也不得不加快脚步紧紧跟随。
两人直至到房门前才堪堪停下。
侍从将门推开,展露出其中内景。这是用半镂空檀木划分的两进相连叠间,外间备有罗汉榻、书案,墙上挂着字画,甚至还有一架古琴置于墙中间,内设有一张拔步床,配备梳妆台。
“公子,房内已为您备好热水,可否是现在沐浴?”
温明珠道:“我乏了,需要静修,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打扰我。若是有一名叫谢离愁的公子拜访,则让他进来。”
当温明珠沐浴一番出来后,温明诲正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窗户大开,与之相连的是一片葱绿竹林,中间挖了个小池塘,水清晰可见。
温明诲道:“看着这片竹林,我倒是想起了你我儿时一同练剑的场景。如今年岁越来越大,我倒是愈发怀念起了从前。”
温明珠不言不语,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勘了杯茶。
温明诲也一道坐下,“小的时候,你常常带着我一道骑马射箭打马球,我也是在那个时候逐渐喜欢上了你。”
温明珠充耳不闻,低眸轻品着茶。
温明诲眼神晦暗,伸手欲去抓温明珠的下颔,强迫他看向自己。
温明珠手腕一转,茶盅里的热茶直接往温明诲脸上泼去。滚烫的热水立马激起面上肌肤一层红,水顺着脸颊向下滴着水。
两人在案边过了几招,最终温明诲用虎口钳住温明珠的下颔,捏着他的脸颊,指尖用力,另一手紧握他的手腕。
温明诲道:“你我的武艺皆是由母亲亲手教的,你的出手我何其熟悉。你现在的武功有多差不知道吗?”
温明珠这刻方才将目光投向她,脸上神色波澜不惊,可他的眼眸却宛如一汪幽深的潭水,深不见底。
他冷冷地开口道:“我只恨儿时未能一剑将你斩杀,你根本不配提及母亲。母亲若在泉下有知,必定后悔当日带你回到万渊盟的举动。”
在这十多年以来,温明诲对这番话已然听了不下一万遍。
温明诲微微一笑,眼中却流露出些许癫狂之色:“我的好哥哥,这便是我为何要在你身上下蛊的缘由。我身上的是母蛊,而你身上的则是子蛊。倘若我不幸身亡,你身上的子蛊便会即刻发作,你也会随之立刻丧命。”
同生共死蛊,同生同死,便是此蛊的厉害之处。
她眼疾手快,迅速在温明珠身上连点几个穴道,使其无法动弹。随后,她紧紧环抱住温明珠,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嗅着他的发香,喃喃道:“就算你恨我、恼我,那又如何?只要你人在我身边就好。”
温明珠的身体瞬间僵直,每一寸被她贴近的肌肤都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叫,那刺耳的声响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令他头疼欲裂。与此同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涌向他的喉咙。
好恶心。他只觉阵阵作呕,他想吐。
他道:“你是真的有病。”
温明诲道:“是啊,病得不轻,而你是我的唯一解药,你不知道吗?”
温明诲手指如飞,疾点在温明珠身上的几个穴道,随后,穴道解开。温明珠面色冷然,秀眉微蹙,眼神中虽有怒意却被极力克制。他微微抬腕,猛地一掌将温明诲推开,紧接着又是一杯茶盅朝她甩去。温明诲一挥衣袖,茶盅摔落在地,瞬间碎片四散,茶水溅落一地,一片狼藉。
温明珠声音清冷,如寒泉击石般沉声道:“我说的话从来都是言出必行,总有一日,你会倒在我的剑下,你的尸骨会被街边的野狗分食而亡。”
此刻,叩,叩,叩。三声叩门声响起。
有侍人在外面道:“温阁主,裴盟主在厅内等候您。”
温明诲毫不在意地撇去衣衫上的水渍,淡淡道:“好啊,我等着那一日。” 随后,她转身将门打开,对着侍从吩咐道:“去把屋内打扫一番。我换身衣衫再去会见裴盟主。”
会客的地方叫花厅。
花厅内,裴似锦盘坐于画着山鸟的围屏前,书案上摆着一卷册子,有一侍人候在一旁为其斟茶。
温明诲撩起衣衫,缓缓坐下,开口道:“你来所为何事?”
裴似锦将那卷册子朝温明诲一扔,说道:“自然是给你送来天盛大会晋级第二轮比试之人的名单。”
温明诲将册子放在一旁,端起茶杯饮一口,道:“不过是送个册子,至于你裴大盟主亲自过来吗?”
裴似锦似笑非笑道:“这名册里有个人,你应当是感兴趣的。”
温明诲瞥了裴似锦一眼,道:“有话直说。”
裴似锦道:“这次大会里有个后生娘子叫贺问寻,我虽未见过其真容,但曾与之交手过。她所使的武功可是和温明珠的已故妻主如出一辙。”
温明诲喝茶的动作一顿。
裴似锦道:“你需要我来帮你回忆那晚的情形吗?毒药是你找的,酒宴是我摆的,她的死,我们两个都有份。”
蓦地站起身,裴似锦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驻足回首,道:“我知道你对一个无势力的后生不屑一顾,但我这人做事喜欢未雨绸缪,在其还在幼苗之时将其扼杀是最好的方法。”
温明诲伸手翻阅那本书册,在第二页便看到一个用朱笔圈住的、明晃晃的‘贺问寻’三个大字。她抬首看向裴似锦,“你要怎么做?”
裴似锦语气森冷:“我要让她比赛那日直接死于马场之上。”
……
马球比赛当日,天朗气清,正是好天气。
裴玉清拿出一早备好的暗紫色窄袖骑服,服侍贺问寻穿上。裴郎这一双玉手上能提得起剑,下能替人宽衣,现如今做些伺候妻主的事很是得心应手。
他敛眸,细心地给贺问寻系腰带,叮嘱道:“待会打马球的时候小心些,莫要摔下来了。”
贺问寻道:“你这话说的,我骑术有多好,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裴玉清心中一面思忖着她在自己面前骑马次数寥寥可数,一面下意识道:“我如何能知?”
贺问寻吃吃笑了两声,并不作答。
裴玉清后知后觉才咂摸些不对,嗔了一眼贺问寻。
他伸手拢了拢她的前襟,遮住她锁骨处的小红痕,莹白耳尖泛着粉,道:“我同你说正经事,你却逗弄我。”似想到什么,他又道:“不论比赛如何,那些儿郎们都会朝女子丢些香囊、帕子什么的,我且问你,你可是要收多少?”
贺问寻把裴玉清的态度转变过程归为,理解醋夫,成为醋夫,超越醋夫。
她摇摇头,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不收,不收,我坚决不收。”
打马球之处乃是以一片极为辽阔的旷野作为场地,四周被一圈坚固的护栏紧紧围拢起来。此场地的四周高高竖立着鲜艳的红旗,随风飘扬,猎猎作响,甚至摆放了四口大鼓用以进行呐喊助威。
东侧搭着一个观看台,共四层高,用以人们观赛。南北最两侧竖了两块巨大的木板,其板中间都有个硕大的洞,将球打入洞内,则得一分。
此次参与蹴鞠比赛的共二十人,分为两队。比赛以沙漏计时,每投入一球即为得一筹,分上下半场。
论及打马球,贺问寻未穿越之前,在横店拍戏时是有尝试过的,但不多。当初拍戏之际,导演也只是让她上马,持一根鞠杖挥舞两下做做样子罢了。若早知今日会真有这么一场马球之赛,那时在剧场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地学上一番。
如今,她也唯有在场上临时抱佛脚,学学她人的模样了。
到场地后,有专人负责指引参与比赛的女郎前往马厩选取一匹马。
“可是贺问寻娘子?” 一女子一手执着一杆毛笔,一手拿着一本敞开的册子。
贺问寻微微颔首:“正是。”
那人在册子上匆匆勾画几笔,随后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她手中所牵的这匹马高大威武,毛色棕红如燃烧的火焰,在阳光下闪耀着独特的光泽。其四肢修长且有力,一眼望去便知是一匹神骏非凡的宝马。
那女子说道:“每个人名下的马皆已确定,这是娘子你的。”
贺问寻抚摸着马的柔顺鬃毛,那马温顺地低下头,蹭蹭她的掌心。她笑道:“真是一匹好马。”
她利索翻身上马,腿肚一夹马腹,喊一声“驾”,宝马朝马球场驰骋奔去。眼角捕捉到一抹熟悉的红影,她一勒缰绳,稳当地停在那人身旁。
江凤缨上下打量贺问寻一番,道:“我原以为你会因不会打马球就直接弃赛逃走呢。之前总是见你身着广袖长裙,倒是头一回见你穿骑服,很是衬你的俊逸果敢。”
贺问寻道:“我怎么可能当个逃兵,怎么着也得上场比一比,总不能弃你于不顾。”
江凤缨爽朗一笑,正欲搭话,忽闻马蹄声阵阵。一位身穿靛蓝色骑服的女郎从另一侧朝她们飞奔而来。
——此人正是上次与江凤缨有目光挑衅之意的唐危月。
第35章 月杖争敲未拟休(一)
“吁——”
马嘶人立, 唐危月驾驭着一匹毛发锃亮的黑马,稳稳地停在贺问寻与江凤缨身前。
唐危月手持鞠杖,骑于黑马之上,绕着两人缓缓转了三圈。她那探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最终落在贺问寻身上。
唐危月道:“这位应当就是, 那日在演武台上被仇家直接寻上门的贺问寻娘子吧?昨日人多拥挤, 我站在最外围,看得并不真切。如今离得近了瞧, 果然如此。饶是我这般见多了风流人物之人,见了娘子你, 也不得不称赞一声,娘子姿态非凡。”
贺问寻上下对唐危月端详一番, 此人长相大气,眉飞入鬓, 一双桃花眼迷人得很。她微微一笑:“往事暗沉不可追。我也从凤缨那儿听过,想必你就是唐家少主, 唐危月娘子,幸会幸会。”
唐危月道:“我观娘子身姿笔挺, 腰肢紧实矫健,手握鞠杖沉稳有力,神情自信从容, 想必待会在球场上必定是一名劲敌, 我自当前来拜会一番。”
贺问寻知道自己是个几斤几两的半桶水,故笑而不语,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姿态。
江凤缨骑着马直接横到两人中间, 嗤了一声,道:“搞什么赛前攻心之策, 我真的是最烦你这一套。有事就讲,没事就不要套近乎,赶紧走。”
唐危月眉梢一挑,专挑江凤缨不喜欢的话讲:“我不过是来打个招呼,你便如此反应,真是让人无语。好吧,我的手下败将,待会儿你这队可别又输给我那队。”
江凤缨道:“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今天这场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你在这威风什么,秀给谁看呢?”
唐危月道:“你这人……啧,待会要是输了的话,我可是会好好嘲笑你一番的。在下告辞,待会球场上见真章。”
语罢,只见唐危月骑着马极为利索地朝着聚集着最多男子的护栏处奔去。
那儿立马爆出一声声男儿欢呼,已经开始有人往唐危月身上扔香囊了。唐危月临危不乱,早有准备,一手一个,五息之间便收获颇丰,甚至还有一个掉在了地上。
贺问寻望着那处,啧啧称奇道:“没想到她还是个倜傥娘子,想必很受男儿郎欢心吧。”
江凤缨冷哼一声,道:“等比赛结束后,待我们二人过去,她可就没这么容易收如此多的香囊了。”
贺问寻摇摇头:“家有一美夫郎,爱吃醋,管得多,我就不奉陪了。”
江凤缨闻言便笑话她,毫不留情道:“你就是一个夫管严,处处被那位裴公子吃得死死的。”
贺问寻回:“非也,我这是爱之深切,遂愿顺其心意,并非惧他管着。”
……
一辆花枝招展的马车停下。
车帘挑起,一位身着石榴花艳色长裙的贵族女郎款步而下。其面容清秀,头上戴着金钗、金环。此人便是之前在墓室有过照面的皇室五殿下,刘子姮。
刘子姮转身,扶着刘子玠下马车。
刘子玠今日着一身浅绯长衫,乌发以玉扣固之,腰上悬挂两枚温润剔透的玉钰。随后,他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贴身侍从说道:“我命你特意为我备好的骑服可准备好了?就是那套紫色的,切不可弄错。”
侍从回:“殿下放心,奴都给您备好了。”
刘子姮哪里看不出自己亲弟弟的那点小九九。自墓室出来后,他便一直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尤其那日天盛大会归来,他举止更是怪异,竟把自己关在房中,绘出一幅女子画像。待她仔细盘问弟弟的贴身侍从后,方才知晓,原来弟弟对墓室中救过他的女子动了情思。而那女子,恰好也在此次天盛大会之中。
她伸手一把将人拉过来,低声叮嘱道:“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中盘算着何事。我且告诉你,待此次回了都城,母皇便会亲自为你择一世家女郎成婚,你纵是再不情愿,也需将你的那些不着边的想法收起来。”
刘子玠回:“我不过是想在打马球之后于场上骑骑马罢了,皇姐怎的连这都要管?既然提及成婚之事,那我便直言了,这辈子若不能嫁给我心仪之人,倒不如一袭青衫长伴佛灯,在寺庙中待着。”
刘子姮冷斥一声:“你最好是如此。”
在场后等候多时的专人见到刘子姮等一行人,即刻弓着身子快步奔来,脸上堆起谄媚之笑,眼角皱起一层又一层的纹路:“奴在此恭候多时了,还请五殿下、七殿下一同前往四楼观看,已为两位殿下备好桌案、软椅以及茶水、吃食。”
刘子姮微微点头,并不言语,提裙向楼上走去。
刘子玠眼角余光瞟到一个端坐在小案后的熟悉身影,当即从四楼的楼梯口又转而下到三楼。刘子恒深知管不住他,摆摆手道:“去跟着他,别出什么岔子便好。”
“是。”
等裴玉清回过神来,刘子玠已不经相请,便直接落座于他身旁,腰上的玉钰相碰,发出清脆响声。
刘子玠坐姿慵懒,一手随性地支着下颌,说道:“裴公子这儿倒是视野开阔,瞧得甚是清楚,我决定就坐在此处了。”
其侍从立马为其铺好小案,摆上茶水以及可口的酥脆糕点,又从怀中拿出上绣着金丝祥云的团扇为其扇风去热。
裴玉清微微侧过脸,神情平静如水,对刘子玠的突然来临淡然以对。他道:“原来是七殿下。我方才听闻第四层是专供给贵宾享用,七殿下为何不到四楼,那儿视野更佳。”
刘子玠咬上一口糕点,道:“不曾想裴公子已然知晓我的身份,可是贺姐姐告知于你?”
上次当他面还是称呼贺娘子,如今却变成贺姐姐。怎么,在他面前连狐狸尾巴都不藏了,是吗?
裴玉清目视球场上的那道暗紫色倩影,虽然语气清冷,但还是透着一丝丝不悦:“七殿下身份尊贵,且尚在闺阁之中,言语之间当更加谨慎,莫要称呼妻主一声贺姐姐,还是如前些日子那般称呼贺娘子为宜。”
刘子玠依旧保持着那副慵懒姿态,微微扬起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一个称呼而已,不论是嘴上怎么叫,还是心里怎么叫,裴公子都不要太过在意,区区小事一桩罢了。”
旁边的侍从听着两人的对话,头越垂越低,到最后只能瞧见一个黑溜溜的头顶,手上扇风的动作却是不敢停。他家殿下那种肆意妄为、不顾他人的性子还是显露出来了。
裴玉清率先留意到这般情形,道:“七殿下说这话时,旁边的侍从连头都抬不起来,可是心里其实也是并不赞同你家殿下的话?”
刘子玠一个眼刀斜过去,侍从立即将头抬起来,紧抿着唇线,默默地扇着风,后脖颈处渗出些许冷汗。
……这位公子与殿下好生讲着话,为何要殃及池鱼,将他拉下水,这不关他的事啊!他就是一个扇风的而已啊。
除却刘子玠这儿的拌嘴式对谈,刘子姮这边则是另一番景象。
裴似锦身为武林盟主,且负责此次天盛大会,自然会陪伴在刘子姮身侧,为其进行介绍。
刘子姮一脸无甚表情地听着,似是想到什么,转头问道:“裴盟主可知此次大会中一位名叫贺问寻的女子?”
裴似锦表情微微凝滞,实在是没弄明白贺问寻何时与皇室中人又有了关联。话到嘴边反复斟酌后,只是说道:“回禀殿下,此次大会中确有其人。”
刘子姮点头,坐下来,不再言语。
上次在墓室一行,她对此人并未有过多留意,等马球比赛结束过后,她要好好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把她弟弟的心给勾走了。
裴似锦退到一旁,隐入楼梯拐角处,低声道:“让你办的事都办妥了吗?”
那人回:“盟主放心,万事具备。”
此刻,下方隐隐走来三人,还伴随着玲玲脆响的银铃声。
裴似锦止住话头,与上来的温明诲打了个照面之后,又回到座位上。
跟在温明诲身后的是一名头戴白色帷帽的男子,紧接着便是头发披散、身着暗红色外衫的男子,其脚踝上系着银铃脚环。
温明诲身为由朝廷任命的天青阁阁主,得以见到皇室贵族,自是也要上前寒暄一番的。她往刘子姮身侧走去,与其谈笑几句后,便坐在另一侧。
温明珠、谢离愁两人继续往前走,直至最为僻静的一隅停下来,两人一并坐下。
谢离愁欲言又止。
当那日两人独处时,他道出贺兰若便是当年之人,温明珠也只是闻言轻轻一叹,并不过多情绪展露,想必是早就预料到一般。眼下,他还未透露贺问寻的存在,思来想去,还是让两人能有一次真正的会面再一道说明会更好。
此刻,球场上鼓声阵阵,震耳欲聋,马蹄声声,女郎们皆在场上飞奔起来,一阵又一阵的欢呼此起彼伏,如过江之鲫,滔滔不绝。
一颗中部镂空,如拳头大小的彩球被人抛掷到球场中。
江凤缨鞠杖一伸,抢到彩球后带着球迅速奔跑,不料另一鞠杖中途杀出,猛地一拐,轻而易举地将球截走。那鞠杖一击,球直接飞入洞中,首得一筹。
唐危月挥舞着手中鞠杖,眉飞色舞,对着江凤缨做口型道:“承让承让。”
第36章 月杖争敲未拟休(二)
场上, 马蹄声如雷,鼓声震耳,靠栏处的呐喊声与进球时的欢呼声响彻天际,各种声音杂糅在一起, 混着风声在苍穹处轰然炸开。颇有一种百马撵蹄近相映, 欢声四合众人呼的韵味, 打得人直精神振奋。
神骏飞驰,红旗猎猎, 彩球在一根根鞠杖间来回穿梭。每次鞠杖一挥一扬一抬,都能带起丝丝草屑和尘土。
玩得兴致高昂的娘子们抢球那是打得那叫一个你来我往, 不亦乐乎。
一场十比十的蹴鞠比赛,二十人的小规模团战, 贺问寻偏偏就好像是个硬塞进去的混子,鞠杖摸到球的次数屈指可数。
贺问寻微微叹一声, 她觉得她在场上很忙,却又不知道在忙什么。仿佛置身局中, 却又似一个局外人。
继江凤缨再进一球之后,鼓声砰砰大作, 震耳欲聋,周围的人尽数喝彩,声浪此起彼伏。马上又是投入新的一轮紧张刺激的蹴鞠争夺之中。
咚。
彩球出乎意外地滚到贺问寻面前。她旋即用鞠杖勾着球, 用缰绳勒马调转方向, 以杖驱使球往她的那支队伍方向的进洞木板处赶。
身材魁梧的铁娘子骑着马赶过来,以鞠杖阻挠贺问寻。
贺问寻手中鞠杖灵活一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将球击起, 但又是以毫厘之差没能进洞,旁边同支队伍里的人唏嘘几声。铁娘子唿哨一声, 道“多谢娘子手下留情”,大笑几声便骑着马跑开了。
两支队伍里,虽说娘子们会武,但论起打马球来,双方较为出众的也就那三四个,其余皆是陪跑。
贺问寻对着那球洞微微凝思,低下头,就着刚刚的动作再反复模拟做三、四遍,又在手中将杆掂量几分,比刚开局的时候多领悟了些打马球诀窍。
她的骑术尚可,现已能跟得上其她人的节奏,就是这击球力度,接球把控时机掌握还差点火候。
江凤缨觉得有些惨不忍睹,这球在贺问寻手下过了三次,三次都没能进洞。但身为队友,怎可灭自己人志气。
秉着这份心思,江凤缨拍拍贺问寻的肩,宽慰道:“没事的,你第一次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贺问寻难以言表地看了江凤缨一眼。
江凤缨赶忙换了另一种说法:“你的第一次,比我想象得要厉害许多。”
贺问寻道:“我只是手感不好,你等我再学一会,我就能掌握些许要领了。”
江凤缨指着不远处的计时沙漏:“再过不了许久,上半场就要结束了,你还搁这学呢。”
贺问寻拿手中鞠杖比作剑,挽了个剑花,道:“马上学有所归,我要开始发力了。”
唐危月在一旁听得直发笑,道:“你们还是趁早投降吧,都在考场上了才知道要开始温书,哪有这般道理?”
贺问寻笑笑不语,现下她还没有口头上逞强的资格,应当放低姿态,屏气凝神寻找突破口。胯。下的马此刻喷了些许气,莫名有些躁动起来,她俯下身顺着鬃毛拍了拍,权当抚慰。
三人重回比赛中,裁判女郎高呼一声,将彩球投入场中,击鼓声再一次响起。
唐危月先发制人,抢夺球后将其传给同队里的铁娘子。
铁娘子本欲击球,但一鞠杖横空出世,将球夺下。她抬首一看,竟是刚刚击球屡次不中的贺问寻。
贺问寻、铁娘子两人骑马并驾齐驱,一道抢着那小球,唐危月也从另一端赶来,将贺问寻夹击其中。
马背上的三人神色紧绷,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在护栏处看着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心里捏着一把汗。
这场三个人的抢夺之战显得更为激烈且危险重重,稍有不慎掉下马背,便有被铁蹄踩踏在身上的风险。
贺问寻临危不惧,愈发沉稳冷,在众人的惊呼中,在敌队的双方压迫中,她灵活地操控着马匹,瞅准机会,手中鞠杖如闪电般出击,将球再一次从铁娘子手中夺回来,一击进洞,帮助队伍夺得一筹。
“漂亮!”有人在一旁夸赞。
贺问寻勾起嘴角,一拽缰绳,回归到队伍中。
待彩球又重新抛掷回场中,贺问寻不再潜在暗处,蓄意观察,而是化身一头迅猛的豹子,从队伍中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球成功地从唐危月手中夺去,又是一举入洞。
唐危月道:“佩服佩服。”
贺问寻还她一句:“承让承让。”
江凤缨不吝夸赞道:“很好很好。”
三楼之人将这一场景悉数纳入眼底。虽说观看台三层有些高,连场上之人的神情都难以看清,但凭借衣裳的颜色,仍能分辨出心系之人是谁。
裴玉清原本微微倾斜的身子,在看到贺问寻从双方夹击之势逃脱,并击球得分后,这才将身子坐回板正。他微微吐出一口气,喝下一盏茶,将跳到嗓子眼的小心脏压下去。
很奇怪,明明知道她一定能化险为夷,从中摸索出突围之路,但还是忍不住为她担忧。
一旁的刘子玠突然道:“贺姐姐胯。下骑的那匹马……”
裴玉清纠正:“称呼应当是贺娘子。七殿下,祸从口出,还望慎言。”
刘子玠不以为然:“……她的那匹马一看就很有灵性,我很喜欢。待会我定要骑来玩玩。”
“咳、咳、咳、咳。”
茶直接呛在裴玉清喉咙处。他以宽袖捂嘴,一阵剧烈咳嗽后,待气捋顺了才道:“七殿下是对别人的东西很感兴趣?”
刘子玠道:“非也,只不过是贺……娘子的那匹马恰巧合我眼缘罢了。”
裴玉清默了默,沉声道:“七殿下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样的马不能有?何苦非要盯着那一匹。听闻马厩里有很多神骏宝马,想必待会七殿下定能挑到更合心意的。”
刘子玠道:“我只是顺着我心罢了,裴公子定能懂心动是什么感觉。”
裴玉清:“……”
此人当真是不要一点脸,这和明目张胆在他面前抢有什么区别?
被念及到的贺问寻鼻子一皱,连打三个喷嚏。惊觉风声飒然,原是彩球如流星一般,来势汹汹,竟直直地冲她面门而来。
“小心!”有人在一旁惊呼不已。
就在众人以为她避无可避之时,贺问寻下腰后仰,整个身体直贴马鞍,那彩球飞速地擦着她鼻尖而过,带起一阵微风,额边发丝微微动。她暗道一声好险之下,旋即将手中鞠杖一挥,硬生生地接下了这颗球。
贺问寻眼神一凛,双腿夹紧马腹,驱马向前,击球入洞,再一次为队伍夺得一筹。
周围之人见状爆出声声喝彩。
江凤缨道:“腰力不错。”
唐危月啧了一声,道:“这腰力确实很好啊,我要是小郎君,我也愿意和你走,一看你就是玄素之道上颇有心得。”
玄素之道即为房中术别称。
贺问寻闻言,腰闪了一下。
……
温明珠对场上的激烈状况无任何一丝在意,隔着一层层纱雾也看得不甚清楚。
他站起身,身旁端着托盘的小侍不小心碰到了他,盘上的酒泼了他一身,浸湿了他的前襟。
小侍面露难色,话语中含着结巴,慌忙跪在地上:“这位公子……奴……不是有意的……”
温明珠语调清冷,但并任何苛责之意:“无妨,你带我去寻个地,换身衣衫即可。”
小侍低声称是,连忙起身。
温明诲循声看过来,瞧见此状后又回过头去。
谢离愁本想起身也跟着一并下去,温明珠却道:“你且在此处等我就好。”
小侍领着温明珠从那一侧楼梯下去,沿着一条幽静的小道走到一个古朴的二层高院子,内有一棵金色馥郁的桂花树。小侍道:“公子请随我上二楼,此处僻静,少有人来。公子在内更换时,奴会守在门外,无需多虑。”
上半场战况激烈,在数十下鼓声中拉下帷幕,由江凤缨、贺问寻两人乘胜追击,已经和唐危月那一队持平。
贺问寻略感口干舌燥,脸颊上黏腻着汗,便喊了个人领着她寻个地喝口水,顺道洗把脸。
温明珠步入房内,解开缠在脖颈处的系带,摘下帷帽,静候小侍为他送来新的衣衫。
地上映着几束阳光照射来的光晕,甚至还有几朵金色桂花瓣悠悠漂浮进来,温明珠扭头看去,原是窗户没关严。
温明珠走上前去,欲将窗户关好,冷不丁地听见底下传来脚步声,和微微说话声,鬼使神差地立在那儿,朝窗外看去。
“娘子且在树下等候。”
那着一身暗紫色骑服的女子点点头,站于树荫之下,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身上投下点点光斑。
似有所感,贺问寻猛地抬起头向上看。
在四目相接,看清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道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响。
贺问寻不由地微微瞪大双眼。
她看过画像数次,远远没有此刻亲眼见到真人来的震撼。
那道目光,似玉沼春冰,似琼台瑞雪。他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那儿,宛如冷浸溶月。
第37章 惊魂
万籁俱寂, 鸦雀无声。
相顾无言。
纷纷扰扰的思绪浮上了贺问寻的心间,犹如扯不断理还乱的丝线,愈加纠缠在一起,最后成了个死结。
大脑空白, 整个人像被钉在那儿。她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作何反应。
“娘子, 娘子。”有人站在她身旁,小声地唤着她。
贺问寻撇过头去。原是之前领着她过来的小侍给她拿来了水囊和干布巾。她无言接过, 等再一次抬首时,窗户紧闭, 仿佛刚刚那儿根本就没有人出现过。
温明珠颤抖着手将窗户合上,整个人抵在那儿, 沉闷的胸腔处被堵住,一丝气息也透不过来。双手颓然地捂着脸, 水泽从指缝中溢出,发白的嘴唇颤抖着。他感觉全身的力气正一点一点地、痛苦地被抽离。
他抽噎着, 一滴、两滴、三滴的泪在地板上溅开。那是他的孩子,只消一眼, 他便认出了她。本以为眉眼会更肖像妻主多些,没想到更像他自己。
贺问寻觉得她是飘着回到球场上的,一半的灵魂在躯壳里, 另一半的灵魂还停在那棵桂花树下。
身边的人呼啸着“小心”, 贺问寻全然不知。直至脸颊处猛地传来一丝剧烈的疼痛,耳旁擦过一阵冷风,她的神识才回笼。与之同时, 马球撕破空气,进入洞中, 裁判女郎高喊一声“唐危月进球,得一筹”。
唐危月放下手中的鞠杖,歪了歪头,在一脸怔愣的贺问寻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扭头对着江凤缨直道:“她怎么不躲,是不是看不起我的球技?”
贺问寻扭头环顾四周,发觉周围的人都以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她,她胯。下的马有些烦躁地仰头喷了下气。她俯下身抚摸其鬃毛,手掌、手指间一片粘湿,沾上了不少的马汗。
江凤缨打马过来,一脸关切:“刚刚那彩球直冲你,你都不知道躲的吗?幸好是擦着你的脸过的,没出什么大事。要是你直接被打得滚下马,你家那位裴公子不得心疼死。”
贺问寻叹了口气,捂住脸,避开伤口处,使劲揉了揉:“刚刚走神,我没注意。好了,我现在回神了,会好好比赛的。”
江凤缨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道:“在这么激烈的比赛中,你居然能走神?你也不怕别人打球给你脸上来这么一下。你到底怎么了,你是看见鬼了吗?我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看见鬼?这话说的,那可不是鬼,那可是和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生爹爹,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贺问寻无奈道:“我真没事,青天白日之下哪里会有什么鬼?你别瞎说。”
一联想到之前在墓室里,谢离愁亲口对她说过目前温明珠的处境,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裹挟着心酸,涌上她的心头。温明珠是不可能独自一人在这儿的,看来温明诲也在这,难怪谢离愁前几日便不见了踪影,看来是又回到了温明珠身边。
很多事情,急是急不来的,只能从长计议。
微风徐徐拂来,一丝凉意沁入。贺问寻再度揉了揉脸,凝神聚气,将心思一门重新放回马球比赛中。
远在三层的刘子玠一看到贺问寻出事,“蹭”地立马支起上半身,案上的茶水都被晃得溢出些许。他转头问贴身侍从:“此次出来,可有带什么良药?比赛结束后,你去……”
坐在一旁的裴玉清实在忍不住打断了刘子玠,声音平静如水:“七殿下无需担心。妻主本就精通医理,制作膏药一事定然不在话下。更何况,妻主的同门师姐也在此处,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妙手圣医顾玲珑。待此番事了,我自会好生照顾妻主,绝不会让她的脸上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刘子玠却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你是你,我是我,贺娘子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送药这是我的一番心意。”
裴玉清:“……”
温明珠脚步虚浮。他是一步一步把自己拖着回去的。
掩在帷帽下的苍白面容无人可知,但是那端起茶杯颤抖的手却告知了他的心境如何,温热的茶水咽下,熨帖着他一直冰凉的内腑。
谢离愁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关切地问:“怎么了,温哥哥?”
温明珠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声音道:“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孩子……”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哽咽道:“她长得很好看,很像我,尤其是她的眉眼处……”
谢离愁异常冷静地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腕,沉稳道:“这里并非是论此事之地,待我们回去再说。”他倾身过去,低声道:“我知道她是谁,温哥哥。你莫急,我会帮你们,让你们相认。”
马球场上战况愈加胶着,两队的比分咬的很死,基本上是你进一分,我便即刻还上一分。
关键时刻,江凤缨从敌队手中抢夺彩球,将之传给贺问寻。贺问寻高高举起鞠杖一挥,那颗彩球在轰如雷鸣的鼓声中,在场上娘子们的紧紧注视中直直进洞。
在进洞的那一瞬间,爆发出同队人的高昂欢呼,以及裁判女郎的高声宣告:“贺问寻,夺得一筹,红队以一分之差获胜。”
大周民风开放,倚在栏杆上的男儿郎都向场内丢其香囊、手帕。有不认识贺问寻地则大胆试探,询问是否已有家室云云。一些娘子已经下马,往儿郎们那边走去,皆交谈,皆欢笑。
贺问寻胯。下的那匹马相比上半场时,更暴躁了些许,甚至是有些不听她的话,带着她在场上溜跑了好几圈之后,在她的勒令与缰绳牵制下才堪堪停了下来。
唐危月骑着马,横停在贺问寻面前:“我就说你是一名劲敌吧,我的直觉向来很准。你很厉害,贺娘子,唐某甘拜下风。希望在比试第二场,你也能如此英勇无比。”
贺问寻一脸谦虚:“你也很厉害,我这也是第一次玩。”
唐危月顿时被噎住。明明是第一次参与打马球,此人在球场上的表现却异常沉稳,那她确实没说错,属实是一名高手。
江凤缨也跟着过来:“你怎么把我给漏了,我刚刚表现得不好吗?”
唐危月语气敷衍:“啊对对对,你真的好厉害,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人。”
江凤缨正要回话,眼角瞥见一个身穿紫色骑服的男子,正骑着马往她们三人的方向赶。她眼角一抽,对着贺问寻直言道:“有人来找你了。”
刘子玠速度很快,已然骑马到贺问寻跟前。他双目炯炯,神采飞逸,道:“刚刚在观看台见贺娘子你在球场上的矫健身姿,我心生向往,便想着骑马来寻你。”
与男儿郎交往颇有心得的唐危月一看这架势,再瞧瞧刘子玠的俊俏面容,顿时看向贺问寻的眼神极为暧昧,随后便与江凤缨当起了吃瓜群众,小声聊起八卦来。她道:“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我要是小郎君,肯定扒着贺娘子不放,我说什么来着?她身段好,长相温婉美丽,现在的小郎君都很吃她这一套。”
江凤缨小声回话:“只怕这份福气她无福消受。这是皇室七殿下,你我切不可妄加议论。”
唐危月一听,即刻瞪大双眼,拍拍江凤缨的肩膀,低声且激动:“娶了皇子可是能与皇亲贵族结为姻亲,这是好事啊!”
江凤缨掐了唐危月手臂一把,声音更加小声:“你莫要乱讲,她成婚了。”
唐危月哦了一声,眼观鼻鼻观心,佯装心无旁骛地晃着手中的鞠杖,伸长了耳朵接着听旁边的八卦。
贺问寻道:“场上英姿飒爽的娘子众多,我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刘子玠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站在护栏处裴玉清投放过来的、牢牢锁定的目光。他微微一抬下巴:“我觉得你骑的这匹马很不错,我就要你身下的这匹马了。”
贺问寻不是对胯。下的这匹马情有独钟,只是它刚刚略有些狂躁地在场上驰骋,与初见时的温驯模样大相径庭,恐怕有些怪异之处。她摇摇头:“我观殿下的马神骏非凡,反倒是我骑的这匹上不了台面,还是不换了吧。”
唐危月心道,区区一匹马,换不换的有何问题,贺娘子这也太谨小慎微了些。若七殿下看中我骑的这匹马,我立马换,不带任何犹豫的那种。
刘子玠似笑非笑:“我就是要你骑的这匹。”
贺问寻无奈叹道:“七殿下,这匹马的性情可能不是像你想的那般温和。”见刘子玠一脸坚持,她再三思考下只得下马来,将缰绳交到他的手中。
刘子玠利索地翻身上马,带着点骄傲的口吻:“之前在都城,骑马师傅曾夸我骑马是最好的那个,什么样的马我不能驾驭?你可不许小瞧我。”
他骑着马,一开始只是小步小步地踱,蓦地,他马鞭一挥马臀,马长嘶鸣,跟闪电一样冲了出去。只见那马大步奔跑,明明刘子玠缰绳在手,却仿若脱缰一般,一个跨越,冲出栏杆,险些将一些儿郎撞到在地,众人惊呼尖叫,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贺问寻脸色骤变,立马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江凤缨、唐危月见状,也即刻骑马跟上。
江凤缨一边策马疾驰,一边不忘扭头怒声骂道:“唐危月,你们唐家人究竟是怎么搞的?这马匹为何突然跟疯了似的?要是七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们唐家可怎么收场!”
唐危月不甘示弱地回嘴:“你可别什么事都往我们唐家身上赖,我们唐家负责的是大会比试的第二场。照顾这些马匹的责任明明在裴家。”
远在观看台的刘子姮看到这一幕,脸色铁青,差点没把桌给掀了。
楼梯上,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刘子姮一边快步往下走,一边怒声斥责道:“怎么回事?这马匹怎么突然暴躁,我七弟一个娇弱儿郎要是从马匹上摔下来,怎么办?这件事不论如何,我定要追究到底,你们这些武林中人也定要给我交代。”
温明诲瞥了一眼一脸阴沉的裴似锦,默不作声地跟上刘子姮。温明珠则在宣告红队获胜之时,由谢离愁扶着,已然退场回到马车内。
刘子玠胯。下的那匹马奇快,远超他平常骑马的速度。狂风呼啸,仿若化作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无情地往他身上砍去。他纵使会骑马,但哪里见过这等要命的架势。他心跳如擂鼓,急促而剧烈,嘴唇毫无血色,泛着苍白,只能双手紧紧抓住缰绳,本能地俯下身去。
马匹突然莫名其妙往前倒去。
原来是马匹跑进了一片丛林,而脚下竟是一个大块的、事先挖好的陷阱,陷阱之中全是寒光闪闪的利刺。
“啊!”
刘子玠惊慌地紧闭双眼,下意识地放声叫了出来,身体失去重心,向前栽去。
空中传来簌簌的风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一袭青纱卷起刘子玠的腰腹,将他往后拉,马掉进陷阱被利刺扎成了马蜂窝,鲜血如注,瞬间死亡。
贺问寻接住刘子玠,一手圈住他的腰,将他放于身前,男子身上用的兰草香猛地扑面袭来。还没等刘子玠喘口气,数十个手上拿着剑的蒙面黑衣人从天而降。
这些个黑衣人怕不是和上次在悬崖上是一伙的。上次袭击她没成功,这次又来是吧?
