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不知事情全貌,只是疑惑那段时间三娘明明不曾来过拾翠殿,却为何要要那般说。她见云意眼里含着泪,“娘子和阿姊这是怎么了?” “过会子再同你说,你才回来,先下去歇一歇,这里有我服侍就好。” 不待云香退出去,沈蕴姝便已坠下两行热泪,云意取来巾子给她拭泪,云香见无人理会她,疑惑又忧心地迈出门去。 云香合上殿门,才刚转身踏下矮阶,就见陆渊在宫门外下撵,大步流星地奔了进来。 云香忙退到路边站住,想着主子还在屋里泣泪,壮着胆子将人拦下,道是皇贵妃这会子不便见人。 陆渊本能地以为她是许是听到了前几日的流言,正伤怀呢,哪里会去在意云香的阻拦,越过她面前的石径榻上台阶,推门而入。 沈蕴姝正拿巾子拭泪,陆渊见此情状,整颗心顿时都纠在一处,忙令云意退下,弯下脊背,用指腹去擦她眼尾的泪痕。 “姝娘,那造谣生事的歹人已经自行了断,我向你保证,往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的话音落下,沈蕴姝抬起一双湿润的清眸望向他,即便这里没有外人,亦未唤他五郎,哽咽着质问他:“临淄郡王下狱的那段日子,可是圣上命令宫人不许她来见我?她在拾翠殿外求助无果后,是否去了圣上的紫宸殿?”
第79章 陆渊自信自己将这此事处理得很妥当,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蕴姝竟会知晓此事,她的质问好似两块石头砸在上头,令他几乎不敢去直视她湿润的眼眸, 好半晌方徐徐启唇,含糊其辞:“流言岂可尽信,姝娘千万莫要受奸人蒙蔽。”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沈蕴姝本就疑心他, 时下见他如此,岂会轻信他口中之言。 “倘若圣上果真问心无愧。”沈蕴姝的一双清眸紧紧注视着陆渊的眉眼,“那便看着妾身的眼睛, 以妾身的性命起誓, 不曾命令拾翠殿的宫人阻拦三娘见妾身, 不曾拒绝三娘的求见,更不曾放任太子做出伤害三娘之事。” 自沈蕴姝去岁难产,险些丧命后, 陆渊便再无法自欺欺人地忽视内心深处对她的浓烈爱意,哪怕他如今贵为帝王,亦无法绝情弃爱, 在她面前,他也只是一个想要保护所爱之人的寻常男子,将自己的爱意都给她。 他是那样地珍惜, 爱重她,他们还要白头偕老的,如何能以她的性命起誓。 陆渊无法道出半分伤害沈蕴姝的话语,他在她的面前半跪下身子, 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瘦削的肩,言辞恳切道:“姝娘, 我无法向你起誓,可是请你相信,我那时是怕你会忧思伤怀,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不敢起誓,一切都不言而喻。 沈蕴姝一改往日温和柔婉的模样,睁圆了发红的眼,奋力挣开他的手,神情激动道:“不让我见三娘是为了我好,那么圣上不见她,又是出于何种缘由?难道圣上也如那时的妾身一般,有孕在身,身体欠安?圣上口口声声说怕我优思伤怀,可圣上在纵容亲子欺辱她时,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我会是何等的痛苦?” 眼里的泪越蓄越多,话音落下的同时,两行温热的眼泪漱漱而落,每一滴都好似砸在陆渊的心上,叫他的心也跟着揪起,发沉。 “姝娘。”陆渊欲要伸手拭去沈蕴姝的眼泪,声线喑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从没想过……” 沈蕴姝满脸愤恨地打下陆渊凑过来的手掌,声泪俱下地控诉他道:“从没想会被我发现对不对?难道不被发现,做下的恶事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烟消云散了?圣上你,委实让我觉得陌生又可怖!” 胸腔难得厉害,沈蕴姝在陆渊错愕的眼神中推开他,旋即蹙起眉头,抚着心口怒斥道:“你走,我当真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 她眼中的愤恨和厌憎刺得陆渊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姝娘,我可以向你解释...” “圣上不必再同我解释什么,你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的自私霸道。”沈蕴姝说到此处,眼里流露出懊悔之情,强忍着鼻尖和喉咙里的不适放缓了语调:“倘若我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在汴州之时,情愿出家为尼,常伴青灯古佛,也不会随你进京,生生叫三娘被逼得失了清白,劳燕分飞。” 沈蕴姝说完,喉咙里的那股异样感便再难抑制,忙不迭拿起案上的巾子轻轻捂住口鼻,呼吸间又是一阵急咳。 陆渊见状,急忙去抚她的背助她顺气,低声下气地求她不要动怒:“姝娘打我骂我都好,千万莫要生气动怒,太医说过,以你如今的身子骨,万不可情绪起伏过大;大郎对三娘犯下的过错,往后我会让大郎好好补偿于她,姝娘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从前的三娘是那样的,可如今却被他的长子生生害成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他竟妄想怎用“补偿”来让其一笔勾销。 沈蕴姝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再次对着陆渊下达逐客令,大有种他今日若是不走,她便要继续动怒犯咳疾的意思,“你走,我今日实在有些心神俱疲。” 陆渊这才意识到,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让情况更糟,无可奈何地道:“好,只要姝娘不再生气,顾惜自己的身子,我可以走。”