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虽觉着这女子有些古怪,还莫名有些眼熟,但她惦记着院子里的一地鸡毛,便也没多想,只是洋溢着笑脸道:“这位娘子请坐,先喝点茶水、用热帕子净净手,一会儿汤饼就好了。对了,铺子里还有上好的瀌肉,要不要也切一盘来。” 那女子只是站着,半晌,才摇了摇头。 阿桃于是又找着伸手请道:“那您坐吧,我进去给您端汤饼来。” 说完她还赶忙跑回灶房里去。 那女子颤抖着抬起手,撩开了纱,生了细纹的眉眼紧紧地望着小鸟儿似的飞进里头的阿桃,一张与她几乎如出一辙的脸上,早已泪如满面。 阿桃没认出来呢,还跟正捞大鱼丸的沈渺咬耳朵,“娘子,外头那娘子……好生奇怪。” 沈渺险些破功,赶忙把面捞出来还多捞了几个鱼丸盖在上面,浇上汤,便笑着塞给她:“不要编排客人,快端出去吧。” 阿桃出去了,朗声道:“汤饼来咯!” 那女子终于坐下了,两只手习惯性地交叠在腿上,纤细的身姿坐得背脊笔直。 阿桃愈发觉着有些眼熟了,心里却怎么都不敢相信,于是将汤饼放在那女子面前时,她便下意识地放慢了动作,眼睛也不住地往那女子身上偷瞄。 放好汤饼,她抱着托盘走得一步三回头,心里觉得像,但还是没敢贸然搭话,她的阿娘怎么可能会在这里?那可恨的吝啬鸨母恨不得在她身上栓上锁链,怎会放她出远门? 但她的心口还是突然像被热汤泼了似的,烫得生疼。阿桃步履沉沉地走回灶房里,想来想去,还是撅着屁股,偷偷摸摸地抓着帘子两边,把脸藏在两片帘子缝隙里往外窥看。 那女主握起筷子,低头挑汤饼吃,头上的幕篱却也没摘下来。 她有些失望,又不舍得收回目光。 沈渺站在她身后,也学着她样子好奇地往外看,见她看得入神,还故意小声问道:“阿桃啊,你看什么呢?” 阿桃回头把手指放在嘴上嘘了声:“娘子,我指定是眼花了,我总觉着这位娘子这身形与我阿娘好相似,可她还在大名府呢……” 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 她一定是太想阿娘了。 小时候,有一个与阿娘要好的嬢嬢因为嗓子坏了,便被鸨母打发去调-教小丫头们。后来她又病了,就被赶去干杂活、住下房,吃得饥一顿饱一顿。 阿娘便日日让她去接济那位嬢嬢。她便告诉阿桃,当初鸨母发觉她阿娘有了身孕,便把给她阿娘下了重重的落胎药,吃得阿娘肚子疼得满地打滚。 没想到阿桃的命这么硬,竟然这都没打下来。她阿娘便也认为这是天命,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和阿娘同一间屋子住的嬢嬢们就一起帮她打对外糊弄,几个勾栏院的好姊妹相互扶持、隐瞒,真的让阿娘用布条勒住肚子,躲躲藏藏的,愣是瞒到快临盆才被发现。 她月份太大了,这时候落胎容易一尸两命,鸨母不想蚀了本,便用催产药把阿桃催下来,准备她一落地就掐死的,结果她刚生下来不像皱巴巴的红猴子,反倒眉眼清秀,翘鼻子樱桃口,极像阿桃娘。 鸨母便又动了心,收了手。 可也没给要养孩子的阿桃娘行任何方便。 何况催产生下来的孩子身子弱,阿桃娘连奶都还没有,阿娘那几个好姊妹便在不待客时轮流看顾她,凑钱给她买羊乳又亲自给她缝肚兜、洗尿戒子,一口米汤一口奶,几个勾栏院的妓子把她养活了。 可惜那几个嬢嬢后来有些被赎身出去做妾,有些病殁了。勾栏院里的女子,能康健活过四十的极少,好些都是花一样的年纪便没了。