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小孩仰着头, 率先开口道:“你又来做什么, 纠缠我姐姐吗?” 萧珩沉默, 他在这个男孩子眉眼间看到了几分许明舒的影子。 “君子不夺人所爱, 不强人所难。我姐姐已经许了人家, 你最好不要纠缠她!” 萧珩低眸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尚未开口,身后一阵喝声传来, “许明笙!” 二人皆抬眼望过去, 见马车之上下来一位青衫落拓的官员,顾不上撑伞提起衣摆朝他们而来。 许昱淮将自己儿子拉至身后, 拱手朝萧珩行礼,“小儿平日浪荡惯了,冲撞失礼之处还望七殿下见谅。” 萧珩神色淡淡,“无妨。” 许昱淮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道:“不知殿下今日来此,可是寻人。” 许昱淮心里七上八下,他毕竟是三叔不是许明舒的父亲,若是由他之手贸然将七皇子带进靖安侯府,许明舒多半心里是要怪罪于他。 为今之计,他到希望这个七皇子知难而退,赶紧离开的好。 “的确是来寻人,” 许昱淮神色一凝, 萧珩紧接着道:“今日过来是特意等许御史您回来。” “等我?七殿下有何指示?” “许御史,”萧珩看向他,眸光沉沉,“我今日过来是想问户部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闻言,许昱淮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有官员无辜猝死于诏狱后,户部便一直闹着说三法司暴力审讯严刑逼供,再加上登闻鼓前官员以死明志,朝廷舆论风向早就偏向户部那边......” “太子殿下他又突然...都察院递上去的折子迟迟没有回信,一时间也没办法请旨再审。” 当下的形情,倒是和萧珩料想的一样。 他沉默了半晌后,开口道:“继续查吧。” 许昱淮一愣, “皇兄离开前曾嘱咐于我,不能姑息养奸。明日我去宫里请旨,御史只需按着流程办事便可,任何后果,全由我一人承担。” ...... 夜色深浓,雨停后院中一片寂静,依稀间闻得几声虫鸣声。 府中小厮引着一位身穿黑色斗笠之人匆匆穿过内院,直奔书房。 房门紧闭后,屋内烛火摇曳。 黑衣人缓缓摘了身上的斗笠,漏出一张精明的脸,微笑道:“这么晚过来,惊扰首辅大人了。” 宋首辅静静地望着面前的人,开口道:“究竟是什么事,刘尚书要搞得这般神秘。” 刘玄江笑而不语,由着首辅指引在桌案前落座。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起面前的人,宋首辅今年年过花甲,鬓边的胡须早已经斑白,但目光清明肩颈一直挺拔着,宛如苍松劲柏。 刘玄江接过茶壶,倒了盏茶递到首辅大人面前。 “自然是有要紧事要告知首辅大人,外头人多眼杂还是私下商议为好。” 宋诃接过茶盏,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 “首辅大人可曾听闻,近来京城的一些关于靖安侯府的流言?” 宋诃微微抬首,“不知刘尚书说得是哪一方面的。” “自然是,”刘玄江顿了顿,抬眼看他,“功高盖主。” 宋诃面色平静,“靖安侯为朝廷征战沙场,战功赫赫,这是不争的事实。” “的确是事实,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太子殿下薨逝,陛下的病又毫无气色,想必首辅大人也有所耳闻,中宫被禁足,如今是宸贵妃娘娘代行协理六宫之权。” “军功太过,兵权太盛放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忌。靖安侯府功高盖主,许侯爷虽是对朝廷一片忠心,可能保证他的后代也是如此吗?” 宋首辅面色微沉,思索道:“刘尚书这话说得太长远了些,靖安侯其子尚且年幼,能不能继承兵权尚未可知。” 刘玄江料到他会这样讲,微笑着解释道:“首辅大人可能不知,许侯爷如今那个准女婿是个难得的练武奇才,年纪轻轻在战场上屡立奇功,此番更是得朝廷重用担任主将前往北境御敌。” 刘玄江一边打量着宋首辅的神色,一边倾身过去,压低了声音道,“首辅大人可知,朝中诸位大人近来将这位邓小将军比做谁吗?” 他伸手在桌案上敲了几下,“沈国公世子,沈屹。” 宋首辅的眉睫当即一顿。 沈屹。 当年京城里最耀眼的少年将军,手执银枪战无不胜,纵横沙场从无一次败仗。 沈国公世子年少成名,满身荣光,只可惜天妒英才于战场之上力竭而亡。 如今京城中人提起沈屹无不惋惜他的遭遇,可任职内阁首辅多年的宋诃当年却没少因沈屹这个人而吃苦头。 沈屹虽仗打得好,有提前预料敌军动作的意识,常常能出其不意打得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但此人常常不听从朝廷调遣,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为由,行事自主肆意,打起仗来根本不顾忌其他。 这让包括皇帝在内的朝中众人不免胆战心惊,内阁屡次以沈屹抗旨不遵为由弹劾于他,可他身上却是实打实的战功,功过相抵,他们这些文臣依旧奈何不了他。 且先帝在世时,同沈家交情颇深,国公府府们牌匾都是先帝亲笔所题。 是以,刚登基不久的光承帝虽心有不满,猜疑难容,却也碍于情面隐忍不发。 