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蹙眉:“发生何事?” “发现……发现……”裴行俭张张嘴又闭上:“怕是需得你自己亲眼去看看。” 李承乾:??? 有什么是不能直接说的,倒是少见裴行俭这般模样。李承乾有些好奇,心里也更加狐疑,却没有多问,跟着裴行俭前往,走了约莫两刻钟,但见前方一座“巍峨”建筑,李承乾心头一滞,脸色瞬间垮下来。 他终于知道裴行俭为何面色难看,为何欲言又止,为何愠怒难掩。因为这是一座京观。 所谓京观。京,谓高丘也;观,阙型也。战捷陈尸,而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 说白了,这就是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甚至土壁上面的每一寸都可见外露的骨骼与头颅,触目惊心。 李承乾心里沉重万分,好似有万股雷鸣,双拳不自觉收紧,浑身颤抖不止。 裴行俭言道:“当年隋炀帝率百万大军征讨高句丽,那些将士大多死在异乡。我问过了,这处京观便是那年筑成。” 李承乾不言不语,裴行俭不说,他也猜到了。除了杨广的百万大军,还有谁!眼前累累白骨垒加而成的京观,体积硕大,高耸如云,足可见其数目之多。这么多的“敌尸”,除了杨广当年的大军还有谁! 杨广作孽,将士横死,高句丽便用这些“战果”筑就自己的京观,是扬威,是震慑,亦是炫耀。甚至高句丽以此为荣,以此为傲。可这对大唐,对中原来说却是莫大的悲哀与耻辱。 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双手指甲在掌心划出血痕才强忍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有当场暴走。 偏偏此时,有马匹疾驰而来,薛礼双目望去,认出那是看押高句丽王室人员中的一个,心中微凛,思量着莫不是王室那些人耍什么幺蛾子? 念头刚起,那人已至眼前,但见他下马跪拜:“殿下,高句丽王高建武在王宫大闹,强烈请求面见殿下。” “强烈请求面见?”李承乾倏然睁眼,眸光忽明忽暗。 禀报之人敏锐察觉他的不悦,将头低了两分:“殿下之前令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攻占王庭,言明若遇王室抵挡,可不必留手。因此我们进去之时杀了些人,其中包括高句丽王的亲弟弟高大阳以及其叔伯子侄。 “约莫是至亲的鲜血让高句丽王并一众幸存者心惊了,担忧我们也会这般对待他们。自被看押后,他们就一直在窃窃私语,说些什么,声音弱小,属下又不懂高句丽语,并不太清楚,但看他们的神情态度,大概是想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生路? 李承乾鼻尖冷嗤,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带他过来!” “是。” 下令完毕,李承乾坐在马上,一动不动,闭目不语。身边其他人亦不敢出声,他们与李承乾一样,看着眼前“雄伟无比”的京观,震撼惊惧,胸膛内宛如有一团火在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高建武被押过来。 李承乾缓缓转过身子,居高临下:“你要见我?” “是。”高建武未曾跪拜,却也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参见大唐太子殿下。” “有何事,说吧。” 高建武刚张嘴,还没开口,就见李承乾朝译语官使了个颜色,译语官立时抢先:“太子不喜欢废话,直入正题便是。” 高建武已经到了嘴边的委婉之词硬生生给吞了下去,转而道:“我愿举国归附,此后高句丽疆土皆为大唐属地。” 说的是属地而非属国,其意自明。 “我愿接受朝廷任命,协助朝廷委派而来的一应文武官员,共同管理高句丽百姓。” 协助,共同管理? 李承乾双眼微眯:“朝廷何时说过要给你任命?” 高建武稍顿:“东/突/厥覆灭后,颉利可汗被封为归义王,大唐天子亦多次言明要给予委任职务,颉利可汗推辞不受。” “颉利不愿受,你愿意受?你还想让我们将你任命在高句丽,仍旧统治高句丽?” “不是,我的意思是协助……” 李承乾眸光锐利:“何必假借这些冠冕堂的理由呢。此地是你的地盘,住着的是你的臣民,你在此占尽地利。只需你在,便是我们委派有别的官员,你也照样可以暗中做许多手脚,甚至秘密召集人手,敛藏锋芒,伺机复国。” 高建武脸色一变:“殿下误会了。高句丽全军溃败,已无起复可能。我绝无此心。听闻中原有句话叫做故土难离。我只是想留在故乡罢了。殿下说这里是我的故国,生活的是我的臣民。正是因此,我才想留下来,帮助大唐更快掌控此地。 “殿下自幼聪慧,应该明白,不论一国还是一地,都非是打下来便完事的。打下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更艰难的是管辖与治理。 “国灭是我之错。可我也想在最后为百姓做点什么,不想让亡国的风暴席卷无辜的他们。若我猜得不错,大唐对他们的安置应该与当年突厥百姓一致。留存部分,内迁部分,让他们成为唐国子民,与中原百姓聚居融合。 “可这种事情并非一蹴而就。当年朝廷下旨让突厥百姓内迁,在突厥草原建造牧场畜牧等,最初都受到过不小的阻碍。盖因彼时许多百姓不能接受敌国的安排与统治。而这些问题现今在高句丽也会存在。如果能由我出面,会好上许多。 “这么做是为了让大唐用最快的速度最少的代价完全掌控高句丽,让高句丽百姓成为大唐百姓,也是为了尽可能减少百姓伤亡,让他们平稳过渡,给他们一份安宁的余生。