贺问寻脸上寒意肆起,道:“不想死的就过来打,我送你们去见阎王娘子。”
等到江凤缨、唐危月赶到时,看到是这样的一副景象。
贺问寻一手揽着刘子玠,一手打架,根本就不带怵的。只见她甩开刘子玠之后,一手夺了黑衣人的剑,将其一剑封喉后,一手一甩青纱,将刘子玠又给拉了回来,又往右边一脚将黑衣人踹到陷阱里,利刺直接将此人下颚扎穿。
……这位七殿下怕不是要被贺问寻给甩吐了。
若是没有七殿下,贺问寻打斗还能轻松点。她一面对抗敌人,一边还得分神顾及七殿下之安危,一心二用,自是难免给这些黑衣人寻得可乘之机。只听得 “嘶” 的一声,她左臂竟意外被划了一剑。
但贺问寻的打斗经验丰富,她旋即调转身子躲避,这一剑也不过是轻轻划到,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罢了。
江凤缨、唐危月面面相觑,旋即投身到打斗中。
不消片刻,满地狼藉。
江凤缨将地上的尸体翻过来,细细查看,眼神凝重:“为何会有人特意伏击在此处?”随后,她复又探头往下看去,那匹已没了生息静静躺在陷阱里的马映入眼帘。她心中暗自思忖:这么多马都安然无恙,偏偏是贺问寻胯。下那匹出了事,莫不是有人在刻意针对她?
刘子玠头晕目眩,手心冰冷,脸色苍白,发丝缭乱,眼里透着一股无助,全身无甚力气,倒在贺问寻的身上,就像一块软软的棉花。若不是有贺问寻搂着他,他险些要瘫在地。他扯扯贺问寻的衣衫,有气无力道:“我真的没力了。”
唐危月一边心里念叨着非礼勿视,告诫自己这等八卦不是她能看的,强迫不去看搂抱着的那两人,一边骑上马。她先是轻咳两声,再道:“马匹发狂,又突遇不明身份之人的袭击,还是赶紧送七殿下回去。”
贺问寻点点头,抱着刘子玠上马。
刘子玠靠在贺问寻的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抿唇不语的模样。她的发丝因骑马而被风撩起,拂到他的脸上,无声地撩拨着他的心弦,他的耳朵悄然渲染上了红霞。
四人急速回到球场上时,看见众人都围在场上等候其归来,站在最前方的是刘子姮。
刘子姮一脸不虞地看着贺问寻将刘子玠扶下马。她咳嗽两声,吩咐道:“还不赶紧去把你家殿下看好。”
那侍从得了命令,连忙赶紧手拿着披风向前,从贺问寻怀里接过刘子玠。
刘子玠惊魂未定,但仍旧未忘向贺问寻道谢:“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他又看了看贺问寻左臂上的衣衫破口,眼含愧疚和心疼,声音颤颤道:“你这是因为我受的伤,我……”
刘子姮生怕他一时情难自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些不该说的话,赶忙截住他的话头,道:“七弟,你先好好休息,切勿多言。有什么话,等回去之后再说。”
刘子玠是被侍从硬拉着走的。
刘子姮又多看了眼贺问寻的脸,更加觉得大事不妙,已经下定决心打算回去就把刘子玠好生看住,莫要再让这两人有任何碰面的机会。
思及此,刘子姮默默地看着刘子玠一步三回首的步子,那盈盈水眸里的不舍,她额角直跳,心道,完了,古来儿郎最爱的戏码便是英雌救美,偏偏还来两次,她七弟莫不是已经情根深种了,这什么孽缘这是!
裴似锦站在刘子姮身后,掩在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
这件事若不是有七殿下掺和进来,那掉进陷阱里出事的便会是贺问寻了。
那马癫狂奔跑,即使是身怀武功之人落马也得摔个七荤八素,更何况还特意在林中布置了后手。原本安排杀她一事,却为她人做了嫁衣,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救皇室贵族的恩人。
好啊,她的运气可真是好啊。
第38章 小秘密
刘子姮深深打量着眼前对她作揖的女子。上次在墓室里光线昏暗没看清, 现在倒是看个明明白白。
此人面容不俗,典则俊雅,身形挺拔如松,没想到江湖之中还有此等风姿绰约之人。若是不说, 她还以为是都城哪位世家大族里甚少出面的贵族女郎。
外表甚佳, 就是出身草莽。堂堂一江湖中人, 无什么身世背景,哪里配得上她的七弟。哎, 这脸能当饭吃吗?她七弟就是太看脸了。
刘子姮略一思吟,道:“我七弟性子顽劣, 在马上这一遭如若不是有你相助,后果恐怕难以设想。”
贺问寻道:“五殿下, 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乃是江湖之人应尽之责, 我也只是略尽绵薄之意。”
她略微一顿,目光朝刘子姮身后瞥了一眼, 继而道:“然而,众多马匹之中, 唯独我所骑的马出了事。依我之见,此事应当彻查清楚,也好给众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让这件事有个妥善的结局。”
刘子姮颔首:“你说的有一番道理。”
此声一落, 一身着黑色武袍的女子从中走出,对刘子姮行一礼。裴似锦道:“此次蹴鞠比赛准备的马匹皆由我裴府负责,我身为武林盟主, 自当会彻查一番,绝不姑息。”
裴似锦转身, 与贺问寻对视。
虽然目光平静,但贺问寻感觉到被一头虎视眈眈的豺狼所死死盯着。这也是两人之间第二次的交锋。
上一次,两人还是在黑夜里为了一件兵器大打出手,彼时贺问寻黑衣蒙面,不曾露其真容。现下两人是光明正大打了个照面。
裴似锦问:“那马在比赛中途并未出现什么异常,唯独在你换予七殿下骑后,这才出了事。你骑的途中可有发现什么不对症状?”
……什么叫她骑的时候没事,偏偏七殿下骑的时候就有事。裴似锦这番话分明是故意引导众人以为是她贺问寻在马上动的手脚。
真是卑鄙啊,一句话说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
两张嘴皮子一张一动就开始往她身上扣黑锅。
掩在人群中,始终默不作声的裴玉清抿着唇,看着裴似锦,眉目含霜。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母亲会将救人之人说成害人之人。不,自从他被逐出裴府时她的无动于衷、置之不理的态度,他已经无法再将她视为自己的母亲。
贺问寻脊背挺得很直,不急不缓道:“裴盟主此言差矣。这马确实一开始是较为温顺,但在比赛下半场时有暴躁喷鼻现象。在比赛结束之后,马甚为狂躁地在场上跑了几圈。另,并非是我主动与七殿下换马。”
江凤缨在一旁适时道:“裴盟主,此马在七殿下骑时,疾跑甚快,很是异常。更何况,我们刚刚在林中,还遇见了利刺陷阱、以及一伙歹人。贺问寻甚至是在保护七殿下途中受了伤。”她手一指唐危月,道:“此事唐家少主亦可佐证。”
唐危月突然被提到,连忙道:“……啊,对,确实有人特意藏在林中,她的伤在左臂上,这事我可以作证。”
江凤缨接着道:“若不是有贺问寻及时跟上,出手相救,七殿下如何能安稳归来?晚辈如今在天青阁做事,在审查人一事上颇有心得。此事蹊跷,我愿协助裴盟主,共同查清此事。”
三人三言两语,就把贺问寻身上的嫌疑撇清了。
刘子姮从中已经听明白过程如何,瞥了一眼贺问寻的伤口,道:“裴盟主,后生可畏,这三人勇而有谋,不愧是我大周子民。此事定要彻查清楚,万万不可让好人蒙冤。”她抬首望向天际,只见那片苍穹已被橘色的霞光染透,道:“天色已晚,我还得回去看顾我七弟,届时裴盟主需给我,还有我七弟一个交代。”
裴似锦道:“是。”
刘子姮抬步就要走,想到什么,又返了回去,特意拉着贺问寻往旁边走了几步,隔开众人后,压低声音小声问道:“你是否已有婚娶?”
贺问寻一脸雾水,不明所以:“……回五殿下的话,有。”
刘子姮一听喜笑颜开,当即就满面春风地拍了拍贺问寻的肩,连连道:“不错,你这等优秀的女子是该有个夫郎好生照顾你。”
转过身来,刘子姮又忍不住思考:“我弟弟到底是知道她成婚了没?若是不知道,我能接受。若是知道,那还了得!”越想脸越阴沉,越想越觉得可能,恨不得背上插。着一双翅膀即刻飞到刘子玠面前问个清楚。
而那些偷偷瞄过来的众人,从贺问寻将七殿下救回来,再到五殿下对她这般亲热地拍拍肩,此刻对贺问寻的认知再一次被刷新了。
……不是,这人什么身份啊,还能和皇室中人有说有笑的?
等刘子姮一行人离开之后,裴似锦便真的带着江凤缨一道往马厩中走去。
就在两人途径贺问寻时,贺问寻出声喊道:“裴盟主请留步。”
裴似锦迟缓地停步,但并没有转身,而是一脸冷漠地看着贺问寻挪到她的面前。
唐危月一脸吃瓜样地也跟过来。
贺问寻紧盯着裴似锦,没有一丝一毫后辈见到武林盟主的谦卑样。她道:“细细想来,有一事颇有些异样。马匹暴躁时,我曾抚摸它的鬃毛已示安抚,但每每抚摸,我的手掌、手指处都沾染上了不少的马汗。”
江凤缨蹙眉:“马身上的汗?”
贺问寻颔首:“正是。我曾听闻有一种药,令马服下之后,在两个时辰之后药效才会渐起。药效起,马流汗,易怒易暴躁,最后会陷入癫狂的奔跑状况,直至力竭而亡,活活累死。回想起那马的状况,说不定便是被人服下此药。”
语罢,贺问寻低叹了一声,语带遗憾惋惜之意:“马匹无辜,是下药的人残忍无情。”她话头一转:“我相信,不论是给马下药,亦或是林中埋伏,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人一定会被她的恶果所反噬。”
贺问寻微微侧过身,后退一步,作揖拱手道:“这只是我的一点小小愚见,还望裴盟主斟酌考量。”
裴似锦脸色晦暗,但碍于有旁人在场,只道:“此事本盟主自会彻查,若真有人蓄意谋害,定不轻饶。”
贺问寻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背后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你这位后生娘子确实做得不错。”
她转身,看向来人。
一个身着青衫的女子立在她眼前。此人年纪大约在三十五上下,面容温和清隽,身量颀长,静观颇有一种文士之姿。
唐危月在一旁低声解释:“这位是天青阁阁主。”
哦,原来这就是那位久闻其名的温阁主。当真是个长得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
贺问寻垂手而立,面无表情道:“晚辈见过天青阁阁主。”
温明诲负着手,好整以暇地盯着贺问寻许久。片刻后,温明诲突然笑了下,道:“我观你面相,总觉得你好似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贺问寻道:“我自幼便流离居所,吃百家饭长大,不认识什么人。不过天下之大,长得相似的人总会是有的。不知阁主所说的故人是?”
温明诲微微眯起双眸,似笑非笑地道:“那故人与你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想来是我记错了。你这后生娘子倒是有几分独特气质,若是你在比试第二场夺得第一,你我之间说不定会有更多交集。”
贺问寻道:“承阁主吉言。”
温明诲颔首,一甩衣袖离去。
贺问寻低首看着那衣袖甩动的幅度,看着温明诲负在身后的那只手。就是那只万恶的手,将温明珠囚禁,对他百般强迫。
霞光洒落在贺问寻身上,给她渡了一层光辉,映着她的幽深乌瞳。她心想,迟早有一天,得把这双手给砍下来。
如同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一般,唐危月觉得自己今日可谓是吃瓜吃到饱。她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贺问寻,说道:“七殿下特意来找你,五殿下又拉着你。裴盟主和温阁主对你似乎也别有看法,贺问寻啊,你可真是抢手得很呢。”
正神游天外的贺问寻被这话拉回了思绪:“…… 呃…… 确实都是她们自己主动来找我的,我完全是被迫的。”
唐危月从怀中掏出那把铁扇,“唰” 地一下展开,摇了摇头道:“你少来这套,我才不信呢。你这个女人,身上必定藏着某些秘密。”
贺问寻无奈道:“……秘密这种东西,倒也并非是值得宣扬公布之物。”
唐危月猛地凑过来,用铁扇遮住两人的面容,挤眉弄眼地说道:“江凤缨虽比我先认识你,但瞧她那样子,肯定不知道你身上的秘密。贺问寻,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等着吧,我一定要比江凤缨早一步挖出你身上的秘密,让她羡慕嫉妒我。”
贺问寻:“……”
……
晚间。
贺问寻静静坐在软榻上。她将半边身子倚靠在矮桌旁,手肘抵在桌上,支着头,屈起一条腿,长发半湿漉着散在身后,另一只手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敲打着。身后窗户大开,月亮如银盘般高悬于天际,洒下一地清辉。
矮桌上点着油灯,烛火跳跃,光芒映着她的面容明暗交错。她的手肘旁摆着一个药瓶、小竹片和纱布。
裴玉清也是刚沐浴完出来。胸膛上的水珠将前襟微微浸湿,头发被他全部都拨到一旁。他俯身凑过去,看着贺问寻紧紧阖住的眸子,喃喃道:“睡着了?”
贺问寻睁开双眼,一把将裴玉清拉到怀里,她凑到他脖颈处闻着他身上的清冷香味,道:“你不在,我怎么会睡。自然是等你过来给我上药了。”
裴玉清将贺问寻的衣衫一扯,露出大块白皙的肌肤。他用小竹片沾上药粉,涂在贺问寻的左臂、脸颊上:“虽不知你在林中遇险情况如何,但看到你在球场上被球擦脸而过,我是真的很担心。不过好在这点小伤,不至于让你破相。”
药粉碰到伤口产生的疼痛感令贺问寻倒吸几口凉气。裴玉清见状,凑得更近,对着她的脸轻轻吹着气。
贺问寻看着近在咫尺的裴玉清漂亮的泪痣:“我还以为你会因我骑马带着七殿下回来而吃醋呢。”
裴玉清给她涂药粉的手轻轻放下,叹口气:“比起吃醋,我更在意的是你的安危。”他转身将东西放在矮桌上,逆着自己的心思闷闷道:“难不成我在你眼里只是妒夫一个?我只是爱吃醋,又不是不懂事。”
他当然不在意……怎么可能不在意。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看到贺问寻让别的男人坐到她怀里时,胃里醋海翻涌,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
裴玉清转过身来,目光澄澈:“被球打那时,你在场上想的是什么?”
贺问寻一时语噎,脑海里唐危月那句“你身上必定藏着某种秘密”,和窗户处那张动人心魄的脸同时浮现,一时千回百转。
她拿不准到底要不要说,说多少,说到哪种程度。
裴玉清一言不发,看着她。
贺问寻忽然环抱住裴玉清,一手圈住他瘦削的腰身,她的下颔抵在他的肩上。
“……其实在中场休息的时候,”她轻声道,“我见着我亲生父亲了。”
裴玉清呼吸一窒。
“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的父亲是温明珠,曾经万渊盟的盟主。”
第39章 坦诚相待
夜晚寂静聊赖, 只有簌簌低语声。
桌上的灯油将软榻上两人相拥的影子倒映在墙上。
贺问寻就这样将脑袋枕在裴玉清的肩上,一路简明扼要,从在贺兰若主墓室里的所见所闻,与谢离愁的交谈, 到马球比赛休憩时与温明珠的对望尽数倾述给他, 但又从中特意隐瞒了裴似锦在这个故事中的身影。
当听到温明珠的遭遇时, 裴玉清扭头看向贺问寻,抿唇不语, 手下意识地拽紧她的手。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同为男子, 他能体会到温明珠所处的困境。
墙上的影子动了动,贺问寻抬起头, 语调肃然:“我的父亲过得很不好,我想帮他。只是这事稍有些难办, 首先得帮父亲去蛊、恢复武功才行。”
裴玉清伸手捧住贺问寻的脸颊,温声道:“此前在幼时, 我就曾仰慕过父亲的英名,不曾想他会有如今的难处。我心疼父亲的遭遇, 也为父亲的坚韧心性感到敬佩。”他倾身过去,在她的嘴角落下一个很轻的吻,“我是你的夫郎, 在这件事上, 我与你心连心。你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同我说,玉清在所不辞。”
她的裴郎真的是贴心得很呐。
“只是, 我的妻主大人,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裴玉清讲这话时语气真挚诚恳, 但看向她的眼神又带着一丝探究。
“妻主的母亲是南诏国的将军,父亲是曾经万渊盟的盟主,把妻主的双亲害成这样,我不信只有温明诲的份。”裴玉清的语调平平,却又很直接地指出了贺问寻刚刚那番话中刻意隐瞒的部分。
“……嗯……你说得没错。”
贺问寻语塞了。
贺问寻沉默半晌。
贺问寻脑子在转。
她到底要怎么恰当地把这一句“你的母亲当年杀害了我的母亲”狗血话说出来而不伤了她和裴玉清之间的情分。
贺问寻与裴玉清对视良久,索性直言道:“谢离愁同我说,当年是裴似锦给我母亲下的毒。”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四周,气氛格外凝滞。
贺问寻就这么默默地看着裴玉清,桌上的烛光摇曳,使得她的眸子愈发黝黑深沉。
裴玉清悄悄抬眸看她,发现贺问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复又垂下眼眸,捏着衣袖。
裴玉清咬唇,这一话既验证了他心中的猜想,又让他感到害怕。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她会不会因此跟他生气,再也不理他”,才到“果然是母亲下此毒手”。
难怪母亲此前会在马球场上如此对贺问寻。怕不是两人早已对双方的行为心知肚明。
“……我……”裴玉清冷不丁地扑过去,双手紧紧地环住她的腰身,像只害怕被主人丢弃的小猫,眼神楚楚,小心翼翼地道:“你会因此恨我、弃我如敝履吗?”
贺问寻抬手,顺着裴玉清清瘦的脊背,慢慢地抚摸着他的乌发,“老一辈的事与你何干,我为何要牵扯到你身上?如果我是的话,那为何又会在出墓室之后与你成亲呢?”
言尽于此,贺问寻不再讲话,她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轻拍怀中轻轻颤抖的人,直至怀中人道一句“我们去榻上休息吧”,两人才熄了灯,一并躺在床榻上。
室内一片昏暗,裴玉清正面躺着,睁着眼,凝视着帐顶许久。
贺问寻闭着双眼假寐,耳畔传来衣衫微微的摩擦之声,脖颈处有温热的呼吸打上,一具柔软的身躯贴过来。
是裴玉清依偎过来。他支起上半身,手抵着贺问寻的肩膀,他的几缕长发似有若无地拂弄着她的脸。
贺问寻睁开双眼,撇过头去看他。在浓墨般的黑暗中,即使没有光亮,也能感触到他的眸光所在。
裴玉清低头,一言不发地、主动地去亲吻贺问寻的唇,从一开始的唇齿相依,到猛烈的唇舌交缠,口齿间全都是裴玉清身上的冷冷香气。
贺问寻的手按在裴玉清的纤弱后颈处,他的乌发缠在她的五指间。
许久才分开,两人的唇都带上了点水泽,随后他又讨好似地吻了吻她的鼻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她的上唇。
裴玉清伸手揽住她,贴着她的脸颊轻微磨蹭,在她的耳畔处说:“不管你做什么,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这一边,此心无悔。”
贺问寻翻身回抱住裴郎:“我对你的心也是如此。我刚刚隐瞒不说,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裴玉清紧紧手,把自己埋在她的怀里,似有抽泣,低声道:“不用,你无须顾虑我,你只要明白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永远都会站在你身后就好。”
贺问寻手指轻抬他的下颔,吻去他眼角的那滴泪,也同样吻走了他的怅然若失,开口道:“哭什么?”
裴玉清细若蚊呐:“我只是怕你生气,讨厌我,不要我。”
贺问寻道:“不会,你已经知晓我全部的秘密了,我与你之间坦诚相待。”
……
翌日辰时四刻,一袭红衫已在树下候着许久。
江凤缨看见贺问寻慢悠悠踱步过来,慢悠悠在走过她身前,再慢悠悠地坐在树下悬挂着的秋千上荡了荡,最后才开口道:“查得怎么样,是不是那马被喂药了?”
江凤缨整个身体斜靠在树干上:“对,就是专门给马喂草的人主动出来领罪说她一时不察,这才给马喂错了东西。”
贺问寻道:“那最后怎么处理的?”
江凤缨道:“那人被拉到五殿下院中,下令杖责四十,最后是抬着回去的,屁股红了一大片,我看是一个月都下不来床了。”
贺问寻道:“我还以为会以惊吓到皇室中人为由,将她直接赐死。”
江凤缨道:“总归是没出什么事,下令杖责还是七殿下所下的命令。不过,林中遇险让我想到了上次,你说这两拨人是不是同一伙?她们到底针对的是谁?”
贺问寻道:“唔……我也不知道针对谁。不过擒贼先擒王,把那个下命令的人直接做了,就没有歹人过来寻麻烦了。”
江凤缨嘶了一声,狐疑道:“听你的口吻,好像知道了是谁?”联想起比武场上的真圆道士,她半猜疑道:“不会这两伙人和真圆道士是一道的吧?”她挠挠脑袋:“可是这也不对啊……她都勇到上场跟你单挑,又何必派人。”
贺问寻起身,拍拍江凤缨的肩:“既然想不通就不要想了。你早饭吃了没,我带你去吃些裴郎准备的。”
裴玉清一直在等贺问寻归来,见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便去厨房多拿了一副碗筷过来。
早饭清淡,白粥配些小菜,还有几个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肉包子。
江凤缨用筷子夹起一个包子,蘸酱送进口中,咀嚼几下,猛地想起某事,一拍脑门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口齿不清地道:“谢离愁今早派人给我的,说这封信得亲手交到你手上。”
贺问寻打开,裴玉清凑过来看一眼,上面写着的是“戌时三刻于明月楼见”。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道抬头看向江凤缨。
江凤缨连忙解释:“他说你今日一定要去,有急事。”她瞄了眼裴玉清,“至于裴公子可不可以去,这我就不知道了。”
戌时三刻,明月楼。
贺问寻是带着裴玉清一起前往去赴会的。
小二引着两人一路进来,向三楼走去,将包厢房门拉开,躬身请她们走进去。
谢离愁坐在案后,先是瞧见从曲屏后走出来的贺问寻,正欲开口说话,却又看到她身后的裴玉清,目光微微一凝,随后转为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待两人坐下后,谢离愁道:“我没想到你会带裴公子一道过来,看来需要多加几道菜了。”
贺问寻道:“裴郎不爱吃些辛辣之物,喜饮食清淡,也爱吃些甜的,这酒楼中有樱桃饆饠吗,也可以来些。”
谢离愁看了贺问寻一眼,真的起身出门去喊小二添菜。
待菜上齐,三人动筷吃了几口,贺问寻道:“明月楼的饭菜很好,这樱桃饆饠也很好吃,只是你真的单纯过来请我吃饭吗?”
谢离愁瞥了眼裴玉清,意有所指。
贺问寻恍然大悟,道:“你无需顾虑裴郎,他什么都知道了。”
谢离愁微微错愕,没想到她二人如今已经好到这种层面了。见状,也不再迂回,他开门见山道:“温哥哥那日在球场后面的小院更衣时,见到你了,对吗?”
贺问寻颔首。
谢离愁道:“想必你也知道目前温哥哥的处境,他身上的蛊一日不除,那便会一日受到温明诲的牵扯。但是那母蛊与子蛊感应极强,若是我们强行去蛊,温明诲必有所知。”
贺问寻手指敲敲案桌,道:“有没有一种方法让这个母蛊能够断开与子蛊之间的联系?”
谢离愁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道:“我根据我父亲留下来的书册记载,若是母蛊所寄养的宿主死亡,那便可以断开和子蛊之间的联系,但这样的话温哥哥性命不保,所以我们要让温明诲假死。”
贺问寻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赫然记录的是假死药的秘方。她一路看下来,问:“你找我可是缺了哪味药材?”
谢离愁道:“对,此药为假死药,人食之可暂避口息,再喂以解药便可苏醒。”
贺问寻道:“等温明诲服下呈假死状,母蛊便会感知不到宿主,如此便会形成一种断联,到那时便可实施掉蛊之法。不过所缺的药物……” 她从纸张上抬起头来,“你确定我能够找得到吗?”
谢离愁道:“能,因为我缺的这味药就在你比试大会第二场在的那座小岛上。”
第40章 小岛比试
天盛大会比试的第二场是在一座小岛上, 此岛由唐家人主管,据称岛上古树茂密,有不易寻得的草药,亦有一些蛇虫等物。
通过比试大会第一场的人此时都在同一艘沙船上, 预计今日傍晚抵达小岛。
贺问寻靠在船手中拿着一小卷轴, 打开一看, 上写着“凡是能在岛上找到宝莲龙纹剑的人则为魁首”,下方正是岛屿的地图, 但画得也不甚仔细,只是粗糙地画了整座小岛的外型, 在地图的东北角标了一个小红点。这个红点就意味着是此宝物埋藏的地点。
宝莲龙纹剑是一把名品剑,传闻此剑削铁如泥, 由千年寒铁所铸成,被收于《兵器录》一书中。
贺问寻暗暗思忖:此次上岛, 所给予的最长期限仅为十日。既要为自己寻得宝莲龙纹剑,又要找到制作假死药的最后一味药——婆娑花, 我到底要如何寻得这两物?
一把铁扇赫然出现在贺问寻眼前。拿那铁扇的主人很是轻佻,将其置于下颔, 微微用力上挑。
唐危月口吻很是佻薄,打趣道:“小娘子为何愁眉不展?”
贺问寻一把将她的铁扇打走,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唐危月。
此人今日着一身水青、亮黄杂糅在一起的明艳长纱宽袖交领裙, 腰上环佩羊脂玉玉佩, 怡然自得地摇着她的那把铁扇,相比于其她人的窄袖圆领武袍,唐危月就显得风流不羁, 和别人完全两种画风。
贺问寻缓缓踱步,绕着唐危月转圈, “你不像是上岛寻宝的,你是来秋游放风筝的吧?”
唐危月哂笑一声,款款而道:“我对那劳什子天青阁没半点兴趣,我又不是那闷头青江凤缨,一心想为江湖做事。”她摇扇自得,“我可没什么要在江湖上扬名的大志向,做我的唐家少主就好。”
贺问寻一早就看出来唐危月志不在此。她点点头,将手压在唐危月的肩膀上,“那我就放心了,少一个人,就少一份竞争。怎么,要不你我合作,我们一同去寻?”
唐危月一揽贺问寻的肩膀,笑嘻嘻道:“好啊,我本就是来玩玩罢了。我对这剑、这第一名本就没什么兴趣,有你同我寻,我便觉得此行不无聊了。”
酉时末刻,众人终于抵达小岛。岛上已有守在此处的唐家人带领着诸位娘子前往已盖好的落脚旅店休息。
众人休息过后,待到天亮,便自行出发,有成伴前往,也有单独,各自有各自的想法。
诚然,亦有妄图耍小聪明之人,他们寻思着跟随她人寻觅,定能窃取些许线索。而贺问寻在比试第一场崭露头角,在马球赛上引人注目,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贺问寻则以乱逛应对被跟踪,从东侧逛到西侧,再从南侧逛到北侧,活脱脱像个街溜子,把整座岛屿几乎逛了个遍,此计劝退不少跟踪她的人,颇有成效。
在别人眼中的摆烂,但唐危月知道,每晚外出溜达回来,贺问寻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卷轴的地图上涂涂画画。
唐危月指着卷轴上在小红点下方的一朵墨色花,问:“你这里画朵花是何意?”
贺问寻依旧埋头在卷轴上,道:“我此番上岛也并非是单纯寻宝,还想寻点奇异草药。这是我根据这几日的观察所得知的大概位置。”
溜达到第七晚傍晚时分,人人安寝时,贺问寻敲响了唐危月的门。
门打开,唐危月看着一脸笑眯眯的贺问寻,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睡眼惺忪道:“我们这是去干嘛?”
贺问寻拉着唐危月的手,直接从二楼窗户一跃而下,窗边挂着的风铃因两人的动作叮当作响,“找花。”
“什么花?”
“会发光的花。”
说话间,那风铃又是一阵响,只因夜间寂静,其声余音袅袅。
唐危月嗤笑一声,但还是跟着贺问寻往东北方向走,“你当我三岁小孩唬我呢?这世间哪有什么会发光的花?我还以为你是为了避人耳目,才此时出来找那宝剑。”
——我要如何寻到那婆娑花?
——此花生长在阴暗潮湿地带,夜间会发出微弱的光,白日不好寻,夜间好觅,且此花夜间盛开,会散发淡淡幽香。
谢离愁当日在明月楼所说的话还言犹在耳。
贺问寻点点头,神情很是郑重,道:“所以才拉上你来长长见识,而且我好像也发现了找到宝剑的路径。”
说话间,两人已是来到一片密林前。
天暗的很快,日光的最后一抹余晖被吞噬殆尽,树影幽幽,静谧深邃。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墨黑夜中,唐危月从怀中取出一枚照明用的夜明珠。那夜明珠光亮如昼,瞬间将两人的神情五官映照得清晰分明。
“啪嗒”一声,是贺问寻踩在枯叶上发出的脆响,在这密林中显得尤为渗人,再配上一些时不时的不知名动物鸣叫,听闻只会令人觉得脊背发凉。在这密林中,似乎连呼吸都显得格外吵闹。
雾气愈发的浓重,就算夜明珠在手,视野也是一片模糊。越往前走,枝干愈加繁茂,树影重重,一阵秋风打过带起一阵林中呼啸,听起来倒像是鬼哭狼嚎。
贺问寻一脸平静地向前走去,神色淡然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熟悉感会让人安心,因为她在白日里已经提前在这密林里走过数次。
而在夜晚,发光是藏不住的。
贺问寻停住脚步,眸光停在散发着淡淡荧光的一棵粗。壮大树底部。只见其杂草丛生,但掩盖不住其银白光芒。
她们现如今已经走到密林深处,已是最潮湿阴暗的地带。
唐危月也注意到了此番异端,咂舌道:“乖乖,原来还真的有会发光的花啊,你真没骗我。”
贺问寻蹲下身,将杂草拨开,露出其真面目。婆娑花长着白色的花衣,里包裹着的是淡红色的花蕊,花瓣因贺问寻的抚摸而微微颤抖,露珠滚落在她的指尖上。
唐危月俯下身,将夜明珠挪近些,“你要这些花做什么?”
贺问寻拿出香囊,在根部将婆娑花折下收入囊内,“以花瓣入药。江凤缨没同你说过吗,我会制药行医。”
唐危月一脸惊讶,说话声音下意识地提高了些:“抱歉啊,我以为你只会下毒害人,没想到你打算以花救人。那这花瓣能用作什么药?”
贺问寻无语凝噎,直接忽略唐危月的话,埋头苦干中似又有什么惊奇发现,伸手将夜明珠一手夺过来,细细观察。
唐危月也蹲下身子,只见那婆娑花附近长着一连串的波点红蘑菇,好奇问:“这蘑菇可有来历?”
贺问寻摘下蘑菇,置于掌心,递至唐危月眼前,说道:“这蘑菇模样怪异,实则无毒,吃起来舌尖微微有麻意,可入药亦可做成汤羹食之。不过,吃完后会有致幻、梦魇之功效。倘若你心中有鬼,那么食用此蘑菇后,夜里做梦便会是你心中所念叨的那件事。且药性极强,食之者会有约莫五日昏沉。”
唐危月嘶了一声,好奇的脑袋缩回去,一把将贺问寻的手推开,道:“噫,好可怕的蘑菇,拿远点,我见不得这些脏东西。”
贺问寻一并将蘑菇尽数收入囊中,起身整了整衣袖,将香囊收好,道:“今夜收获颇多,但我们的寻宝之旅还未结束。”
她从袖子里拿出卷轴,指着画册上的红点,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在东北角,但名剑是不可能随意藏在某个灌丛当中的。而与这密林相连的,则是一面丘陵。”
卷轴上画了几条线,每条线的末端都打了个叉,这都是贺问寻之前白日走过的、未果的路。
两人并立而行,夜明珠照着两人前进的道路,贺问寻的声音悠悠然然飘荡在丛林中,“但这密林却又不是那么好走出去的。我们一开始进入密林,路倒好走,但你没发现我们一直在兜兜转转转圈吗?”
两人停下步伐。唐危月看着熟悉的微弱发光杂草丛,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们唐家虽以傀儡闻名江湖,但这奇门遁甲之术也是颇有心得,我奶奶便是其中翘楚。这小岛原先是我奶奶曾居住过的地方,想必这林中迷雾阵法必定是她留下来的。”
唐危月口中的奶奶,指的是早已驾鹤西去的唐蓉,曾是唐家的掌门人。
贺问寻手指了指杂草丛,又指了指附近的几棵树,道:“其实我白日里就走过这些地方很多次了,但每每到这里就寸步难行,只得原路返回。想起你是唐家少主,这才把你拉出来,看看你有什么高招。”
唐危月瞥了眼贺问寻,“原来你拉我来是为了这个,虽我对奇门遁甲之术有研究,但研究不多,只是略微懂点皮毛。”
两人四处探查一番,无果,只得又往前走,迷雾始终围绕在眼前,散不去,但丘陵的轮廓又在前方若隐若现。
明明路就在前方,却始终踏不过去。
唐危月沉声道:“此阵法极为微妙,需找到生门方可破解,从而走出此地。” 说罢,她抬脚前行,似是踢到了某个硬物,忙拿出夜明珠一照,原来是一块毫不起眼的石碑立在那里。石碑之上书写着 “路就在脚下” 几个字。
贺问寻扭头看向唐危月,满脸疑惑地问道:“这‘路就在脚下’究竟是何意?难道真要我们直接踩下去不成?”
唐危月被贺问寻的这番独特理解惊得瞠目结舌,“我奶奶可是布阵高手,断不会设置如此简单的阵法。依我看不如……”
话未说完,只见贺问寻毫不犹豫地抬起一脚,干脆利落地直接踩向石碑。
只听得一声沉闷的重物移动之声响起,周围的景象瞬间发生变化。夜间的薄雾渐渐消散,原本狭窄且杂草丛生的道路立刻变得整洁、开阔许多,山丘清晰地显现在眼前,一座石门巍峨地矗立在前方,石门前面还竖立着两盏昏暗的灯。
唐危月:“……”
噫,还真是如此简单,那没事了。
唐危月默默把嘴闭上了。
两人当机立断,运用轻功向前飞去,在石门前停下。这石门厚重,使蛮力从中碎开肯定是不成的,应当还有解开此机关的妙门所在。
贺问寻细细观察这石门,中间无任何一丝严密的缝,她在门上敲敲打打一番后,向唐危月摇了摇头。
唐危月势必要在贺问寻面前找回些面子,相比于此前的心不在焉,她铆足了劲,细细查看这两盏昏暗的灯是否有什么乾坤在里面。
贺问寻站在一旁,道:“我夫郎也曾对这些机关之术稍有探究。他说,世间机关要害在于阴阳调和,”她绕着灯缓缓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且看这灯的位置,一左一右,恰似阴阳两极。左为阳,右为阴,阴阳相合,方能开启机关。”
唐危月将手放在左边那盏灯上,轻轻扭转一按,原本暗淡的烛光顿时变得更为亮堂许多。随即,唐危月急忙伸手按在右边的灯上。两盏灯的光芒跳跃幅度变为一致,交织在一起,石门缓缓而开,露出一条幽暗的通道。
见状,唐危月满脸得意之色,目光灼灼地朝贺问寻看过去,然贺问寻只是语气平淡地夸赞道:“哇,好厉害,这都被你琢磨出来了。” 说罢,贺问寻便毫不犹豫地立马走进通道里。
……有种被夸了,但是被夸得不是很爽的感觉。
唐危月摆摆手,也一道钻劲了地道里。
石门外一道黑影闪过。
原来是这山下挖了个地道和地宫。
通道空悠悠,顺着这单独的一条通道走便直接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地宫。此地宫共有十根粗。壮的擎天柱顶着。天花板上,有着数十只长相酷似鹰隼的木鸟傀儡,地板下的外围挖了个约莫三米宽的道,道中有水潺潺而流。地宫最中间立着一正方形柱子,上摆放着一把宝剑,想必这就是那宝莲龙纹剑。
贺问寻指指那飞着的木鸟,问:“这不会还有什么机关吧?”
唐危月眯起双眼,看了看,道:“你看那鸟嘴微张,再看其展开的双翅之下,每边各有其六孔,里必有细小箭矢射出。”
语罢,唐危月足尖一点,向前飞去,欲拿那宝剑,霎时数十只箭矢从木鸟嘴中发出,唐危月手中铁扇一旋,将这些箭矢纷纷打落,又是数十只箭矢向她飞射而来。
唐危月脚踢擎天柱三环,后退至贺问寻身旁,看着她两手空空,道:“有些难,你连武器都没带,你要怎么去拿?”
“不用担心,看我的。”贺问寻留下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也不知是怎的,唐危月只觉眼前一花,一青色缎绸之物瞬间遮于眼前。
抬眼望去,贺问寻已如鬼魅般飘到那石柱旁。其手中青纱猛地暴涨,恍似天罗地网,高高扬起于头顶之上,将那如暴雨般袭来的箭雨给抵挡住。只见贺问寻动作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地一把拿了那宝剑,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飞掠回来。
唐危月看着贺问寻把这青纱揉啊揉,最终变成一颗纽扣装的小球,又给她塞进腰带内侧的叠层里,连连惊叹:“你这武器还能如此,刚刚大得像一张网,现在又小得能塞进去,这么厉害的武器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
贺问寻抖抖衣袖,道:“《兵器录》一书中有记载,不记得便回去翻翻书吧。大功告成,我们回去。”
唐危月点点头,与贺问寻并行出去,待一个转角视野死口处,一阵棕色的粉末扑鼻而来,唐危月一阵头晕目眩,待定睛一看时,旁边已没有贺问寻的身影。
那粉末扑来时,贺问寻以手抵挡,怀中抱着的剑已不见踪影。她眼神一凛,立马如离弦之箭一般跟上偷抢之人。
那人轻功极为了得,现在正是寅时,夜间最黑之时,从通道跑进丛林里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那人不要命地跑着,心里念叨着只要将此剑交到留守在小岛上的唐家公证人,那她就是此次比试大会的第一名,脚下步伐愈加迅疾。
蓦地,一条长状物由上到下,往此人面上狠狠地来这么一下,脚下不稳,往后狼狈不堪地滚了几圈。
她爬起身想要接着跑,随即三枚银针入体,身体一阵发麻,倒地,身上几处大穴被人一点,全身不得动弹,其手中抢的宝剑被人轻轻拿走。
火焰自黑夜中骤然而起。
贺问寻手举着火折子,移至那人的面前,语调慢慢道:“秦无名,憋了这么久总算是出手了。”
抢剑的此人叫秦无名,自第一天上岛起就暗自跟着贺问寻。
秦无名梗着脖子,硬声道:“只说谁拿到这宝剑,就是比试第一名,又没说怎么拿的,我这叫智取,懂不懂?如今你拿了剑,是你厉害,赶紧走。”
贺问寻盯着秦无名看了片刻,笑了下,语气森然:“你若是单纯想要宝剑,在我一连六日都无甚收获,就会主动放弃,另做他寻。但你不一样,自第一日就跟着我,就连睡的厢房也要恰巧和我选在同一层,同一个方位,这是为了方便监视我。这是其一。”
“其二,每每我房内有动静,你必定也起身,不好意思,我这人耳朵就是比较好,你房内的动静我听得一清二楚。”
“其三,岛上一入夜,就安静无比,你出门跟踪我的时候,那窗边风铃也是响了,说明你是偷听我和唐危月讲话,也是为图方便从她房里跳窗而出。”
“其四,根据规则,不论获取剑的方式,只要到公示人处抢先自证,便是第一。我来猜猜,你莫不是以为趁着药效发作,你便可仗着轻功好,遁入林中,便可争夺第一吧?”