朝廷的粮要先紧着前线作战而用,国库的银两也得由着沈国公先行置办军需。 只需沈屹开口,甚至连确切的文书物证都拿不出来,朝廷就要由着他随意调动兵马。 这般肆意妄为,早就惹得内阁中人不满,他们甚至担心凭沈屹一贯行为举止,若不加约束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虽然最后他们没有看到这一天,沈屹同敌军撕杀三天三夜后,虽大获全胜,但耗尽了力气,旧伤复发力竭而亡。 平心而论,宋诃并不愿看见如国公府这般的将门,沈屹这般的人再次出现。 战功赫赫又如何,声名鼎盛又如何,这般肆意妄为不听朝廷调遣的臣子,只会惹得朝中大臣惊恐,损害君主威严。 “听闻,沈世子的妹妹将世子生前所用的亮银枪都赠予了这位邓小将军,想来靖安侯身边的人都是对这年轻人寄予厚望的。” 宋诃心头一颤,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首辅大人,您主理内阁多年,如今的情形您也是知晓的,储君的位置现如今一直处于空缺状态,陛下此番又病的这般严重。靖安侯在前朝权倾朝野,宸贵妃又代行协理六宫之权,倘若事发突然,未能提前制衡,今后朝廷立储一事不都掌控在靖安侯手中?” 刘玄江打量着宋诃神色,又道:“我如今身陷囹圄都察院一直寻机会想扳倒户部,治罪于我,无法插手朝中之事。江山社稷,还得仰仗首辅大人您为朝廷加以筹谋!” ...... 邓砚尘离开的这段时间,许明舒一直未能闲下来。 先前忙着筹备她的婚事,侯府积攒了不少琐事没来得及处理。 许明舒如今得了空闲,一头扎进管家事务中,忙起来脚不离地,倒是能将邓砚尘不在的孤独感排解一番。 只是她发现裴誉近来行事怪了些,她走到哪儿,他就要跟到哪儿。 许明舒看账本时,他就抱着刀倚在门前的柱子上望天。 她清点库房时,他就坐在院子里的树上假寐。 他从不与她主动搭话,可每次许明舒回头都能看见他在不远处候着。 夜里,许明舒准备回房睡觉时,裴誉护送她离开。 她倒是不知道,裴誉什么时候和邓砚尘关系这么好了。 她觉得有些搞笑,不免打趣道:“虽说你和邓砚尘有约定,倒也不至于这么认真。” 裴誉低眸,没有接她这个话。 许是这几日看裴誉时候久了,夜里许明舒抱着自己的月儿枕入睡时,再次梦见了前世。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梦见过前世了,此时那些久远的记忆再次出现在梦境中,许明舒甚至能听得见东宫屋檐处每一片瓦的落雪声。 沉闷压抑的气息铺天盖面,入夜,东宫各处光线昏暗,唯有祠堂内灯火通明。 萧珩脱了常穿的金丝祥云服,身着一袭素衣拿着巨大的黑布包缓缓走进院中。 宫人和内侍都被驱逐了出去,四周一片寂静。 他似乎是喝了酒,脚步略显虚浮,一张脸苍白唯有双目隐隐泛着红。 祠堂是新修葺的,里面空无一物,萧珩推开门走进去,在那空荡的香案前站了许久。 他将手中的黑布包放在上面,缓缓解开,一块木质的牌位和骨灰坛显露出来。 坛上带着泥泞,看起来有些年头,应当是一直被暗中藏在其他地方。 牌位却是新制的,上面的油光在黑夜中隐隐发亮。 萧珩拿出自己的帕子,爱惜地擦着香案和骨灰坛上的泥灰,神色仔细又认真。 这夜的东宫静得可怕,除了许明舒院里自己的宫人外,其余的人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许明舒觉得奇怪,夜里出来到处打量着,发觉东宫一侧的房间亮着光。 她寻着光亮走过去,透过敞开的祠堂门,看见萧珩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像是在整理什么东西。 许明舒联想到之前听宫人说起,萧珩生母程贵人的事。 为着此事,她特意回靖安侯府想要证实一番,一进门对上姑母宸贵妃那张红肿的眼憔悴的脸,顷刻间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些年,萧珩从未放弃过查询他生母去世的真相。 原本许明舒还对他大婚之事辱她之事感到不解,事到如今因果如何,全已了然。 这段时间,宫里的事许明舒也略知一些。 听闻萧珩重新替他生母拟了封号,命内廷司撰写卷宗,如今更是重制了牌位。 他似乎想极力想证明,程贵人曾存在于这个世上,想让她在这后宫中留下存在的痕迹。 即便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没有人在意。 萧珩抚平了香案,将他生母的骨灰坛放在上面,点燃了三炷香,虔诚地拜过后,插入铜鼎之中。 许明舒看着他有条不絮地忙碌着,再做完这一切后,他挺拔的肩膀似乎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随即幅度一下大过一下,整个人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几乎是一瞬间,许明舒意识到,他似乎是在哭。 她没有见过萧珩流泪,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的楚痛,他都能保持着一贯的平稳,像是从来不会有其他情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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