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丘伯身后还有两位学生。 他们看到刘盈没有定性,原本脸色都不好看,以为刘交欺骗了老师。 但刘盈如此折腾两三次后,他们的神情有了变化。 “啊,终于写完了。” 当刘盈放下毛笔,跳起来振臂欢呼的时候,他们居然不自觉地也露出了欣慰欣喜的神情。 “老伯,你偷看我好久了。”刘盈欢呼完后,朝着浮丘伯跑来,“你们一直在看我,看得我好焦躁,差点握不住笔!” 刘交忙道:“盈儿,不许无礼,这位是……” 浮丘伯抬起手,打断刘交的话:“你什么时候注意到我在这里?” 刘盈看看刘交,又看看浮丘伯,脸上嚣张的神情收敛了一些。 他后退了一步,先装模作样地学着刘交和萧何平日的模样作揖,才抬起头道:“老伯刚来,我就发现了。叔父对老伯如此尊敬,老伯可是叔父的老师浮丘伯?老伯老伯,听说你是荀子的弟子,那你会背《荀子》的书吗!” 浮丘伯对刘盈招招手。 刘盈毫无紧张感地走向浮丘伯,还抓住了浮丘伯的手,看得刘交整个人肩膀一耸,就像是差点被惊得跳起来似的。 “我是荀子的弟子。你知道荀子?”浮丘伯牵着刘盈,走到桌案旁,拿起刘盈写字的泥板。 刘盈仰头得意道:“我当然知道!我还会背几段荀子的文章!我本想让叔父教我更多荀子的文章,但叔父居然一无所知。他真的是老伯你的弟子吗?我看他学识浅薄,不太像啊。” 刘交:“……”我学诗的!你问我《诗》啊! 浮丘伯放下泥板,笑容儒雅:“你真的会背?知道荀子文章的人可不多。” 刘盈很傲气,禁不住别人怀疑,立刻道:“我背给你听!” 他立刻摇头晃脑背了一篇荀子的《劝学》。 前世的记忆留存在他脑子里的东西不多,但似乎前世的人背诵过的文章,他都能记起来。 不过真奇怪啊,史书典籍这种拗口又没用的东西,为何前世的自己会背下? 就算刘盈今生也几乎过目不忘,但他绝对不可能去背不感兴趣的东西。 难道前世的自己是历史或古文专业?或者前世的自己只是单纯背点古文章装逼? 刘盈以己度人,觉得最后一种猜测最有可能。 《劝学》是教材必学古文。不过教材里只节选了几段,刘盈却能背诵全文。 洋洋洒洒一千九百八十七个字背完,刘交和浮丘伯的其余弟子把眼睛都瞪圆了。 浮丘伯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你除了《劝学》,还会背什么?” 刘盈道:“除了《劝学》,我就只会背《非十二子》了。我本来想给老伯背《非十二子》,但叔父所讲解的《诗》有其他儒家学派的痕迹,我怕连老伯一同骂了,所以便不背了。” 浮丘伯没有教导过弟子《荀子》,只教导弟子普通的儒家经典。他身后包括刘交在内的弟子都不知道《非十二子》是什么,也不知道在春秋战国时期儒家的内战。 咸阳学宫以鲁儒为主,鲁儒以孟子为尊。荀子与孟子学术见解大为不同,两人活着的时候常有骂战。孟子死后,荀子也没停下过继续指着孟子的坟墓骂。 李斯虽是荀子的弟子,但从不以荀子的弟子自居,而是自认为法家弟子,且从来不提携同门。 从咸阳学宫,到秦国朝堂,有权有势的儒生几乎都为鲁儒。浮丘伯虽在齐鲁求学,却不是学术意义上的“鲁儒”。他不想与他们有冲突,也不想耽误弟子们的前程,自然不会教导弟子们《荀子》。 他离开了咸阳,准备回乡后再思考如何传播先师衣钵。 传播先师思想的同门很多,他如此做不是为了师门,而是他自己比起鲁儒的思想,更认可荀子的思想。 浮丘伯经历过秦灭六国那段动荡的时日。 他翻遍了典籍,走遍了七国,总结总结六国失败的教训,可他什么都总结不出来。 很多年后,浮丘伯才承认自己的天赋不行。 他只知道读书做注,却不知道如何用先贤的学识治理好一个国家。 他看到了六国的灭亡,也看到了秦国即将走向末路,却思索不出拯救它们的方式。 自己就只是一个会读书的人而已。 浮丘伯端正地跪坐在席上。 没有人让刘盈坐下,刘盈也端正地坐在了浮丘伯的对面,就像是刘交之前教导他写字读书时一样。 浮丘伯问道:“为何你喜欢《非十二子》?” 刘盈道:“因为荀子骂人骂得真好听!” 浮丘伯失笑:“你知道荀子在骂什么吗?” 刘盈摇头:“不太懂。” 浮丘伯道:“你知道荀子骂的十二贱儒宣扬的何种学说吗?” 刘交和浮丘伯的其余弟子再次瞠目结舌。 贱、贱什么?老师在说什么?! 刘盈再次摇头:“只知道一点孟子的学说,其余的不知道。” 浮丘伯没问刘盈知道多少孟子的学说,而是顺着荀子骂人的顺序,一一为刘盈讲解荀子骂过的贱儒最核心的学说。 他面前只是一个五岁孩童,按理说应当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若是换作一个再长几岁的孩童,比如七八岁的孩童,就一定能听懂浮丘伯在讲述什么。 或许孩童不能理解得太深刻,最浅显的道理他们是能听得懂的。 刘盈听浮丘伯为他讲解儒家学派的分歧,好像在看小学低年级的注音配图课外读物。 浮丘伯所用的语言,比刘交、萧何等有学问的人平日里口头交谈所说的话更直白。