贺问寻微微一顿,接着道:“但是,我不受那药影响,我的轻功也不在你之下。说吧,你到底是为了这剑,还是不想让我夺得第一?”
秦无名深感头皮发麻,喉咙咕咚吞下一口口水,嘴角被抵上了一个红色的药丸。
贺问寻目光幽然,语带威胁:“这药名叫绝息丸,食之断子绝孙,你不仅以后对男色提不起兴趣,也绝无再有使男子致孕的可能……我说,你也不想以后没有后代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药往秦无名嘴里推。
秦无名生怕这药真的喂嘴里,冷汗涔涔,高声大喊:“有人在上岛前的一晚,往我所住的客栈里投信,说让我紧盯着你,不让你获得第一,说事成之后给我一大笔钱。”
贺问寻语气冷峻:“还有呢,你最好不要有任何隐瞒。”
秦无名:“信上内容只是说不让你得第一,没说伤你性命。”
贺问寻歪了歪头,把药收回,却是拿出了另一个棕色的药丸,塞入秦无名的嘴中,又将其哑穴点上。她道:“你心术不正,为金钱所驱使,适当小惩。此药名为断骨丸,食之会在接下来的六个时辰承受断骨之痛,你便好好在这里自我反省。”
此时,唐危月终于匆匆赶来,一看贺问寻后头的那人倒在地上,脸红脖子粗,额角青筋暴起,脸上的五官痛苦地挤作一团,却又是张嘴阿巴阿巴说不出什么,当即明白贺问寻已经将此人教训过了。
唐危月啧啧两声,道:“你这么快就把人收拾了,手够快的啊。走吧,我们回去。”
贺问寻颔首。
出来的时候还在傍晚,回去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两人的衣衫上都带了点雾珠。
负责公证的唐氏女郎被人从被窝里拉起来时,一脸怒气正要发作,睁眼看到唐危月在眼前,火气立马消了下去,换上一副笑脸,“恭喜贺娘子夺得宝剑,拿下第一。只是沙船已经于昨日驶离,如今只有乌篷船可坐。”
相比于沙船,乌篷船就狭小许多,其船篷低矮,只能容纳一位乘船之人。
贺问寻将宝剑给她,下眼帘泛着青色,打了个哈欠:“无妨,那我直接睡在那乌篷船里。今日约莫什么时辰会出发?”
“约莫申时便会有船娘开船而走。”
唐危月与贺问寻告别分开。贺问寻由人引路,寻得一艘乌篷船,此船还停靠在岸边,由一粗绳拉着。
贺问寻是在船只摇摇晃晃中醒来的,也不知一觉醒来睡到了什么时辰。只听着耳边轰隆的雷声,和噼里啪啦的雨声,心中一紧。她起身掀开船帘,发现船娘着一身蓑衣,拿着一船桨,在暴风雨中艰难地划动着。
船娘回头对贺问寻道:“娘子莫要出来,雨太大了。”
小小的乌篷船颤颤巍巍,在这一浪接一浪中似有被吞没的危险。
蓦地,一个雷鸣闪电之下,一个巨浪拍来,船沉了。
……
轰隆一声,雷电划破天际,原本灰暗的室内被照得光亮,但又瞬间暗淡下去。
帷幔内,一道人影蓦地坐起。
裴玉清鬓角的碎发皆被冷汗打湿,胸闷得喘不过气,捏着被衾的手指隐隐发白。他双眼有些空洞地望着昏暗的室内,不知为何,一颗心感觉被揪起。
他在室内走了又走,最终思虑再三,将衣衫穿好,又给自己套了一身披风,顺着廊下,一路走到顾玲珑的房前。
三声敲门声响起。
顾玲珑将门打开,看见形单影只的裴玉清正立在外面,愣怔住了,“裴公子,夜深露重,何故在此?”瞥了一眼他已被雨打湿的披风下摆,她道:“外面雨大,裴公子快些进来。”
裴玉清却是摇摇头,依旧立在门外。风吹了过来,他将身上的披风拢了拢,叹了口气:“如今去小岛比试已有些日子,不知妻主归期在何时?”
第41章 重逢
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在苍穹如雷蛇一般一闪而过, 将裴玉清的身后照亮一瞬后又暗下去。
顾玲珑见他紧蹙眉间、一脸忧心忡忡,知他担心,安慰道:“我知道你和师妹她伉俪情深,所以忧思重重。但是裴公子, 现如今天色这么晚, 外面风雨交加, 再急也只能在房内等着。你且回房安息,待我明日探寻一番。”
裴玉清抚着胸口, 道:“但我不知为何胸闷异常,我心不安, 如何能休息?自从她不在我身旁,我食欲不振, 时常黯然神伤。”
顾玲珑道:“我师妹武功那么好,又有一身医术傍身, 出不了什么事。”
她略一停顿,反复咀嚼“胸闷”, “食欲不振”二词,心里默算了些日子, 当即撸起袖子,建议道:“你和她成婚已有些日子,现在又不思饮食, 依我看, 你这看似忧虑,实则怀孕。来,把手伸出来, 我给你探探,看看是不是喜脉。”
两片绯红飞上裴玉清的脸, 他眼睫颤动,轻咳几声以掩饰自己的羞涩,“我不是…我和她之间…应当是还没有这么快的。”
顾玲珑一脸严肃:“为什么没有,你们两个难道没有行过房事吗?不要忌讳忌医,进来,我给你看看。”
裴玉清还是被顾玲珑请了进去,坐在软榻上,右手搭于脉枕。
顾玲珑将一巾帕覆于裴郎手腕上,二指诊脉,其脉象平滑,沉稳有序,并无滑脉之象,原来真的只是思虑过重,不是怀孕。她尴尬地把手收回,眼神闪烁,“啊…这个,你确实不是喜脉,我这就给你熬一碗安神汤,饮用过后再回屋吧。”
裴玉清将手腕收于袖内,把原本内心的一点期许压下去,心道:这个孩子,来不来的,全在她。都怪她,既没有像答应好的那般早些回来,又害得他魂牵梦萦,坏女人。
裴郎喝完安神汤之后便回到了房内。他脱下外衣,爬上床榻,躺在贺问寻一直睡的里侧。她睡过的枕头上似还攀附着她的气息与味道。裴玉清将被子蒙过头,昏昏沉沉地再度睡过去。
等到裴玉清再醒来时,天已大亮,日光似流光,从帷幔处看,像是给地板铺上了一层金色锦帛,看样子已是过了午时。
裴玉清将窗打开,正巧看到顾玲珑与一袭红衫在树下交谈。他立马洗漱穿衣,收拾妥当后便向两人走去。
江凤缨神情很是激动,和顾玲珑急切地交谈着,看到由远及近的来者面容,给了顾玲珑一个“你来讲”的眼神,顿时住了嘴。
顾玲珑看着裴玉清,踌躇莫展,最后开口道:“裴公子,师妹她……嗯,事情是这样的……她回来搭乘的船只在江上遭遇大风浪,翻船了。”
裴玉清心沉到海底,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顾玲珑,但是眼眶内已有淡淡水意氤氲,带着眼角的泪痣都惨然几分。
江凤缨出来江湖不久,与男子打交道甚少,哪里见过裴玉清这种美人眼眶泛红的可怜之姿,一时有些不忍。想到她和贺问寻的交情,插嘴道:“吉人自有天相,上回掉悬崖没事,这回掉海里肯定也是没事的。”
想了想,江凤缨又道:“今早都能找到翻的船、船娘,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她了,这是个好事啊。你知道的,这人不见总比见到尸体要好得多,那船娘都好好的……哎呦!”
顾玲珑收回掐在江凤缨腰上的手,警告似地瞥了眼她,道:“刚刚有人传话,说师妹是本次大会第一,由唐家少主作保。你且放宽心,我们这就去寻,一定能找到师妹的。”
裴玉清觉得有片刀子一刀又一刀地在他喉咙处作威作福,胸腔涩然,艰难开口道:“那便有劳二位了。”
……
吉人自有天相的贺问寻被人捞起来了。
睁眼便看到的是陌生的,用金线绣制的牡丹花帐顶。
贺问寻眨了眨,残存记忆里的最后一刻,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在茫茫昏暗之中,恍若深渊巨口一般将她吞噬掉。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只着一身单衣,她的外衣、藏着青鸣纱的腰带、装着药草的香囊全都不见了。
贺问寻蹬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了。扭头一看,隔着帷幔,只看到几盏跳跃的烛火。原来此刻是夜间。
帐内的响动惊到了外面的人。
两双素手从帘帐的缝隙里伸了进来,将其撩开,挂在两边的银钩上,两位侍从跪立在床边两侧。
一个俊秀,着一身贵气的墨蓝华服男子从山水玉屏风处信步而来,周身是熟悉的兰草香,坐在榻沿,启唇轻声:“贺姐姐,自我把你打捞上来的第三日起,你如今是终于醒了。”
贺问寻瞳孔一张,脑袋宕机了。
“呃……七殿下?”
刘子玠轻轻嗯了一声,敛眸整理了自己的衣袖,眼里是促狭的笑意,“怎么?觉得是我很惊讶?难不成……你心里想的是其他人?”
贺问寻道:“我在想,我身上的香囊,原先的衣服都到哪里去了?”
刘子玠道:“自然是替你收着了。”随手一指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个侍从,吩咐道:“你去把她的东西,还有小厨房里温着的药也一并拿来。”
侍从起身道一声是,低头小碎步走出去,在去取衣衫等物的时候,迎面碰上一行人。廊下风灯摇曳,待看到为首者立马停下,侍从俯身行礼,“五殿下安好。”
刘子姮特意问道:“榻上躺着的那人醒了?”
侍从看着眼前的艳红锦绣裙摆,道:“是。”
刘子姮捏捏鼻梁,觉得脑袋有些疼。刘子玠不过是出门去江上游玩,竟也能把人捡回来,这到底是什么孽缘啊,送走,得赶紧送走,这事没任何商量。她微微往后侧身,淡淡嗯了一下。
跟在刘子姮的一女郎躬身上前,适时道:“殿下,您上次让奴特意留意的,我已经打听到了。这位女子下榻于梧桐别院,要不奴这就打马前去递个消息。”
刘子姮点点头,“这如今天色还不算太晚,你速去。”
当初人还没醒的时候,刘子姮就说要送回去,刘子玠却执意不肯,声称这是救命恩人,需得亲自照顾,当然,也仅仅局限于用巾帕给人擦脸罢了。如今人已苏醒,也到了该叫人将其接走的时候了。
待一行人行至房门口,守在门口的侍人纷纷都要屈膝弯腰行礼,恭敬地喊一声 “五殿下”时,刘子姮摆摆手,将食指抵在唇部,众人瞬间领会其意思,皆闭嘴低头。刘子姮独自一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掩在屏风后面,正好听到那一句:
——“你墓室里救了我一次,再添马场一次,总共两次。现如今水里我把你捞上来,算抵消一回。那么就余下一次,你觉得我该如何谢你好呢?”
贺问寻神色不变,装作好似没有看到刘子姮悄无声息,彷如做贼一般进来的身影,问:“那日已说过,七殿下不必如此。”
刘子玠凝视贺问寻如水墨一般的眉眼,心想,女郎如此好颜色,若不能长伴其身侧,会是一种遗憾吧?他本来自那日从球场回来遭皇姐训斥过后,决定封心锁爱,可没想到出去游个船也能碰上,如此一来,又将他内心深处那隐隐的蠢蠢欲动给勾了起来。
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把这几日的所思所想一并倒出来:“贺姐姐,我喜欢你,你娶我吧。”
刘子姮在屏风处听得那叫一个瞠目结舌,一口血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半上不下的。她知道她弟弟上头,没想到这么上头。
跪在床沿处的侍从已经将自己团成一团,状似缩头乌龟一只。
贺问寻脑袋再度宕机,呃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依着七殿下的意思是,你要嫁过来给我做小?” 最后两个字碍于刘子姮在,她特意说得极为小声。
薄怒瞬间攀上刘子玠的脸颊,他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推,贺问寻便跟个不倒翁似的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床上。
刘子玠两颊鼓起,呵斥道:“我本是大周高高在上的皇子,不论嫁给这世间的任何女子,皆是下嫁,你居然如此戏弄我。”
贺问寻又坐了起来,“那依七殿下的意思是?”
刘子玠脸上的红霞蔓延至耳尖,目若星河,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将你的夫郎休了,随我回都城。我父君的母家乃都城高门贺氏一族,你也姓贺,我到时便央求父君让你入贺府,谋个闲散职位,这样子我再求母皇……”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贺问寻已懂了是什么意思。她好半天才道:“七殿下,你思虑得好周全啊。”
床边的侍从已化身一只千年缩头乌龟活化石。
刘子姮的脸从红橙黄绿紫黑一路变过去,深感喉咙里的那口血真的已经压不下,不能再往下听了。正欲她要从屏风后现身,把刘子玠拉走时,床榻上的人再度开口——
贺问寻摇了摇头,并非直接拒绝刘子玠,而是以他的角度款款而谈:“七殿下,难不成你想嫁的是此般无甚道德的女子?”
“如果我为了所谓的皇权尊荣,奢华富贵,而抛弃对我不离不弃的夫郎,那不就成了一个背信弃义、寡情薄幸之人。”
论及“夫郎”二字,她有些动容,刹那失神地想,现如今她与裴郎已分离快半个月之久,不知他现下如何。
贺问寻将神识拉回,微微一笑,温声道:“这样的女子,七殿下你真的喜欢吗?”
刘子玠听得怔愣,咬唇,睁着圆溜的墨瞳。
她说的这一番很对,完全无法令他反驳,可是心里有那么一股浓浓的不甘心、不情愿从心底里升起。
如果……她们没有成婚,就好了。
如果……再早点遇见她,就好了。
刘子玠苦涩道:“你对你的这位夫郎倒是专情得很。”
刘子姮从屏风后而出,两指一动,两个在外的侍从领命而入,扶着一脸黯然神伤的刘子玠出去了。刘子姮看着贺问寻,神色复杂,沉声道:“你且先将衣衫穿好,本殿下有话要说。”
正巧,贺问寻的衣物、香囊、药已送到。
贺问寻将药饮下,穿好衣衫,将香囊挂于腰间,绕过屏风后,直接坐于刘子姮对面。
刘子姮喝茶的手微微一顿,也并不是很介意贺问寻这种不问就坐的随性之举。她清了清嗓子,道:“论起这人情,我本不想理会,但反复思量后,我七弟的这份情意便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承担吧,这样你两之间也互不相欠。你想要什么?”
贺问寻面对着刘子姮那副 “你要多少银两才能离开我弟弟” 的神情,敛眸沉思片刻。如今药草已收集得差不多,既然刘子姮愿给这个机会,于是她直接道:“听闻皇宫内收藏珍贵药草无数,我对这些甚是热衷。我想要戚百草三株。”
刘子姮一使眼色,笔墨纸砚立即被摆于案上,“你将草药名字、性状写于纸上,我令人快马加鞭取之。”
与此同时,那前来报信的女郎驾着马车一路疾驰抵达梧桐别院,正巧遇到刚从外边回来的顾玲珑。
顾玲珑一连几日,奔波于寻人,疲惫不堪,现下见到报信的人,倦意一扫而光。
两人一道走入院内。
报信女郎雷厉风行,将贺问寻被捞起的具体日子、时辰以及现如今人在何处等情况,三言两语便讲述得清清楚楚。女郎拱手道:“娘子,我奉我家殿下之名,指名要她的夫郎前去接人,请问该公子在何处?”
两人停在一漆黑的房前。
顾玲珑本想带着裴玉清一起去接人,看房内状况,觉得裴郎怕是已入睡,便道:“看来裴公子已入睡。有劳七殿下救我师妹了,我这就随你去接她。”
自贺问寻下落不明以来,裴玉清日渐消瘦,夜间根本无法入眠。
此刻房内昏暗,只是他熄了蜡烛,将窗户打开,一动不动地靠着窗边赏月寄托情思罢了。听得外面的言论说是已知晓贺问寻的踪迹,还是七殿下救的,裴郎身随意动,短短距离以轻功跃之房门,将其打开。
两位转身欲走的女郎听见后头门开的声响,只见一道清冷卓然的身影立在那儿,道:“我随你们一起去接她。”
再说回贺问寻这边。
贺问寻将纸交于刘子姮后,又诚恳道:“我如今已耽搁太久,家里人怕是甚为担忧,还请五殿下借我一匹马。”
刘子姮心说,我本喊了你夫郎来,也罢,你两刚好能在道路上遇到。她道:“你连救我弟弟两次,何须谈借,送你一匹又如何?”
贺问寻从醒来,也只是喝了一碗药,虽饥肠辘辘,但跟回家的心一比,还是落了下风。
她骑马驰骋于道上,茫茫夜色里,只有零星几个高悬于苍穹里。夜里有些冷,她骑得很快,凛冽的风带起她的秀发,她的衣袂翻飞,眸子却熠熠生辉。
前方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
莫名地,她停了下来,驻足而望着越来越近的马车。
似心有灵犀一般,一只骨节分明的玉手将车帘挑开,那人探出头,抬眸看来。四目相触那一瞬,两颗紧张的、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如今是夜里,月光稀疏,哪里看得清对方的面容是如何。
裴玉清眸光闪闪,静静凝视着她坐于马背上的身影。
报信女郎只听见车内传来清寒的一声“麻烦停车”,又感觉到身边一阵冷风带过——原来是坐在马车内的那位公子直接动用轻功,如小猫一般,轻柔、翩然地跃了过去。
风将他身上的披风轻轻扬起。
他带着迫切,不假思索地扑到了她的怀里。
温香软玉抱于怀中。贺问寻手拿缰绳,从后拥住他,将下颔抵在他的肩上,轻轻叹了一声,口中温热的气息落在裴郎的耳畔。
她轻声道:“半个月不见,甚是想念。你呢?”
裴玉清扭头回看她,似是有万千星辰落于他明亮的眸中:“听闻你遇水难,我心忧如焚。现如今见你归来,我喜不自胜。”他伸手欲解开对襟系带,“你冷吗?我给你穿。”
贺问寻按住他的手,“有你在我怀中,我就不冷了。我们一道回去吧。”她双腿向内一夹,马又开始在道上奔驰起来,“师姐呢?”
“顾娘子说有我接你,她便放心许多,直接休息了。”
裴玉清微微向后倚靠,聆听着她的心跳声,那一声声沉稳的律动,携着无尽的温暖,将他周身的冷意驱散了许多。
两人进入房内,贺问寻将香囊放到裴玉清手中:“这是我在岛上寻的药,你且收好。”
裴玉清依言收好后,敛眸替贺问寻解开腰带,絮絮道:“自从你不见踪影,那些参与比试的人纷纷提议要将你从魁首的名单中划去,好在有你的那两位朋友替你发声。”
贺问寻道:“比试我倒不担心,我比较担心你。”她的手掌贴住他清瘦的腰身,“好像比之前瘦了些。”
裴玉清看着她,幽幽道:“我倒是明白了什么叫茶不思饭不想,你呢?在七殿下的院中呆着可好?他那么……看重你,想必一定是贴身照顾的你吧?”
贺问寻心说,你要是知晓刘子玠和我说的那番原话,估计你得气到你今晚觉都睡不着。
贺问寻道:“哪有,我刚醒就来见你,什么贴身不贴身,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此时,肠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道:“好裴郎,我可是饿着肚子回来的,快些做好吃的给我。”
待两人一道吃完宵夜,沐浴更衣洗漱后,已至后半夜。
贺问寻多日未归,如今好不容易躺在温暖的被衾之中,即便刚刚醒来不久,却也不碍她沾枕即睡。
裴玉清一并躺了下来,伸出手指细细描绘她的眉眼,微叹一口,于她额间轻吻一口,阖上眼眸入睡。多日的失眠在此刻终于得以根治。
第42章 新家
一场以是否撤销贺问寻魁首的争论激烈地正在演武台处上演。
台上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太师椅, 裴似锦坐于此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台下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吵。
只听有人叫嚷:“我看这贺问寻人不见,十有八九是沉到江底里了。只能说天妒英才,有实力但差点运气, 这魁首她也不必当了。”
“我说。”一道声音从头顶处悠悠传来。
众人抬头看向那抹倚靠在凭栏上的慵懒身影, 听唐危月道:“这人要是真溺死, 尸体经水泡过后会成浮肿样,飘荡在江上。这尸体都没见到, 秦无名,你到底在急什么?就算她非此次魁首, 也轮不到你啊,你这个可悲的跳梁小丑。”
秦无名硬声回道:“即便此荣耀没我之分, 可这都好几日了,那人影都不见一个。让一个失踪之人占着那位置, 有何意义?哼,我看呐——” 她故意拉长语调, 接着道:“她要是没死,早就该现身来认领了。”
见有人点头附和她, 秦无名直接跃上演武台,朝裴似锦一拱手:“裴盟主,这儿也有好多英武女郎, 武功轻功都尚可, 不如再加比一场,再选出来一个。”
裴似锦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不作答, 底下的某几个听了倒是高声认同,武林中人并没有那些什么虚头巴脑招式, 纷纷你一句,我一句,皆表示直接再比武一场即可。
“裴盟主,再比一场吧!”
“是啊,那贺问寻定是在江上飘到哪个犄角旮旯了。我们直接再武试一场定第一!”
秦无名得意一笑,心中暗喜,见众人情绪被她牵着走,一拍胸脯道:“我虽叫无名,但一直有一颗想要在江湖扬名的心,不如就让我打头阵……啊……”
一颗棕色的药丸从不知名的方向倏地飞入她的口中。
一柄掠火长枪直直地擦过她的大腿衣衫处,拉开一个口子,带出一道血痕。
一股熟悉的断骨之疼又从她的脚指头往上蔓延,瞬间席卷而来。
秦无名直接跪在台上,额头顶地,冷汗迅速浸湿了她的脊背,疼得她牙齿不住地打颤,咯咯咯的声响从牙后跟处传出。
没一会,秦无名逐渐撑不住,疼得开始打滚,她又咬紧牙关不愿意发出任何一丝丢人的声音。整个人团成一团,咕咚一声滚下了台。
见此景,台下的人也不吵了,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楚地听得到。
“我倒是觉得……”
一道清丽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众人纷纷从中间避开,给两人让出一道来。裴似锦一脸冷漠地掀起眼皮,看向走来的两人。
“不如我先帮你回忆一下那日在岛上,你是如何被我在地上狠狠摩擦的,或许这样会更好些。”
听到这话,秦无名在台下疼得更厉害了。
众人纷纷将注意力集中于讲话的这人身上。此人束一高高马尾,脸色红润,脊背如竹一般挺拔笔直,三尺宽的腰带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其矫健腰身,哪里有一副脸色苍白、身材浮肿的溺水样。
贺问寻直接往台上一跃,将台上的掠火长枪抛给江凤缨,稳当当地立在裴似锦身旁,环视一周后,朗朗道:“真是抱歉诸位娘子在此处辛苦等我了,”她一转身,朝裴似锦拱手道:“听闻魁首的奖品是稀世药材白花蛇舌草,以及裴盟主亲笔荐信一封。现在众人在场,不知何时兑现?”
话还没说完,贺问寻已经把手伸出去了,明晃晃地一副迫不及待之态。
裴似锦盯着贺问寻的脸看了片刻,贺问寻正气凛然地直视回去。
仿佛有那么一刻凝固了。
在台下看着的众人暗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那股不同寻常的、微妙的暗流。在楼上靠着的唐危月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裴似锦面容冷峻,语调颇为阴寒:“你这个后生的运气如此好,不知你入了天青阁之后,才华是否也能如此,为江湖出一份力?”
贺问寻道:“我自是会为江湖扫除阴霾,裴盟主安心即可。”
裴似锦一摆手,一人则立马从比武台的角落处站出来,将手中的盒子递给贺问寻,当贺问寻接过后,裴似锦一言不发地下台离去。
既然奖品已递,自是没什么看头了,众人纷纷离去。
唐危月从楼上直接往下跃,抚摸着下巴,道:“你和这位裴盟主之间好像有什么……”
贺问寻打了个颤,单手搓着肩膀,不住地道:“好可怕啊,我刚刚被一条毒蛇一直盯着,真的好害怕被咬。”
唐危月道:“……人堂堂一个武林盟主,是大前辈,还不至于被你说成是一条……”她停了停,回味刚刚两人之间的对峙,点点头,“你说得对,还真有那么几分像毒蛇。所以你和这个裴盟主……”
江凤缨把唐危月挤开,道:“恭喜恭喜,何时一道启程去金玉城,我这会回去可是有伴了。”
贺问寻道:“明早启程。裴郎已收拾妥当。今早我师姐已出发去长生观,说起来倒是凑巧,那长生观就在金玉城城郊。”
连续两次问八卦都被直接打断的唐危月无语问苍天,看着贺问寻一脸事不关己的样,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她哼了一声,“只有无聊的人才会扎堆去天青阁,我回我的唐家去。”
江凤缨回嘴:“没人在意你,赶紧走。”
……
金玉城。
未时,马车缓缓停下。
一只素手撩开车帘,贺问寻从里探出头,瞥了三眼头顶上那块匾额。
典雅的匾额上,是用楷书写下的三个大字——天青阁。
江凤缨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道:“进去吗?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她晃晃腰上的天青阁令牌,眼里写着“快点答应我”。
贺问寻却是摇摇头:“我倒是想休整一下,明日你再带我好好逛一逛。”
待江凤缨进去后,贺问寻放下车帘,扣扣车壁,沉声吩咐驾车的车娘继续前行。
金玉城内道路平坦,车水马龙,摩肩擦踵,街道干净,两旁皆有小贩叫卖,一派富庶之意。
连着几日的奔波让裴玉清脸上的神色有些困倦。他懒懒地靠在贺问寻的身上,贴着她的耳畔,温声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贺问寻低头,用手指卷曲着裴玉清胸前的秀发,直言道:“去觅宅铺,我打算买个宅子。”语调很平常,说出来的话里头意思却很多。
裴玉清身上那抹困意骤然而散。他抬起头,直直盯着贺问寻的眼,她的眼睛就好像清澈见底的小潭,真挚又含着几分真诚之意,问:“怎么突然要买宅子?”
贺问寻道:“总听人说,要有个安身立命之所。我现在夫郎有了,如今又打算在此长住,倒不如买个宅子,做我们两个的新家。”
裴玉清的心弦被“新家”两个字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这时,马车已缓缓在觅宅铺处停下。
贺问寻先下马车,转身又扶着裴玉清下来,两人一道手牵手进入里面。
觅宅铺是用于租赁、购置宅院的地方,而在买主与卖主之间牵线搭桥、促成交易的人称之为中人。
一位中人见走进来的两人,特地迎上去,恭敬问:“不知二位是买宅子,还是租宅子?”
贺问寻点明道:“买宅子,最好是大些的。”
“好的,”中人递过来几张纸,纸上是画着的宅院布局图,“娘子,这些宅院最小的是二进院落,不知可有喜欢的?”
贺问寻直接将纸递给裴玉清,道:“我想,虽说师傅的医庐在姑苏,那处自可保留,由白芨管着。倘若可行,倒不如在此处再开间医庐,把有意前来的医童接过来。”
裴玉清在这几张纸反复、仔细地审视过后,从中拿出一张标着三进院落的纸,道:“那便定这套。从纸上看,此宅院错落有致,屋舍甚多。”
中人瞥一眼裴玉清手中的纸张,道:“公子好眼光,这处宅院的上一位主人为图省事搬迁到都城,家具并未带走,且由于人太多,所以也留了几个奴仆在这宅子中。不如您一道将其买下,倒也不贵,也就多个十几两银子。”
贺问寻听得一愣,头一次听到原来买宅子还有顺带买仆人一事,旋即一想,三进院子,确实得要有人定时打理、清扫院子,负责膳食。
见生意来了,中人二话不说,带着贺问寻、裴玉清两人前往东城落花胡同处的一套宅子处。
此宅子为标准的三进院落四合院式,其为木结构,附有砖墙。入宅门,前院宽敞整洁,地面以青石铺就,再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中院,正对的是厅堂,其两侧则是厢房。顺着廊下徐行,至主院落,一方清澈池水跃入眼帘,碧波荡漾,可见底石。一座石桥横跨于小池上。
雕梁画栋,楼台亭阁,诗情画意。所到之处,皆有绿植点缀。
中人所说的奴仆,实则五位。其一负责看门之职;另有一位乃是厨娘,且带着她的夫郎。此外,还有两个不过十二三岁的青葱少年,是厨娘的孩子。
贺问寻看了看这几位奴仆的面相,女子良善温和,男子清秀质朴,转过头对裴玉清道:“可中意这个地方?”
裴玉清点点头,又带着几丝怜惜之意扫过地上跪着的清瘦少年,道:“奴仆也一道买下来吧,若是不收,便会给人牙子。你知道的,男子命运多舛,若是被卖,就不知道会到何处了。”
裴郎的一席话,倒是勾起了贺问寻第一天与他相见的回忆。她微微有些愣神,本应当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命运,现如今人却立在她身边,与她商讨家事。缘,妙不可言。
贺问寻点头,带着中人去官衙立了文书,留裴玉清在院中打理。
待贺问寻回来时,裴玉清正指挥着众人打理院中,其语调温和,不带任何苛责之意,语间条理清晰,指挥得当……没想到刚出去一会,裴郎管理家中事务就上手如此快。
贺问寻就这样静静地立在一旁,目光如水,看了很久,久到少年将窗子擦拭干净,又开始忙于打扫院中落叶时,裴玉清才恍然发觉她的存在。
裴玉清朝贺问寻走过去,道:“你来了怎么一声不响,倒叫我……”语调一顿,目光落在她手中递过来的房契上,喉结微微一动,“看样子妻主是要完全将家中事务交给我打理了。”
在大周,虽说男子掌内帷之事,然而像房契这种至关重要的文书,通常仍是家主自行收着的。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意义隐晦而深沉。
“新家” 这个词,突然从一个含糊、抽象的概念变得具体而明晰。
他本来以为他是没有家的。
裴玉清低头看着房契上的字,官府盖下的印,睫毛翕动,遮住了眸内的情绪。
在寒冷的冬季,他被自小养大的裴家抛弃,阴差阳错被她收留,后又结成连理,在这个稍微带了点凉意的初秋里,他重新有了一个新的家。
裴玉清拿着纸张的手指无意识弯曲,将房契的一个角给弄皱了。他原本一直澄明的大脑有些晕,只是下意识地跟着她走,思绪飘得很远,手却已经乖巧地把房契收到怀中。
贺问寻带着裴玉清穿过月洞门,指了一处地,“倒不如这里空出来种一片红梅林,红梅傲雪凌霜,风姿绰约,最是衬你。”
裴郎看看她指的地方,又把目光停留在她温柔的脸庞,又看看她一张一合的唇。她在说什么啊…什么红梅…什么衬他。
贺问寻继而指了指矗立于池水上的小亭,“这儿我倒是想挂上一片纱帘,到时品茶赏景……”
思绪渐渐回笼,视线聚焦于她的唇上。不管了,什么纱帘不纱帘,他现在只想……
裴玉清猛地揽抱住贺问寻的腰身,双手紧紧地抓着她后腰的衣衫,贴着她,“这些事先放一放,既然是我们的家,往后有的时间可以明说。只是现在,好妻主,我有些听不进去了,你快帮帮我。”
贺问寻艰难地从庭院布局跳到裴郎口中的帮帮他。裴郎眸中带了点雾气,那雾气如同朦胧的薄纱,带出了点勾引的滋味,再搭配他口中的帮帮他……贺问寻不由开口道:“在这里?用手吗?……你什么时候这么放浪形骸了?”
裴玉清摇摇头,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什么啊……谁让你突然说这是我们的新家,我着实有些接受不住。你快些亲亲我,安抚安抚我这颗慌乱的心。”
……裴郎说情话的能力当真是与日俱增、日趋渐长啊。
贺问寻从善如流地一手贴住裴玉清纤细的后颈,一手捧着他的脸颊,她的唇从他的耳畔缓慢地厮磨到他的唇,游鱼出水,纠缠着另一方池子的游鱼。
津液交换,人如春水,吻慢慢向下。
裴玉清紧闭双眼,享受着亲近带来的愉悦感。
贺问寻把他的衣领微微扯松,露出其如玉一般美好的白皙锁骨。她低头咬了一口,再听到呜咽的一声,她又在那处反复舔舐,好一会才离开。
看着锁骨那小处的殷红,贺问寻微微叹一口气,替他整理好衣襟,喃喃道:“毕竟还是在外边,我的定力也不是这么弱。总不能在自家院子里做对野鸳鸯吧?”
裴玉清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贺问寻,有些不满就这么停下,当即张嘴去咬她的下唇。在牙齿与唇瓣相触的那刻,背后响起了——
“家主,我娘亲想问今晚你和主君要吃……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少年那充满惊慌失措的声音,混合着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宛如一声惊雷,惊得裴玉清耳根滴血。
裴玉清心如擂鼓,浑身僵硬,就好像个木头人,僵滞转身一看,刚刚那问话的少年双手捂着眼睛又重新跑了回来,细声道:“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还请主君不要责罚。”说着说着,带着点啜泣声,少年跪在地上,手还死死地扒在脸上。
贺问寻把脸撇到一边,肩膀一抖一抖。
裴玉清深吸一口气,竭尽全身力气把脸上的表情绷住,声音微哑道:“不要辛辣的即可,再添一道清淡鲈鱼汤。此事……不得外传,你起来吧。”
“是。”少年捂着脸跑走了。
裴玉清羞赧不堪,将头死死地埋在她颈部,恨声道:“都怪你,这下可如何是好。”越说,声音越小。其实也不能怪她,分明是他自己欲求不满……一想到是自己欲求不满,他更加不想抬头了。
贺问寻不笑了,与裴玉清十指相扣,穿过石桥,往主房走去,道:“饮食君卿,人之大欲存焉。这种事情难自抑,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今夜还做吗?”
“……做。”
斗转星移,日头初升,照亮了撰写着天青阁三个大字的匾额。
掌使神色匆匆,从门内急切走出,停在一个紫衫女子身前,问:“可是贺问寻?”
贺问寻拱手:“正是在下。”她从怀中拿出裴似锦写的推荐信,轻轻抖了抖,“温阁主可在里头?”
掌使微微颔首:“温阁主正在议事厅等候,阁下随我来。”
第43章 谋事
掌使一路领人, 走在鹅卵石铺的石子路上。
一路上会时不时遇见一些穿着天青色衣衫的侍从。
两人走过石子路,拐过一个弯沿着廊下走,不期遇到一个熟人。
谢离愁就微微倚靠在柱子那儿,一手托在胸前, 那只黑蛇盘在他的那只手上蜿蜒爬行, 另一只手灵巧而又轻柔地抚着蛇的脑袋, 眼望着廊外的风景。
全天青阁的人都知道这位谢公子与众不同,冷面冷心, 不通人情世故,尤其是他养的毒蛇不似寻常物, 平常见了都会特地避开。
领路的掌使脸色一变,低声道:“这是天青阁的谢公子, 掌医理之事。只是他怀中的蛇颇为狠厉,娘子你靠过来一些, 莫被其咬到。”
贺问寻飘回一句“哦,这样啊”, 并没有往里挪。
随着两人逐步靠近,即将擦肩而过之际, 掌使刚道了一句 “谢公子安好”,那只黑蛇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直起身子,窜过去, 张嘴咬了贺问寻一口, 但也没有立马离去,张着血盆大口,似咬非咬, 仿佛含着她的手腕。
引路的掌使一脸的血色褪了个干净,一边以“你完蛋了你被这蛇咬了”, 一边又强装镇定:“没事的没事的,不过是被这蛇咬了而已……”
……没事才怪呢。这蛇剧毒无比,她就没见过有谁能在这蛇的毒噬中活下来的。
贺问寻甩甩手腕,这蛇还是牢牢地扒在她手臂上。
掌使一脸惊恐、万分不理解地看着贺问寻的动作。一般正常人被蛇咬不是应该脸色大变,甚至是一声惊叫出声吗?她为什么正常得像个没事人样啊。
谢离愁好似才刚刚注意到情景,转过脸来,一脸淡漠,敛袖道:“咬了就咬了,我看这新来的脸色红润,身强力壮,不像一时半会就毒发死的,我那儿有药,先随我去药房就死不了。”
掌使小心翼翼:“这位贺娘子是此次天盛大会魁首,正要带领去见温阁主。谢公子,若不是你这蛇横出事端……”
谢离愁打断,语气凛冽:“我只不过是站在这儿赏景,这蛇要咬我有何办法?它不懂事,你们就不知道懂事地往里面避开吗?这蛇毒性极强,你要是再啰里啰嗦下去,耽误我救人,你待会可是只能领着个死人了。”
掌使只得自认倒霉,一边用袖子擦着额边的冷汗,一边用眼神偷瞄贺问寻。
贺问寻捕捉到她的眼神,“我觉得我的命比见阁主要重要些,你觉得呢?”
掌使道:“自然是医治要紧……”
谢离愁道:“我刚刚看见有朝廷的人也去了议事厅,现在不见也没什么。等医好了,我再亲自送她去,你满意了吗?”