这也算是我最后的价值。” 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 李承乾讥笑:“真是好谋算。骊山行刺,若成了能令我唐大乱,而你们得有火药之术,可自产火药与我唐对抗;败了再来一出投诚献国,借协助之名留居国内,即便没有了高句丽君王之名,却仍有统治之实,可伺机而动。怎么,你是账房先生吗?算盘打得这么响!” 高建武脸色再变,却又强自镇定下来,眼珠微微转动:“太子殿下,骊山行刺之事我并不知情,全是宝珍宝珠两个逆女所为。 “殿下应当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本以为好歹是亲父女,当年她们母妃之事我亦是被奸人蒙蔽,后来也一直在想办法弥补。没想到她们竟一直怀恨在心,不但想致我于死地,还想……” 李承乾轻嗤一声,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你对大唐一直存着友善臣服之心,绝无异动,全是高宝珍高宝珠自作主张?反正她们现在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全由你一张嘴来说,是吗?” “高建武,你把我与阿耶当成傻子吗!”李承乾暴怒而起,马鞭甩过去,高建武脸上登时出现一道醒目红痕。还没等高建武回过神来,李承乾已然下马,拽住其胳膊,大力拖到京观面前。 “高建武,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你对着它,对着这数十万骸骨再跟我说一遍,你对大唐心存友善,甘愿臣服?” 李承乾抬脚一踹,高建武直接四脚趴地吃了一鼻子灰。他爬起来,看了看京观又看了看李承乾:“殿下,这……这是隋朝将士,与大唐无关?” “无关?虽是两朝,可前朝将士难道便不是我中原百姓?更别说他们虽身死异地,但他们的亲人还在国内。他们的父母妻儿现今全是我大唐子民!他们亦是我大唐子民!” 锵。 长刀出鞘,架在高建武脖子上。 高建武面色大白:“殿下,京观乃二十多年前修建,彼时还是我父在位,我……” “当年或许不是你执政,但这些年呢?表面上与大唐交好,背地里却留着这么一座京观,是不是还会时常前来欣赏,为此自傲?高建武,你若当真如你所说甘愿臣服大唐,有友善恭敬之心,便早该毁了这等京观,将他们送还我大唐故土。” “殿……” 下字还未出口,呲一声,长刀划破脖颈,鲜血喷溅而出。高建武嘴唇一张一翕,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他睁大眼睛看着李承乾,很是不敢置信。 你怎么敢杀我,你怎么能如此轻易就下手杀我。你不过一个太子,我乃高句丽君王,我的处置怎么也该由大唐天子来决定。颉利与你们大唐的仇恨更深,你们尚且留他性命,重用东/突/厥大将,为何到我却…… 高建武实没料到李承乾会突然出手,至死瞳孔中都满是震惊。 李承乾就这么冷眼看着他一点点咽气,收回长刀,淡淡道:“杀你一个阶下囚而已,我想杀便杀了,还要挑日子吗?” 说完,他面向在场全体将士:“我知道,京观非高句丽首创,我中原亦古来有之,筑就者不少。从前如何我不管,但自我之后,不许再见。 “今日我放话在此,他朝若遇旁人拿我国将士骸骨筑就京观者,不论国大国小,虽远必诛。而我大唐亦不做此等残忍之事。此次征战,对于高句丽已死将士,不许收集骸骨以作京观之用,让他们留于故国,入土为安。 “两国战事非百姓之过,亦非将士之过。他们虽与我们为敌,亦是听命行事,做的是保家卫国之举,无论成败,都应该给予最基本的尊重。至于他们……” 李承乾转身看着面前的京观,双拳握紧,眼中泛起点点珠光:“我们带他们回家!” 我们带他们回家。 七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宛如洪钟嗡鸣,在每个将士耳边回响。 将士们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看着他笔直挺立的脊梁,再望白骨累累之京观,只觉喉头哽咽,感慨万千。 他们齐声道:“属下领命,我们带他们回家!” 回家! 音声如雷,响彻云霄。
第153章 李承乾一声令下,全军将士都积极参与到这项任务中来。摧毁京观,挑出骨骼,整理尸骸。大家拿下高句丽尚且只用了一个半月,可在此事上却耗了近两倍的时间,还是上万将士同心协力之下的两倍。 三个月后,众人带着数十万骸骨回归。早有得知消息的百姓前来迎接,长安城外绵延数十里,挨山塞海,摩肩接踵。 李承乾远远看着这番景象,看着远处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看着那一张张从模糊到清晰的脸庞,看着那些饱含期盼又藏着无限悲伤的眸子,心中五味杂陈。 眼见大军行来,百姓们激动地整张脸都在颤抖,下意识想要上前,双脚挪动半步却又克制着缩回来,纷纷往两侧退去,自觉让出一条道。 李承乾坐于马上,走在最前,自人群夹道缓缓而过,身后是将士们赶着车架所载的骨骇箱,一辆又一辆,数十万骸骨,无数车架一一走过。 两旁百姓的目光跟着骸骨箱移动,他们盯着、盯着、死死盯着,眼睛是难以言说的悲痛与怀缅。他们不知道带回来的这些骸骨里都有谁,但他们知道当年死去的将士当中有他们的儿子、兄弟、父亲、叔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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