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哼一声。 一个布条而已。 那晚的雷声闹腾了一宿,他也在梦里沉浮。幼时,母亲只要看见他身上任何一点非人的特征都会疯狂毒打他,嘴里永远只有一句话。 “你怎么不去死?”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解自己内心无法排解的苦痛。 他之所以自取名玉离,就是因为身为半妖的他在人与妖之间,像个多余的、流离的存在。 曾经有人主动走近他,当时的他以为那便是真心,却发现里面躺着的是皮鞭和刑具。 “你不是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吗?替我顶个罪又如何。” 他看着凑到唇边的酒盏,巍然不动,对方却猛地将他扇倒在地。 散乱的白发披下,红光流转的双眸里结了寒冰。 “你根本没必要去偷圣草,你只是想让我因为这半株被你哄骗吃下的圣草而被彻彻底底地赶出青丘罢了。”他慢慢撑起腰身,冰冷的话语中仿佛没有一丝半点的生气。 ………… 他挣扎着从梦里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可爬上床的晨曦依旧是冰冷的。 这显然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梦里被回忆折磨了,他熟练地洗了把脸,随后又像没事人一样笑容可掬地下楼,迎接那些来隐月楼寻欢作乐的男女。 在隐月楼里的这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已经足够令他满意了,再怎么说也比被当作畜生般虐待欺辱强百倍。 站在花枝招展的男妓中间,他仪态总是格外出众引人瞩目。就是那些平时在朝廷里看上去再正经不过的官员,遇见他也总会忍不住围着他转。 更别说,招待一个似乎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他听手下来报“公主殿下驾到”时着实吃了一惊。 孩子到了叛逆期吗? 他草草打扮一番,便在侍童的簇拥下来到了小公主面前。伸手撩起小公主的头发,他微微俯身,长眸中媚意明晃:“大人是第一次来我们隐月楼吗?玉离先前都没见过您呢。” 小公主盯着他那张俊美的脸,一时间竟忘记了说话。直到他的脸越凑越近,才猛地推开他。 “上等的厢房。”他吩咐手下去准备房间,而后弓腰牵着小公主的手带她在隐月楼里闲转。 第一次来到这种风月场所的小公主还是很笨拙的,一路都只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即使主动开口也基本是在问这位叫什么名字,那位叫什么名字。 他微笑着一一答过,被点名的男侍也顺势贴上来想让她打赏。可小公主看到男侍谄媚讨好的样子又下意识地反感,一圈逛下来,竟只有寥寥几个谈得来的。 当然,最愿意接近的还是他。 他看她在男人身上花那种心思的兴致也不大,便识趣地和她谈谈一些她也许喜欢的或风雅或有趣的话题。譬如这隐月楼里的才蕴,谁书法奇佳,谁琴棋一绝;譬如这长安城近日出了什么怪事,又发生了哪些趣事。 自是效果显著。 少女一边听着,一边笑盈盈地望着他。虽只是轻轻莞尔,却仿佛要将人融化了一般。 送她走的时候,小公主还诚恳地向他道了声谢。 “多谢楼主的体贴周到,下次有机会我还来找你玩!” 他愣了一下,告诉自己她只是称赞他的工作能力顶尖罢了。在风月场所寻求真心,那才是最滑稽的。他搞不懂这公主,权当她只是好玩罢了。 之后小公主便常常私服溜到隐月楼中来玩,能一直留在她身边侍候的也只有他。他一边谄笑着忽悠小公主,一边在心里犯迷糊。 是自己伪装得太好从而以假乱真了吗?他比起那些贪财媚客之辈其实并无二异。 就如曾经被他骗到惨死的仇家小姐,临死前还以为他是深情的,殊不知她的悲惨下场正是拜他所赐。 有时小公主还会给他带来一些小玩意,什么发簪、玉坠之类的,竟都是他喜欢的款式。他惊讶于她惊人的洞察力,也暗暗心惊于自己的松懈。 要知道,服侍他十年的童子可能都不能如同她一般,对自己的喜好如此了解。为了不让贪图情报的各路势力抓到把柄,他向来将真正的自己藏得很深。 小公主兴冲冲地给他戴发簪,像是在跟自家人念叨般随口道:“这是我跟师父在古市淘到的宝贝,我当时就觉得它一定很适合阿离你。” 阿离,这是慢慢熟络之后她对他的昵称。 “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 他惊诧地望着少女期待的眼眸,思索片刻后还是温顺地垂下了头,让踮着脚的她能刚好够到。小公主的掌心轻轻从他柔顺油亮的白发拂过,温柔地低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离,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他旋即惊愕地瞪大双目,深红的瞳孔里清晰倒映出小公主姣好的面庞。 这话他明白。 有一次,本来他都做好了防袭的准备,可等了整夜却等到对方半途被截杀的好消息。 