掌使满脸汗颜:“满意满意,谢公子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那就有劳谢公子了。”
待掌使离去,谢离愁手一伸,那小蛇顺着溜进了他的袖子里,只留条小尾巴在宽大的袖子外边一摆一摆。
贺问寻的手腕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被咬的两个血红印子。她奇道:“你这蛇好聪明,张嘴却未真的咬下,我还以为我又要被咬了。”
谢离愁道:“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两人一同穿过一条窄窄的路,来到一个僻静院落前,只见摆着许多木架子,木架子上又搭着簸箕,里头装的都是晒干的药材,有几个年纪轻轻的侍童在摆弄着。
房门缓缓打开,入目之处,三四个书架上堆满了以纸装裱成册之书,亦或是用竹简制成的书籍。一个竹屏将房间隔开,另一侧则是常见的有着许多小格子的药柜。
两人绕过屏风,一道坐下。
谢离愁抬腕,提起茶壶只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岛上的药可找到了?”
贺问寻摘下腰间的香囊,一丢,香囊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谢离愁伸手稳当当地接住。
贺问寻拿起茶杯,小抿一口,“我还在想怎么给你,你倒是自己过来了。不过你刚刚那样,不怕有人告状吗?在你手下被蛇咬过的人真的有人活下来过吗?”
谢离愁打开香囊,将婆娑花倒在小案上,一朵又一朵放在掌心中仔细检查:“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你不就是其中一个。找你过来,自然是有要事,预计还有七日就是冥魄节了,按照惯例,温明诲、裴似锦都会去长生观进行为期十日的诵经、祈福。”
冥魄节是大周的一个节日,人们会以祈祷、诵经等来缅怀逝者、追思先人。
贺问寻微微一愣:“诵经、祈福?她们这是为谁?”
谢离愁:“上一任万渊盟的盟主温铁心。温盟主对温明诲有抚养之恩,对裴似锦有救命之恩,两位又曾为万渊盟的左右护法。”
贺问寻语调平静,口吻带有嘲讽之意:“一个囚禁其子,一个助纣为虐,不知这两个人是如何舔着一张脸去的,到底是何居心。”
谢离愁颔首,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诸多事宜,宜早不宜迟,我以为冥魄节恰是一个良机。”
贺问寻与他对视一眼,开口:“我料想,冥魄节之时,人来人往,可借助障眼法。你是打算在这个时候引开温明诲,从而施行去蛊之事吧。”
谢离愁皱眉:“去蛊并非须臾,需至少一个半时辰,行针时需得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之人为其护体,这个人自然是你。只是,要寻谁来假扮温哥哥,又有谁来引开温明诲?”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
便是找一个人引开温明诲,再找一个人假扮成温明珠,营造出他一直在道观中打坐祈福的假象。
贺问寻垂首,手指止不住地在小案上慢慢敲打。她缓慢道:“裴郎精通易容术。到时候由他于道观中假扮父亲祈福即可。有裴郎在,我很放心。”
时间、地点都有了,只是到底要找谁来引开温明诲?
这个人选很关键。其一,得在江湖上有一定威望,能够和温明诲说得上话;其二,能保证绝对不会走漏这件事的风声;其三,此人要么是从这件事获益,要么是心甘情愿为其倾力相助。
贺问寻、谢离愁两人所坐的软榻正位于窗下。
如今窗户大开,贺问寻一扭头,从此处看去,居然能看到一只洁白如雪的鹤静静地伫立在湖边。那鹤煽动翅膀,仰脖吐息,那气息在日光下犹如淡淡白雾。
贺问寻支起下颔,凝神敛思,灵光一闪,一个放荡不羁的醉酒身影浮现于眼前。她勾起嘴角,“这个人选,我现在已有想法,你放心,我到时候请她过来相助。”
谢离愁:“是谁?”
贺问寻手指沾水,在小案上写了个“鹤”字。她微微垂眸,语气中带着一丝肯定:“这位前辈与父亲颇有些渊源,想必她应该很愿意帮助我们。”
谢离愁认清案上的字,细细思索,道:“她与温哥哥之间有什么故事?此人我接触也不多,只知其做事无利不起早,你真的能保证她是绝佳人选吗?”
贺问寻若有所思道:“大概也就是,多年前,这位前辈欠了父亲一个人情吧。我看看是否能把她请来。”
两人又针对假扮之事稍作讨论,又确定好裴玉清潜入天青阁一事。当贺问寻起身准备离开之际,她又顺手拿走了一条绷带,随后在手腕上熟练地缠绕起来,并打了个结,佯装已对伤口做过处理。
待贺问寻找到议事厅时,里头正在议论纷纷。
贺问寻坐到一席红衫旁,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江凤缨一看是贺问寻,两眼放光,手一伸直接握住她的肩膀,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看到围在温阁主前面的那几个人没?”她手指点点,“那是官府来的人,说是有那么一群盗贼猖狂至极,但是缺点人手,在问我们借呢。”说完,她又多看了几眼贺问寻。
贺问寻读懂她眼睛里闪着的“跃跃欲试”,以及“我要去,好希望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去”的光,立即附和道:“你是不是很想去,我也很想去,一起吗?”
江凤缨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围着的人散开,露出温明诲的面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着一身青衫,坐于书案后,抬眸,缓缓地扫视坐在下面的每一位,到贺问寻时微微有些凝滞,旋即收回目光。
温明诲语调温和:“想必各位知道,现有一群盗贼为非作歹,此中也有些江湖中人,不知有谁意欲前往?”
江凤缨正义凌然地站起来,“此等恶贼横行,我等江湖女郎岂能坐视不管?温阁主,此事我自当挺身而出。”
贺问寻适时站起来,“此事吾辈义不容辞,我也愿与凤缨一同前往。”
官府中一人站起,拱手道:“多谢两位女郎。温阁主,我观两位女郎身强力壮,极为适合参与此次的剿贼行动。不如两位明日便随我们出发?”
温明诲没有立马同意,而是将目光移到贺问寻衣袖上的手腕处,“刚刚给你引路的掌使说,你手腕被阁里蛊医所饲养的毒蛇咬了一口,可是已经处理妥当?”
贺问寻道:“多谢阁主关心,已无大碍。”她拿出怀中的信笺,提步向前,双手将其递过去,“这是裴盟主的推荐信。如此,晚辈也终于是入了天青阁的门了。”
温明诲伸手接住,与贺问寻那平静的目光交织片刻,眼中仍含着温和的笑意,道:“入天青阁只是为了在江湖上伸张正义?难道就没有其他所求吗?”
贺问寻面色不变:“别无所求。”
温明诲拿起书案上放置已久的腰牌,放置在贺问寻手中,“如此那是最好不过了。”
语罢,温明诲站起身,朝官府的人道:“那就这两位随官府的人前往剿匪吧,还望两位不辱使命。”
待此处议事了结,江凤缨尽地主之谊,带着贺问寻从演武场开始,将天青阁探了个遍,又一同约定好明日在城郊集合。
……
夜间。
裴玉清正亲自为贺问寻处理行囊,一阵的敲门声传来,有人在门外喊了一声:“主君。”
他将门打开,奴仆将手中的包裹恭敬地递上给他,道:“主君,刚刚有人往宅子的后门放了一个包裹。家主今日吩咐过,说有包裹便交给您。”
裴玉清接过之后,将门关上,拆开里头发现是一套天青色的特制衣衫,还有一张字条,上写着“巳时一刻”。
贺问寻从一旁靠过去,将字条卷起,凑近烛火将其点燃,落在地上成了一团灰烬。她道:“看来是要你明日伪装成天青阁的侍从进入了。明日记得易容进去,万事小心。”
裴玉清颔首:“剿匪时刀剑无眼,你也要小心。”
贺问寻将手放在裴玉清的手背上,略微按了按他的掌心,“见到父亲时,记得替我问好。”
翌日上午。
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落花胡同处,一处三进院的后门处。
裴玉清着一身天青色衣衫,提着个小木箱,抬步上了那辆马车,他敛敛衣袖,端正地坐在榻上。
谢离愁已坐在马车内等候多时。他的目光在裴玉清的脸上游离良久,道:“不知道你用了什么东西,在你脸上竟真的瞧不出半点原本的模样。”
裴玉清手指轻抚脸颊,“蒙谢公子夸奖,一点雕虫小技而已。”
马车在天青阁处停下,两人一道下了马车,进入大门,裴玉清跟在谢离愁身后,神色恭顺。一路上,那些见到他们二人的人,皆下意识地认为是谢离愁带着某位侍从,丝毫没有起疑心。
两人走了许久,多是一些偏僻的、罕有人走过的小道,穿过一道廊桥,却是模样大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清丽景观。
翠竹凉亭,假山石点缀,雅致院子,一派闲适。隐隐有琴声从院内而出。
院门只有两个侍从守着,见谢离愁来,都低头行礼。
谢离愁微微颔首,像往常一样走入室内。裴玉清将打量的目光收回,神色自若,一道跟了进去。
两人走进室内后,谢离愁将门关上,却不上前,只是停留在原地,道:“你一人进去便可,我就在此处。”
裴玉清点头,转身只能看到半拉竹帘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一架琴上轻轻拨弄。
琴声悠悠,似溪水潺潺,携带着一种空灵澄澈的气息。
裴玉清将竹帘撩起,终于见到了那个曾经只在人口中听到过的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那人静静坐在琴案之后,身着一袭素色长袍,长发如墨随意地散落在肩头,眉眼清冷如霜,就好似开在终年不化的雪山上的一朵冰莲。
一曲终了,指尖在弦上停住,温明珠抬眸,与来者四目相对。
温明珠只是略看几眼,便直言道:“既然已经见面,就不必如此遮掩其面目了。你的面容虽普通,但双眸澄澈如星,身姿俊秀,两者并不相符。”
裴玉清将脸上的面具摘下,行礼道:“女婿裴玉清见过父亲。”
第44章 谈心
在听到“女婿”二字, 温明珠呼吸微顿,在这一刻,他才重新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年轻儿郎。
此人即使着一身朴素的天青色袍子,也掩盖不了身上那股钟灵毓秀的气息。身形鹤骨松姿, 提着木箱的手指修长且有力, 看样子不似那种只会在内帷中绣花、娇怯羸弱的男子。
温明珠缓缓而道:“离愁那孩子早已同我说, 今日会来一个小郎君,我没想到会是你。”他站起身, “你姓裴是吗?”
裴玉清提着木箱的手指一紧,清瘦的手背上的青筋突显, 低声道:“是。”
温明珠朝裴玉清走去,“玉清玉清, 玉之温润,清之澄澈, 是个好名字。”
两人的距离近一尺之差,温明珠冷不丁地抓住裴玉清的右手手腕, 力道不轻不重的按了下,“你的腕处蕴含劲道”, 他的手指再慢慢摩挲过裴玉清的指腹,“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指尖处有一层薄茧,这是长年累月习剑之人才会有的。”
“你又姓裴……所以, 你是裴似锦的儿子?”
语气淡淡, 但让裴玉清的心弦紧绷起来。
裴玉清抬眸,他的手掌心却沁出些冷汗,他隐隐有些担心温明珠是否介意他来自裴家。他再一次低声道:“是。”
温明珠淡然一笑, 换另一只手拉住裴玉清的手腕,朝软榻走去, 轻声道:“见了你才知何为秋水为神玉为骨,裴家真的是出了个好郎君。有你这般的男子陪在她身边,我也就放心许多了。”
紧绷的那根弦松了。裴玉清温顺地被温明珠拉着一同坐下来,内心的紧张顿时卸去了一大半。
裴玉清将木箱放到身后一旁,双手恭顺地叠放在大腿上,道:“若无妻主当日的援手之德,便不会有今日的玉清。其实,能陪伴在她身侧,实乃我之万幸。”
“原来你们之间还有一段故事,说来我听听。”
温明珠挽起袖子,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裴玉清身侧。茶香、雾气蔓延在两人之间。
这其实也是温明珠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在旁敲侧击。没有从小陪伴在孩子身边,始终是为人父亲的一种遗憾,也只能暂时地从旁人口中探寻一二。
裴玉清的眸光逡巡在温明珠的眉眼处,千年雪山上的雪莲在此刻染上了柔光,不复初见时的清冷疏离。他以一种寒暄的方式,讲了两人如何在姑苏医庐相识,外出游历,相助她人捉贼,当讲到哀牢山下墓时,见温明珠神色不变,这才继续。
裴玉清谈吐有致、条理清晰,讲话间有轻有重,把重点放在贺问寻身上,足足讲了一刻钟,才将这段故事讲完。
“很好,很好,很好,你们两个都很好。”
温明珠一连低声说了三个 “很好”,几滴小水珠在他垂眸那刻掉在他的手背上。
裴玉清抿唇不语,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双手恭敬地递过去。
温明珠接过手帕,将脸微微撇过去,以袖子捂面,用帕子的一角轻轻擦拭眼角,待衣袖放下,面上平静如水,并无任何泪痕湿意。
他抬手饮下一杯茶,待温润的茶水将喉咙里涩意压下后,开口道:“听你此番描述,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夜间不能安眠时,我时常想她会长成如何,会不会怪我从小不在她身边。”
“那日……在马球场后方的院子里,我与她遥遥见了一眼,却没有立即同她相认,也不知她是否会埋怨于我?”
“妻主从未表露过任何一丝怨恨之意,父亲莫要忧心。”
裴玉清转身,打开小木箱,从中拿出一封信,上书写着“父亲亲启”,道:“这是妻主亲笔书信,妻主也很想念父亲。妻主说,如今已知对方的存在,相认一事自然会水到渠成。”
温明珠接过书信,封页上四字,墨色如漆,笔迹飘逸若云,遒劲有力,字如其人,桂花树下的绰约身影也一同跃然纸上。
他的指腹划过刚劲的字迹,在右下方的一竖列小字停下,喃喃道:“原来她给她自己取了个新名字,贺…问…寻。”
问心之所向,寻梦之归处。
温明珠起身,踱步走到梳妆台前,伸手从台上拿起一个妆奁。
他将妆奁打开,把里头仅有的几支簪子拿出来,将妆奁翻转,以簪子的一头对准上面的一个小孔,往右旋转三下,再往左旋转三下,只听“咔嚓”一声,底部被取下,原来这妆奁中部镂空。
他极为小心翼翼地把书信放入其中,而后又将一切恢复如初,最后把妆奁妥善放好。
裴玉清已将小木箱里待会所要用的用具、瓶罐拿出来,道:“事不宜迟,父亲不如就躺在软榻上,我这就为父亲制作几副易。容。面。具。”
温明珠颔首,依言躺在那处。
裴玉清将袖子挽起,将手浸湿在铜盆处,反复清洗干净,用手巾擦干后,用一根小巧、极细的扁平银杆沾上秘制的糊状物,将其涂抹在温明珠的脸上。
不消一个半时辰,面具已做好,裴玉清将其收入小木箱中。
谢离愁百无聊赖地靠坐在门上,竹帘内的对话若有若无地飘过来,他垂首与袖中的小蛇逗弄用以排遣时光。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离愁的耳朵微动,听到外面传来侍从的声音:“阁主好。”谢离愁立即一掌隔空拍去,掌力带着竹帘微动,发出细微响声。
裴玉清一见异状,立即将摘下的面具复又带上,将用具收于小木箱中,将身上因坐姿起的褶皱捋平后,退后并隐到一旁。此诸动作,完成只在十息之间。
温明诲走进来,透过竹帘,一眼撇过去,正巧看到谢离愁扶着温明珠从软榻上起身,旁站着一个低头的侍从,一切犹如寻常那般。
温明珠发丝有些乱,几缕从玉簪别的发中跑了出来,衣领上沾了些异样的斑点。
温明诲停在那儿,看到谢离愁在这,以为只是简单的理疗治理。这些年,温明珠时常不能安睡,乃是心郁气结之症,都是经谢离愁之手来调理。
谢离愁又俯下身,细心地为其整理衣领,用帕子将斑点抹去,道:“刚刚一番扎针,经络已疏通些许,温哥哥你好生歇息,晚间再来看你。”
温明珠颔首。
谢离愁随即又往后瞥了一眼那个侍从,道:“你也随我一同去,药房里的那些药材还未整理完。”
那个侍从声音含糊地道一声是,跟在谢离愁身后,经过温明诲身旁时,两人一同行礼后,这才离开。
温明诲撩开竹帘,走过去,很是自然地坐下来,看到矮桌上的两杯茶,目光微沉。她伸手去触碰茶杯,都是冷的,看来放置已经很久了。她道:“两杯茶?明珠,谢离愁何时有喝茶的习惯了?”
谢离愁有个习惯,天蒙蒙亮时,会前往山间采集露水,故他喝得最多的也是山间清露,而非茶。即使他来这里几个时辰,也都是自备水囊,很少喝茶。
这方,温明珠已将自己收拾妥当,重新坐回琴案后。闻言,他连头都没抬,手上已经开始拨弄琴弦,语气清冷:“只是偶然一次邀他饮茶罢了。怎么,你这也要管?”
温明诲将两个茶杯移开,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支着头看着温明珠抚琴的身影,“冤枉呀,明珠哥哥,我只是随口一问。我今日来,是想同你说一下冥魄节的事。”
“你的身体不好,冥魄节又需十日住在道观中,道观膳食又粗陋,以往你都是待个三四日便下山。我看这次,你不如……”
琴音戛然而止。
温明珠看向她的眼神幽深、寂静,扯动着嘴角:“以往每次不过待个三四日,你就急着催我下山,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日子久了,去道观的香客会多起来,你怕有人看到我罢了。还说什么担忧我的身体,真是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你这种小人,替母亲祈福、上香,母亲在地下也只会觉得作呕。”
温明诲面对温明珠的夹枪带棒怡然不动,“秋季,寒霜渐起,山上湿气重,我是真的担心你的身体。以往每次谢离愁都会跟在你身边,这次也让他陪着你吧。”
她起身,走过去,目光游离于他的腰部。
这些年来,自从武功被废,温明珠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这宽大的衣袍仅是被一根丝带系着,显得他的腰清瘦单薄,整个人形销骨立。但即使如此,也不败他的遗世独立之姿。
不废他武功,他就会乱跑,就会反抗于她。但废了他的武功,就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两相权衡之下,她觉得,还是后者更好,即使他的身体会一日又一日、慢慢地垮掉,但只要他还在她身旁就好。
温明诲伸手,想要去握他弹琴的手腕,温明珠将手缩回去,往后挪了三大步,将两人的距离尽最大拉得最远。
温明珠像是在躲什么洪水猛兽,哑声道:“我宁愿受尽苦楚也不愿受你半分虚情假意。”
她将手收回,对温明珠的话置若罔闻:“马上冥魄节,对于祈福、诵经一事,你需要静心静养,我就不叨扰你了,你就在此处好生休息。长生观一事,我会替你安排好,这次你想待满十日便十日,我都随你。”
快要走到门口时,温明诲驻足回首,看着他,道:“明珠,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将你束缚在我的身边。人的一生,不过百来年,我只想顺从我心,你若是就范于我最好不过,若是不从,你就会像这样吃无尽的苦头。人有的时候,脊梁不必如此倔强,为你好,也是为我好。”
等温明诲走了许久,久到窗外斜在条上的光逐渐变得黯淡,在矮桌上撒下一片昏黄,室内的烛火被侍人点亮。
温明珠起身走到矮桌旁,他不假思索地把桌子一掀,顷刻之间,桌上摆放着的茶具被摔得四分五裂,茶水撒了一地,瓷器的碎片在地上闪烁着冷冽的光。
端着饭菜进来的侍人正巧看到这一幕,手一抖,又赶紧将重心稳住,这才避免地上再多一场突如其来的狼藉。
温明珠道:“将地上收拾干净,再拿一副新的茶具过来。”
其实,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司空见惯。只要是温明诲触碰过的任何器具,往往都会在她离开之后化为一地的残渣碎骸。
侍从道一声“是”,熟稔地收拾地上的残局。
温明珠用叉竿完全将窗户撑起。明月高悬天际,清辉落在他的身上,似是给他披了一层银白披风。
他靠在那儿,抬首失神地望了一会,抬手捋了捋额边的发,闭眼深吸,今年的秋冬似乎比往常多了些盼头。
将叉竿拿开,合上窗户,温明珠走向梳妆台,将妆奁里藏着的书信拿起,于烛火照耀下,他将书信拆开,字里行间并无任何一丝苛责之意,皆是一些如同家常般的言语。
信上最后一句写着——“山巅雪莲,昔颓靡不振,当于冬际,获己之绽放。”
今夜里的另一处,倒有些不平常。
霸占着此处山头的匪寇,被一个人搅得人仰马翻。
这群匪寇占着地势山险,时常下山把独自或结伴成群走山路的儿郎给捋上山。当地的县官孱弱无能,有心管过几次,但养着的那些兵丁又不是那么能打,次次无功而返。打听到匪寇中有些江湖人士,只得求助天青阁。
天青阁派了两位能人过来。
两位女郎一听占据山头的匪寇也就区区七十来号人,又干着打儿郎主意的腌臜行径,其中那位穿红衫的女郎豪气言道:“我们待到夜里偷袭,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两眼一睁就是干。”
另一位穿紫衣的女郎则急忙将一脸兴奋的红衫女郎用力按住,道:“人家七十多号人,我们加上兵丁也就三十号人,还是不要如此莽撞,我们要智取。”
众人问:“何为智取?”
紫衣女郎:“找一个人办成儿郎,找机会把迷药下到饭菜里,待夜里时,你们再冲上去。”
江凤缨嘶了一声,“这个方法听起来好熟悉啊……”
于是在下午,贺问寻头戴帷帽,穿上男装,孤身一人在山脚走着,自然被人盯上,自然被人请到山头里的寨子里。
只见贺问寻掀开帷帽一角,把其中一个二当家迷得神魂颠倒,当即就带着回了房。一声痛叫还未出口,便被贺问寻割喉殒命。
贺问寻再伺机溜到厨房,将迷药下到众饭菜里。待寨子里的人吃菜、把酒言欢、睡得酣畅淋漓时,一声口哨声后,兵丁们立马上山。
被药得软成一滩烂泥的匪寇们被兵丁们五花大绑,一个串一个,跟串粽子似地捆在一起。
剩下几个机灵点的已经从寨子后方处偷偷溜下山。
“爹的,我就说那个不能带回来,身姿气度那个样能是普通人吗?老二死了也是活该,色字头上一把刀,以后你们都警醒点。”一个骂骂咧咧。
“这谁知道那个美人是个女人假扮的啊……啊!”
朦胧月色下,山路崎岖,人在狂奔时并不会眼盯脚下,而是只会目视前方。一个粗绳从地上猛地被拉起来,没看脚下路的匪人直接被绳绊倒,摔了个大跟头。
夜风袭来,宽大的紫衫衣袍猎猎作响。
头戴帷帽的女子转身,风吹起她的薄纱,露出她眼含笑意的漆黑瞳仁。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将其拔。出,月光照耀下的刀刃似雪,但上沾染的血迹却怵目惊心。
贺问寻笑意很是和蔼:“今夜,我就是用这把匕首,将你们的二当家斩于刃下。”她的指腹划过利刃,“看到上面的血迹了吗?这就是她的血。若你们再妄图逃跑,我亦会用你们的血来滋养我的匕首。”
另一个咬牙突起,抽出腰间的佩刀朝贺问寻砍去。一柄烈火长枪于夜里突显,一贯穿胸,匪人直直倒地,血从她的身下蔓延开来,在月光下殷红刺目。
江凤缨从树后出来,将长枪收回。
贺问寻道:“现在还有谁要负隅顽抗?”
见众人一副偃旗息鼓、毫无斗志的衰败样,贺问寻点头,“很好。”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其中夹着一只毛笔,“现在你们每个人依次排队,将自己掳走多少良家男子,干这一勾当多久全都如实招来。”
将每一个记录在簿册后,江凤缨将每个人都捆好,一条绳牵起众人,就拉着往山下走。
贺问寻将簿册往江凤缨怀里一塞,道:“这件事就留给你善后,我有事先走,届时再联系。”
江凤缨手拿簿册,先是看看这浓得如墨的夜色,接着一脸呆滞地看着贺问寻已经骑上马、遥遥离去的背影。她挠挠头:“啥事啊……这人……都不用休息的吗?”
直奔楼外楼可能过于明显,但若是借剿匪之名,途径楼外楼,便显得顺理成章许多。
天色蒙蒙亮,一位小郎从内开门,好巧不巧,正是上一次领着贺问寻进楼外楼的郎君。
小郎看见一带着帷帽的紫衣女郎牵着马立于门外,这女郎的肩上还遗落着清晨的露珠,不知她在此等候有多久。他有些愣怔:“娘子,可是有急事?我家楼主此时此刻应当还在睡梦之中。”
贺问寻将腰间的玉玦摘下,递给小郎:“上回与江多鹤前辈曾有一面之缘,此事略有些急迫,如今还请郎君为我通传一声。”
薄纱微动,掀起贺问寻的面容。
小郎认出了贺问寻是上次的人。
他只是抚摸着手中玉玦的凤凰纹,看了看贺问寻两袖清风、两手空空,道:“娘子,这恐怕有些难。我家楼主比较……”他琢磨了好久,才接着往下道,“比较势利。上次有玉玦为你开道,只是一招不能用第二次,我家楼主怕是不会见你。”
贺问寻拱手道:“还请郎君领我进去,我自有江楼主想要知道的消息。”
小郎点头,乖巧地领着贺问寻进去。
尽管夜里行路不曾休息,但贺问寻上楼时身姿挺拔,脸上也未见疲惫之色,脚步沉稳,随着小郎停在江多鹤的房前。
小郎先是于门上扣三下,见没有动静,便推门进去。不多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谁啊?”
江多鹤发丝缭乱得像个鸡窝子,脸颊绯红,整个人往外散发着一股浓郁酒味。她依旧只着一身中衣,衣领大开,露出其锁骨旁松垮的衣衫模样。她一手抵在门框上,勉强地将眼睛睁开一丝缝隙,上下打量了一下贺问寻。
这边贺问寻才刚刚双手抱拳行拱手礼,江多鹤一挥衣袖,不耐烦道:“哪里来的不懂礼数之人?一点礼都不带还来我这儿,给我把她叉出去。”
第45章 道观
江多鹤挥一挥衣袖, 没有恐吓走贺问寻,倒是因用力过猛,脚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晃晃悠悠地往前倒。
贺问寻手一伸, 抱稳江多鹤。江多鹤一双脚还在门槛那儿卡着, 整个人斜斜地就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贺问寻身上。
江多鹤手撑在贺问寻的肩上, 口齿不清,“谁让你扶我了?即便你扶了我, 我也不会与你做交易,快放手。”
“好的。”
贺问寻扶在江多鹤背上的手一松, 江多鹤吧唧一下,面朝地板, 直直地往下一栽,“咚” 一声闷响传来。
听见这响声, 小郎急忙从房内而出,只见江多鹤姿态不雅地趴在地上, 他赶忙上前将其扶起来。
小郎看着地上的点点血迹,身形微凝, 沉默不语地拿出一帕子给江多鹤擦拭鼻血,又用一种“你完了”的眼神看向贺问寻。
“你完了……”江多鹤的酒意被这一摔激得干净,手指着贺问寻, “我这会彻底记起来了, 是你!上次让你从墓室里带的《仕男图》可找到了?没找到就走开,我不会让你进这楼外楼半步,凤缨这崽子真是交友不慎, 玉玦随随便便给人。”
贺问寻对江多鹤的一番话不为所动,“江楼主, 晚辈虽未携画前来,但有一内幕消息,我相信你一定感兴趣,特地前来相告。”
“还有我楼外楼不知道的消息?你走开。”江多鹤伸手一推贺问寻,发现纹丝不动,一丝尴尬浮现脸上。她又伸手推了一下,贺问寻巍然不动,瞪了一眼贺问寻,嘟囔一句:“怎么跟个石头似的。”
贺问寻将江多鹤的手移开,道:“晚辈这有一消息,是关于温前辈,不知楼主可否让我进去,让我们详谈一番?”
温前辈?
江多鹤眼睛一眯,狐疑地看多几眼贺问寻。她把身子板正,对着小郎吩咐:“你把我房里的灯都点上,再端来一份醒酒汤来。”
她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醉鬼样,特意道:“你知道要是向楼外楼递假消息是什么后果吧。就算你和凤缨相识一场,我也是会公事公办。进来说话。”
“绝无虚言。”
屋内的摆置就像贺问寻上次来的那样,地上依旧是杂乱地堆放各类书籍、书册,一旁是几个已开封的酒壶。
小郎先是将房内的蜡烛一一点亮,再朝墙上立着的竹筒走去,以手掩盖唇部,低声朝里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几个年轻小郎依次进入房内,将地上的散乱酒壶拿走,又将一碗醒酒汤放置于书案上。等一切收拾妥当,小郎们皆离去。
江多鹤一仰头,将醒酒汤一灌而尽,拿起一烛台,凑上前去照亮贺问寻的眉眼,“哪个温前辈?莫不是温铁心前辈,此人早已驾鹤西去,你要是说她的坟在哪里,大可不必。还是你要告诉我温明诲的什么私事?”
“正是和温明诲有关。”
江多鹤毫不在意地低头摆弄书案上的书册,“说吧,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我曾向凤缨借阅过一本由你所编纂的一书,其关于万渊盟,中有一句是‘温明珠自此退隐江湖’一事并非属实。”
江多鹤翻阅书册的手一顿,原本倾斜靠在书案上的身子微微坐正,稍稍来了点兴趣,“接着说。”
贺问寻语调清寒,掷地有声,“温前辈是被温明诲被迫退隐江湖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包含的内容属实过于丰富。
原本还一脸无甚所谓的江多鹤,却是蹭地一下把手里的书册往地上一甩,“当年万渊盟分崩离析,我早就怀疑是这个道貌岸然的崽。种干的好事了,这件事定然也少不了裴似锦参与一手,这两个人是一丘之貉。但苦于我一直没任何确切消息……不过,为什么是你来向我传递?”
江多鹤面无表情,道:“你来找我并不是仅止于此吧?”
贺问寻道:“今日前来确实不只是递消息一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需要江楼主的帮助。”
闻言,江多鹤笑了笑。她倏地靠近贺问寻,道:“你说的这消息只是证实了我多年的猜想,并没能够达到让我为你出力的预期。”
烛火晃了晃,贺问寻的眉眼在此刻愈发的深邃,她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就好像……好像是他一样。
……等等?
在此刻,尘封般的记忆犹如潮水,向江多鹤涌来。
当年她那时才九岁,是被人用一个麻袋直接装着扛在肩上带走的。她武功学得个半吊子,毫无还手之力,只会吱吱呜呜地发出细弱的微声。
等醒来的时候,她被人反手捆住关在柴房里。此处没有烛灯,一片昏暗,口中还被一团发臭的汗巾塞着。
突然间,天穹之上划过一道如小白龙般迅猛的闪电,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清脆的雨声。
“砰” 的一声,在她紧张地睁大眼眸紧盯之下,柴房的门被人猛地拍开。
她看不清来人面容,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少年身影,其身量高挑,三千青丝垂于腰间,血从他手握的剑刃上一滴一滴落下。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血腥之气。
少年靠近,用剑斩断束缚她的绳索,在为她取出嘴里的汗巾时,又数道白龙般的闪电划过,将柴房映了个通亮,少年的面容也被照得清晰无比。
他漂亮的眉眼犹如一根纤细却极具穿透力的银针,深深地扎在了她心里。
她努力地咽下一口唾沫:“你是来救我的吗?”
“我是来救你们全部人的,从现在起,你安全了,快回家吧。”
江多鹤愣了楞,将眸光逡巡在贺问寻的眉眼处。
她又用烛台凑近贺问寻。上一次她没多注意,这一次多看几眼,倒是有些熟悉感……欸?熟悉感?她是不是酒还没醒?
一口气突然有点顺不过来。
江多鹤一转身,在角落里堆砌的卷轴画册翻来翻去。一展开,她看一眼画卷上的人物,再扭头看一眼贺问寻,觉得有些不确定,多次对照看了之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江多鹤深吸一口气,索性再一次走到贺问寻身前,拿着画像开始比对。
贺问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问:“前辈好像发现了什么?”
江多鹤“咻”地一下将画卷收起,道:“别装了。你分明就是有备而来,吃准了我会帮你。”
她手按在贺问寻的肩膀处,将其按在椅子上,她也一并坐下来,“温前辈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事我自然会帮你。”她沉吟片刻,身上此前的那股浪荡之气在此刻消散殆尽,“温明诲此人表里不一,戕害同族兄长。念在温前辈的情分上,我定会帮你除掉她,还有裴似锦,这二人一个都不能留。”
贺问寻轻叹道:“然而,人若死了,当年的一切就会随之入土,烟消云散。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不只是温明诲的性命,更想要的是她的身败名裂,让她为一己私欲囚禁父亲之事公诸于众,成为众矢之的。”
她口中的称呼已经从温前辈,默默变成了父亲。
江多鹤眉峰皱起:“现如今,江湖每月会出一份江湖月报,此报由我楼外楼承办。但纸上的事,倒不如由本人亲口说出更具说服力,而我也不能贸然就将这件事传播出去。”
贺问寻颔首:“私以为此事不能以温裴二人的死亡而告终。”她话锋一转,问:“不知道温明诲、裴似锦二人关系如何?”
江多鹤道:“自从万渊盟解散后,虽不知道私底下有无经常通信,但她二人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你问这个作甚?”
贺问寻缓缓而道:“我想……若是能够先瓦解她二人合作的纽带,亦或是让其中一人生疑另一人,会让这整件事变得更轻松些。”
江多鹤摸索着下巴:“我接触过这两人,若说谁心眼子多,那必然是温明诲多些。多疑之人,终不会信任任何人。”
她起身,从一堆杂乱无章的书册中翻出一本,又从书案上拿起一支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从现在起,你一五一十地把你和裴、温两人的接触通通都告诉我,我来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贺问寻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喝下一口,从潜入姑苏裴府里的藏宝阁那夜说起。待她说到温明诲下蛊之事,江多鹤气得一拍桌子,毛笔直接从手中飞了出去,口中怒喝道:“非人哉啊!狗东西!丧心病狂!到时候我一定要在江湖月报上刊登这两个混账玩意做的事!”待气性稍稍压制,江多鹤又重新从书案上拿起一支毛笔,道:“接着往下说。”
江多鹤笔不停,以极快的速度将贺问寻所说的每个字记录在案。待一刻钟过后,她已全部记录在案,凝神细思下,用笔杆不停地敲打其下唇。
“……画册……藏宝阁……”江多鹤用笔杆一敲脑门,连连道:“有了有了,就从那里开始。”
江多鹤起身,负手踱步几下,口中喃喃自语:“攻其软肋,只有先让其生疑,那事情就有眉目了。”
贺问寻听得似懂非懂,问:“敢问江楼主有何高招?”
江多鹤微微一笑,道:“你别问,我自有妙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定能让温明诲、裴似锦两人出现关系破裂。”
贺问寻被江多鹤这一笑,心里有些发毛,再次问:“真的吗?”
江多鹤斩钉截铁:“真的,你信我就对了。”
贺问寻道:“那就有劳江楼主了。还请冥魄节时,楼主随我去一趟金玉城,届时会给你一粒假死药,将温明诲引开,使其服下,我好为父亲行护体去蛊之事。”
江多鹤惊道:“你们居然还会配假死药。既然如此神通,可否还有些药令其神魂不清、甚至是致幻的药物?”
贺问寻微微一顿,想起那日在小岛上所采的药,道:“那自然是有的。” 她自腰间解下一香囊,放置于桌上,道:“香囊中装有一些我曾采撷的蘑菇,可食用,食之者会有致幻乃至梦魇之功效。”
江多鹤这下更自信了,一拍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
冥魄节如期而至。
一辆马车从天青阁的侧门而出,一赶车娘子坐于前方,眼都不敢带眨一下,甩鞭的姿态也较往常谨小慎微了许多,只因为旁边坐了位正在玩蛇的冷面貌美男子,那蛇还时不时探出脑袋朝她吐蛇信子。赶车娘子生怕一个不小心鞭子挥过去,就被这恐怖如斯的小蛇咬上那么一口。
马车穿过街道,驶出城门,行于城郊道路上。
此时不过辰时,在路上遇见的同往长生观的香客寥寥无几。
待马车停稳,谢离愁从马车上下来,撩起车帘,一个头戴帷帽的素色长衫男子从里头先下来。
温明诲下马车后,对赶车娘子道:“这十日我会在长生观打坐,你不必在此等候,十日之后再来。”
通往长生观的是一道有着足足三百六十阶的阶梯山路。
待行至阶梯尽头之处,一位道长正于道门口静静洒扫。抬眸间,见两位翩翩儿郎拾阶而上。
走在最前方的男子头戴帷帽,彬彬有礼地行礼,道:“仙姑有礼。我每逢此时,皆会来长生观打坐、祈福,以祭拜家母,烦请仙姑引路。”
道长微微颔首,行了个子午诀回礼,轻声道:“已有道长告知。已提前为公子准备好了打坐、祈福所用的道袍,还有届时休息用的房间。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二人跟随道长踏入道观。
只见道观内清幽宁静,古木参天,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石板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红墙灰瓦,飞檐斗拱,殿堂前摆放的香炉中升腾着袅袅青烟,里头焚着檀香。
道长引着他们走过庭院,停在一间房前。房内布置简单,一张木床,一方书桌,一张椅子,桌上摆放着一套崭新的道袍和一些祈福用的物品。
道长开口:“公子,这便是为你准备的房间,可在此稍作休息。待时辰到了,自会有人来请你去祈福、打坐。”又对谢离愁道:“这位公子的房间就在隔壁。”
谢离愁点头,行礼道谢。
道长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有位长相清秀的男冠敲了敲门,门从里处被打开。
男冠行礼,道:“还请公子随我来。”
一听熟悉的声音,温明珠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道:“劳烦小道长带路。”
谢离愁换好道袍,从隔壁的屋子里出来。三人缓缓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祈福、打坐的殿堂。
朱红色大门敞开,壁上是道家壁画,立柱上刻着道家符文。正中央摆放着一尊巨大的后土皇地祇神像,前摆着香案,地上摆着蒲团。
温明珠和谢离愁走上前,各自拿着三枚香对着神像拜了三拜,将其插在香炉中。
随后,温明珠选了一个最左边的蒲团,坐于其上,双手呈子午诀放置于双膝上,闭上双眼,开始打坐。
谢离愁却并没有任何打坐的意图,他瞥了眼刚刚引路的男冠,与其交换一下眼神,便从殿中离去。
打坐从辰时三刻开始,到正午时结束。继而,香客们自行前往观内膳堂用膳,稍作休憩,约为半个时辰。女宾客与男宾客之用餐处,自是分开而设。
温明诲睁开双眸,从蒲团上起来,脚刚踏出殿门一步,不远处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哎呀,我这刚来没多久,就恰好赶上饭食。温阁主,要一起吗?”