话毕,确认她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稳后,方迈开步子。 从他出门到合上门,沈蕴姝都没再看过他一眼,而是默默展开手里有些湿润的巾子,看见了一抹鲜红的血迹。 她的身子,终究还是坏到了咳血的地步。沈蕴姝看着那抹未干的鲜血,脑海里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种淡淡的平静。 事实上,这些年来,若不是有沈沅槿和陆绥在身边,似这般压抑到如同屏风上条条框框、了无生气的织雀的日子,她早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永穆和阿煦还那样小,沈蕴姝自然放心不下他们,可寿数之事岂非人力能改,倘若上天真的要她短折而亡,她也只能承受。 陆渊离开拾翠殿时,脸色难看到如同冬日的结在水面上的寒冰,宫娥黄门们见着他,无一不是谨小慎微,生怕会一个不留神触怒了他,轻则是打板子罚俸,重则被赶出宫门。 沈蕴姝将拿染血的巾子藏在角落里,也懒怠叫太医来瞧,当日晚膳也不想用,只在陆绥过来告知沈蕴姝她的课业学得如何了,方开怀一些,然而陆绥前脚一走,沈蕴姝便又是好一会子的咳嗽,这会不同于方才,竟是吐了一小口血出来。 云香打窗下过来,听见她在里面咳,吩咐小宫娥去传一碗滋补润肺的枸杞雪梨枇杷汤来,而后推门进殿,正照见沈蕴姝拿清水漱口,她吐出的那一小口水里,分明带了些血色。 “娘子。”云香惊呼一声,忙垂头去看盂,果见内里有一抹刺眼的红。 “我去找太医,娘子莫怕,我很快就回。”云香抬腿就要往外退,沈蕴姝却是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让她走,一脸沉肃地道:“我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便是吃再多的药,只怕也是无用的。” 云香提醒她道:“娘子才刚咳了血,岂可不叫太医为娘子诊脉,若是娘子贵体有损,我们也逃不开干系。”说罢,还是要去请太医。 沈蕴姝忙又拦住她,语重心长地劝解她道:“兴许是今日动了气的缘故,且再等上几日,若还是如此,再去请太医不迟。” 如此,云香才没再坚持,“至多三日,娘子若是未好全,还是需得仔细瞧瞧才妥当。” 沈蕴姝为着着稳住云香,少不得点头答应。 东宫。 这次的流言还未及传到东宫的侍卫,便被陆镇以雷霆手段结束掉了,是以这番言论,沈沅槿并不曾听人说起过,更不会知道,沈蕴姝已然知晓了她和陆镇之间的事。 陆镇的确说到做到,说要与她同吃同睡,这段时日没有一顿饭落下,皆是在沈沅槿的屋里进行的,就连许多公务,也都在她这处办。 沈沅槿心中厌憎陆镇,每日也不怎么爱搭理他,他邀她出去散步,她也总是没有多大会儿就喊累,可即便她几乎一整日都懒洋洋的,身上却还是不见长多少肉。 一晃三日过去,沈蕴姝咳出的血虽不比头一天多,可却一直都有,她的精神头瞧着也不怎么好,短短三天的时间,看上去似乎又清瘦了些。 陆渊一连三日没敢来拾翠殿,就怕沈蕴姝见了他会不高兴,动怒,是以每一日都会派宫人去问她的情况。 云香虽只忠于沈蕴姝,却并非是非不分,隐瞒病情不看太医,时日久了,损伤的只会是她的身子,故而经过深思熟虑后,在第四日紫宸宫的宫人前来问话时,将此事告知那宫人。 陆渊闻听此言,不禁剑眉紧蹙,询问皇贵妃殿里的宫人可有去太医来诊治过。 前来回话的黄门恭敬答话道:“奴已问过云香,云香道是今日才要去请太医,约莫还要过会子才能有结果。” 陆渊闻言,再按耐不住对她的思念和担忧,等不及让人备撵,拧着眉二话不说地迈出紫宸殿,一路疾行至沈蕴姝所处的宫殿中。 他紧赶慢赶,可巧赶在张太医刚要离开的时候走到阶下,与张太医打了个照面。 “皇贵妃的身体如何了?”陆渊几乎是心怀忐忑地问出这句话。 张太医轻叹口气捋捋发白的胡须,旋即面色凝重道:“老臣曾说过,以皇贵妃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可大悲大怒,亦不可情绪起伏过大,从脉象上看,皇贵妃不但连日忧思,近来心中似乎还曾悲愤交加,老臣斗胆说句不中听的,倘若皇贵妃一直这般意志消沉、忧愤难解下去,便不会只是咳血这般简单,怕是至多再有十年的时间便会油尽灯枯。” 她还这样年轻,即便是十年后,也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年纪,焉能油尽灯枯。 陆渊听完这段残酷的诊断结果,一颗心止不住地发颤,在交代张太医用最好的药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悬浮在虚空中的,双腿踏足在地砖上也没什么实感,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那是他鲜少会有的情绪:恐惧,恐惧她会在数年后彻彻底底地离开他。 他活了这四十多年,仅有的几次恐惧之情,多半都用在了沈蕴姝的身上。 “姝娘。”陆渊在沈蕴姝无神的目光中走近她,弯下腰牵起她的手,低眉顺眼:“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如何才肯原谅我,才肯不再忧戚悲愤,好好地活下去...” 沈蕴姝心中厌憎,抬眸看他一眼都嫌浪费光阴,只垂下长睫冷冰冰地道:“我因何如此,圣上心里应当比我更清楚,又何必故作姿态,难道圣上这般欺骗于我,伤害三娘和临淄郡王,还期盼我能待你如初?” 她如今,连看看他一眼不肯了。陆渊被她冰冷的话语刺得心脏发紧,喉咙里也有些堵,他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好受些,“我不奢求姝娘能待我如初,我只盼姝娘能重新振作起来,永穆和阿煦还小,她们还需要阿娘的陪伴,将来谈婚论嫁,亦要有阿娘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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