阿桃娘是因为有她——有她这个不能断舍的牵挂,才忍住了千难万难熬下来,不然她也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后来,她被阿娘孤注一掷远远卖了,心里也惶然不已,她怕阿娘回去会被打死,也怕自己会被抓到,又怕离开大名府是才出火坑又入虎穴。 虽然在勾栏里的日子很苦,可是她也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阿娘一天,如今日后要独自一个人了……她坐着矮子牙保的车上咬着牙不敢哭出声。 幸好阿娘没有看走眼,矮子牙保果真是个好人,把她带到了汴京,还把她卖给了沈娘子。 阿桃从帘子缝里出神地望着那女子,脑海中全是过去和阿娘、嬢嬢在一起的日子。 彩波嬢嬢会给她缝布老虎,搂着她唱好听的曲子哄她睡,碧仪嬢嬢每回出去陪客唱曲,都会挑客人没怎么动过的好菜,用食盒装了带回来给她吃;她每长大一岁,阿娘和嬢嬢们都会凑钱为她裁新衣、还会偷偷收买厨役,煮添了两个蛋的汤饼给她吃。 这样痛苦不堪的人生路,她与阿娘、嬢嬢们相依为命。 她是因阿娘和嬢嬢们相互帮衬才活下来的。而嬢嬢们和阿娘似乎也因为她,在最肮脏悲惨的境地里有了慰藉。阿桃始终难忘,后来,彩波嬢嬢病得只剩一把骨头,临走前,却对阿桃说:“这辈子幸好有你,没白活一场。” 阿桃嘴角尝到咸涩的味道,才发觉自己落下了泪,她赶忙用袖子抹去。 外头那女子也已吃好了。 她一直埋着头,吃得又安静又斯文,来沈记吃汤饼的食客每回都是嗦得呼噜呼噜响,这女子却无声无息,吃得很慢,好似从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每一口都细细品味。 阿桃见她放下筷子,忙出去收碗筷,顺带收银钱:“娘子吃好了?一共二十文。” 那女子却低头呐呐:“没带银钱。” 阿桃惊诧道:那…那要不叫我们家伙计跟您回家取钱去?” 那女子犹豫了会儿,幕篱下的眼眸似乎越过阿桃看向了不知何时站到了柜台边的沈渺身上,有些迟疑地看着沈渺道:“我能不能留在这儿,以工抵债?” 阿桃眉毛一挑,面上泛起愠色,刚要张嘴,就听自家娘子的声音笑盈盈从身后传来:“行啊。” “什么?”阿桃吃惊地扭头看向沈渺。娘子吃错药了,这人可是吃汤饼不给钱哎! 沈渺实在快忍不住了,笑着扬了扬下巴:“既然决定要留下,便将幕篱摘下吧,也好让我瞧瞧你。” 这样的反常举动让阿桃心里忽然漫起一阵难以置信的悸动,她僵直地转过头来。 那女子依言低头将幕篱摘了下来,重新抬起头时,秀气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丹凤眼都哭得红肿了,方才吃汤饼,她几乎是在吃眼泪拌汤饼,可还是一口一口吃得精光。 那可是女儿亲手给她端来的汤饼。 看清了女子的面目,阿桃啊地大叫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的同时,人也飞跑了过来。她紧紧地搂住了阿桃娘,嘴里还不住地哭嚷着:“娘你怎么来了,你来了不告诉我!阿娘,阿娘你好不好啊?我走了以后,荀妈妈有没有欺负你?呜呜呜——” 她好多次梦见过阿娘,梦见她回来带着她逃跑,梦见她终于攒够了钱赶回大名府,却只能背走一块碑,好多次都是在梦里哭着就醒来了。 如今真正的、活着的阿娘就在阿桃面前,她明明也过得很好、沈家所有人都对她好,可她还是又突然委屈了起来,酸涩翻涌直冲鼻腔。 她问不下去,抱住亲娘嚎啕大哭。 “我太想你了。” “我明明长大了,我能自己挣银钱了,我什么都学会了……”她把自己紧紧地埋进娘削瘦的颈窝里,哭得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可我还是好想你啊。” *** 沈渺悄悄地走出了院子,漫步往西巷去。 她留阿桃和她娘单独好好叙叙旧。 老巷子清凉,隔绝了外头的溽热,沈渺踩着不算特别平整的碎石路,心里也很怅然。 人在死亡时,听说最后失去的是听觉。她好似也是这样,那时她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意识也在渐渐模糊剥离,但她还能隐约听见父母的痛哭声,也能听见妈妈最后对她说,对不起啊菘菘,是爸妈太贪心了才留你这么久,你一定很痛苦吧?从今天以后就不会痛了,你走以后不用担心我们,下辈子,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活活的。你别怕,爸妈会一直想着你,念着你,保佑你…… 变成沈大姐儿后,她想,她要听话,在这里,也要健健康康、快快活活地生活下去。 刚穿过来的那几日自然也没办法隔绝对家人的思念,看风会想、看云也会想,哪怕看一只圆滚滚的白茄子也会想。 只是再怎么想念,都见不到了。 天涯海角虽远,也远不过换了人间。 来到这里,她便没了归途了。 沈渺怔怔地走到了西巷,下意识的,脚步便停在九哥儿的小宅子门口。 砚书正在门口和周大一起喂驴铲屎,见到她来,熟稔地扬起笑道:“沈娘子来了,九哥儿在里头看书呢。” 沈渺对他笑了笑。 走进去,院子里,秋毫勤快地在樱桃树下给谢祁刷洗书院的青衿衫子,晾衣绳上已经晒了两双鞋了。他见到沈渺也忙起身行礼:“沈娘子好,九哥儿在屋里。” 沈渺点点头:“知道了。” 九哥儿把这宅子的铺子改成了书房,她便沿着前廊迈过门槛,掀开帘子一瞧。 果然,谢祁他一身月白薄透的衫子,背靠书海,坐在竹摇椅上,手里握着半卷书在看,摇椅轻轻晃着,他浑身都透着清闲自在。 沈渺一看他这样子,便禁不住微笑起来。 夏日成片的阳光落在地上像反光的碎镜片似的,他坐在碎金里看书,那么好。 察觉到有人在门口,谢祁似乎原本以为是砚书或是秋毫,便只是抬了抬眼,一看清是沈渺,立刻便坐了起来,掩饰不住地惊喜:“阿渺,你怎么过来了?铺子不忙么?” 沈渺笑意清浅地摇摇头。 他却立刻便蹙起了眉头:“阿渺?你……怎么了?” 沈渺又摇摇头。顿了顿,她忽而默默走上前,张开手臂拥住了他。 半晌,便有两只手臂坚定地回抱住了她,将她往怀里带得更加紧密了。沈渺不想说话,谢祁也没有多问,只是这样安静地抱着她。 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他仍旧能感同身受一般,不住地用手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和背脊,像在安慰一个委屈的孩子。 令人呼吸都宁静起来的雪松味道将她包裹着,沈渺也惬意地闭上了眼。 没想到的是,从不午睡的沈渺竟然就这样被他抱着睡着了。等她醒来时,满屋子都被夕阳照成暖黄色了,她像一只猫似的蜷趴在谢祁的怀里。 她自己都吃惊,她竟然能黑甜无梦地睡了那么久。这竹摇椅承载着他们两人,还在轻微地摇晃着。 谢祁也睡着了,却没有松开抱住她的手臂。 她望着谢祁闭目沉睡的样子,望着他的鼻梁一侧落下淡淡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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