江多鹤也没换上道袍,腰间别着个醒目的酒葫芦,笑眯眯地走过来,拱手行礼:“我这第一次来长生观,你每年都来,你这不得好好带带我。”
温明诲神色淡淡,提醒道:“道观打坐期间,不可饮酒。江楼主怕是找错了人。”
江多鹤道:“没事,我又不打坐,我就是刚好路过此地,又恰逢冥魄节,来观中拜拜罢了,这喝不喝酒的约束不到我。”她自来熟地用手臂碰了碰温明诲。
温明诲道:“那江楼主便同温某一道去膳堂。”
江多鹤挑了一下眉,晃晃腰间的酒葫芦,道:“我这人吃饭就好喝酒,你带我去膳堂正大光明地吃,我不得被那群道长数落。换个地儿可好?”
温明诲素来知道江多鹤此人放荡不羁,行事张狂,不遵循礼法,说喝酒那便真的是会喝酒。想到此,她揉了揉额角,便领着江多鹤来到膳堂旁的一个小房间内用膳。
江多鹤以辛苦温明诲领路为由,主动去膳堂内拿了些饭菜过来,又顺带了一壶茶,一个茶杯过来。
温明诲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道盛着黑木耳拌些许波点红蘑菇的菜上,蹙起眉头:“这道菜看着能吃吗?”
“当然能吃,我吃给你看,这可是从膳堂里拿出来的。”江多鹤一夹红蘑菇,伴着早就藏在舌头底下的药丸一道吞了下去。
温明诲看着江多鹤吞咽的神情,眉梢微微一动,避开了那道菜,倒了杯茶,独自品饮。
江多鹤喝几口酒,又吃几口菜,开始聊天聊地起来,从哪家小公子配了哪家女郎悠悠说起。
温明诲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却又不得不应和几声,直到聊到一个小贼潜入裴府的藏宝阁时,温明诲执箸的手一顿,“哦?”
酒劲上来,江多鹤的脸颊上浮现了两朵红晕,显然是喝到尽兴的点。
这人啊,一旦聊起八卦来,就颇有一种滔滔不绝的架势。
江多鹤道:“有一小贼偷偷潜入那裴府内,结果误入藏宝阁。但这贼命好,居然发现藏宝阁内另有一道暗门。暗室内,居然挂着一幅美人图。”饮一口酒,她刻意压低声音道:“你猜猜是谁?居然是你之前那个万渊盟的盟主温明珠。”
温明诲的眸光清寒透彻:“然后呢?”
江多鹤道:“那有什么然后,那小贼欣赏了画好一阵后,就离开了。之后就往我楼外楼递了一封匿名信,我这不就知道了。”
摇了摇头,江多鹤又道:“我这不就当八卦讲了。不过,谁没事在密室里挂着一幅别人的美人图呢,八成……是别有心思吧。”
贺问寻屏住气息,悄然隐在房梁暗处。听闻此言,她不禁无语地抬头望向房梁之上那昏暗的虚空处。
……原来这个就是所谓的妙招。真脏啊。
第46章 去蛊
贺问寻觉得, 江多鹤在拱火方面很是有天赋的。
江多鹤懒散地用手支着头,拿着酒葫芦在案上时不时敲着,摇头晃脑地道:“这英雌爱美人,常见, 实乃常见得很, 更何况是温明珠前辈此等的绝佳美人, 即使是裴盟主这种已有家室的女子,就算心里有他, 也只能将此情深藏于心里,不教她人知晓半分。”
“但真情流露这件事, 就像是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 怎么能藏得住呢?悄咪咪地在密室里挂了副画,却叫一个小贼知道。她这件秘事被我知道, 我可要找个机会挤兑一下她。”
“只可惜温前辈已成她人夫,但十余年前莫名其妙遣散万渊盟, 这件事不知是否与其妻主有关。我猜,这两人莫不是退隐江湖, 一道隐姓埋名地独自逍遥去了?若真的是这样,这两位当真是一对逍遥伴侣,惹人羡煞也。”
区区几句话, 就把不在场的裴似锦安了个“爱而不得”的痴情人设, 顺带夸了一下贺兰若和温明珠的鹣鲽情深。
不说能真的气到温明诲,但确实会化身成数根银针,在温明诲的心上扎了许多小洞。
江多鹤长长地 “哎” 了一声, 状似好奇地问:“温阁主,你身为温前辈的弟弟, 可曾收到两人云游在外寄回来的家书呀?要不透露几下,我这楼外楼也好得个独家秘闻。”
温明诲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筷子忽然间松了劲,眉眼之间流露出一抹笑意,“原来江楼主是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但温某怕是要让江楼主失望了,我这里并未收到任何一封来自家兄的家信,家兄至今下落不明,想必家兄也不想受她人打扰。”
江多鹤道:“啧……你这做妹妹的有失恪责啊。来,喝酒吃饭。”
语罢,江多鹤先是夹了块煎饺送到嘴里,嚼了嚼,说了几句好吃,特意把碟子推了推,口中嚷着让温明诲尝尝。
温明诲被刚刚那几番话弄得有些心猿意马,下意识地便顺着江多鹤的话去夹了那块离她最近的煎饺。只见她咬下一口,喉咙滚动,真的吞了下去。
此药效用甚速。
江多鹤絮絮道:“温阁主待会是不是还要回到殿堂去打坐,那我们赶紧吃,吃完……”
这话在温明诲的脑海里就像几只嗡嗡的蜜蜂叫,听不清却又一直盘旋不去。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天旋地转,她手上的筷子一松,吃了一半的煎饺顺势往下掉,咕咚咕咚地滚落一旁,她整个人往旁边栽去。
兔起鹘落间,贺问寻从房梁上下来,扶住了温明诲摇摇欲坠的身体。
贺问寻瞥了眼地上的煎饺,只见煎饺里的馅中有那么一丝红色的蘑菇、混着点白色粉末搅和在里面。
江多鹤仰起头,满脸得意之色,道:“我早便料到,专门指着一盘有蘑菇的菜,她定不会吃,可若是作为馅料藏在另一道菜中,她便会吃了。先引起她的注意,再从旁另辟蹊径,此乃声东击西之计。”
贺问寻道:“晚辈佩服。我这就带温明诲回殿内打坐去,江楼主记得将这盘饺子吃完,粮食可别浪费。”
贺问寻一手捞起温明诲,跃到屋顶,几个纵跃就落在道观特意留给女香客打坐的殿堂上方。
殿内空无一人,现下还是在用膳、休憩之时。
贺问寻将温明诲放在曾经坐过的蒲团上,将其双腿盘起,双手摆成子午诀式置于膝上,又在其脊背上点上几处穴道,使其呈挺直状况,任谁来都只会觉得此人只是在静心打坐。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贺问寻迅速从殿内的窗户翻身出去。
她的动作很快,又在屋顶上飞掠而过,十息之间来到一处厢房上。她翻身下来时,顺手从树上摘取一片叶子夹于指缝间,手腕一甩,这片软趴趴的叶子化作一柄利刃,直直地卡在门缝里。见树叶稳当当地不掉,她立马飞身而离,朝道观内的东北方疾驰而去。
过了一会,两名男子袅袅地从远处踱步而来。
那男冠眼尖地发现门缝里的树叶,神色微动,拉了拉温明珠的衣袖,低声道:“看样子妻主已经将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了,父亲即刻就前去吧。”
温明珠点头:“你们有心了,那就麻烦你在殿内替我打坐了。”
裴玉清道:“只盼一切顺遂。”
两人进入厢房,将发饰、所穿的道袍都更换过后,再一度出来,只见一人朝东北方去,另一人则朝殿堂处走去。
路上遇到那位今早替人引路的道长。
道长掐着子午诀,朝这位公子道:“公子午好,不知今日午膳用得可称心?”
裴玉清颔首,行礼道:“饭食清淡可口,颇得我心。我还需到殿内打坐,道长慢行。”
语罢,裴玉清步入殿内,坐在温明珠之前坐的蒲团上,闭眼调息,开始打坐。
今日午后的阳光正好,好像连带着身上缠绵已久的阴凉都被驱散了些。
通往东北方向,只有一条小道,许是午时休憩,又许是此径向来幽静,走过来时并没有碰到任何人。
温明珠目视前方,步调适中,渐渐地,他停了下来,盯着那一处僻静院前的紫色身影。
此女子着一身紫衣,外套一件雾霾蓝外纱,其身量高挑,腰间以三尺宽的腰带勒出其窄劲腰身,以一银扣别在乌发上。她面对着门扉,一手横于胸前,另一手肘则抵于上,手虚握成拳抵于鼻下,垂眸凝思,似是在思索什么。
温明珠紧抿着唇,胸腔响起了雷鸣般的震动,却努力绷着脸上的神色。
自上次马场一别,距今日碰面,已有半个月之久。
秋风乍起,带起贺问寻鬓边的发丝,遮住了她眼前的视线。似有所感,她转身过去,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见的亲生父亲如今就站在她身前,两人之间不过十五步之遥。
昔日分离之时,不过三四岁的懵懂稚童,如今却已出落成为一位俊逸非凡的美丽女郎。
温明珠隐在袖中的手微微缩紧,眼眶处好像有些发涩。往事苍茫,当时只道是寻常。
——明珠,我和你生的孩子,便叫兰舟,贺兰舟。
——兰棹泛寒塘,舟行水云乡,妻主,这个名字真好。
——爹爹,你快看我刚刚上树抓的小鸟,我厉不厉害呀?
——爹爹,兰舟肚子饿了,我想吃你做的桃花羹。
——爹爹,娘亲的武功真好,我也要像娘亲一样,我还要把娘亲手中的武器抢过来呢,你说好不好呀。
——爹爹,兰舟今天累了,可以不去塾师那里念书吗?
贺问寻嘴唇翕动,看着眼前的男子,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咙处,踌躇再三,只是道:“父亲安好。”
那日临窗一瞥,远没有此刻的久久对视来得刻骨铭心。
温明珠今年已三十有余,身上的蓬勃少年气已在多年的郁郁中消失殆尽。他就好像是一朵本欲傲然绽放的孤傲雪莲,活生生地被人捂住,几条锁链困住其花茎,按在冰冷的水中,不得盛放。
温明珠嘴唇蠕动着,轻轻地念了声:“舟儿。”
贺问寻从袖中拿出手帕,走上前去,递给温明珠,道:“此时正是午时,日头太大,晒得父亲眼睛都红了,我们不如先进去房内吧。”
温明珠接过手帕,擦拭眼角,点点头,两人一同走入屋内。
屋内干净整洁,只是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从窗户处飘进来。
贺问寻道:“谢离愁正在屋后面煎药,大抵不过一刻钟便能开始去蛊。”
温明珠坐到软榻上,又将目光落在贺问寻的脸上。他静静地端详了一会,目光温柔如水。他很想让贺问寻上去坐到他身旁,只是多年的分离令他踟蹰不定,不知如何开口。
但思念始终是占据了上风。
温明珠道:“舟儿,你坐到我身旁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你小的时候……是很喜欢坐在我身旁的。”
贺问寻依言坐过去。
爱意如同藤蔓,在此刻肆意生长。
温明珠忍不住地伸出手,抚摸着贺问寻的脸颊,轻轻叹了声,语气淡淡:“你离开我的时候还那么小,眨眼间就这么大了。舟儿,你可曾有怨恨过我?”
他的手很凉,丝丝冷意透入肌肤。
谢离愁曾和她说,父亲的身体受蛊虫、武功被废之累,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容乐观。
有一股很淡,却又难以言说的痛彻心扉从胸中弥漫开来。
贺问寻眼睫颤了颤,温声道:“身为女儿,断不会对父亲有任何怨恨之意,更何况这并非是父亲本意。”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遗憾离开之时太小,连自己叫什么都毫无印象。刚刚父亲喊我舟儿,不知我原本的名字是何?”
温明珠道:“贺兰舟,你母亲给你取的。”
贺问寻道:“兰舟,兰姿玉质,舟楫之利,母亲真是给我取了个好名字。不论我是叫贺兰舟,亦或是贺问寻,我都是父亲的好孩子。”
短短几句话就将两个人之间的隔阂消弭于无形。
温明珠的手顺势往上,将贺问寻鬓发别到耳后,又怜爱地摸了摸她的乌发,“你如此懂事,我心甚慰。你娶的那位裴公子也很出色,我也很喜欢他。”
贺问寻道:“裴郎温文尔雅,谦逊有礼,我知道他定能得父亲喜爱。”
虚掩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温明珠将手收了回去,抬眸看向来人。
谢离愁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放在案上晾着。他从衣袖中拿出布帛袋子,将其展开,里头是一套精致的银针,道:“温哥哥,可以行去蛊之事了。”
温明珠颔首。
谢离愁将两层薄纱搭在贺问寻和温明珠之间,然后一把将贺问寻拉到一旁,低声说:“去蛊需得解衣至锁骨处扎针。”
贺问寻了然于心地从怀中拿出一条黑布,“你且放心,我早有准备。”
谢离愁道:“去蛊之事痛苦异常,你一定要盯紧了。虽然温明诲已服假死药,但我就怕她那儿还出什么事。”
贺问寻道:“江楼主会在一旁盯着。”
谢离愁点点头,转身朝软榻处走去。他将温明珠的衣衫扯开一些,随即将银针扎入气户、中府、灵虚等穴道,口中念念有词:“温哥哥,起针时,内息只走任脉,以此将蛊逼出。贺娘子,你用内力将温哥哥的奇经七脉封住即可。”
贺问寻将黑布蒙上双眼,隔着那两层纱帘,双腿盘坐于温明珠身后,双掌运功,将阵阵热流传入温明珠体内。
谢离愁一撩衣摆,盘腿坐于温明珠前方,开始运功逼迫体内蛊虫走势。
当蛊虫开始运作,温明珠只觉得那股熟悉的绞痛感再一次席卷全身而来。他眉头紧锁,咬紧下唇,唇瓣在齿间微微发白,额上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身上渗出层层冷汗,微微打湿最贴近皮肤的中衣。
谢离愁道:“温哥哥,蛊虫躁动,疼痛难忍,此时切不可分心,务必稳住心神。”
温明珠点点头,重新聚气凝神,感受着体内的蛊虫在脉中的走势。
须臾之间,对于温明珠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
身前、身后来自两股不同的内力在体内运转,蛊虫的走势愈加疯狂,温明珠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胸口处横冲乱撞。
蓦地,身上的银针被内力一激而出,温明珠只感一股腥甜从深处涌向喉咙。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吐出,直直地往前倒去。
贺问寻将黑布摘下,看着地上那一口血中蠕动的蛊虫,问:“如此就去蛊成功了?”
谢离愁将温明珠抱在怀里,捋好他的衣衫,点点头:“你去把桌上那碗药拿来,给温哥哥服下,便万事大吉了。”
殿堂内,一丝鲜血顺着温明诲的嘴角向下,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毫无血色,身体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并没有人注意她的异常。
江多鹤歪了歪头,从怀中拿出一块脏布,随意地把温明诲嘴角的血迹抹去。
第47章 斗殴
在地上的一滩血液里, 一只虫子仍在诡异地扭动着,血珠因它的动势往外溅了几滴。
贺问寻垂眸凝视着这只虫子。
在她眼中,这只蛊虫更像是一只吸人精气的毒蛇,盘踞在温明珠的躯体内, 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精神与血液, 让这朵本该傲然挺立的雪莲颓败不已。
她神色冷峻地抬起脚踩上去, 用力将地上的虫子碾碎。
“兰舟。”
一个半时辰的去蛊过程太过漫长,耗费了温明珠大量的气力。如今, 他也只能有气无力地唤着贺问寻的名字。
贺问寻端起桌上的药,坐到温明珠身旁, 手臂扶住他虚弱的脊柱,“父亲, 我喂你喝药吧。”
隔着衣衫,贺问寻也能察觉到温明珠脊柱上突起的骨节。他太瘦了, 瘦得令人心疼。
温明珠鬓发微乱,靠在贺问寻的身上, 微微低头,顺从地张嘴, 小口而缓慢地喝着药,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光是闻着药味都知道很苦,温明珠喝起来却眉都不皱一下,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他吞咽的声音。
两人靠得如此之近, 贺问寻只是略微扫了几眼,便在这一头如墨般的乌发中,瞧见了几根格外扎眼的银发。
贺问寻默不作声地伸出手, 将这几缕银发小心翼翼地捋进这乌发中,又将他头上有些歪的簪子摆正。
一碗药逐步见了底。
谢离愁将药碗放在一旁, 让温明珠靠在他身上,用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的药汁,道:“此番去蛊,怕是温哥哥身上出了些汗。他如今气力不济,应当换身衣裳之后再好好休息一番。”
贺问寻颔首,道:“有劳你了。”
语罢,她起身走了出去。
贺问寻立于屏风一侧,自香囊中取出一颗安沉香丸,放置于隔火之上。袅袅白烟自香炉升腾而起,不多时,室内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清香。
此安沉香丸由裴玉清所制,有安神之效。
待屋内细细索索的换衣声停下,贺问寻从屏风一侧绕进去,很自然地伸手,搀扶住温明珠,一同往床榻走去。
温明珠躺在床榻上,脸庞微微向里侧转去。他的嘴唇,因刚刚饮过茶水以压制苦药之味,而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血色。但脸上疲惫之态尽显,他的下眼脸处泛着鸦青色,这是常年不能安眠之症。
贺问寻俯下身去,整理了下他额角的鬓发,为其掖好被角,又将帷幔落下。
安沉香的纯净香气一缕又一缕地灌入温明珠的肺腑里,他阖上双眸,周围甚是安静,未几便香甜入睡。
这是数十年来,他第一次能够如此安稳地入眠,积压在心头的沉疴在此时散去了大半。
贺问寻隔着帷幔望了片刻,转身走出去。须臾,谢离愁也跟着出来。
谢离愁道:“现如今蛊虫已去,温哥哥已不再受温明诲牵制。你可以动手了。”
窗户开了个小缝,贺问寻透着这条缝隙,盯着香炉上升起的白烟,道:“父亲受温明诲多年的挟制,要杀她的人不该是我,应该是父亲才对。唯有自己亲手手刃仇人,才是最解气的。”
谢离愁苦笑:“温明诲的武功亦是当年温铁心前辈亲手所教,颇为不俗,要温哥哥如何杀?温哥哥武功如今已被废,他……”
贺问寻打断谢离愁,蓦地扭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道:“我的师傅曾传授过我以针灸之法续接经脉。我这便教你此套独门针灸之法,这件事由你来做。”
谢离愁眸光微动,道:“温哥哥现如今的武功只剩下一二成,这件事你可有把握?”
贺问寻道:“很多事情不试试怎么知道?裴郎的武功曾也被废过,是我帮他医治好的,所需日子也不过六七日。”
“如今父亲在道观能待十日,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勉力一试。母亲留给我的迢月心经温和醇厚,最是适合为她人疏通奇经八脉,届时便由我来已内力帮父亲恢复功力。”
谢离愁道:“好,我信你。那便要拜托裴公子这些时日在道观里多多打坐了。”
“至于杀温明诲这件事,”贺问寻叹了一声,道:“有些难。杀裴似锦,也有些难。一个是天青阁阁主,一个是武林盟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能随随便便就将其诛杀。杀了,要是追究起来,那我不就成了众矢之的?”
贺问寻手虚握成拳,抵在眉间,轻轻敲打,道:“所以我在想,如果有人能帮我杀了裴似锦那是最好不过了……这个人要是温明诲,那就更好了。”
谢离愁面露不解。
随即,贺问寻就将刚刚在膳堂内江多鹤与温明诲的对话,悉数告诉了谢离愁。
谢离愁听完,略感无语,道:“江楼主是不是话本看太多了,如此在背后肆意编排温哥哥。况且,我并不觉得这样就能挑动她二人之间的联手。”
贺问寻不言语,她只是看着谢离愁。
谢离愁看着贺问寻那股子耐人寻味的眼神,眼皮一跳,劝诫道:“裴似锦这人,并不好男色,这数十年来也很少主动提起温哥哥,此路行不通。”
贺问寻道:“罢了……我也只是提一嘴而已。虽如今还没有确切的法子,但总不能这么算了,我总得还回去。”
谢离愁道:“你要做什么?”
贺问寻道:“这裴似锦多次派人对我进行刺杀,我得找时机把她打一顿,要把场子找回来。”
谢离愁轻咳一声:“裴似锦一般都是第一日的夜间才姗姗来迟,而且还是孤身一人,你可以在那个时候去特意蹲她。”
……
一粒药丸入口即化,温明诲却没有即刻醒来的迹象。
殿堂内的一隅,江多鹤低声问:“怎么没醒?不会真的死了吧?”
贺问寻摇摇头:“不,是她自己不愿意醒,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那蘑菇食之会产生幻觉,梦魇。她当时是一道服下假死药和蘑菇的,虽气息暂闭,但神识已开始神游。”
江多鹤道:“那她幻想的是什么?”
贺问寻瞥了一眼江多鹤,道:“还能梦见什么?大概在梦里,她又在恬不知耻地纠缠着我父亲吧。”
语调顿了顿,贺问寻直接伸手戳了戳温明诲,见其仍然毫无反应,接着道:“医书上曾有言,入梦魇者,五感皆闭,无法识清外物变化,形如呆滞。诺,就像她此刻一般。”
江多鹤好奇地看向贺问寻,道:“你怎么知道她梦里的一定是温明珠前辈?”
贺问寻面带微笑:“那还得多多感谢楼主之前在温明诲前的那番言论。人越是对什么有执念,那这份执念便越容易在梦里出现,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温明诲确实是梦见了温明珠。
她怔怔地看着这熟悉的一草一木,这是万渊盟的内景。她有多久未曾梦见过这些了?
温明珠缓缓走进去,遇见的手下脸上皆洋溢着喜气,各自怀中都抱着物件,有红绸、喜帖、彩花等。她一眼扫过去,乃是成亲时所用之物。
她手一伸,拦住一个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的侍从,道:“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急色?”
侍从托着怀里的红绸行礼,道:“北护法,今日可是盟主的大喜之日呀,自然整个盟里上上下下皆为此忙碌筹备。”
温明诲心一紧,竭力维持着面上神色,道:“原来如此。”
原来是梦到了这一日,这个令她十分厌恶的日子。
温明诲走进去,满目皆是刺眼的红色,廊下挂满了鲜艳的红绸,窗上是贴着的大红囍字,耳边是聒噪的嘹亮唢呐声。
她就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看着众人忙活。
一个身着喜服的女人从远处走来。
温明诲扭头看过去。
此人身量颀长,面容美丽英气,双眸澄澈如水,嘴角因今日是大喜之日而噙着一抹笑。那身喜服红得热烈,上面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
这是贺兰若。
“明珠。”
温明诲看着贺兰若朝她走来,目不斜视地擦过她,与她身后的温明珠执手相扣。
今日的温明珠难得一见地用金簪别发,那一袭红色喜服着于他身,真真衬得他愈发娇艳夺目。其唇上罕见地用了胭脂,恰与脸颊上那一抹绯色相映成趣。
两人身上的喜服极为相称,真的是好一对璧人。
她们当着温明诲的面,一同迈入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则妻夫对拜。
有喝得上头,起哄喧闹的众人嚷嚷着要盟主亲自分发喜糖,贺兰若便真的同温明珠一道走向众人,给刚刚鼓噪喧哗的每一位发了份喜糖。
有位拿了喜糖的人笑道:“望娘子与盟主百年好合,恩爱不移。”
温明珠微微点头,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轻轻拉扯了下贺兰若的衣袖。
贺兰若闻弦音而知雅意,在温明珠要把手收回去的那时,猛地抓住了他,两人的掌心紧紧相贴,十指相扣,温热而又旖旎,拉着温明珠告别众人,一同回喜房去。
温明诲隐入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跟在两人身后,死死地盯着她们相牵的手。
她飞身到树上,屈膝坐在枝干上。透过枝丫的间隙,她看到纸窗上那鸳鸯交颈的亲热剪影,怨恨、嫉妒犹如枝蔓,在她的身躯里疯狂生长。
“为什么……你要和别人成亲……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
贺问寻凑过去,听到了这一声犹如呓语一般的嗫嚅,便知晓了温明诲的梦中情景。
江多鹤站在一旁,看着贺问寻俯下身,凑近温明诲的耳边,眼中带着些许恶劣的笑意,悠悠道:“温明珠绝非你的家人,他不会要你,你不过是只只能躲在阴暗处窥视她人的老鼠罢了。”
日光逐渐暗淡,殿堂内变得朦胧起来,架子上的烛火摇曳。
温明诲是被一个小道长摇醒的。
她缓缓睁开双眸,鬓边已被冷汗浸湿。
道长开口道:“温阁主,你在此处打坐已有许久,现已夜阑,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温明诲腿上的麻痹感还未消去,道:“我竟然在此地打坐如此长吗?”
她抬眸茫然地看向四周,脑子里弥漫着一股混沌之意,深感周遭还是刺目的红色,晕眩而又恍惚。
道长一指神像旁的香炉,道:“此香是给在此处打坐的香客准备的,有舒缓心绪之效,但若打坐太长,则会有意识混沌之患。温阁主,可需贫道为你引路?”
温明诲扭头看向道长,只觉得她的五官扭曲在了一块,眼睛和嘴巴黏合在一起,在模糊的烛火照耀下影影绰绰,像只话本里才会出现的妖怪。
她闭眼调息,待不适感强压下去,再度睁眼,道:“有劳道长,我自行回去即可。不知道长可否看到与我一同来的公子?”
道长回:“那位公子用过晚膳后,便回去寮房歇息了。”
温明诲迟缓地站起身,觉得眼前的道长分成了五个影子。
她揉着鬓角,脑中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耳边依旧是梦中婚宴时的唢呐声,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五刻。”
裴似锦因为一些事耽误,戌时五刻才堪堪抵达长生观。
她顺着阶梯山路走上去,远处有一个朦胧身影站在那儿。夜风带起此人的秀发,袅袅拂动,一身玄衣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裴似锦微微眯起双眼,这个人的头上似乎长着两个角。
“来者可是裴似锦?”
那人转过身来,月光下的一张鬼脸面具很是别具一格,面具上的两只眼睛大如铜铃,一张大嘴里尽是可怖的獠牙,血腥红的两个角突兀地立在头顶上方。
裴似锦停在那儿,道:“阁下可是?”
隐在面具下的那道声音有些低沉:“放肆,连我的名讳都不知晓。吾乃阎王娘子座下的千面鬼手。”
只听“咔嚓”一声,那人将剑刃从剑鞘抽中,一挥,直指裴似锦:“今夜,我是来索你的命。”
自任武林盟主以来,裴似锦还是第一次遇见讲话如此张狂之人。
裴似锦这会总算是掀起眼皮,看了眼前那人一眼,道:“阁下还是莫要信口开河,怕是待会要见阎王娘子的人是你。”
“废话少说,看剑。”
此人来的速度很快,一柄寒剑从上方刺来,疾如流星,直直冲着裴似锦的额间而来。
裴似锦一个侧身躲过,当即一掌蓄力,朝那人的面门拍去。虚拍,实则想借机将此人的面具一招夺下来。
贺问寻见招拆招,立即后退一步,屈膝以矮身躲过。随即,她以一招“仙人抚顶”朝裴似锦的下颚刺去。
裴似锦见机甚快,头一偏,直接两指稳当当地夹住剑刃。
贺问寻旋即不按常理出牌,直接丢剑,手握成拳,狠狠地朝裴似锦的右眼擂了过去。
裴似锦第一次见有人打架可以丢兵器的,一时大意之下直直地接下了这刚猛的右拳攻势,顿时颇有些眼冒金星的茫然之感。
一个乌青眼顿时立显。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声,看样子这一拳是给她打爽了。
右眼的疼痛感,再加上那面具下的沉闷笑声,熊熊怒火瞬间席卷裴似锦全身。
趁裴似锦被打得恍惚之际,贺问寻立即把剑重新夺了回来,然后她以流星之势,攻向裴似锦的右胸。
裴似锦立马一挥衣袖,一个翻身躲过,紧接着便听到 “撕拉” 一声,原来是贺问寻声东击西,表面上攻其右胸,实则剑刃向下一划,直接将裴似锦的腰带一剑斩断,腰带顿时裂成了两段,贺问寻伸手将腰带抢了过来,裴似锦的衣衫大开,凉凉的夜风灌了进去。
……怎么会有人打架又是打脸,又是割人腰带?这人并非索命,而是肆意挑衅。
被戏弄之态,再添上此人的嚣张气焰,裴似锦愈感恼怒,自任武林盟主以来,何曾被人如此戏耍过。她当即怒喝一声 “宵小放肆”,怒发冲冠,攻了过去。
短短二十息之间,两人又过了二十来招。
“啪——!”
原来是贺问寻在对招时,瞄准时机,当即又是不讲套路,一巴掌往裴似锦的脸上直直呼去,清脆而又响亮的巴掌声在夜间很是刺耳。
像贺问寻这种不讲武德,打架看似瞄准命门,实则只是为了羞辱人而出招真的是打得裴似锦出其不意,眼前一黑又一黑。
过招之间,贺问寻又用剑刃往裴似锦的衣衫上划破几个大口,道一声 “裴盟主,你的武功也不过如此,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便跃身往道观里飞去。
裴似锦抬首看起身影,恨得牙根痒,脸上的乌青和红指印隐隐发烫,也动用轻功一道跟了进去。
此时道观因夜深,两人在观内飞驰而行,并未碰到什么人。
贺问寻轻功很快,在枝丫上飞行,裴似锦紧跟其后。
温明诲走在小道上,地上树影斑驳,只闻头上风声簌簌,两道黑色的身影转瞬即逝。
这又是幻觉,还是什么?
温明诲脚踩在几枚枯叶上,只闻沙沙两声。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贺问寻知道裴似锦在后头跟着她,特意选在屋檐上飞,让裴似锦看得到她的身影。只见她站在檐角上,扭头,朝裴似锦挥了挥手中的腰带,便旋即飞身向下。
一路左窜右奔,看见眼前有两间屋子,一间亮着,另一间暗着。
贺问寻飞身进去那间黝黑的屋子里,裴似锦紧随其后。
裴玉清此时正坐在软榻上盘腿打坐,他紧阖双眼,耳朵微动,只闻隔壁屋子内的打斗声响时不时传来。
裴似锦一掌拍过去,正中那人左背,只听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她冷斥一声:“区区鼠辈,也敢放肆。”
正待她俯下身去擒拿此人,一枚银针入掌,半边身子直接一麻。
贺问寻立马翻身,又往裴似锦脸上、腹上来了几拳,往她身上连点几个穴道。把抢来的腰带分成两部分,一截用以反手捆住裴似锦双手,一截揉成一团塞进裴似锦的嘴巴里。
她笑了几声,倒是与她佩戴的张着大口的面具相得益彰,“区区盟主,也敢嚣张。”
裴似锦死盯着此人,眼里的神色像是要杀人一般。
有人利索地从窗户处翻进来,衣袂翻飞声簌簌,带动着案上的火苗跳动了一下。
裴玉清闻此声,不做他想,立即抽出腰间软剑,寒光一闪,疾速朝此人命门刺去。
但翻进来的此人却分外熟悉他的出招套路。
只见她一个转身,恰如其分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手中的剑夺去,另一只手朝他腰间章门穴一点,嘴已经贴着他的耳畔,道:“裴郎,你好狠的心啊,居然想着谋杀你的好妻主。”
裴玉清只觉得腰侧一麻,听着那人吐气若兰的声音,道:“轻佻!你怎么这个时辰翻身进来?”
鬼差面具上的獠牙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颇为狰狞可怖,尤其是那张血盆大口似是能看到喉舌处。
裴玉清沉默一瞬地看了看,再淡定自若地伸出手,将此人的面具摘了下来,一张面若桃花的脸显露了出来。
贺问寻轻笑两声:“好些时日不见,你就拿剑刺我,这笔账怎么算?”
裴玉清语带恼意:“我怎会真的伤你?你怎么不说你带着一个面具,翻窗进来吓唬我。”顿了顿,他道:“刚刚打斗的声音是你发出来的?你可有伤到哪里?”
贺问寻凑过去,语带委屈:“她打我左肩了,好疼呐。但是我也打了她几拳,打得我手好疼。”
她伸出手,贴上裴玉清的胸膛,隔着衣衫轻摸两下,道:“你让我来摸摸,我的手就不疼了。”
手往下滑,熟稔地扣住裴郎的腰,贺问寻与他额头相抵:“一日不亲,如隔三秋。好裴郎,让我亲亲,好不好?亲了,我就好得更快了。”
刚刚还在和别人打架,现在就来他这里求安慰,这人还真的是没个正形。
可是裴玉清偏偏吃贺问寻这一套。
其实本已成亲,两人再亲密的事也做过,本没什么害羞的。但偏偏这儿是温明珠曾经待过的寮房,裴玉清颇有些不自在。
他将贺问寻的手撇开,伏在她的肩上,细如蚊呐:“这儿是道观,又是专门安排给父亲的歇处,还是不要了。你刚刚是不是左肩疼,把衣裳脱了我来看看。”
“小伤而已,何足挂齿。”
贺问寻双眼弯起,眼中带了些促狭的笑意,道:“父亲如今又不在这里安歇,你不说,我也不说,又有何人能够得知?你难道就不想抱抱我,亲亲我?裴郎,我都在这儿了,你怎么能忍得了的呀?”
绯红肆起,染透整个耳尖,裴玉清没有说话,依然抵在她的肩上,但紧紧搂住她的腰的手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内心。
裴玉清从她的肩膀处抬起头,道:“那好吧,我们就亲一下……唔……”
贺问寻五指穿过裴玉清柔顺的发,按在他的后脑勺处,吻上了他的唇瓣,听着他喉间不断发出的愉悦低哼声。
但亲,是不可能只亲一下的。
贺问寻灵活地绞住裴玉清的舌尖,舌尖上的麻意像细密的丝线缠绕。深吻之下,两人之间贴得严丝合缝。裴郎的气息、神识全都在这个吻下被他的妻主牢牢掌控着。
两人之间的气息缠绵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闭上双眼,承受着这一切。
她的手向下移,轻轻地抚着他的修长脖颈,一边吻着,一边压着裴郎慢慢后退,直至将他抵在门框上。
烛火摇曳,两人相拥接吻的剪影就这么印在门上。
顺着小道走过来的温明诲看着这一幕,寒意从脚底向上迅速蔓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梦里的场景在此刻重新上演。
这儿是道观给温明珠安排的寮房。那么,在他房中的剪影是……还是又只是她的幻觉?
一阵银铃声骤起,温明诲扭头看去。
谢离愁双手置于广袖中,朝温明诲微微行礼,道:“这么晚了,阁主怎么会到这?今日打坐一日,阁主想必也是累了。夜深露重,阁主还是早日回房休息。”
温明诲未答话,当再扭头看向门时,屋内的烛火已经熄灭,一片漆黑。
谢离愁顺着温明诲的眼神看过去,语气平淡:“温哥哥今日疲累不堪,已然就寝,现下恐已沉睡。”
门内,裴玉清在听到那熟悉的银铃声,腿下意识地有些发软。他紧紧地拽着贺问寻的衣衫,这才没有倒下去。
贺问寻搂着裴玉清的腰,把他带到屋内另一侧。
裴玉清深吸一口气,紧咬下唇,嘴唇蠕动,贴着贺问寻的耳畔,用气音问:“为何温明诲这么晚会在此处?”
贺问寻笑眯眯地回他:“我又不会读心术,怎会知道她会来男香客休息的居所?”
裴玉清握住贺问寻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低声道:“……那她岂不是看到了?怎么办?”
贺问寻摇摇头:“你且放心,药效未过,她只会以为是幻觉。”
两人不再说话,一道静心听外面的交谈。
温明诲捏捏额间,道:“今日打坐许久,我也有累了,只不过夜间随处走走,不经意间便到此处来了而已。”
蓦地,一阵巨大的“轰”声传来。
一扇门,被直愣愣地拍飞出去,在空中翻滚几圈后重重砸落在地。
夜晚寂静,整个道观像是被这一声巨响给震醒了。
温明诲、谢离愁两人同时扭头看去,只见空荡荡的门框处似乎站了一个人。
裴似锦没了腰带,衣衫大开,其臂膀处也有几处刮痕。
她从房内缓缓走出来。
借着月光照耀下,再仔细看上去,好像她的右眼有点乌青,左脸上有一个五指红印,而她脸上的神色青得就像是冬日寒霜覆盖的青石一样,一眼看过去极为狼狈。
谢离愁默了默,不由地道:“为何裴盟主会从我的房内出来?”
他与温明诲面面相觑,接着道:“……还不好好穿衣服?”
第48章 生女秘方
淡淡星光, 月笼寒夜。
谢离愁看着裴似锦朝他走来。
这些年,他对于裴似锦的印象,也仅仅限于凶狠、鲁莽。在他看来,若温明诲是一只隐于暗处, 却始终阴森注视着你, 乘机咬你的老鼠, 那裴似锦便是一只凶悍无比的猛虎。
他捋捋衣袖,朝站在他正前方的裴似锦行礼, 眸光扫过她青红交映的脸色,语调淡淡:“裴盟主夜安。不知你为何会从道观给我安排的寮房中出来?”
裴似锦冷冷地瞥了一眼谢离愁, 紧紧拽着手里发皱的两截腰带,语调森寒:“今夜有一狂妄小贼在道观面前特意堵我, 与我打斗,特地引我至此。”
谢离愁闻言, 却是咦了一声,再道:“怎地会有小贼在道观行凶?莫不是此人蓄意而为?”
裴似锦满目阴鸷, 阴恻恻地道:“那人脸上带一副鬼差面具,我料想今夜她铁定还在道观当中。若是现在叫人搜索一番, 定能将此人找出来。”她一侧身,手一伸,直接指向一间屋子, “不如就从这间开始搜起。”
屋外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裴玉清伸出食指,在纸窗上戳了一个小洞,透过洞隙看到裴似锦脸上的青一块紫一块, 心下顿时明了刚刚和贺问寻打架的人是谁了。
他扭过头去,正见别人口中的狂妄小贼正神色怡然地侧躺在软榻上。
贺问寻用茶盖拨了拨水, 轻押几口,再将茶盏放到小案上,一手支着头,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裴玉清走过去,手伸向贺问寻的腰带,刚摸到她的紧致后腰处,手就被按住。
贺问寻一把将裴玉清拉过来,裴郎就像一个纸糊的人偶,直直地倒入她怀中。她双指捏着裴郎的下颔,低声问:“你在做甚?刚刚我亲你还推三阻四,现下就要解我的腰带,这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裴玉清的手指在她的腰侧慢慢打滑,语含关切:“你怎么不说是她伤的你?她的掌下威力有多大,我最是清楚不过了。你将衣裳脱了,我好好看看。应当是留淤青了,这可不好,要用药膏,按摩将其散开才行。”
贺问寻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现下,裴玉清既不想称呼她为母亲,但也不想直呼那人的姓名。
她道:“真的没事,我的武功你还不相信吗?”