当时手下都在欢呼,只有他陷入了沉思。放消息的合作搭档自然是不可能出手的。 要是能出手哪还需要他做防范? 略一查探后,他才知道是谁在背后做的安排。 此般种种,不可胜记。 他望着和另一位男侍高兴下棋的小公主,思绪如潮。 公主,是有什么目的吗? 他想不通。 作为与朝廷密切相关的情报头子,他深切地明白,想要和强大的对手进行谈判,就必须要有筹码――对方需要而你拥有的。 这便是难倒他的一个地方,他衡量了两边势力,却始终找不到值得小公主与自己谈判的筹码。 他又给小公主斟了她最爱喝的果酒,旁敲侧击地悄声问:“公主近日是有何麻烦?” “有吗?”小公主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想起什么似的眼睛放光,“啊,最近偷看话本又被师父捉到了,阿离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看那种书师父会不会对我很失望啊啊啊。” 说着,明明是大夏公主的她却像个小丫头似的,抓着他的胳膊哭唧唧,好似在撒娇一般。 他安慰地摸摸她的头,眼中似有若无的戾气仿佛被清凉的风吹散了一般,最后变成了浅浅的笑。 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明朗起来,是少年该有的模样。 她是真心待我好吗…… “公主可愿为玉离的厢房题个字?” 小公主得此殊遇又惊又喜,题了个融融此间。 他问是何故,小公主眨了眨眼,调皮地回道:“阿离的房间有好多小窗,还有天窗,童子们都说是因为阿离喜欢晒太阳,还常常吩咐他们天晴的时候开窗。阳光照进房间一定暖融融的,所以就叫融融此间啦!” 他也在那之后突然发觉,即使再次从噩梦中醒来,照在身上晨曦也不复曾经的冰寒。 相反,温暖极了。 小公主亲自爬上梯子贴了题字,他担心地扶着她的梯子,生怕她摔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接她下来之后,一句谢谢到嘴边却成了:“你今日想吃什么?” “梨花酥。”小公主甜甜地应着,“就拜托我的朋友,阿离去买咯~” 他宠溺地跟她斗了句嘴,刚转身,却听见小公主叫住他:“对了,不久我要和师父去外祖母家踏青,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和阿离见面了。” 他回身,发自内心地微微一笑:“无妨,公主要玩得尽兴。” 这天过得比以往都长,他久违地希望一个人在此处多停留一会儿。他眺望小公主的马车在残阳中驾远,思索着她的归期。 夏后的娘家在渝州,小公主的外祖母貌似叫……他细细追溯小公主的祖上,不敢置信地问身侧见多识广的探子:“你可知夏后之母姓甚名谁?” 那晚他做了个被遗忘在遥远过去的美梦,也是这个梦支撑他在虚虚实实的面具中,摸滚打爬地在京城站稳脚跟。 在压得人快要窒息的冷言恶行中,曾有一双温暖的手掌将伤痕累累、骨瘦嶙峋的他从雪地里挖出来,把他带到一间温暖的宅邸。 这里有宽敞的庭院,有果腹的美食,有照不到青丘的暖阳,还有比暖阳更暖的人。 捡他回家的渝州的一户小富人家,男人和好友相约去雪地打猎,偶然捡到差点被生母杀死的小狐狸,也就是他。 男人把他捡回家里好生疗养,他的毛洁白如雪,耳尖和小爪子却是紫色的,算是很罕见的品种了。 男人的妻子和女儿将他当宝贝宠着,给他新鲜的兽肉和饱满多汁的果子,还常常给他清洁顺毛。除了饭点平常也都不会管他去哪里,就让他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那是他可怜又短暂的美好时光,要不是之后这家人被陷害后与自己失散了,他还想永远当一只吃饱就晒太阳的小狐狸。 旧岁的冰雪在枝头稀释,他穿了他们特意做给他的防寒小衣服,小心翼翼地在湿漉漉的路面上跳水坑。男人的女儿见了,笑嘻嘻地跟在他背后蹦蹦跳跳。 “林梓,吃饭啦~” 林梓对屋里应了声好,摆摆小手招呼他。 “小狐狸,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他乖乖地跃进林梓,也就是小公主外祖母的怀抱里,由她抱着自己到餐桌前,像一家人一样其乐融融地吃着年夜饭。 再次见到小公主,是在一年结束之时。 或许,那也是一年之始。 小女孩眉眼颇有当年林梓的影子,笑起来像初春的暖阳,消释融化了他心上覆盖多年的积雪。 * 这世上怕是没有人能想到,夏国最尊贵的小公主,未来的女帝,最大的爱好居然是——看话本! 这天,小公主偷偷从市井里“偷渡”了这段时间风靡京城的话本――《救赎反派后她死遁三次》。 一回到宫中,小公主便找借口支开了身边的侍从:“本宫需要准备一下师父昨日布置的功课,都下去吧。” 侍从们鱼贯而出后,小公主一本正经地将一本近日所习的史书放在桌上,却在桌下偷偷打开了自己刚刚淘回来的话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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