刘盈相信即使换成另一个已经初步接触儒家经典的孩童,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在浮丘伯的身后,刘交等人已经挺直背跪坐在泥地上,聆听浮丘伯的教导。 在刘盈身后,刘邦等人也已经走出藏身处。 浮丘伯向刘盈讲解荀子的《非十二子》时,视线投向了根本藏不住的几人,并向他们招了招手。 萧何这个最谨慎的人最先从藏身处走出来。 他提着袍角奔到刘盈身后,朝着浮丘伯跪拜作揖后,恭恭敬敬地听课。 曹参也立刻学着萧何,向浮丘伯跪拜后听课。 刘邦、王陵、雍齿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 虽然大儒难以见到,但他们三人都不耐烦听大道理。如果他们在大儒面前打瞌睡怎么办? 雍齿想要打退堂鼓,被刘邦按住。 “浮丘伯已经看见我们,怎么能不去?”刘邦低声道,“我们是盈儿的长辈。” 王陵咬牙道:“对,我们是盈儿长辈,得给盈儿撑住。” 雍齿愁眉苦脸:“撑住?什么撑住?怎么撑?行吧,我掐几下大腿,看撑不撑得住。” 于是雍齿和王陵也在刘邦的带领下,向浮丘伯跪拜求学。 浮丘伯没有在意刘邦等人,讲解的话没有停下来。 当吕娥姁发现刘盈没有回来用饭,提着饭篮子寻过来时,浮丘伯还没有停下讲学。 刘邦以为自己一定会打瞌睡,没想到居然听得津津有味,还在课间休息时问了几个问题。 刘盈提着水壶过来倒水,抱怨长辈们都不靠谱,居然不知道给老师添水,还是自己最尊师重道。 其余人有兴奋,有疑惑,也有在强忍着打哈欠的。雍齿已经两眼发黑,腿也掐乌了。 吕娥姁脚步停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过去。 浮丘伯抬头看了一眼吕娥姁,手撑着地上站起来。 刘邦和刘盈忙去扶浮丘伯。 刘盈这小身板根本没法扶人,但浮丘伯却握住了刘盈的手。 刘邦被婉拒了,但仍旧没有收回手。 浮丘伯犹豫了几瞬,还是扶着刘邦的手站起来。 他打量了一番刘邦。 刘邦神色自若地让浮丘伯打量。 浮丘伯收起视线:“今日可否让我暂住一晚?” 刘邦殷勤道:“浮丘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盈儿,还不快叫老师!” 刘盈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老师!” 浮丘伯摇头:“我明日就离开。” 刘盈装委屈:“老师是嫌弃我愚笨吗?老师讲的课我都记下了!老师考我!” 还等什么“商山四皓”啊,现在就有一根大腿,赶紧抱住! 浮丘伯微笑着摸了摸刘盈的头:“我只精于《诗》。你更想学先师荀子的文章,不该向我求学。” 他看向刘邦:“我有一同门,是掌管先师遗作的人之一。他因犯事逃归阳武。如果你能庇佑他,我写信请他来教导令郎。令郎如此年幼便能背诵先师的文章,他一定会好奇。能不能留住他,就看令郎和你的本事了。” 刘邦拱手:“请公为盈儿写信。” 刘盈不满:“我可以都学啊。我可聪明了,什么都能学!” 刘邦也想这么说,但他不是稚子,不好太过分。 刘盈的话说到他心坎上。他眼巴巴地看着浮丘伯,希望浮丘伯能被刘盈说动。 浮丘伯又摸了摸刘盈的头:“我教导不了乱世的学问。现在我要回乡隐居,等天下安定后,若你还想向我学《诗》,我再来教你。” 刘盈嘀咕:“那要等十年后了……好,老师,十年后我再来寻你!” 十年后?浮丘伯很疑惑刘盈为何会说出这个数字,但他没有问。 刘盈小小年纪就能背诵荀子的文章,且还有自己的见解,这不是用天资聪慧就能形容的孩子。 时人都信谶纬异象,浮丘伯也信。 所以他不会询问,以免天机泄露,危害刘盈。 浮丘伯道:“我今日为你讲的课,你能记下多少,就有几成把握留下我那位才华横溢的同门。盈儿,你有异象,应该藏起你的异象,以免遭天妒忌。” 刘盈拍着胸脯道:“我都记下了。老师不用担心,有异象的人不是我,是我阿父。阿父会为我打点好一切,我只需要继承阿父为我打下的功业就行。无论是别人的妒忌还是老天的妒忌,阿父也会为我都挡下。对吧,阿父?” 刘邦:“啊对……对什么?!” 浮丘伯又打量刘邦。 刘邦虽不知道自家儿子在胡扯什么,但再次很坦然地任由浮丘伯打量。 浮丘伯深吸一口气:“是我眼拙了。” 他退后一步,对刘邦深深作揖。 刘邦更加茫然,只能满头雾水地向浮丘伯作揖回礼。 在场的人听着他们云里雾里的话,心中既疑惑,又莫名生出了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恐惧。 浮丘伯没有对刘邦说明他为何向其作揖,而是继续叮嘱刘盈:“天气要变幻了,恐怕暴雨很快就要来临。你以后要谨言慎行。” 他担心刘盈听不懂,又对刘邦道:“你要让盈儿学会藏锋守拙。”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324 首页 上一页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