裴玉清眨了眨眼,慢慢地凑过去,温热带着香味的气息喷散在贺问寻的脸上。他软糯的唇覆在贺问寻的唇上,用舌尖撬开她的齿关,反复品尝她唇内的茶叶香气,再轻啄一口,蹭了蹭她的鼻尖,道:“给我看看,好不好?”
贺问寻喟叹一声“我这该死的好男色”,深感裴郎的美人计太有效,真的是受不住。她把手松开,让裴玉清对她上下其手,为所欲为。
裴玉清垂首,解开贺问寻腰带中间的系绳,再双手环住她的腰腹,伸到腰后侧,轻轻一扯,便将腰带解下了。
他冰凉的手伸入贺问寻的衣衫内,拉下左边一角,露出圆润的肩头,借着窗柩透进来的清辉,仔细查看着后背肩胛处的斑驳青紫瘀痕,受伤边缘处泛着红肿。
他的指腹在瘀痕上轻柔打转,道:“这么重的痕迹,你也不知道说?”
贺问寻道:“若是没有吐血,未伤及内府,则不算受伤。习武之人,身上磕磕碰碰,有些淤青倒也正常。”
裴郎闻言,眉梢轻轻一挑,指腹重重往下一按,如愿以偿地听到贺问寻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贺问寻伸手抓住裴玉清的指尖,“你竟然学坏了。小猫咪现在这么坏,以后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裴玉清冰凉的手指反扣回去,“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这是和你学的。”
他环住贺问寻,将下颔搭在她的肩上,吻了吻那道青紫:“作为你的夫郎,我要对我妻主的身体负责。顾神医如今正好在长生观内,待会便去找她要点草药,或是药酒。”
贺问寻幽幽地看着他:“……那师姐岂不是要知道我做的坏事了。”
裴玉清认真道:“怎会?那我到时候骗顾神医说,是我不小心摔倒了,这样就好了。”
屋外,谢离愁顺着裴似锦的手指看过去,那是道观原本安排给温明珠留宿的寮房。
他摇摇头,道:“不可,此处皆是安排给儿郎的居所,怎么肆意探查?裴盟主,虽说在此处留宿的男儿郎少,但若此时贸然闯入,误了人清誉,叫他人可怎么办?”语罢,他侧头看向温明诲,道:“不知温阁主意下如何?”
这是温明珠的寮房,温明诲怎会同意。
温明诲的眸光反复游离在谢离愁的神色与那间寮房之中,反问裴似锦:“且不说搜屋,你刚刚追那人的时候,可有看到那间屋子是亮着的?”
谢离愁心一紧,指尖下意识地摩挲衣袖的边缘,轻颤了下睫毛。
裴似锦脸上阴霾不散,口吻不耐:“我刚刚只顾追人,并未留意什么亮不亮的,你就说现在要不要去搜那间屋吧。”
谢离愁提起的心悄然地放下了,他垂眸,轻吐出一口气。
温明珠面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我觉得,这件事欠妥。这里是道观,要搜也得询问过此处的道长。再者,这儿是男儿郎的居所,切不可如此贸然行事。更何况,我觉得此小贼已逃之夭夭,现下怕是追也追不到了。”
裴似锦的提议遭到温明诲的拒绝,心肺里的那股郁气难以消散,感觉刚刚腹部被多次重击之下隐隐作痛,有一股血腥气从喉咙处往上顶,当即一掌拍向身侧大树的树干,枝丫抖了抖,树叶簌簌落了下来。
刚刚没入掌中的银针此刻发作,裴似锦只觉得掌心蓦地发作出一股如万蚁噬咬般钻心的疼痛,下意识嘶了一声,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指节发出咯吱的响声。
远处,有亮光在夜晚中闪烁。
一行人由远及近,原来是几个道长手持火把赶了过来。
为首的道长一甩怀中的拂尘,目光先是落在裴似锦脸上的挂彩之处、身上的口子之上,微微愣怔,不太确定堂堂武林盟主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又多看了几眼。
接着,道长又看向那横陈于地如躺尸般的木门,更是诧异不已,道:“无量天尊。不知裴盟主所遇何事?”
裴似锦冷着一张脸将刚才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
道长听闻,内心里暗戳戳地感慨一番此贼肆行无忌,但也是委婉地拒绝了搜查男香客居所的提议,才道:“如此说来,此贼怕也是不见踪影。此等情况,我等也是第一次见。现下观内住着一位顾神医,不如让其为盟主诊治一番,可好?”
裴似锦垂眸,凝视着掌中那一丝多出来的诡异黑线,点头应答。
谢离愁转身向道长示意,道:“福生无量。道长,方才裴盟主破门而出的那间寮房原本是安排给我居住的,现门已坏,还请道长重新为我安排一间房。多谢。”
道长颔首,指着另一个小道长引着谢离愁去另一间寮房。
温明诲道:“既然事已了,我便回房了。”
这厢,顾玲珑才刚刚洗漱完,已经在被窝里躺着了,硬是被一个小道长强行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小道长看着顾玲珑缭乱的鬓发,满脸愧色,语速很快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又主动地将衣桁上挂着的外衫拿下来,亲自伺候顾玲珑穿衣。
顾玲珑双眼朦胧,听完顿觉有些诧异,来了些许精神,问:“不知是何等的贼人会对裴盟主下手?”
小道长摇摇头:“听裴盟主所言,那贼人脸戴面具,无法窥见其真容。且那贼人竟能伤到裴盟主,想来武功定是不俗。”
顾玲珑道:“天底下武功高强之人不少,可见江湖风云名人榜上的高手并未完全涵盖其中。”
谈话间,小道长领着顾玲珑行在青石路上,一阵凉凉夜风扑面而来,顾玲珑脑中的瞌睡意消散不少,行走间,衣衫上已带了些水雾。
两人来到裴似锦所在的寮房,小道长向顾玲珑行礼后离去。
顾玲珑挎着个小医箱进去,略过屏风一侧,就看到裴似锦着一身道袍,盘腿打坐于软榻之上,其面容破损,额间发黑,一看就是怒火攻心,有郁气结于心胸之中。
裴似锦睁眼下榻,对顾玲珑行礼:“有劳顾神医了。”
顾玲珑将医箱放置于软榻上,将其打开,从里头拿出一包银针,问:“不知裴盟主除却脸上有伤,还有何处不适?”
裴似锦道:“我腹部微微隐痛,掌心中针,有黑线浮出。”
顾玲珑道:“还请裴盟主褪去上衣。”
顾玲珑以针灸之法,将裴似锦刚刚因打斗而产生的腹部淤血疏导顺畅。接着,她从小木箱中拿出一枚月牙形的玉石,按在裴似锦的掌心,缓慢地刮动着,直至一枚银针自裴似锦食指尖冒出。
她拿起这枚银针,置于烛火下仔细端详。此银针针头发黑,上面涂有毒药,不过并非致命之毒,而是慢性毒药。
顾玲珑又拿起毒针细细闻了下,这熟悉的药草味让她的心咯噔一下。
为何这枚银针,以及上涂抹的毒药都与她的小师妹所用如此相似?
回味起道长所说的话,此人脸带面具,武功高强,且善用剑与暗器银针。
她记得,她的小师妹剑术由师傅亲手传授,那自然是极为出色的,再加上又会使用一手银针。
而她的小师妹又特地在临行捕贼之前,来长生观溜达过好几圈,嘴上说没来过道观要逛逛,实则每一处都仔细侦查一番,自称是裴郎要来道观小住一段时日,特地先替他探探路,还顺带问她东北角的那个院子是否可以特意空出来给她用。
顾玲珑觉得,这个贼人很有可能就是她的小师妹啊。
她心说:“师傅临终前曾交代我过要好好地看管师妹。可是,她的小师妹好像在偷偷做一件很坏的事,啊……师傅若是泉下有知,她肯定是要怪我的。”
瞟了眼裴似锦手掌上的黑色毒印,她又想:“为何师妹要用那个院子?为何师妹要袭击裴盟主?师妹不是在外出协助官府剿匪吗?难不成师妹和这裴盟主有什么仇?不对啊……裴公子的母亲是裴盟主,这儿媳和岳母之间居然有仇?”
一时之间,千回百转,思绪纷纷化作一团迷云,沉甸甸地飘在顾玲珑的头上。
她将银针放下,从木箱中拿出一个小盒,用一根扁长的竹片,蘸取盒中的清毒膏,涂抹在裴似锦手掌上,又用绷带缠好,“此膏能解此毒,裴盟主无需担心。”
裴似锦道:“多谢神医。”语罢,她起身特地送顾玲珑离开。
顾玲珑踱步回去,发现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影正伫立在她的门外。
听到脚步声,裴玉清转过身来,恭敬行礼,道:“顾神医夜安。夜间叨扰,多有冒犯,只是玉清今夜不小心摔落,膝盖上有些淤青,特地想要些药草以疗治。”
“原来是裴公子,我们进去说话。”
顾玲珑将药箱放好,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罐,递过去:“这是专治淤青所用的药膏,每日需涂抹三次,可轻轻按摩伤处周围,以助药力渗透,打散淤青。”
裴玉清道一声多谢,伸手欲拿,顾玲珑却将手收回,反问道:“当真是你要用的?”
裴郎颔首。
顾玲珑道:“我这独门药膏不随便给人。那你向我起誓,这药膏是给你自用的,你若是撒谎,你就给师妹生不出女孩。”
裴玉清面露惊愕:“…………”
无数个黑色小点在裴玉清的头顶上冒着。
……这么恶毒的誓言谁敢发?
裴玉清神色一滞,艰难地开口:“其实,我要来的这药膏虽不是自用,但给的也绝对是可信之人,并不会将这药膏秘方泄露出去。”
顾玲珑一脸“你看我信不信”的神情盯着裴玉清。
裴玉清道:“顾神医,这誓言事关与妻主的传宗接代大事,我不能发。”
顾玲珑绷着一张没有神色的脸,依旧盯着裴玉清。
裴玉清叹了口气,屈服承认道:“我是为妻主拿药膏的。”
顾玲珑神色严肃:“前脚还有人请我去为裴盟主看伤病,后脚你就来我这儿要药膏。刚刚偷袭裴盟主的人,就是师妹吧?”
裴玉清移开眼神:“……是。”
“师妹剿匪提前回来了?”
裴玉清垂首看地:“……是。”
顾玲珑将药膏塞到裴玉清手里,“裴公子如此实诚,我相信你和师妹的第一胎一定是个女儿。”她转身,拿出一张纸,倒水研墨后,用狼毫笔蘸蘸墨水,垂首在纸上刷刷写着。
裴玉清凑过去看,待看清纸上的字,瞳孔微微颤动。
顾玲珑把纸对折,递给裴玉清,道:“此乃一道生女秘方,裴公子当收好。在每次阴阳调和之前,你先服下此汤药,更有助于一举得女。”
裴玉清双手接过,将药方收入袖中,“多谢顾神医。”
顾玲珑啪地一声把药箱一关,直言道:“还请裴公子替我把师妹喊来,我有话要问她。”
第49章 前尘旧事
贺问寻站在房门口, 盯着窗柩处泄出来的烛光好一会,揉把脸,手拉着裴玉清就要推门进去。
裴玉清反常地伫立在原地,脚未挪动一分。他轻轻地拂开贺问寻的手, 道:“顾神医看样子只想与你一人说话, 我还是不要进去了。”
贺问寻却道:“你真的不想同我一道进去?夜深露重, 小郎君就算有内功护体,怕是也难以抵挡深秋的寒凉。你只需要陪在我身旁即可。”
裴玉清摇摇头:“不了, 我就站在房外等你。”
贺问寻独自一人走进去,只见顾玲珑负手而立, 正站于屏风上所悬挂的一副画前。贺问寻微微侧身,扫了一眼画, 画上之人鹤发童颜,面色肃穆, 身形挺拔,双目有神, 手上握着一卷竹简,此人正是她们二人的师傅龙姥姥。
听闻背后脚步声, 顾玲珑转过身来,紧抿双唇盯着贺问寻好一会,才道:“我对你很失望。”
顾玲珑与贺问寻一道长大, 情非一般, 早已将贺问寻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故,自从龙姥姥逝世后,顾玲珑深感有照顾、看管贺问寻之责。
贺问寻道:“其实……”
顾玲珑道:“若是师傅在世, 像先前你拿活人试毒一事,就会打得你断两条腿, 一年都下不来塌。师傅授你一身本事,绝不是让你以此祸害武林。”
贺问寻道:“其实,我并非……”
顾玲珑道:“你今夜袭击裴似锦,对她下毒,这是为何?你可知裴似锦是朝廷钦定的武林盟主,若她贸然出了事,查起来,牵连到你,你会被朝廷关押起来,遭天下人唾弃,知道吗?”
贺问寻瞥了眼顾玲珑下垂的嘴角,把后面的话补充完整:“其实,我并非仅仅想要杀裴似锦,我还想杀温明诲。”
短短的一句话,让顾玲珑沉默了。她觉得,眼前站着的小师妹有些陌生。
顾玲珑道:“你认真的?”
贺问寻点点头,“我很认真。”
顾玲珑眼角瞄到房门上的影子动了下,紧盯着贺问寻那张神情淡漠的脸,道:“为何?”
贺问寻不答反问:“师姐可曾记得,当初师傅收我为徒时的场景?”
顾玲珑微微思索,沉声道:“当时,师傅是在街上的乞丐窝里将你挑出来的。那时候,你全身脏污,衣衫褴褛,与几个乞丐争抢着地上的馒头。”
“你虽身板弱小,却能以此为机,灵活地穿梭在众人之中,抢到半个馒头,一口吞了下去。那几个看着身形比你大的乞丐却将你围在墙角,对你大打出手,甚至是扯破了你的衣衫,但你双手抱头,硬是一声不吭。”
“师傅不忍,将你从中救出。替你把脉时,发现你骨骼奇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又见你双目澄澈,便将你带了回去,收你为徒。”
贺问寻双手合掌,对着画像虔诚一拜:“多谢师傅当日救命之恩,问寻永生难忘。”她转身面向顾玲珑,道:“师姐觉得我的相貌如何,可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哪个好人家会抛弃自己生养的女童?”
顾玲珑抿唇不语,小师妹此言正确。当时,她亲手替师妹净面,见她牙齿整齐,洁白如玉,不像是寻常人家不要的孩子,若说是哪家世家大族走丢的女郎到还差不多。
但大周国泰民安,世族极为看重血脉传承,怎会有女童走丢现象,哪家人贩子会胆大包天地拐走世家女郎。
贺问寻道:“因为我并非走丢,而是有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有家不能回。这两个人就是在江湖上威名有望的温明诲,裴似锦。”
“我本应家庭和乐美满,在母父庇佑下安然长大,但有两个人为一己私欲褫夺这一切。”
她略微一顿,一字一句地咬着牙吐出:“敢问师姐,此仇,我当报否?”
一时之间,屋内、屋外的呼吸都统一地滞住了。夜风从窗柩缝隙里钻了进来,架子上的烛火晃动,连带着墙上印着的两人剪影都微微摇曳。
贺问寻道:“师姐,当年师傅曾私下里赠我一本武功心经,说是此为我母亲的传物,可见师傅是母亲的旧相识。私以为,若是师傅泉下有知,也赞同我之后的做法。”
顾玲珑双唇颤动,喉咙蓦地干涩不已,原先准备好的一箩筐训斥贺问寻的话,是一个字都冒不出来,尽数吞在了肚子里。
原来师傅当日收小师妹,并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
贺问寻道:“师姐若是担心我会因此出什么事,把自己搭进去,叫我收手,还是免了吧。不经她人苦,莫劝她人善。”
顾玲珑闭眸再睁,一边努力地消化这些话,一边细细思索,缓慢道:“这两人原是万渊盟的护法,其盟主温明珠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很久了……难道,你是温明珠的孩子?”
贺问寻颔首:“正是。我父亲现如今借冥魄节之由,正住在道观东北角的那个院子里。他受温明诲制约多年,苦不堪言,身体渐趋虚弱。此仇不报,我怕是寝食难安。”
顾玲珑扯动着嘴角:“你是我师妹,我们一同长大,我又怎能对这些事坐视不管?我明日随你去一趟,论医术什么的,还是我比你更精通些。”她微叹一口,“刚刚是师姐的不是,不问清楚就唯你是问,你我师出同门,我委实是不该对你唐突。”
贺问寻抬手行礼致谢:“多谢师姐大义。”
顾玲珑问:“这件事……除了我,还有谁知晓?”
贺问寻道:“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的谢离愁,是天青阁的蛊医,此人对父亲有愧,可信。楼外楼的楼主江多鹤,此人曾受过父亲的救命之恩,亦可信。最后一位,便是裴郎了。”
“前面二位,听你之言,乃利益攸关者,自是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但……”顾玲珑再一次瞥了眼门上的黑影,道:“这位裴公子,即使是你的枕边人,但与裴似锦有着亲缘关系,这份血脉亲情难以割舍……”
贺问寻直言:“我相信裴郎不会。他若是为难,我会亲自拟一份和离书……”
砰。
门被人粗鲁地推开了。
下一刻,裴玉清不顾儿郎教养地直接破门而入。
站着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他。
站在门外太久,他的脸被夜风吹得有些苍白。他不由握紧掩在袖中的手,又缓慢松开,带着一丝幽怨看向贺问寻:“……自从被裴家赶出,名字从族谱上被划去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裴家人。”
裴玉清喉结一梗,极力克制在听到“和离书”那一刻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眼眶里已经有水波在流转:“即使她对我有养育之恩,但我被抛弃时,她并未对我有过一丝怜悯之意,我已不能再视她为我的母亲。”
这是贺问寻第一次见他如此急切,又夹杂几丝黯然的神情。
贺问寻道:“……这些我都懂,你也早就对我说过,你莫急。”她只是顺着师姐的话往下说而已,从未有过和离的心思。
顾玲珑在一旁听得却有些无语,深感她师妹就是太宠她的夫郎,这等事若不能敞开来、掰碎了说,若是后面这位裴公子反水,那又如何是好。她道:“那你起誓。”
贺问寻有些疑惑,这怎么就突然到了要起誓的地步。
裴玉清双手撩起衣摆,咚地一声,双膝跪于地上。他脊背挺直,伸出三指立于头顶,字字铿锵有力:“我裴玉清发誓,若有朝一日背叛妻主,遭万箭穿心之罚。我将堕入阿鼻地狱,受那业火焚烧之苦,永世不得解脱。”
语罢,裴郎又磕三个响头,声声响亮,额间因叩拜而泛红。
……万箭穿心,业火焚烧,这是很沉重的誓言了。
顾玲珑放心了:“裴公子快起来吧。”
贺问寻伸手过去,裴玉清将手放上去,他的手指冰凉,在无意识地颤抖着。她握紧了裴郎的手,道:“夜已深,我们先回去了,师姐保重。”
两人十指紧扣,走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
夜色朦胧,在细弱清辉的照耀下,贺问寻捕捉到裴玉清的眼睛嫣红,他紧抿着唇线,墨眉蹙在一起,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四个字 ——“我好委屈”。
贺问寻停了下来,“刚刚是不是磕疼了,给我看看。你也不用那么急,说那么重的誓言做什么,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她低声说着这一串的话,声调柔和,颇有种哄小孩之意。她从两人紧握的手中抽出,伸出食指抵上他的下颔,慢慢靠近他,另一只手缱绻地揉着他的泪痣,“又要哭了是不是?你是小哭包吗?”
裴玉清侧过头去,不让贺问寻看他的神色,声线颤抖:“还不是你欺人太甚……给了我新家和希望,却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和离书……这世间的女子都是这般寡情薄义……”越说越委屈,他语带哽咽,“……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贺问寻解释:“我说的那是如果,并不是真的。”
裴玉清声调稍稍升高:“如果也不行。”他倏地转过头来,扑到贺问寻的怀中,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刚刚拼死压抑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了。他哭了,泪珠一颗又一颗地落在她的肩头上,打湿了那一块。
但裴玉清又不敢哭得太大声,夜间幽寂,任何一点小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扩开。
他只好死死地咬着下唇,但呜咽的声音还是从齿间溜了出来。贺问寻抬手抚摸着他的乌发,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哭吧哭吧,我的衣衫多,不怕裴郎湿。”
怀中的人抖得更厉害了。
好一会,裴郎才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已布满了水泽,发丝缭乱地被泪珠黏在脸上,唇上也缠上了几缕乌发。他的眼被泪一洗而过,润润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细看之下,还有几撮睫毛被泪黏在了一起。他的下唇上有着深深的齿印,有一小片唇肉都被他咬肿了。
真的是好楚楚可怜的裴郎呐。
贺问寻不由地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以前读这诗时不以为意,现在总算是领悟到了。”
裴玉清抽噎一声,从衣袖中抽出一方帕子,递给贺问寻。
贺问寻接过来,细细地给他擦脸上的泪,又替他捋好乌发,重新牵起他的手,一道走着,“待会回去洗洗脸。要是还是觉得委屈,你就趴在我怀里多哭会。”
裴玉清捏紧了她的手指,“我不哭了……明天还要早起替父亲打坐祈福,不能再这般失态了。”
……
静夜之中,裴似锦躺在床塌上,将缠满绷带的手高高举着。她凝视着掌心,脑海中不断浮现刚刚与她过招的小贼身影,以及被制服时,那个小贼高高在上看向她的眼神。
那眼神,就和贺兰若一样。
就和当初在万渊盟的演武台上,她被贺兰若打败,贺兰若睥睨她的眼神如出一辙。
那日午后,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裴似锦被那段青绸猛地一击,正中胸口,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两下,手抵在演武台的边缘,这才没有狼狈地掉落下去。
围观的众人小声议论着。
“不是吧,堂堂万渊盟南护法居然被一个刚来没几天的无名小卒给打趴下了……”
“你刚刚看到她招式了没?她这一手缎绸使得真好。”
“这南护法好说歹说在江湖风云榜上排得上号啊,怎么就败了?”
“败一次能说是意外,都手下败将好几次了,这应该算技不如人了。”
胸口处隐隐作痛,裴似锦闷哼一声,将喉咙处的血腥气强压下去,她眯着眼,看着贺兰若朝她信步走来。
贺兰若淡然一笑,将缎绸收回衣衫中,朝裴似锦伸手:“可有事无?我扶你起来。”
裴似锦冷嗤一声,自己踉跄着起来,冷冷地瞥了几眼刚刚那几个聒噪的人,走时故意拿肩膀撞了一下贺兰若,“少在这里假惺惺。”
“真可怜啊。”
裴似锦脚步一顿,抬首看向掩在枝丫间的人。
那人利索从树上跳下来,道:“你怎么又输给她了?真的是可怜人呐。”
裴似锦面无表情,沉声道:“滚开,别挡我的路。”
那人不恼,反倒是挂起一张笑脸,温和道:“本在万渊盟颇有威望,自从她来了,你便一直饱受非议,受人指点,你就不恨她?”她凑过来,低声道:“反正不是盟内人,我替你谋划,杀了她如何?”
裴似锦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好像是在拉家常一般,接着道:“她若是死了,你就少了一个对手,说不定还能把她的独门武功秘籍抢过来,武功更上一层楼,这门买卖你完全不亏呀。”
裴似锦不理睬,越过那人径直离开。
那人依旧在她身后,那道声音犹如鬼魂一般纠缠不休:“你回去好好想想。杀了她,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我也能拿到我想要的,各得其利。”
外面的天雾蒙蒙地亮了。
裴似锦一夜未睡,眼白处尽是红血丝。她穿好道袍,推开门走了出去,顺着青石路走,穿过拱门,斜前方有两人在一棵大树底下站着。
其中一位便是曾经向她提议的人。
温明诲双手相扣,朝道长行了个礼,一脸恭敬:“敢问道长,为何这棵大树的树枝上挂满了用红绳穿着的小木牌?”
第50章 脱胎换骨
晨光穿过枝丫, 映照在每块木牌上。这些木牌正方两面都镌刻着文字,最上方有一颗小洞,由编制的红绳穿过,系在这些枝干上。
温明诲抬首, 略过每一块木牌, 对道长说:“这些木牌上的文字, 好像都是人名。将人的名字刻在这些木牌上,这是何意?”
道长回:“无量天尊。此乃长生树, 所挂之牌名为长生牌,上面的名字皆是良缘妻夫。凡名字刻于其上者, 其皆能长相厮守,缘定三生。”
闻言, 温明诲脑海里很自然地浮现了那个人的身影,那个这辈子只会对她横眉冷对的明珠哥哥。
她向来都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说法, 只相信握在手中的真实。但此时此刻,她心里陡然地想将她们二人的名字共同刻在这一块小木牌上。
温明诲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自言自语道:“我心有所属,但心上人却始终不肯与我心意相通, 更谈何成婚,刻字于木牌上呢?”
当说到 “成婚” 二字时,温明诲的呼吸窒了下。
本来温明珠就是从她人手中抢来的, 那为何不继而强娶他呢?他既然能和贺兰若成婚, 那和她成婚又有何区别?反正她不顾他意愿做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
她又问:“敢问道长,这长生树是否会对一段强扭的姻缘进行祝福呢?”
道长语噎梗住了, 下意识地张嘴就想来一句“施主,强扭的瓜不甜, 回头是岸”,但看着温明诲这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硬生生地把话改成:“感情之事可以慢慢培养,时间久了,待到两人真心相待之时,再挂牌也不迟。”
一片枯叶落了下来,叶片泛黄,叶尾卷曲,温明诲伸手接住,将其揉搓,碎叶从她的指缝间坠下。她道:“他对我的情犹如这片叶子,枯黄苍老,携他一同到此地挂牌怕是遥遥无期。”
但成婚这件事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只消宴请宾客,将红盖头覆于温明珠头上,与他一同妻夫对拜,再遣人送他回喜房便好。此间,一则无需将温明珠的真容示于众人,二则温明珠本人自持身份,自是不愿宾客知晓他就是那日成婚的新人,毕竟此事着实折辱其名声。
待婚事毕,她单独再来此地挂牌,那她与明珠之间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一想到这里,温明诲不由地轻笑出声。她真的是对温明珠太仁慈了,本早就应该成婚了,何苦非得拖到现在。
温明诲双手合十,对着道长极为虔诚行了一礼,道:“道长今日所言,明诲多有体会,甚是感激,多谢道长。”
道长念一声善哉善哉,便即刻离去。
温明诲转身,看向朝她走来的此人。目光落在那人缠绕绷带的手上,温明诲道:“看来盟主的小伤已被医治好。为何不多在房内歇息会?打坐祈福一事尚有几日,并不用急于一时。”
裴似锦盯着温明诲的眼眸:“我昨夜想起了贺兰若。”
温明诲挂着笑意的嘴角凝滞了片刻,才低声道:“此处并非谈话之地,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越过一条长廊,途穿一条石桥,来到一座幽静僻远的亭子处。温明诲一撩道袍,坐在石椅上,抬手斟了两杯茶,茶气氤氲。她将其中一杯推向裴似锦,道:“裴盟主请坐。”
裴似锦坐下,只是稍稍扭头,就能将殿堂内打坐的景象一览无遗。那鹤骨松姿的儿郎,正盘坐于蒲团之上。
她拿起茶杯,看着水上浮着的几片茶叶,实在是忍不住嗤笑几声,道:“温明诲,你可真的是会挑地方,此处幽僻偏远,甚少有人来,但又能窥到温明珠打坐的情形……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么不放心他。”
裴似锦向来是看不上温明诲这等为一介小小儿郎而如此荒唐不羁的作风。
当初温明诲诱她入局,她本以为温明诲是不满温铁心传位于一男子,欲夺万渊盟,没想到是情根深种,坏了脑子,只单单地将自己的哥哥作为禁。脔。如此为情所困,迟早也是要折在情之一字。
温明诲脸色不变,对裴似锦的嘲讽恍然未觉,垂眸抿了口茶,抬首已是挂上一副温和的笑意:“想起贺兰若了?她死了这么多年,连张画像都未曾留下,我已记不清她是何模样了。”
裴似锦道:“昨夜那小贼,她的出招路数,她的眼神神韵,不知为何让我有种贺兰若重现之感。”未缠绷带的手紧握成拳,重重一拍石桌,她愠怒道:“你就是对温明珠太过宽容,竟放了他女儿。昨夜那贼定是贺问寻,不过是顾忌我的身份,不敢贸然出手罢了。”
温明诲指腹摩挲着茶杯,道:“贺问寻、江凤缨两人已被我派去支援官府剿匪,现如今二人还未归来,金玉城内也无她二人的消息。不过……”她起身,腰上系着的道袍宫绦也随之晃动,“有的人要是不听话,偷偷跑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她伸出手抚摸石柱上的纹路,道:“我原本是不想对她动手的,但眼下我要做一件事,唯恐她跳出来坏了我的计划,那我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她微叹一口气,好似是迫不得已一般,“小侄女,你小姑姑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裴似锦抬眸看向温明诲,她的下颔紧绷,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其实细看她的眼底便能发现,无任何一丝温情。
温明诲转身,双手十指交叉合并,启唇道:“朝廷有规定,凡是入天青阁者,皆需拟一份名单交上去。现如今她入了天青阁,便不能随随便便地死去。一则是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二则她与江凤缨情分匪浅,若是贸然身死,这位长极山庄的少庄主怕是不肯罢休。所以,若要让她死得理所当然,且不引起她人怀疑……”
“我有两条计谋。一条,从她的夫郎入手。盟主可知,你的小儿子裴玉清现如今是她的结发夫郎,仇人之女娶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知道盟主下手当日,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裴似锦手握茶杯的手猛地一紧,力气之大,杯盏瞬间破碎,茶水、碎片以及鲜血从她手中汩汩流出,一滴又一滴浸透了她膝盖上的道袍。她望向温明诲的眼眸幽深如潭,“自从他被我内人逐出裴家,我便不知其去向,你又是如何得知?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温明诲伸出食指,轻点额边:“自从贺问寻在金玉城内购置了一套新宅,我便知晓了。这便是我的第一条计谋,你作为他的母亲,看看是否能与他寻个时间好好谈谈,让他给贺问寻下毒,不费一兵一卒,此乃上策。若要是后头查起来,就说是她夫郎与她不和,又是她强娶而来,故而特意投毒致死,这就有了合理的说法。”
紧接着,温明诲又道:“若是这位裴公子与你交谈后,太过爱护他的妻主,抵死不从,还请盟主届时出手的时候不要留情。”
很莫名地,一股冷气从裴似锦脚底向上窜。她是一贯知道温明诲此人阴险狡诈,善于利用人的恶欲来做事,当年在万渊盟时便是如此。论心狠,还是温明诲更胜一筹。
……但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再放纵贺问寻如此上蹿下跳下去,迟早有一日,万渊盟当年覆灭的真相会公之于众,她在江湖上的盟主英名将要毁于一旦。
裴似锦闭眼又睁,眸光微颤,缓慢道:“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不会对他下手。若他不从,为避免事情败露,我会将他……罢了。你的另一策是什么?”
温明诲阴恻恻一笑,道:“那就故意生事,让贺问寻死于外出任务之中,但这就需要特意布置一番了,得费些功夫,不过这也算是让她死得其所了。毕竟她是为守护江湖而亡,会留下个好名声的。”
她哎呀一声,唇边笑意更甚,道:“小侄女,我这个小姑姑做的,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
道观东北角的院落内。
院落前,谢离愁蹲在地上,用扇子掌控着药炉火候,火光跳跃的颜色映在他的脸上。他一脸怔然,眼里盯着不断向上蒸腾的雾气,耳朵一直留心背后的声响。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从里头走出来。
贺问寻朝谢离愁走去,道:“师姐的医术远在我之上,她说,可以勉力一试,助父亲恢复至少五成武功。但介于女男有别,需得你进去来行针灸,师姐会在屏风处相助。”
谢离愁站起身,连道三声好,走时因太过急切而不小心脚踝一歪,整个人往旁倒下。贺问寻一手接住他,手掌抵在他脊背上,他脚上的银铃声玲玲响了两声。
贺问寻道:“你小心些,还要靠你施针呢。”
谢离愁的耳垂上染上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粉。他一把用力地推开贺问寻,丢下一句 “知道了”,径直走了进去。
靠在墙角一直喝酒的江多鹤,猫着步子,也想跟着谢离愁的身后溜进去。贺问寻伸出两根手指挂在她的腰带后处,一用力,硬生生地把她往后拽。
江多鹤有些生气地一拍贺问寻的手,不满地道:“你做什么!我就想看一眼温前辈,干什么!有你这么……” 酒意上头,她措辞好一会儿才道:“有你这么不尊老爱幼……不懂得礼数的吗?”
贺问寻道:“师姐在里头施针时,切不可有外人打扰。”
江多鹤道:“……我才不是外人,我是来加入你们这个大家庭的。”想到什么,江多鹤顿时安静了,看看院子紧闭的窗户,又看看贺问寻,欲言又止,小声道:“我有一个朋友,她……”
贺问寻打断:“不要说什么朋友了,楼主只管畅言。”
江多鹤饮下一口酒,酒壮怂人胆,开门见山:“那我就直说了,贺问寻,若是温前辈此后获得自由,我可否……”
贺问寻一听,头皮一麻,不待江多鹤说完,直接打断,拒绝三连:“不行,不可以,我不同意。”
江多鹤恼得一甩手中的酒葫芦,只见葫芦口中洒出一道弧线般的酒液,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她不死心地再问:“真没有商量的余地?”
贺问寻果断地摇摇头。
江多鹤气得轻功一跃,直接跳到树上,躲在里头喝起了闷酒。
日头逐渐移到正头上,又往西边滑落。
顾玲珑推开门,走了出来,肩上依然是挎着个医箱,道:“温前辈的经脉已全部续上,剩下的就是你助他打坐练功了。”
贺问寻错愕地一挑眉尾,“之前我用了好几天才帮裴郎续接好经脉,师姐你一个下午就……”
顾玲珑拿出帕子擦拭额角的汗,刚刚施针虽非她亲力亲为,但隔空指导,更需全神贯注,长久下来,便深感疲惫。她道:“那是你学艺不精,我早就说了,我的医术在你之上。”
贺问寻拱手道:“师姐医术高明,问寻自愧不如。”
待顾玲珑走后,贺问寻走进房内,室内的药味还久久弥漫不散,窗户只开了一个小口,用以透气。
谢离愁正伺候着温明珠穿上道袍。他将外袍盖住的乌发理出,从怀中拿出一把玉梳将温明珠凌乱的发丝缓缓梳理平顺,将衣领捋平。
温明珠扭头看向贺问寻,嘴角噙笑,伸手,“兰舟,快来为父身边。”
贺问寻细细地打量温明珠。虽双颊依旧苍白,但双眸明亮有神,原先压在他身上的一股很沉的病郁气消散了大半。就连此刻朝她伸出的手,也比之前都刚劲有力不少。
不愧是在原书中有 “妙手神医” 之称,顾师姐一出手果然就是非同一般。贺问寻心想。
贺问寻走过去,握住温明珠的手,其指骨清瘦,指腹温热,原先的寒凉之气已散透。那个病弱、不堪一击的温明珠已经逝去了,即使是着一身朴素的灰青色道袍,也无法掩盖他身上的那股清姿卓绝之韵。
谢离愁默不作声地退出去。
温明珠柔软的手掌覆在贺问寻的手背上,问:“那本《迢月心经》你如今练到第几重了? ”
贺问寻道:“母亲留给我的那本心经,我目前还停留在第七层踏月寻芳,不知何时能突破练到第九层江月映辉。”
温明珠道:“练功一事,成在机遇,切不可急功近利,那便会有堕入走火入魔之危。你不过十九岁,便练到第七层,如今这般卓越不凡,我很开心。”默了默,他又轻声道:“妻主也会很开心的。”
贺问寻道:“若是母亲知道,我会用这心经每日助爹爹打坐练功,她会更开心。”
一晃九日过去,一个头戴白色帷帽的男子从院中走出,其步履沉稳,腰腹挺直,光是闻呼吸之意甚是觉得均匀有力。
温明珠走向贺问寻,张开双臂抱住她。凉风带起他的帷幔,贺问寻只觉眼前白蒙蒙一片,耳边是父亲的清润声音:“这几日的练功打坐,已让我非从前之态。”
他偏过头,隔着帷幔亲昵地贴了贴贺问寻的脸颊,手扣紧了她的肩胛处:“然,温明诲此人狡诈非常,你需得注意。她从我这里抢走了很多东西,其中有……我为妻主所画的肖像,还有很多很多,我需要回去找到它们。你离家的时候很小,应当不记得她是何模样了吧。”
贺问寻温声道:“父亲此次回去,多加小心。母亲的样子,到时候等真正的阖家团圆之时,父亲再描绘给我看就好了。”
温明珠松开贺问寻,又抬起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强忍内心的不舍,转身离去。
谢离愁跟在温明珠身后,途径贺问寻时,俯身一礼,轻轻道一声“保重”,便快步跟上。
温明诲站在阶梯山路的最下方,她沉默不言地看着温明珠,谢离愁一同上了马车。忽然,她察觉到有一道极为强烈的、充满敌意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太阳穴灼烧出一个洞来。
她偏过头去看,却只能看到在微微晃动的树枝,连带着上面摇摇欲坠的叶子也一并摇曳着。
第51章 断绝关系
是夜。
当剪烛刀向下一压, 屋内的最后一丝烛火熄灭时,一片宁静。伴随着袅袅银铃声,谢离愁从里头而出,将门阖上, 对守在门两侧的侍从道:“温哥哥已歇下, 无事不得喧哗。”
“是。”
谢离愁离开此处, 照旧走在一条僻静小道上,蓦地只闻锐响四声, 四支箭矢分别从不同的方位破空而来。
他脊背生寒,靠着本能地一个当空鹞子翻身, 躲过这四支箭矢。但紧接着又是数十支利箭,谢离愁避而不及, 有一支擦着他的纤弱脖颈处,一道锋利的血痕陡然而现, 血液向外渗出。
五个黑衣人立在墨色当中,将谢离愁包围了起来。他并未随身携带任何武器, 赤手空拳难敌五个魁梧娘子的攻势。
一掌击中谢离愁的脊背薄弱处,他闷哼一声, 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旋即,他被人反手擒住,按在地上。
谢离愁抬首, 借着薄弱月光, 墨瞳死死盯着从暗处走来的那个人。
天青阁断无可能有外来刺客偷袭,除非是此人默许。
那人蹲了下来,腰间宫绦垂在地上。她伸出手, 虎口大力地钳住谢离愁的下颔,指尖泛白用力地掐着他。
她面带笑意, 但在这阴寒月光的映照下,阴森得像只恶鬼,“贱人,我顾念你父亲,留你在明珠身边照顾,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联合着她人来蒙我。对我使计谋,你真的太自以为是了。”
那人用力一甩,谢离愁重重砸向地面,鬓角在地上狠狠摩擦,留下一道鲜红血痕。
谢离愁双手无法动弹,脸贴着冰凉的地面,口中呼出的气在此刻化作茫茫白雾,声音嘶哑,语调断断续续:“温…明…诲,你一定不得善终。”
温明诲负手而立,“将他带下去,关起来。”
一个黑衣人得令,一手将谢离愁提起来,箍住他的腰,一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将他往暗夜里拖去。
温明诲看着那踉跄的背影,嘴里低语咀嚼着:“不得善终?”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指间染上了刚刚谢离愁嘴角流下的殷红之血,眼前黑影一闪而过之下,恍然觉得两只手的整个手掌都沾满了鲜血,再定睛一看,只是指间有点点血迹。
温明诲抬头看向那弯明月,道:“不论是谁,百年之后,皆是一抔黄土,我不在乎身后名,我只要得偿所望。善终不善终,又有何妨?”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待看到这座熟悉的院落才停下,眸光掠过靠在门框上,那两个闭眸,身上盖着一张素色毯子睡觉的侍从们。
感受到有人的目光在身上打量着,一个侍从猛地从梦中惊醒,看见温明诲正站在前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两。侍从赶紧起身,双膝跪地磕头,哆哆嗦嗦:“不知阁主此时来此地是为何?刚刚谢公子已离去……”
温明诲温和地打断他,“不要再说什么谢公子了,以后谢离愁不会再来此地,你们也不许在明珠身前提起他,知道吗?”
“……知道了。”
侍从将头埋在地上,夜晚的寒意一阵又一阵地从地面向上,贴着他的膝盖侵袭。不知道跪了多久,直到膝盖发麻,身体发僵,等他抬头时,眼前已无一人。
月落日升,天空逐渐翻起鱼肚白,一抹日光溜了进来。
一只玉手将帷幔撩起,挂在两侧的银钩上。
裴玉清垂眸看着裹在被子里隆起来的一团,伸出食指往上面戳了戳,紧接着,一颗脑袋就从里头冒了出来。
贺问寻眼未睁,呓语不清:“这才是深秋,我为何觉得有些冷呢?”手一伸,将裴玉清利索地拉倒在床榻上,被子一裹,将两人蒙住。
“好裴郎,让我摸一下,取取暖。”
她的手就像一条滑溜溜的蛇,轻盈地顺着裴玉清宽大的袖子爬了进去,肆意地摸着他的玉臂。她的腿压着他的小腿,贴得更近,极力汲取着裴玉清身上的暖热。
这样紧密相贴来取暖的方法很快奏效。
贺问寻抑制不住冲动,手抚着裴玉清的脖颈,感受着那处的温热,脸贴在他的侧颈,那股好闻的梅香一下又一下地挑拨着她的情愫。她埋头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脖颈上印着浅浅的红痕。
裴玉清躺在那儿,乖乖地承受着她的啃噬:“……有些疼……你轻些……”
床榻上那一长长的被褥往里侧翻滚几圈,又往外侧滚几圈。
一只手将被褥扯下。
裴玉清原本理好的发丝混乱地散落,用来簪发的银簪也已不知去向。他的嘴唇微微肿胀,甚至是嘴角破了个小小的皮,衣领被扯开,露出有一片殷红的锁骨。
“主君。”有一位少年隔着屏风处站在那儿。
裴玉清对着铜镜将头发重新簪好,捋平衣领,走到屏风处:“怎么了?”
“有位自称姓江的娘子说是家主的朋友,现如今已经请进来在花厅里。”
裴玉清了然,道:“确实是妻主的挚友,切不可怠慢。你同她说,妻主即刻就来。”
少年点头离去。
两人的对话从外头飘到里头,贺问寻一听姓江,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铜镜前。
裴玉清拿着一套水墨色的襦裙过来,伺候贺问寻穿上,又极为娴熟地拿起木梳为她篦发,最后以一个银扣固定住。他把发丝从里头顺出来,道:“她来找你,指不定又是拉着你去哪儿玩。记得早些归家,我在家等你。”
“知道。”贺问寻将放在她肩头的手指拉过来,亲了亲。
贺问寻洗漱一番,用过早饭后,神清气爽地前往花厅。
江凤缨一身武袍,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往后靠着,见贺问寻走过来,站起身,“好你个贺问寻,抛弃我直接开溜,你可知我在你走后又不得不同官府的人多做了些事?”
贺问寻道:“那是你能者多劳,何必计较。”
江凤缨爽朗笑了几声,一手拍在贺问寻的肩膀上,“我看你是想你家裴郎想得紧,多在外面待一日都不愿意。走走走,现在是深秋好时节,同我一道打猎去。”
贺问寻被江凤缨拖着往外走。她无奈,只得回头朝跟着她的少年喊:“和裴郎说一下,今日晚饭不必等我。”
这句话带到时,裴玉清正坐在书案后,一手执笔,一手用算盘细细捋着府内的一切用度明细,一时之间只有笔墨在纸上沙沙的声音。
“主君。”原是之前带话的少年复返。
“何事?”裴玉清并未抬头,依然垂眸在纸上写着。
“有位娘子在府外候着,自称是您的亲姐姐,裴氏族人,想与您见一面。”
执笔的手停了,一个豆大般的墨痕点在纸上。裴玉清抬眸,神色清冷,“裴氏族人?亲姐姐?不见。以后凡是自称是我的族人都一律不见,此等事情不必再问我了。”
少年点头称是,走了出去,一刻钟之后又出现在房内。他语带踟躇:“那位娘子说,她姓裴,二字松雪,会一直等到您出去见她。”
在裴府时,裴玉清独来独往,不喜与人有过多的交谈,向来在府内与那些个姐妹兄弟疏远淡漠。但在受到家法伺候那日,唯有裴松雪一人站出来为他求情。
裴玉清将毛笔挂在笔架上,站起身,道:“我去看看。你也随我一道去。”
已为人夫的郎君,按照礼数来说,不见外女,即使是见娘家人那边来的亲姐妹,亦不可单独会面。
裴玉清拿出一件月牙白色的披风,拢在肩上,走出贺府门外,见一身量高挑的女郎正立在石狮子旁。
裴松雪将裴玉清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其脸色红润,虽身量依旧清减,但露出的玉骨手腕处洁白无瑕,并未有当时家法残留下的鞭打红痕,可见被照顾得很好。裴松雪道:“玉清弟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裴玉清俯身一礼,语气淡淡:“自被逐出裴府,我已不再是裴氏人,莫要喊我弟弟了。”
裴松雪讪讪一笑,拱手道:“当日情况危急,我即使是有心也无力,还望玉清弟弟莫怪。” 她手握成拳,轻咳一声,“母亲自从知道你境遇之后,时常牵挂于你。”
母亲?哪门子的母亲?自从被赶出去,一句话也不问,若要是有心,早就来寻他了,何苦等到现在。
裴玉清只是很浅很浅地叹了口气,道:“一别两宽快一载,我与母亲的情分已淡,我并不想与她相见。府内还有事,我先告辞。”
“玉清弟弟,母亲她就在这里,她很想见你一面。”
裴玉清的身形微微一顿,旋即转过身来,顺着裴松雪的目光望去,只见从此街道延伸出去,在拐角处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亲人之间是没有隔夜仇的,玉清弟弟,去见一见母亲吧。”
裴玉清与裴松雪四目相对,在长久的沉默中,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随裴松雪走过去,马车帘子撩开,那张熟悉却又带着几分陌生之感的脸映入眼帘。
“母亲。”
裴似锦依旧是着一身肃穆的黑色武袍,坐在马车内。她命令道:“你上马车来。”
裴玉清依言上了马车,静静地坐在坐塌上的一旁,将披风小心拢好,垂首看着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沉默不语。
裴似锦的眸光在他身上逡巡着:“听闻你已嫁了人?”
马车内的氛围在她这一句开口之下变得有些凝重。
裴玉清抬眸,道:“是。”
裴似锦从怀中拿出一包由油纸包裹的药,掷向裴玉清怀中,道:“那场婚事并未经过我的允许,太过草率。你嫁的那人并非你的良人,我也与她的母亲有过节。”
裴玉清拿起药包,他的喉咙似乎是被堵住了。他看看手中的药包,再看看裴似锦脸上的冷峻神色,第一次为自己是裴家人而感到恶心。
一股从胃里不断翻江倒海的厌恶感,涌上嘴边,他想吐。
裴郎尽可能地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制住,他举起手中的药,轻声问:“你这是何意,是想……让我投毒,杀了她吗?”
裴似锦道:“是。看样子你颇得她的宠爱,你下药给她,她不会不喝的。事成之后,我会接你回裴家,再为你寻一个好人家。”
裴玉清把药包往马车窗外一扔,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将自己的每根手指都擦拭干净。
他正视裴似锦,淡淡道:“母亲,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妻主待我不薄,我是不会替你行此卑劣之事。往后,你就当没了我这个儿子。”
他从怀中拿出一直贴身藏在身上的匕首,这是当时在百里府上,贺问寻给他的那把。他双指拈起一缕秀发,将匕首拔出,寒光乍现,一绺发就这么断落而下,落在他的掌心中。
身体发肤受之母父,裴玉清此意,是要与裴氏彻底划清关系。
裴玉清举着那绺发,“情义断绝,各不相干,从今以后,世上再无裴氏子,我们分道扬镳。”
手掌松开,乌发缓缓落下,落在了马车的坐榻之上。
裴似锦静默不语,眼看着裴玉清起身欲走,她双目一凛,手掌蓄力,猛地朝他背后打去。
裴玉清暗感身后劲风来袭,偏身躲过,旋即另一掌又再度朝他袭来,他以刀柄抵之。裴似锦借机五指张开,握住裴玉清的手腕,另一手掌化成刃,迅猛地劈过去。裴玉清手中匕首 “当啷” 一声滑落在塌,他脸色苍白,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听见马车内的声响,裴松雪撩开车帘一看车内情景,双眸睁大,“母亲……这……这是?”她本以为母亲来寻裴玉清是为冰释前嫌,谁曾想会是此番情景。
裴似锦道:“他不听话,只能出此下策。把马车外那个等着的少年也带上马车。”
……
贺问寻是傍晚时分才回到贺府。
她脚刚跨进门,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府内气氛压抑,几个仆从都垂头站在那儿,神情瑟瑟,两股战战。那位厨娘夫郎红着眼,抿唇,一脸失魂落魄,手死死地拉着另一个少年。
贺问寻站在她们一干人身前,府里的下人不多,她一眼扫过去就发现少了个少年。她问:“怎么了?”
负责看门的奴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颤颤:“家主,主君他不见了。”
短短几个字给贺问寻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就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攥住她那颗在胸腔中跳动的心。
遇事情,生气、发脾气是最不可取之事。
她深吸一口气,将怒气往下压,沉声问:“怎么了?”
家主一贯给人的印象是和睦春风,哪有此刻这般板着脸过。即使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凛冽。
其余的奴仆也一道跪了下来。
“有位自称是裴……裴松雪的娘子今日说要见主君。主君自从出门后,就没再回来过,就连跟着主君一道出去的春柳也没有回来。”
春柳,就是今日跟着裴玉清出去的少年。
贺问寻站在原地,将裴松雪这个名字在脑子里对了半晌,才想起此人与裴烟雨是亲姐妹,是裴府的二娘子。
虽不知为何裴松雪会带走裴玉清,但至少,她现下能确认裴郎不会有性命之忧。
将此情况在脑中理清之后,贺问寻暂平怒气,道:“我已知晓,你们先下去。”
贺问寻踱步回房,手抚在裴玉清习惯性躺在的软枕上,心中暗自思忖:冥魄节刚结束,裴似锦还未离去,那么,带走裴郎的人其实是由裴似锦授意?为何会如此?她身为裴郎的母亲,念在血脉亲缘,应当是不会对他下手做什么过分之事的才对……
她微叹一口气,盘腿于上,阖眸沉思。
香炉上的烟袅袅升起,案上的流沙漏钟一直向下流淌。今夜裴郎不在,怕是会睡不安稳。
夜色渐晚,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贺问寻睁眼,穿上外袍,走出去一看,原是看门奴仆。
奴仆道:“今日那位江娘子眼下正在府外,说是有急事。”
贺问寻拿走奴仆手里的提灯,往外走去,把门打开,就遇见了江凤缨。
江凤缨显然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衣领处微微敞开还未理好,束着的马尾也是松散杂乱,发丝有几缕垂落在脸颊边。
她对着贺问寻道:“天青阁出事了。”
第52章 下套
“何事?”
“你可听闻六、七年前危害过江湖的四大恶女, 魑魅魍魉?魑魅逃了出来。”
现已夜深,道路上没遇见什么人。两人贴着墙一道走,一道说,手里提着的风灯轻微摇曳, 相贴的影子落在斑驳的青瓦墙上。
“六七年前, 我应当还是被我师傅关在医庐里天天看那些个医术简章, 闻鸡练剑,并不曾听过什么魑魅魍魉。”贺问寻道。
这句话其实是贺问寻随口找的一个托辞。魑魅魍魉吃人这件事并未在原书中有提及, 她也确实是未曾听闻。
江凤缨在一旁娓娓道来。
说是,魑魅魍魉乃是四个结拜金兰姐妹。机缘巧合之下, 魑女获得了一本武功秘籍,四人合练, 结果走火入魔,走访问药许久也无法根治, 且病症有愈加恶化之态。
意外之下发现饮人血、食人肉可压制病情,故四人合伙在荒郊野岭开了个客栈, 凡住客栈者,皆惨遭其毒手。此事一直持续到这四人吃掉了几位在武林中颇具威望的女子, 其族人察觉后展开探寻,这才东窗事发。
但四人因练邪功而功力大涨,前去复仇的人都死的死, 伤的伤, 折损了三十名武林高手都没将其捉拿。后来,经由天青阁插手干预,这才将四人降服。
四人中, 魍魉因在对抗中被一剑封喉致死,魑魅则如今被囚困在天字狱当中。魑女善鞭, 魅女则善使双短剑,善吟唱。
一顿说完,见旁人未给什么反应,江凤缨胳膊肘一推贺问寻,严肃道:“同你说事,你为何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魑魅逃狱,可是大事,若是她们二人再一度大吃杀戒,该怎么办?”
贺问寻这才把神游在外的心思收回来,“……啊,我在听,所以你喊我来,是为了做什么?”
江凤缨道:“阁主喊话,说要全部人去阁里,一同商讨办法。你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和裴公子吵架了吗?”
贺问寻道:“要是吵架就好了。今日下午,有人趁我不在家,把他给抢走了。”
明明相比吵架而言,光天化日之下郎君被人抢走更为严重,但贺问寻讲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神色如常,未见其波澜。
江凤缨瞅着贺问寻一脸淡然,很想来一句“你怎么不急你的心肝宝贝裴郎被人抢走?你就不担心他出事?”时,贺问寻扭头看向她,窥破她的心思,道:“你是不是很意外我没有大喊大叫,满大街地发疯般找人?”
江凤缨呆愣地点点头。
贺问寻叹了口气,道:“要是急能把人急回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有何妨?虽裴郎不在身边,但我知晓他被何人带走,不会有性命之忧,这就足够了。届时事了,我再把他抢回来就好。”
“被谁?”江凤缨问。
“被我的岳母大人,裴似锦。”
这话一出就更奇怪了。
……当初成婚,裴似锦就未曾出席二人婚宴,她就觉得纳闷,但碍于是她人私事,便没过问。现如今直接又把人抢走,她觉得,她的金兰好姐妹好像和裴盟主之间的关系有那么一丝丝微妙呐。
不对……贺问寻肯定有秘密在瞒着她。
贺问寻本来一脚都要踏进去天青阁里,江凤缨一手拉着她的肩膀,往外一扯,两人提着的风灯撞到了一起,发出 “叮” 的一声脆响。两个风灯转着圈,系着灯的两条线缠在了一起。
江凤缨低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小秘密瞒着我?你和裴公子、裴盟主之间肯定有什么事。我还是不是你的好姐妹了,居然不告诉我!”
贺问寻垂眸,用食指将缠绕着的线解开,“你真想听?”
江凤缨点点头。
贺问寻伸出食指将江凤缨推开,留下一句“就不告诉你”,转身走了进去。
“哎……你这……真不够意思。”
当二人抵达议事厅时,里头灯火通明,温明诲却不在里坐镇。
“为何魑魅会逃出来?不是说天青阁的天字狱最是森严坚固,里头设有机关重重,凡是被关进去者皆难以逃脱。”有人低声问。
贺问寻将手里的茶放下,道:“难说。之前那个什么姓程的不也逃了出来吗?看来这个天字狱不过尔尔。”
那人额了一声,“那这位娘子对魑魅这件事有何看法?”
贺问寻支着下颔,道:“我觉得,说不定有人故意要这两个犯人逃出来也说不准呢。”
在一旁的江凤缨听得眼角抽抽,道:“看管的剑士若是让犯人逃脱,是要受罚的,最为严重当以废除武功,踢出天青阁处置。上次程铃逃走一事,便将看管的那二位剑士以鞭打四十示众。此事许多人引以为戒,我看并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此时,幕幕夜色中,温明诲披着外袍走进议事厅来。刚刚还在交头接耳的众人们顿时噤声,正襟危坐,将目光汇集在温明诲的身上。
“今夜召集诸位来,是有件要紧事要与大家相商。”
温明诲转身,面向众人,神情肃穆,“魑魅于今日亥时越狱,实乃武林一大祸患矣。二人逃跑时,剑士追踪,射箭围堵,魑魅中箭受伤,往金玉城城外逃窜。”
此话一出,除了贺问寻这个穿书的在低头摆弄自己的外袍,其余人皆是一脸凝重。
当即就有人起身,一脸愤懑,拱手而道:“这二人虽武功高强,但既然这二人已受伤,那势必不会跑得太远,现如今我们去追,必能将其擒拿。”
温明诲颔首,“此言在理。私以为,诸位不如兵分四路,分别从四个方位去搜查。” 她扭头看向江凤缨,一脸郑重,道:“城外西郊清源山地势险要,但凤缨你武功高强,不如你就去那儿搜查。”
江凤缨领命而去,顺带把贺问寻一道拉走。
虽指名江凤缨,但并不是只有江、贺两人前往,而是以江、贺为首,再率领十五名天青阁剑士前往清源山。
从金玉城西门出发,需途径一道密林,才可抵达清源山。
只闻道上马蹄声阵阵,黑夜中火光星星点点。
剑士们举着火把,跟在江凤缨、贺问寻的身后。
江凤缨道:“她二人既受了伤,行动不便,若是在这山中躲藏,那肯定也是寻了个僻静之地,比如说山洞,甚至是树洞里。”
贺问寻往周边环视一眼,只见山林茂密,灌木丛杂生。又是因在深秋夜里,起雾一片,阴风阵阵,唯有靠火光照亮前路。
她将身上的外袍拢紧些,道:“她们二人从牢里跑出来,不知是吃了前跑,还是吃了后跑。和剑士们打了一架之后,又拖着伤势,现在如此冷,真的能一口气跑到山上吗?这轻功再好,两条腿怎么也是跑不过四条腿的吧。”
两人继续一道驱马向前,贺问寻往地上一瞄,手往上一举,后头跟着的剑士皆停了下来。
贺问寻从马上下来,把一个剑士的火把拿来,往地上一照,只见地上有这四道脚印,其中两道深浅一致,另外两道则一深一浅,旁边还残留着点点血迹。
江凤缨凑过去一看,与贺问寻对视一眼,当即做了个手势,跟在她们后头的剑士立即下马,往四处奔走搜查,唯有剩下两个还停留在原地。
贺问寻道:“看样子确实是没跑远。这运气是真好,四个方位,偏偏真的让我们选西边的撞上了。”
她讲这话时,口中呼出的气变成白雾一团,她便顺着这团气向上看,眼角恰好瞄到东北方处的茂密枝丫里有黑影轻微地抖了一下过。
就是这么抖了一下,连带着周围的树叶也开始簌簌作响,在这静谧的夜里,顺着风吹到了贺问寻的耳朵旁。
贺问寻耳朵微动,眼色一使,江凤缨立即会意,握紧手中的掠火长枪。两人默不作声地朝那处走去。
魑魅两人逃亡过程中,魑女大腿被一只箭矢贯穿,身上也有多处擦箭伤。她将箭矢拔。出后,忍痛一瘸一拐地同魅女一道往清源山跑。闻身后马蹄声,魅女一使轻功,带着魑女躲到树上。
魅女看着底下的四人逐步逼近,低声道:“大姐,你受了伤,且在此处等候,我将这些人引开后再回来找你。”
魑女颔首。
魅女折断一根树枝,大喝一声,破围而出,“你姑奶奶我在此。就凭你们几个虾兵蟹将敢来擒我,再多练几年吧。” 语罢,她身姿如电,以手中树枝为剑,朝一行四人猛冲过去。
江凤缨剑眉一竖,手中长枪一扫,只听 “咔嚓” 一声,那截树枝断了一大半。
魅女直接脚踩江凤缨的肩膀,一蹬,往后方飞去。原是她借力而逃,直接飞身骑上马,往另一处跑去。
江凤缨暗骂一声,一跃过去,骑到贺问寻的马上,大喊一声“驾”,疾如旋风,跟了上去。
一位剑士也一并骑上马,慌忙喊道,“江使者,等等我哎!”
贺问寻收回视线,对着那棵树高声道:“不知阁下在树上猫着的滋味如何?我数到五,若是阁下不下树,那我就只好亲自去树上捉你了。”
“一。”
贺问寻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枯叶发出嚓嚓声。
“五!”
枝干一抖,一只素手将其撇开,露出一张笑意温和的脸,“不知是魑魅中的哪一位前辈?可否随在下到树下面……”
魑女不等人说完,以手中箭矢为武器,朝贺问寻的额间刺去。贺问寻头一偏,伸出双指夹住箭杆,只觉得手指有些发麻。
贺问寻道:“嘶……不愧是前辈,内力深不可测。”她指尖微微用力,箭杆从中间裂开了,指尖一动,将箭矢对准魑女的喉结,缓慢逼近,“但是私逃出狱是不对的,和我回去,好吗?”
魑女冷笑一声:“天字狱看管森严,何来的私逃出狱?分明是温明诲这狗贼私自将我二人放出。”
贺问寻手上的动作一顿,道:“你这……看在你骂她的份上,我就不用这利刃对着你了。”她将箭矢收回,手一伸,欲直接擒拿魑女。
魑女多年被关天字狱,指甲长得如同鹰爪。她五指弯曲成爪,朝贺问寻眼睛抓去。贺问寻手指一转,直接将箭矢往魑女的腿伤上狠狠一扎,魑女吃痛叫一声,将手收回。
只见枝干在经过一阵猛烈的抖动之后,贺问寻擒拿着一个嘴巴合不拢,嘴角流着涎水的人下来了。贺问寻的虎口卡着魑女的下颔,将魑女的脸推得与她自身有一臂距离之远。
贺问寻道:“这位前辈在树上想要咬我,我把她下巴卸了。赶紧赶紧,把绳子拿来。”
剑士从怀中拿出绳子,快步走过去。
蓦地,一阵悠远的吟唱声传来。此声婉转悠扬,悲怆深沉,直勾得人内息大乱,脑海中不由浮现一些人生不如意之事,心中痛苦至极。
剑士直感内心思绪被牵着走,手中绳子掉落,不由地跪倒在地上,双手抱头。贺问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吟唱扰乱心神,大意之下,手一松,魑女将其一推,撒开脚丫子一瘸又一瘸地狂奔起来。
贺问寻手扶额,回想起江凤缨曾和她说过魅女善吟唱,恐怕这就是由此人传来的。她隔这么远听到这歌喉都有些招架不住,想必江凤缨更是身处险境。
她晃晃脑袋,手中青鸣纱向前一甩,将魑女卷回来,手上连点此人几个大穴,将其扔给剑士之后,立即骑马朝江凤缨赶去。
隐隐黑暗之中,贺问寻骑马疾驰,模糊中看见有一团发着光的黑影。
原是那名跟着江凤缨的剑士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腰间佩戴的剑已不见踪影,旁边躺着一个火势微弱的火把,马匹不见踪影。
贺问寻拉缰绳的手一紧,催马疾行。
夜已深,起大雾。隐约有两个身影若隐若现。
江凤缨心神大乱,气力渐衰,粗喘连连,持枪之手微微颤抖。她单膝跪地,身上武袍有数道剑痕,深浅各异,鲜血汩汩涌出,顺流而下,浸湿袍角。
她鬓边额发尽湿,抬眸,双目迷离,眼睁睁看着剑刃朝胸膛刺来。
三寸。
二寸。
一寸。
江凤缨阖上双眼。
砰!
剑刃距她一寸之际,被弹开。
江凤缨睁开眼眸,一个熟悉身影立于身前,那股硬撑着的气在看到此人的这一刻瞬间消散。
魅女只觉虎口阵阵发麻,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年轻女郎,心中略有些惊讶。
贺问寻一脚踩在剑刃上,冷声道:“魑已被我生擒,你也乖乖束手就擒,回牢里接着和她做金兰姐妹。”
魅女道:“我大姐若不是受伤,怎会被你捉住。你一个小小女郎,莫要得意。”她转身就逃,贺问寻立即跟了上去。
两人在黑暗之中交手数回合,贺问寻找准时机,将青鸣纱往魅女下肋击去,魅女只觉内府被狠狠一震,身形一凝,那凤鸣纱灵活地化作一条蛇,缠住魅女的腰,将其一抛,魅女在空中转了几圈,栽倒在地上。
贺问寻朝她走去,正要伸手将其捉拿,忽感头顶阴风阵阵,身后有利刃破空之声,两个黑衣蒙面人突然现身朝她袭来。
贺问寻翻身躲过。
此二人来者不善,武功上乘,一个掌法凌厉,一个剑法精妙,贺问寻被打得措手不及。
倒在地上的魅女见贺问寻被多出来的二人围攻,恨其生擒魑女,便也加入打斗。
贺问寻原先与魅女苦战,略感疲惫,现又以一敌三,深感力不从心,越打招式越凌乱。
只闻空中剑声簌簌,寒光一凛,剑刃如闪电般直入贺问寻左肩,另一人一掌袭向贺问寻的腹部。贺问寻腹背受敌,内府震荡,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朝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魅女见局势混乱,转身欲逃,然而持剑的黑衣人却挡在她身前。
那黑衣人手起剑落,动作利索至极。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人头滚落,鲜血如水柱一样往上一喷,落了那黑衣人的一身。
啪嗒。
人头滚落在地。
裴似锦一脚将人头踢开,对持剑的那人道:“我还以为你会放这人走。”
温明诲从怀中拿出帕子,将剑刃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好歹我也是天青阁阁主,总不能真的放虎归山。”她低头看着躺在另一旁的贺问寻,“裴盟主,你是要立即取她性命,还是?”
裴似锦摇摇头,道:“未获得那本武功心经,我始终留有遗憾。”
静夜之中,忽闻脚步声、马蹄声渐近。两人顿时噤声,飞身上树,隐蔽气息。
江凤缨久见贺问寻不回来,便手拿长枪去寻。她手拿火把往前走,绕过一棵大树,目光所及之处看到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地上。
途径一颗人头,她握着火把的手紧了又紧,将火把凑近,看到的是魅女怒目圆睁,张大嘴巴,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心里放下一大半。
江凤缨又凑到另外一个躺着的人跟前,发现贺问寻双目紧阖,脸色青紫,嘴角渗血,左肩上有一道很深的剑伤口子。她将手指贴到贺问寻的脖颈处,发现气息微弱,立即抱起贺问寻一同到马上,置于她身前。
江凤缨本就受了伤,来找贺问寻全凭一股执念撑着。奈何伤势过重,体力渐渐不支,在马背上摇摇晃晃行了一段路后,她眼一黑,一同倒在了马上。
……
日光大作。
江凤缨睁眼,只觉全身如被重石碾压,酸痛无比。她艰难地坐起身,见一人手持铁扇一把,正坐在桌边悠然饮茶。
唐危月扭头一看,道:“这么快就醒了?我还以为你要多躺几天。”
江凤缨声音嘶哑:“贺问寻呢?”
唐危月避而不答,“你才刚醒,还是莫要乱动。我这就喊人来给你送点药膳。”
江凤缨瞥了她一眼,掀开锦被,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衫已换成一套干净的素白中衣,伤口皆已被处理妥当。她又问了一句,“贺问寻呢?”
唐危月眼神飘忽,“这……”
江凤缨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唐危月把手中铁扇一收,握在掌心里,“我和你说真话,你可别动气。”她深吸一口气,“她死了,尸体已经埋在天青阁后山上的衣冠冢里。说是带回来的时候,伤得太重,回天乏术而亡。”
“现在距离你们回来的那天,已经过了五日了。”
第53章 风雨欲来
“那时, 你们二人皆晕倒在马上。与你们一同前往清源山的剑士寻觅良久,直至天光大亮,才将你们寻回。你身上仅有这些剑伤,然而贺问寻的伤势可比你严重得多。”
“听闻, 她腹部受伤, 内脏受损, 左肩被剑贯穿,血流不止, 送回天青阁时人脸色惨白,气若游丝。这位魅女当真如此厉害?”
江凤缨嘴唇蠕动:“我与这魅女对战时, 她以吟唱乱我心神,又抢了剑士的剑。她的剑术一般, 但身形实在是灵活,加上当时又是暗夜, 我大意之下被刺了数剑。”
唐危月将江凤缨按回床榻上,凑过去把她中衣一拉开, 露出里头的绷带缠绕,“这练邪功就是不一样啊, 把你都伤成这样。”
她又转身倒了杯茶,递给江凤缨,“我一听你俩出事, 就马不停蹄地从唐家赶到这里, 结果就看到天青阁贴在金玉城内的告示,说是使者贺问寻为生擒魑魅二位,不顾自身安危, 勇斗邪魅,身陨道消, 此乃江湖大义之举云云。”
江凤缨指骨紧绷,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往下一看,雪白的绷带悄然染上了一抹红,应是她刚刚起身的时候伤口崩开了。她嘴唇苍白起皱,但她用手将茶杯拂开,盯着唐危月半晌,无力道:“你是开玩笑的?”
唐危月将茶杯放下,“生死乃大事,我岂会为此儿戏?”
江凤缨赫然起身,“我要去后山的衣冠冢那儿看。”
唐危月手臂一展,拦在江凤缨身前,问:“你要去看?看什么?看她的墓碑?还是要把她的坟墓挖出来看看?人头七都还没过呢,你到底是她的朋友还是仇人?”
江凤缨神色颓然:“我只是不相信她死了……我只是觉得她不可能就这么死了……”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我也不相信我师妹就这么死了。”
顾玲珑推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放在桌子上,从里头拿出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你先吃药。”
江凤缨愣怔地看着眼前人,再一次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里并非是她在天青阁的舍房。
顾玲珑道:“这里是我师妹的府邸上。你受了伤,天青阁的那位蛊医谢公子又不在,我念在你和我师妹情谊非同一般的份上,就擅作主张地把你接到这儿来养伤了。”
江凤缨神色诧异:“谢离愁不在天青阁?他很少外出离阁。”
紧接着,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走进来,腰上别的酒葫芦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江凤缨又是一惊:“小姨,你怎么来金玉城了?”
江多鹤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拍桌子:“我就知道贺问寻没死。昨夜,我遣人去挖她的坟,直接掘地三尺,都没看见尸体。”
……
贺问寻是被疼醒的。
她睁开双眸,入目是一片陌生的灰暗色,有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息弥漫在四周。
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她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抚摸伤口,只听见 “哗啦” 一声,一阵滑溜、冰凉的触感滑过小臂,原来她的双手被铐上了镣铐,镣铐上有锁。这两个镣铐分别由两条很长的铁链系着,与墙壁上的铁环相连。
贺问寻挣扎着坐起来,小腹处很痛,就好像有人在她的腹部里放置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每动一下,小腹内壁就被狠狠割划一下。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物已被全部换去,仅着一身朴素的中衣,左肩上的伤口也只是草草包扎一番。
她的青鸣纱不见了。全身上下剩下的唯一一个物什是属于她的便是用来簪发的银扣。
贺问寻环视一周。
她现在正躺在一张石板床上,左右两侧都摆着一个蜡烛架,架上烛火摇曳,墙边抵着个一桌一椅。
“噗嗤。”
一股很莫名的气血从腹部迅猛地向上窜,贺问寻猝不及防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那摊血颜色暗沉,带着丝丝缕缕的腥味。
左肩刺痛,左臂无力,连带着腹部也疼痛难忍。
贺问寻盘腿,双手结印,暗自运功,只觉得内力阻滞,气息紊乱,每一股真气往上挪一寸都艰难无比,根本不似平常那般顺畅自如。
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涌上贺问寻的心头。
看管着此处的人听闻牢里的动静,探出个头,露出一张十一二岁的小孩脸。她往里瞧了几番,便迅速离去。
不一会,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 “咔哒” 一声,牢房门打开了。又听 “叮当” 一声,一个镶嵌着一颗绿宝石、红宝石的银质酒壶并两个银质酒杯放置在桌上。
贺问寻垂眸看着地上,入目便是一席青衫裙角。
“你醒的比我预想得还要早一些。”
那人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一团青色的绸缎,“或许,你是在找这个?”
贺问寻呼吸一滞,并没有伸手去拿。她抬眸看向来者,“原来是……温阁主。我不是在清源山附近捉拿魑魅二人吗?我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温明诲将青鸣纱收回怀里,面含笑意,语调柔和:“怎么还称呼我为温阁主,不应该唤我一声小姑姑吗?这场戏,你还没演够?”
她伸出手,将贺问寻鬓边缭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其实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手向下,放在贺问寻的左肩上,指尖用力一按,听见闷哼一声,心情很是愉悦,“十多年过去,没想到长这么大了,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在林里,你居然能与我过那么多招。”
左肩上钻心的痛丝丝缕缕地刺痛着贺问寻的神经。她忍着痛,道:“原来那位使剑的高手是小姑姑,剩下的那一位便是裴似锦了吧。”
温明诲道:“你真聪明。其实我啊,应该把那一剑从你的肋骨而穿,透过你的内脏,这样你会伤得更重些。毕竟你在长生观内糊弄我这一事不可原谅。”她轻微摇摇头,“只可惜,我对你很仁慈,就像我对你的父亲一样。”
“咳、咳、咳。”
贺问寻猛烈咳嗽了三声,又是一口血喷到地面,脖颈上不由青筋浮起。她仰头看着温明诲,“小姑姑,你这话说的,你既然对我仁慈,就不应该…… 把我武功废掉,关在这个地牢里,还用铁链绑着我。”
温明诲挑眉,手往下移,掐着贺问寻的双颊,“你本来伤得很重,但是我吩咐人用药吊着你半条命,否则你就是死在那清源山里了。这不是仁慈,是什么?”
她微叹一口气,“你武功不错,但如果不废掉你的功夫,你到时候将这里掀翻半边天,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所以我封住了你的膻中穴、气海穴、肩井穴,截断了你的经脉流转。这件事,我对你的父亲也做过,第二次再做的话明显比第一次趁手很多。”
贺问寻嘶了一声,“如今我为鱼肉,你为刀俎,只怕哪一天小姑姑一时兴起,就把我一刀了结了。”
温明诲轻笑两声,由掐改为轻抬贺问寻的下颔,道:“我曾经答应过你父亲不取你性命,曾经的诺言,如今仍旧作数。没办法,我实在是太喜欢明珠了,答应过他的事就要信守承诺。”
她凑近了许多,气息打在贺问寻的脸上,“该说不说,你的双眸就和明珠的一模一样,你应该感激有这么一副像你父亲的面容。要是你长得更像你母亲的话,我真的会动手把你的脸给毁了。”
贺问寻听得头皮发麻,把脸移开,心里暗骂一句疯子,开口道:“爱惜我的脸,却不爱惜我的武功,小姑姑你这是意欲何为呐?”
温明诲转身,朝桌案走去。她挽起袖子,旋转酒壶上的转钮,将壶口对准绿宝石,倒了一杯酒,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同你说这件喜事。”她将酒杯抵在贺问寻的嘴边,“这一杯是我同你父亲的喜酒,婚宴当日你怕是不能到场,所以特意带来让你也沾沾喜气。”
贺问寻身子往后仰,“你要同我父亲成亲,我父亲知道吗?”
温明诲道:“待会我回去找他,他就会知道了。”说着,她又将酒杯贴着贺问寻的嘴,微微倾斜,贺问寻无奈,只得张嘴喝下去。
身上凡是受了重伤者,皆不可饮用烈酒。这酒一下肚,贺问寻只觉得腹内如火燎一般难受,伤口处更是疼痛加剧。
温明诲心满意足地将手收回。
酒劲上涌,贺问寻将头撇过去,又开始低声咳嗽起来。地上的光线被一个走来的人影慢慢覆盖住。
贺问寻缓缓抬头看去,视线越过温明诲身后那人,道:“不知道小姑姑你成亲,裴盟主是否也有机会喝到这一杯喜酒。”
恰在此时,裴似锦抬步走了进来。
“自然,” 温明诲转身,从袖中拿出一张喜帖递给裴似锦,道,“下个月初二,也就是七日后,届时还请裴盟主赏光。”
裴似锦将头上戴的斗篷摘下,“你传信让我秘密来此处,就是为了同我说你要与温明珠成婚这件事?怎么,你要让当年的事情公之于众了?”
“非也,”温明珠将壶口对准红宝石,又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裴似锦,“当年的事,过了今夜,只会尘归尘土归土,再无任何一丝泄露出去的可能。我叫你来,也是为了让你见见她。”
贺问寻手撑在石塌上,眼睁睁地看着裴似锦把酒咽下,“不知裴盟主来此处又是为何?另外,我想问问,我的夫郎裴玉清如何了?”
裴似锦冷斥一声:“我的儿子岂是你能觊觎的,你与他再无可能。我今日来,只为那份武功心经。”她手一挥,命令道:“拿笔纸墨砚来。”
几沓宣纸,一只毛笔,一方砚台很快地摆在贺问寻的石塌另一侧。
裴似锦道:“你将你母亲留给你的那套武功心经写在这沓纸上。你可以死,但这份武功秘籍应该传承下去。”
贺问寻伸出手指拨弄着那一沓纸,道:“其实我是个文盲,我不识字。”
闻言,温明诲笑出声,连眼里都带了些戏谑笑意,“你若不识字,那便口述,我叫人拖来一个会写字的人送给你。”她拍拍手,外面的人得到示意离去。
一个拖字,外带一个送字,贺问寻的手指一顿,不一会,真的将一个头发缭乱,衣衫上尽是血污的人丢在了石塌上。
贺问寻细细看过去,此人露出来的手腕肌肤上是殷红未愈的鞭痕,狰狞可怖。贺问寻心漏跳一拍,撩开那人的发,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熟悉面容。
“小侄女往后怕是要一直住在这暗牢之中了,没有男人伺候可怎么行呢?这谢离愁便当作我这个做小姑姑的送给你的一份礼物。”
牢门阖上,沉重的铁扣咔哒一声锁紧,两人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自离开牢房之后,温明诲脸上的笑意一直不减,手指无意识地敲打银质酒壶上。
裴似锦听着那敲打声,垂眸看向那酒壶,一丝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为何我看这酒壶有些眼熟?”
“啊……你说这个,”温明诲晃晃手中的酒壶,“因为这是当年你给贺兰若设宴时用的啊。”她嘴角的笑意愈加猖狂,“就是那一夜,你给她下毒用的酒壶。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就忘了吗?”
温明诲举起酒壶,指着上面那一圈银环上的宝石,“壶口对准绿宝石时,倒出来的酒无毒,而对准红宝石,则酒中有毒。你刚刚所喝之酒,乃是壶口对准红宝石时倒出的。”
“温明诲你!”
裴似锦勃然大怒,当即一掌运功朝温明诲逼近,温明诲顺势以手中酒壶挡之,只听 “砰” 的一声,酒壶被掌风击中,酒水撒了一地。
运功越是猛烈,体内的毒越是发作得厉害。
数十息之间,两人过了数十招。
裴似锦手捂小腹,嘴角的血不停地渗出,喉咙间的血腥气一阵又一阵的往上涌,在眼前黑影重重之际,只觉心胸口一阵剧痛。她身形一凝,缓缓垂眸往下,一把匕首就这么明晃晃地插在胸口。
啪嗒一声。喜帖从袖子里掉了出来。
裴似锦颓然地倒在地上,双眼圆睁,满是惊愕。血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在她的身下肆意地流淌,浸湿了那张喜帖。她愤恨地看着温明诲,说不出话来。
“我叫你秘密来这儿,自然是为了杀你啊。我本留你性命,但有人告诉我,你的密室里挂有一副明珠的画像,我不论你是否有情与否,但我最讨厌有人觊觎我的东西。”
“你不是问我,如何让当年之事不外传吗?我觉得,只有死人才是最会保守秘密的。来人,把她的血给我抽干,直接埋到树里,做一具干。尸。”
温明诲将喜帖捡起来,头也不回地上了一辆马车。
溶溶月色中,有人将门推开。
负责看守的侍从俯身一礼,手里端着未动过丝毫的膳食退了出去。
温明珠站起身,直视此人,“你到底将谢离愁弄到何处?你……”
他瞳孔睁大,在看到温明诲拿出青鸣纱的那刻,顿时语噎。
温明诲观察着温明珠的神色,缓慢道:“你果然已经和贺兰舟见过面了,是吗?”
温明珠抿唇,隐在袖子中的手握成拳,竭力控制住嗓子里的颤抖,“谢离愁,还有她……我听到侍人说有位使者为捉人而身死……”
温明诲很享受看到温明珠此番强硬压下慌乱的神情,勾唇道:“她没死,但是你也见不到她。我答应过你,不杀她,但是要不要让她断手断脚,取决于你。”
她从怀中拿出一张喜帖,“七日后,你我大婚,你最好不要有别的心思。”
第54章 劫婚(一)
当有人将温明诲的喜帖送过来时, 江多鹤正在贺府里对着江凤缨、唐危月两人开始第十五遍解释贺问寻的身世背景。
其实,在江凤缨醒来的当日下午,江多鹤就娓娓道来一番,从当年她被卖到程家村开始讲起, 跟说书似地, 硬是往里插入一大段温明珠是如何英勇救她的事迹, 直到第六天才堪堪讲到长生观一事。
唐危月摇着手里的铁扇,一脸惬意吃瓜样, 道:“哎呀,原来威名赫赫的天青阁阁主、武林盟主, 竟然是迫害当年万渊盟盟主的小人,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就说贺问寻有秘密吧, 嘿嘿,这下我终于是知道了。”
话才刚说完, 唐危月拿手肘戳戳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凤缨,道:“也不知道是谁, 从小就老是在我耳边念叨,以后要去天青阁, 成为一名像温明诲那样侠肝义胆的大侠。”
江凤缨乜了唐危月一眼,道:“我的原话明明是,我要入天青阁, 为江湖纷扰而奔波, 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何时说过要向温明诲那般了,你莫要污蔑我。”她又看向江多鹤, “小姨又是何时知晓贺问寻的身世?”
江多鹤道:“就是同你一道出去剿匪之后,她来找过我。”
江凤缨恍然大悟:“原来她那日如此急忙, 竟是为这事。”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衣衫,乌发用一根发带盘成一团。系在脑后的女郎闯了进来。此人面带薄汗,脖颈泛红,衣摆上沾了些尘土。
此人一观衣着便知是楼外楼的人。
女郎入门,见到江多鹤,先是俯身拱手一礼,道一声“江楼主”,再道:“现如今楼内事务众多,楼主始终不归楼,怀素只得只身前来叨扰。”
怀素从怀中拿出一份略显喜庆的红色帖子,递给江多鹤。
江多鹤接过来,随意道:“这谁的婚宴帖子,你非得从木云城跑过来送到我这里。我都说了我不爱参加这些。”
她打开一扫里头的内容,脸色顿时铁青,又在心里头默默算了下日子,直接将帖子甩到怀素脸上,“这温明诲这个月初二的喜宴,距离今日也就剩一天了,你现在才给我。”
怀素将帖子从脸上拿下来,语含委屈:“楼主,您平常也不爱去那些个人武林中人的婚宴,我也没想到这份喜帖对您如此重要。再说了,这温阁主以为您回木云城的楼外楼,就把帖子送到那儿去了。”
闻言,唐危月伸手将帖子拿过来,将里头的内容一览,若有所思道:“想必这位明日就要与温明诲成婚的便是温明珠了,这到时候我非去不可啊。有这种看热闹的好事我可不能错过。”
江多鹤嗤笑一声,“成婚?我看是发昏还差不多。”她将帖子一把抢走,对怀素道:“我们楼外楼如今在金玉城的人有多少?”
怀素在脑中思索片刻后,开口说道:“咱们楼外楼的人遍布整个大周。在金玉城中,其中包括一些经营赌坊、酒楼之人,粗略算来大抵至少有三四十人。”
江多鹤撸起袖子,面无表情道:“你让楼里的人,一部分伪装成打杂的,一部分伪装成乐师混进去,到时候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她的婚宴给砸了。”
怀素道一声“得令”,扭头就要走,江凤缨心系贺问寻,一把将她拦住,道:“小姨,你真的是一出手就不平凡,直接劫婚是吧?贺问寻还在温明诲手中,你若是贸然出手,温前辈处境堪忧,贺问寻又该当如何是好?”
江多鹤一顿,眉头紧皱,神色郁郁,喝下一口酒解解心中的闷气,道:“那总不能让她真的成婚吧?我看贺问寻也未必想让温明诲当她的继母。”
唐危月在一旁添乱,笑嘻嘻道:“如果我是贺问寻的话,要二选一,我肯定选江楼主你来当她的继母啊。”
江凤缨双指一伸,猛地用力夹住唐危月的嘴,将其抿成一条线,“你闭嘴,这儿没你的事。” 她接着又道:“现在可有贺问寻的确切消息了?如今人被关在何处可曾知晓?”
江多鹤双手一摊,“温明诲此人行踪诡秘,连我派去的人都无功而返。我也很想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哼哧两声,被人念及的贺问寻忽然打了两个喷嚏,那股子风连带着桌上的烛火也摇曳几下。紧接着,一沓纸朝贺问寻的面上掷去。
贺问寻将纸拿下,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小孩:“怎么了?你好像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小孩满脸涨红,跺跺脚,“主人让你在纸上写武功心经,你说你吃不到金玉城里柳三婆那家的蒸羊肉,鸣翠楼的金玉羹,城西谢公的菱粉糕,你就没心思写,我特地下山给你买,那可是整整接近一个时辰的山路啊。结果你又不吃……”她一指披着一层被子,抱膝坐在石塌上的谢离愁,“全给他吃了。”
贺问寻一脸认真,“我吃了,就是吃了一口觉得不好吃,才给他吃的。”
小孩环胸,横眉怒目,接着控诉:“你说你夜里睡不着,会发冷,要一床被子,我给你拿来了,结果也还是给他。”
谢离愁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贺问寻,无声闷笑。
贺问寻依旧一脸认真,“所以我又跟你要了一床被子呀,因为他冷,他要一床,我冷,我也要一床,我总不能和他盖一床被子吧。小妹妹,授受不亲,你可知?”
小孩更生气了,腮帮子鼓得老高,一把将贺问寻手里的纸抢过来,指着上面画的大猪头,恼怒道:“你的要求我都照做了,可你还是戏弄我!离主人的婚宴就剩一天了,你若还是写不出来,害得我无法去观赏婚宴……”
她将纸一抛,纸张凌乱地落在地上。把腰上佩戴的剑抽出,一把横在贺问寻的脖颈处,威胁道:“若是你如此冥顽不灵,我就把你杀了,也同样把你的血放干,埋到树里去。”
语罢,小孩将剑逼近了两分,贺问寻的脖颈处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贺问寻脸上的温和笑意不减,任由那柄寒冷的剑刃抵在脖颈,道:“小妹妹,现如今我没了武功,已成个废人,你要杀我,我肯定是打不过你的。但是你家主人,只是说关着我,可没说取我性命,你要是擅自做主,我怕到时候我们会在黄泉路上一同作伴。” 她轻叹一声,“我反正破罐子破摔,死不死的倒也无妨,只是你小小年纪就因我殒命,怕是不值得。”
小孩冷哼一声,“我虽年纪小,但我的武功却是主人亲手教的,我才不弱。你若是不写那武功心经,你照样会死,你唬谁呢?”
贺问寻咦一声,好奇地问:“为何我会死,不是裴盟主要我的武功心经吗?如果我不写,那她可就拿不到了。”
小孩血气上涌,思路被贺问寻牵着走,下意识地道:“什么裴盟主,主人还不是已经将她杀……”
说到这儿,小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说漏了嘴,脸色一变,将剑上移,直至贺问寻的额间,怒声道:“你居然敢套我的话,你看我……”
贺问寻丝毫未动,就坐在那儿,直直地看着小孩。
小孩被她激得想动手却又想起温明诲的话。犹豫再三,她将剑一挥,寒光一掠,几缕头发落在了纸上,道:“这次就先饶了你,若你再敢耍什么花样,我定不会轻饶。”
牢门阖上,锁扣扣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贺问寻起身,将每一张纸捡起来,叠好放在桌上。她转身看向谢离愁,“这鬼地方暗无天日,没有日光透进来,没想到竟然已过去六日了。她说我们在山上,下山又需要一个时辰,又能买到金玉城的美食,看来我们呆的地方离城有十几里路。”
谢离愁拢了拢身上的被子。衣衫滑落,他手臂上的鞭伤依旧泛着红肿,无法痊愈,这是因为温明诲下令用盐洒在他的伤口上,致其溃烂。
他低声道:“羊肉性温,金玉羹里的山药,菱粉糕里的藕皆是养生之物,有补气血之效,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
贺问寻道:“你是为了我才遭如此横祸,其实我对你心生愧疚。”她看向谢离愁手臂上的伤,轻声道:“若是能出去,我会特地为你制一副药膏,有祛腐生肌之效。美人好颜色,自然是不会让你留疤的。”
她的眼眸温润潋滟,犹如春日里的湖水般轻柔。
谢离愁只觉得,胸腔里的那方池水也被这春风撩得漾起涟漪。他有些无措,又有些难受地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当中,咬着下唇,闷闷道:“这是我自愿的,你无需如此。”
过了半晌,谢离愁抬头,见贺问寻怔怔地盯着一张纸看,道:“怎么了?”
贺问寻双指拈起一张纸,面向谢离愁。
那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贺问寻道:“其实我是真的将迢月心经的内容写在纸上了,不过是夹在一叠画满猪头的纸中,那位小妹妹太生气却未曾细看。”
谢离愁闻言,哑然失笑:“看来你确实是写给她了,只是她太过急躁。”
贺问寻伸出两指搭于脉搏之上,默了半晌,才道:“那温明诲说我的武功尽毁,但这几日来,我却能感受到气海里仍有丝丝真气浮动。”
谢离愁披着被子从榻上起来,每动一下,粗糙的衣物就会摩挲过身上的伤口,但他硬是没发出任何一声。他坐在贺问寻一侧,道:“手给我,我来探。”
贺问寻手递过去。
冰凉指下的肌肤是温热的触感,其脉象平稳,一点也不似武功尽废的残破之相。
谢离愁下意识地抓着贺问寻的手腕,颤着声道:“你的内力还在,它只是被锁于气海之中。”
贺问寻的眸光往下,游离在谢离愁的手背上。
谢离愁轻咳几声,面色不动地将手收回被子里。
贺问寻一手支着下颔,一手举起纸张,念出来:“致死地而后复生之,神行有实,脉碎星辰影迷离,魂归沧海韵无际,死境逢生灵光觅,江月映辉化神奇。”她将纸放下,道:“这是迢月心经第九层江月映辉的口诀。”
谢离愁喃喃道:“死境逢生?化神奇?”
贺问寻道:“迢月心经中正绵长,在我垂危之际,护住了我的经脉,所以这才没有丧失内力。之前我一直难破第九层,难道这里的致死地而后复生之是指我要先自断经脉,才可更上一层?”
她点点身上的穴位,“虽气息不畅,但只是堵于那儿,我能感知到元气阻塞。看来得需要有内力之人助我冲破禁锢,才可重新流转。”她看向谢离愁,眨眨眼,问:“要不你往我身上打几拳?”
谢离愁将手抬起,只见腕上淤青未退,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温明诲挑断了我的手筋,莫说打你几拳,便是动一动这只手都疼痛难忍,怕是无法帮你了。”
“温明诲还真的是禽兽啊,到时候帮你讨回来。”贺问寻站起身,若有所思道:“那我只好向那个小妹妹求助了。”
当小孩端着饭食准时来看贺问寻时,发现她正靠在牢门边上。
贺问寻淡淡地扫了一眼食物,道:“你这种东西,给狗都不吃。”她手一拍木栏上,“开门,我要见温明诲这狗贼。”她手一掀托盘,只听 “哐当” 一声,托盘碎了一地,汤汤水水四溢,甚至是浸湿了小孩的武袍下摆。
果然下一刻,小孩就被激得的火冒三丈,“你!”
“你什么你?怎么,想杀我?就像温明诲杀了裴似锦那样?你敢吗?”
贺问寻直接一掌劈过去,小孩灵活翻身一躲。贺问寻一挑眉尾,依旧不管不顾地攻过去,嘴里仍然挑衅着:“回家多练练去吧,你也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温明诲可真的是会教人。”
两人即刻缠斗在一刻。
贺问寻穴位被封,内力施展不出,自然是挨打的比较多。
小孩一拳又一拳地擂在贺问寻身上。
贺问寻一边挨打,一边调整身位,让拳头落在穴位上。只听闻她闷哼一声,口中喷出一口暗黑的淤血,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一通则百通。贺问寻只觉得身上的膻中穴、气海穴、肩井穴微微发热,气海深处的内力犹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在她体内奔腾涌动。
噗嗤。
体内原先的那股阻滞已荡然无存。
全身的经脉像是藤蔓一般,自发地贯通,且比之前愈加坚韧,感觉体内又热又烫。
贺问寻额间生汗,嘴角滴血,关节紧握泛白,口中又是一声闷哼,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副被打得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喃喃道:“江月映辉化神奇……”轻笑两声,她道:“好一个化神奇。”
小孩倒是看着有些心软,担心真的把人打死,但又嘴硬道:“活该,谁让你这么放肆。” 她俯下身想去瞧瞧贺问寻的伤势。
地上的那人蓦然起身,双指一伸,将小孩定住。
“你……你怎么武功突然恢复了……”小孩瞠目结舌地看着贺问寻。
贺问寻用衣袖抹走嘴角的血,将小孩腰间的剑取走,温和道:“多谢。”这会换她将剑抵在小孩的脖颈处,“以后不要这么急躁,知道吗?现在我问你,你昨日是不是说裴似锦被温明诲杀了?”
小孩硬声道:“你就算把我杀了,我也不会透露……”脖颈上的剧痛让她止住了话头,她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衣领上的鲜血。
贺问寻冷声道:“你只需要说是,还是不是。不答就会死,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数三声。”
“一。”
“二。”
小孩睫毛发颤,死亡的恐惧终于还是占据了上风。她艰难地开口道:“主人将她杀了,埋在一棵银杏树里。”
“那棵树在哪?”
“就在暗牢外。”
贺问寻手指疾点,将鲜血止住,又将自己身上的中衣撕下一角替小孩包扎好。她摸摸小孩的头,“你是个好孩子。穴道过两个时辰后会解,到时候你可自行离去。”
只见无人在意的暗处,一人环着另一人的腰施展着轻功溜到马房,偷偷骑着一匹马溜了。
……
金玉城城北温府。
温府的匾额上、回廊上、窗棂边皆是挂满了红绸,就连府内下人都换上了一身红绸裁制的新衣。
裴松雪依着府内下人的指引,穿过月洞门,找到温明诲。她恭敬地拱手一礼,“温阁主,自家母上次出门,已七日未归。不知您是否知晓其下落?”
温明诲着一身鲜艳喜服,上描绘的是金线祥云,发上簪的是流苏金簪。她脸上笑容灿烂,“原来是贤侄女。裴盟主原来不曾归家吗?” 她摇摇头,“我并未知晓她的去向。”
裴松雪正欲开口,一位下人步履匆匆,俯身对温明诲道:“家主,吉时已到,切莫耽搁。”
温明诲颔首,往喜堂走去。
喜堂处已聚集了许多宾客,诸位谈笑欢畅,两侧有乐师手拿锣鼓,吹的是《鸾凤和鸣》,一派喜庆之意。
“快看,新郎来了。”
只见一个身形颀长,头戴喜帕,着一身喜服的人缓缓走来,其身后左右各跟着两个身形魁梧的女郎。
温明诲看着那人,嘴角噙着的笑意更深了,她伸出手,蔼声道:“明珠。”
温明珠看着喜帕底下的那只带着玉扳指的手,脚步像被钉住了一般,迟迟没有动作。
蓦地,只听耳边风声簌簌,温明诲脸色一变,收手已不及。
原来是一把利剑从人群后方飞出,直直地擦着温明诲的手腕而过。
温明诲看着手中的那一道血痕,抬首眯眼看去,只见一个人着一身紫衣立在屋顶上。
深秋的风瑟瑟吹过,此人乌发飞扬,衣袂飘飘。
那人动用内力,将声音传遍全场 ——
“不好意思,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锣鼓声戛然而止,全场静立。
第55章 劫婚(二)
此人伫立在高高的屋檐角上。
日光于她身后倾洒而下, 连她的秀发、衣衫都沾染了点点光华。
一时之间,不论是敲锣的乐师,还是谈笑的宾客,皆都停驻, 抬头看向她。毕竟大庭广众来搅扰婚宴这件事甚是少见。
唐危月倒了杯酒, 抿上一口, 手中扇子一展,“我就说这一趟没白来。”
那人又道:“小姑姑, 虽然我人来了,但是这喜酒就免了, 毕竟小姑姑刺我的那一剑还没好,这酒喝多了伤口怕是要复发。”
温明珠闻此声, 径直将头上的喜帕摘下。他转身,定定地看着那人从屋檐角上翩翩而下, 手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喜帕握紧。
新郎的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展露在众人眼前。
“……是温……温明珠……是当年万渊盟的盟主温明珠啊!”
此次宴请的宾客中有人认了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将目光投向温明珠。
“……这……今日的新郎是温明珠?可是……温阁主可是温明珠的妹妹啊……这怎么能成婚呢……”有人话都说不利索。
“那前来搅乱婚宴的又是何人?”
唐危月凑过去, 手肘搭在旁人肩上,热心讲道:“她唤温明诲小姑姑, 你说她俩是什么关系?她是温明珠的亲生女儿,温明诲的小侄女。真笨,你连这都理不清。”
那人一听眼发直, 舌头打结:“那……那……亲妹妹娶亲哥哥……亲女儿不乐意……这叫什么事啊……荒唐……荒谬…”
江多鹤闻言坐不住, 开口解释一番:“非也。这位娘子,你可识得我?我乃楼外楼的楼主江多鹤。你且听我一言,这温明诲与温明珠之间并非亲缘关系, 温明诲实则是当年温铁心收养的义女。”
那人木讷地点点头,闭嘴看向从她身前走过的紫衫女郎。
江凤缨坐在席位上, 眸光静静地看着贺问寻走过,心里头原先揪着的那股气在此刻总算是松弛了。
温明诲将手收回袖子中,暗自握紧,掌上的伤口受压而鲜血不止。她眸光冰冷地盯着贺问寻,耳畔尽是宾客们的碎碎言语。
贺问寻停下,与温明珠隔着十五步之远。
两人四目相对之下,贺问寻道:“女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幸好我来的时机恰好,否则就要让父亲陷入两难之中。”
温明珠摇摇头,神色欣慰:“曾听闻你涉险,现如今你能安然站在我身前,我自当欣喜万分,你做的很好。”
他手一松,喜帕落地,沾上尘埃。当他正欲转身朝贺问寻走去,一直守在温明珠身旁的四位女郎瞬间眼神一凛,寒光闪闪的长剑 “唰” 地一下从剑鞘中抽出,围在他四周,拦住了他的去路。
看着眼前此景的宾客们惶恐不已。
温明诲面色一寒,嘴角的笑早就在看到贺问寻那刻荡然无存,切齿道:“我不是废了你的武功,为何你还能内力传音?”
“这还得多多感谢母亲的独门心经,将我的内力锁住,这才免去武功被废之灾。”贺问寻神情镇定,面色平常,向前走着,“小姑姑曾感慨自己太过仁慈,我却不这么觉得。”她看向温明珠,“父亲,你觉得是亲手手刃仇人重要些,还是名声重要些?”
贺问寻此言是在询问,是否要将温明诲囚禁他多年一事公之于众。
温明珠道:“自然是亲手手刃仇人要紧。你无需顾虑我,我早已无畏人言,当年之事你尽可说出。”
温明诲眸光一闪,这才意识到些许不同。她低首看着依旧在流血的手掌心,又看着神色无任何异常的温明珠,惊愕道:“为何只有我痛,你不痛?你身上种的同生共死子蛊去哪了?”
温明珠扭头看向温明诲,神色淡漠,“当年你往我身上种的蛊早已去除。”
贺问寻微微一笑,“就在冥魄节之际,小姑姑于长生观静修之时,我将父亲接走,为他祛了身上的蛊。是的,就在小姑姑眼皮子底下,我悄无声息地做到了。”
她缓缓向那四个持剑女郎趋近,高声道:“诸位,我今日前来,一则是为解救我生身父亲,二则是还原当年万渊盟之真相,三则是为了揭露温明诲此人之真面目。”
“当年,温明诲则伙同裴似锦,对我母亲下毒,后又逼迫我父亲从盟主退位。然,温明诲此人对我父亲心怀不轨,竟然将我父亲囚困于身边多年。”
“她为了逼迫父亲同她成婚,居然罔顾私心,公然放出曾经危害武林的魑魅二人,在我捕捉二人之际,温明诲重伤我,将我锁于暗牢之中。试问诸位,一位由朝廷任命,掌管江湖武林案件之人,做出此等事来,她还能居此要任吗?”
“温明诲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曾与她共谋的裴似锦秘密邀至暗牢,并且将其毒杀,埋于树中。是她,让当年的万渊盟不复存在。也是她,为了让当年秘密石沉大海,杀了武林盟主裴似锦。”
闻此言,众人哗然不已,议论连连。
裴松雪当即站起了身,怒目而视,愤恨道:“贺问寻,此言当真?我母亲真的被此人谋害?”
贺问寻扭头看向裴松雪,颔首:“绝无虚言。”
见多年埋藏的秘密给公之于众,温明诲无心再伪装。她仰头大笑,语调癫狂,“确实是我杀了,你又要拿我如何?”
贺问寻轻声道:“自然是要你偿命,既为了我的母亲,也为了我的父亲。”
语罢,贺问寻手腕扣住离她最近的那一人,臂膀用力,直接将人的腕骨卸掉,一举将剑夺过来,剑指直至温明诲,这一举动完成只在须臾之间。她冷声道:“你让我的父亲多年受你掣肘,遭你折磨,今日你就拿命偿还吧。”
蓦地,众人只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便看到一群侍卫冲入此地。
在此刻,温府底下的侍卫终于赶来喜堂。
江多鹤直接把桌一掀,只闻几声清响,瓷盘碎了一地,大声道:“人呢?我楼外楼的人呢?赶紧出来,把这喜堂给我砸了。”
只见原先在一旁围观的一干乐师、杂役直接摊牌,将手里的扫帚,甚至是敲锣用的鼓槌拿来当武器,和这些个侍卫缠斗在一起。
顷刻之间,两伙人打得你来我往,斗成一团,桌上摆放的佳肴美酒全都洒落一地,宾客们都各自惊慌而逃。
唐危月头一偏,接住一个朝她飞来的酒杯,悠哉悠哉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好好好,打架是吧?我最拿手了。” 一把铁扇飞旋过去,直接冲向贺问寻的一人应声倒地。
温明诲眼底阴鸷骤现,直接伸手,将魔爪伸向温明珠。只见一阵红蝴蝶翩翩起舞,那套红色喜服碎了一地。
原来是温明珠直接将身上的喜服震碎,内力激荡之下,红色的布料如花瓣般散落开来,一套月白色锦缎长衫现于众人眼前。
温明珠将头上的金簪取下,一头乌发倾洒而落,指尖一掷,金簪直入一名将要过来擒拿她的女郎喉间。
“你……”温明诲神色愣怔,似是不敢相信眼前之景,“你……何时恢复了武功?”
温明诲手一指贺问寻,尖声道:“是你!是不是也是在长生观?”她喃喃道:“这到底是为何?我明明看着明珠日日在我眼前打坐。”
贺问寻缓缓道:“小姑姑可曾听过易容术?当日在长生观打坐之人,并非是父亲,而是我的夫郎裴玉清。”
落在贺问寻身边的那人一滞。
贺问寻转头,对那人说:“待此事了,我带你去寻裴似锦的尸首,你把裴郎还给我,好吗?”
裴松雪只觉喉间涩然,从齿间挤出一个“好”字。
贺问寻不再迟疑,化作一头豹子,持剑向温明诲攻去。相比于上次林中对打,温明诲只觉得贺问寻的出招比之前更快、更狠。
温明诲弯腰,以剑刃抵挡贺问寻的攻势,只闻耳边风声阵阵,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一柄掠火长枪的攻势,但后头另有一柄长剑刺来,挑掉温明诲头上的流苏金簪,只听 “叮当” 一声,金簪在地上滚落。
温明诲以一人抵挡三人攻势,数回合之下,略显吃力。她乌发缭乱不堪,身上的喜服早已被利刃刺破,血流不止。
贺问寻找准时机,一脚踹向温明诲左胸房。
温明诲身如飘落枯叶,飞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噗嗤一声,一口鲜血吐出。她抬首看着缓步走来的那人,冷笑道:“怎么,你是要亲手了结我?”
贺问寻摇摇头,“我只是来打败你的,因为要杀你的人……”
“是我。”
温明珠接过贺问寻手中染着鲜血的剑,在温明诲的双目惊愕之下,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胸膛。
血腥气猛然上涌,温明诲口中鲜血四溢。她身下的鲜血也慢慢流淌开来,将她身上所着的喜服浸染得更加鲜红。
日光直射下,温明诲的视线逐渐模糊,她的眼神却又能牢牢地锁在那个着一身月牙长衫的人身上。手有千斤重,但她依旧固执地举起来,想去拉住那人的衣角。
温明珠对身下残躯连一眼都不屑,转身离去,不带任何迟疑。
……
裴玉清自从那日被掳走后,就一直被困于金玉城城郊的一个小院子里。他身上并未带任何镣铐,但有不下七个裴氏侍卫守在那处。
跟着他的少年春柳并不会武,裴玉清自是不可能撇下他一人离去,故一直未能脱身。
他想,她会来找他的。
只听院门外马蹄声阵阵,裴玉清站起身,从窗外望去,见一紫衫女子从马上下来,侍卫欲拦,她从腰上取下一块木牌递过去后,侍卫便侧身让开。
贺问寻一扭头,就从那只开了一道缝隙的窗边走去。
裴玉清将窗户大开。
隔着窗,贺问寻见没人望她们这边看来,便凑过去吻吻裴玉清的嘴角,“回家吗?”
裴玉清眸光潋滟:“好。”
第56章 终章
初冬第一场雪来的有些早。
雪花纷飞似柳絮, 秃兀的枝丫上沾着星星点点,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银白素毯,一切都在第一场雪中回归平静。
两个少年脸色通红,蹲在廊下盯着夹砂灰陶罐冒出来的热气。
绒毯掀开, 裴玉清从里头走出来, 道:“药煎好了就拿给我吧。”
“是。”
两个少年回应, 手脚麻利地将陶罐里的药倒在一个小碗里,放在托盘上, 双手递给裴玉清,又将绒毯撩起。
裴玉清接过托盘, 走进去。
里头已经铺上了一层地毯,软榻前摆放着一个铜炉, 袅袅白烟从炉顶而出。外面的雪光透进来,洒在铜炉上, 一派温暖惬意。
有一团缩在软榻上。
裴玉清将药碗置于桌上,食指一戳那一团, 那团缩得更紧了。裴郎有些无奈,“你的内伤还没好全, 却偷偷跑出去和江凤缨她们出去游街打马。”他俯下身,将被衾掀开一角,“还偷偷喝酒, 你真的觉得你武功高强便可无所顾忌?”
在暗牢里, 贺问寻武功突破至第九层是真的,但受了很重的内伤也是真的。于是,在顾玲珑的硬性劝诫下, 贺问寻不得不窝在家中。可好不容易出去玩一会,贺问寻却得了风寒。
“那也不能天天把药当饭吃吧……我都喝了多少了?”一道闷闷的声音从被里传出, “干脆以后别给我饭,直接灌我药汤得了。”
自温明诲被杀之后,朝廷派了官员前来处理。由于江湖的特殊性,只得在武林世家中再选一个来掌管天青阁,但至今还未选出一个大众心服口服的人选。
与之同时,那位官员还受五皇女令,亲自登门给贺问寻送上名贵药草,即戚百草十株。如今算来,贺问寻已饮用那道海上方好些日子了。
裴玉清将被子扯下,把贺问寻的左手拉出来细细端详。
左手手腕上的那条紫线已消失不见。
温热、柔软的触感贴在贺问寻的手腕上。
裴郎抬起那湿润的眼眸又瞧了贺问寻一眼,舌尖又带着点恶趣味地舔舐她的手腕。
“你这只坏小猫。”
贺问寻手臂一展,直截了当地将裴玉清扑倒在榻上,厚厚的被衾把两人的身躯盖得严严实实。她将头埋在裴玉清的肩上,嗅着他身上的清幽梅香,惩罚似地在那块喉结处咬上一口,手顺着他窄瘦的腰侧摸到系带处。
一只体感略有些冰凉的手按住她,旋即紧紧地与她十指相扣。
裴玉清=道:“顾神医说,你内伤还未好全,现如今最紧要的是固本培元,安心调养,房事什么的还不行。”
“那你还勾我,你真的是……”贺问寻吻了吻他的鼻尖,“你学坏了,你真的学坏了。”
贺问寻眼神幽幽,语气幽幽:“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裴郎。”
她才将手顺着广大的袖子摸进去,刚刚上手,只听门外一声“兰舟”,身下的裴郎神情微动,一把将贺问寻推开,立马爬起来,将有些乱的鬓发、衣衫处皆都收拾得妥帖整齐,脊背挺拔如竹地坐在榻上。
一整个就是端的一副优雅、端庄的做派。
真的是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是如何“勾引”妻主的。
贺问寻叹一声,“你怎么有两幅面孔啊。”
裴玉清将药端过来,低声道:“总得在父亲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温明珠走进来,眼见就是一副乖巧夫郎伺候妻主喂药的温馨场景。
贺问寻舌尖被这药苦得直哆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亲爹在场,又不能不喝。她一道喝着,一道将裴玉清眼底里的狡黠笑意全盘接收,心里头又是给他记上一笔。
一碗药喝完,裴玉清拿出巾帕替贺问寻擦拭嘴角的药汁,又端来一杯茶,让贺问寻饮下压压喉咙里的苦意。
贺问寻一改刚刚躺在榻上的慵懒样,将身子坐直,道:“父亲来所谓何意?”
温明珠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想来同你说一声,我欲前往长生观带发修行。”
贺问寻闻言有些疑惑,“父亲这是为何?”
温明珠道:“一切事了,许许多多纷扰皆不再困扰我,但我却不能安心,时常觉得怅然若失。回想起在观里的那几日,倒是能让我心宁神安。”
贺问寻道:“常言道,心清则志明。女儿却认为,不论是否身在长生观,心安之处即吾乡。但父亲若想去,女儿自当支持。”
温明珠又同贺问寻说了会话,便起身离去。
裴玉清依偎过去,靠在贺问寻的肩侧,道:“其实父亲也不全是为了修行。”
贺问寻卷曲着裴郎秀发的手一停,问:“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裴玉清道:“可能是嫌江楼主太……能折腾了。她这些日子,来贺府的次数可不少,又是送情诗,又是送亲手雕刻的小像,父亲避之不及。”他贴着贺问寻的耳畔,道:“父亲已经断然回绝数次,但江楼主越挫越勇,才只好去长生观躲一躲。毕竟,好儿郎最是怕痴女缠。”
贺问寻这才了然,道:“原来如此,那父亲此举甚是明智。父亲心中向来只有母亲一人,自然是不会搭理江楼主。说起来,我之前去找父亲时,时常能看到他对着母亲的画像暗自神伤。”
裴玉清沉默不语,只是将下颔搭在贺问寻的肩上,指腹摩挲着她衣衫上的花纹。
贺问寻道:“两人阴阳相隔许多年,父亲应当是很想母亲的。”
裴玉清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过了半刻,他沉默不语地抬头,起身欲走,但一股力将他拽住,继而搂着他的腰入怀。
贺问寻看着他抿唇不语,眼尾开始泛红的受欺负模样,深感男儿郎的心思好难猜,手已经熟稔拿出怀中的帕子,做好为夫郎拭泪的准备,问:“你这又是怎么了?快和我说说,可是哪里不开心了?”
裴玉清道:“我去问问谢离愁是否还有同生共死蛊。将母蛊种在你身上,子蛊种在我身上,这样就能同妻主同生共死了。”
贺问寻看着裴玉清一脸认真,知道他是来真的。
“你倒也不必如此。这药我一定好好喝,一定把身体养好,你大可放心。”
裴玉清盯着贺问寻的墨眸看了半晌,突然软软地倒在她的怀中,双手环住她的腰,“我只是不能忍受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父亲的坚韧心性,我却不曾有丝毫半分。”
贺问寻回味这句话许久,才道:“你这句话怎么说得……就好像……好像我一定会比你早去呢?”
裴玉清倏地抬头,面色惶急,“哪有!你怎么能曲解我的意思?” 他迫切地捧住妻主的脸,亲了一下又一下,“我倒宁愿比你早去。”
贺问寻又道:“裴郎,你好狠的心,你居然宁愿撇下我离去。你要让我一个人如何承受这相思之苦?”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裴玉清词穷了。
裴郎委屈地道一声:“……妻主。”
想了又想,裴郎道:“还是种个同生共死蛊,一起死吧。”
贺问寻道:“……你我青春年少,还有大好时光,以后这个字不许说了。”
翌日,一人牵着一匹马站在贺府前。
贺问寻见谢离愁身上只背着一个小包袱,道:“现如今冬寒,何不如等到春日暖和再走?”
谢离愁伸手摸摸马匹的鬃毛,道:“温明诲已死,我身上的伤早已大好,温哥哥不再受蛊折磨,我已没有再在贺府待着的理由。”
贺问寻道:“你我交情匪浅,就算在贺府一直住着也无妨。不过,既然你志在四方,我也不便阻拦。只是你虽身怀武功,但毕竟是男儿郎,万事在外多小心些。若是有难处,可向我来信。”
谢离愁假意抚摸鬃毛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她。
他胸腔处因她而起的池水荡漾如今仍未平息,听到“来信”二字,喉结不由地上下滚动一番。他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冲动地几欲开口,但在看到不远处裴玉清缓缓走来的身影,生生地把念头压制住。
谢离愁撇过头去,打算将这份莫名的悸动永远地埋藏于心底,不叫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利索地翻身上马,道一声“天长地久,有缘再见”,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又过三日,到了温明珠入长生观修行的日子,与之一道上去的还有贺问寻,裴玉清两人。
贺问寻则是拉着裴玉清来到了那棵挂满了小木牌的大树底下。
裴玉清抬首,看着这些随风而动的红绸木牌,道:“这是什么?”
“长生牌。”
贺问寻俯身,用毛笔在牌上将自己的名字写下,“你也将你的名字一道写在上面。”
裴玉清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他执起毛笔,一笔一划地将“裴玉清”三个字工整地写在“贺问寻”的另一侧。
旁边的道长接过木牌,踩在高台上,将红绸打一个结,把木牌挂在枝干上。
贺问寻双手合十,对着长生树一礼,道:“听闻,在此挂长生牌,两人能缘定三生。”
裴玉清闻言怔怔,但也对着长生树虔诚一拜。
贺问寻牵起他的手,十指紧扣,两人的脉搏紧紧相贴,“生老病死,实乃人生常事,非人力不可阻挡。若是我先去,我便在黄泉路等一等你。裴郎若是先去,便也在那儿,等一等我,你说好不好?”
裴玉清轻声应道,“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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