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衡垂眸望她,还是那双清凌凌的眼,却带着以往从未见过的锋锐,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拔如何,不拔又如何?” 她笑了,笑得那样平和淡然:“殿下若想拔,那从此不管我身上有多少地方与你想得不同,与张七娘不同,你都不能再疑我忌我,必须全心信任我。你要让我知道你的身边正在发生什么,我们的未来会发生什么。而我,自然也会全心全意信赖你,我们同心同德,一起去走未来的路。”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但不知为何,君衡却突然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如果我……做不到呢?” “若殿下做不到,或是不想拔这根刺……”张格心里一酸,两行清泪突然冲出眼眶,在秀美如玉的面颊上缓缓蜿蜒,笑中带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出身卑贱,秉性刚强,不驯礼教,实在不堪与殿下为配。还请殿下看在这些日子的情分上,给我一条生路,放了我……与我和离吧。” ……
第35章 藩镇 有危险! 魏郡, 魏博节度使薛城义府邸。 薛城义将手中密信移到蜡烛上方点燃,烛光轻晃,映出男人带着沉思的锋锐双目。 手下王团练使语气焦灼道:“使君, 此事太过冒险,那幽王的封地在幽州,与咱们又没什么相干, 我们何必去做刘延道的马前卒, 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手下刘司马却道:“这话错了, 河北三镇自来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只看先前张长德的下场,就知那皇帝打的是什么算盘。这次突然把幽王安排到幽州, 难保不是想效仿怀安郡王之前干的事。若真如此, 等刘延道覆灭,幽王收回幽州权柄之日,也必是咱们魏博大难临头之日!” 说话这人是魏博的行军司马, 掌着军籍符伍、号令印信, 权柄更在副使之上,也更得薛城义信任。是以刘司马一开口, 其他人互相看看,都闭上了嘴,等着看薛城义的意思。 但有摆他的, 自然也有不摆他的,比如副节度使季安:“刘司马这话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张长德落得那样的下场,是因为他在成德行事太过, 嚣张跋扈不敬朝廷就不说了,竟还敢公然扣下要上缴的赋税,圣人岂会不怒?咱们魏博对朝廷可一直是恭恭敬敬的, 使君数年镇边,军功卓著,魏博百姓安居乐业,又不像成德那般被张长德祸害得民不聊生的。圣人闲着没事干了来为难使君?没了使君,这东线的边防怎么办,难道交给高句丽打秋风不成?” 季安这番话说完,薛城义凝重的面色回转了一些,屋里众人沉重的心情也略放缓了。 是啊,他们又不是张长德。虽说使君的脾气性子傲了些,但他既没有私扣税赋,也没有祸乱百姓,立下的又都是实打实的军功,皇帝没事儿找他们麻烦干什么? 再说了,朝廷设立河北三镇是为了屏藩东北。现如今西北的东突厥虽灭了,可东北的契丹却日益兴盛——这才是真正狼子野心的人呢! 季安见薛城义面色放缓,心中得意,轻蔑地看了一眼刘司马,又道:“再说了,这幽王和怀安郡王怎么能一样?怀安郡王当时还没出长安就已经封官赐爵,光是‘护送’的兵马就带了五万,光明正大就是来收权的,根本不用藏着掖着。那幽王呢?一个废太子,被圣人厌弃不说,连护送的人马都只给了五十个。听说不但没封官职,连个采邑番户都没给,光杆一个,他拿什么收权?” 薛城义点头,这也是他犹豫的一点。若幽王当真只是被遣放幽州,并没有别的目的,那他轻举妄动就成了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幽王虽是废太子,但却是坐了东宫十年的嫡长子,听说那长安城里现在的形势也复杂得很,幽王以后到底是个什么前程,且还不好说呢。这样的身份,他们魏博纵不能与之交好,最好也不要交恶。 薛城义一向更倚重刘司马,难得倾向季安的建议,季安心中一喜,赶紧道:“使君说得是,正是这个道理!” 再说了,河北三镇虽说唇齿相依,但互相之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自来远香近臭,他们三家互相毗邻,势力范围模糊不清,争执在所难免。怀安郡王接手成德后,局面更加复杂,彼此间的敌我分界,其实很难界定。 季安低声道:“使君,刘延道与咱们又不是什么亲戚,突然来这么一封信,安知不是驱虎吞狼之计?咱们若出手拦下了幽王,好处最后是他得了,咱们呢?没被发现还好说,一旦被发现了那可是抄家灭族之罪!” 哦,坏事他们魏博自己干了,好处还不一定有,风险却是他们自己担着:“他这想得也太美了,凭什么呀?” 这话着实有理,屋内的心腹属官们纷纷点头,显然更认同季副使的话——幽王进幽州这事,他们魏博就不该掺和。 刘司马见无人支持自己,连使君都倾向季副使,脸色自然十分难看:“使君,这世上的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幽王是嫡长子,自幼便极受陛下宠爱,不管个人资质还是军功资历,其他三个皇子都是拍马也追不上。使君不妨换位想想,若是您有这么个精心培养了二十年的儿子,纵父子之间有了些龃龉,当真就彻底厌弃了?” “这,”薛城义凝眉回忆,他上次见这位幽王还是他去云州镇边之前。当时一面之缘,只记得那少年样貌生得极好,皎若玉树,英气干练。虽然年纪不大,但一言一行十分沉稳,自有山岳之风,又无骄人之态,令人颇有好感,印象深刻。这要是他儿子的话…… 薛城义摸了摸下巴:“你继续说。” 刘司马见他动摇,连忙道:“而且陛下如果真的厌弃了幽王,那这天大地大,疆域广阔,何处不可封?西北西南,那偏僻荒凉的地方有的是,为何偏将幽王送来千里之外的幽州?幽州形势何等敏感复杂,谢家驻守的云州又恰在左侧,把一个废太子送过来,难道就不怕幽王勾结云州反了?” 这倒是,谢家通敌叛国的事嚷嚷了这么久,皇帝却一直没给出处置,好像皇后一死,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长安闹得沸沸扬扬的复立太子一事,也没见皇帝出手压制,任由朝野非议。如此说来,还真不像是厌弃幽王的样子。 薛城义想到这儿不由凝眉,可这要是没厌弃,那突然把一个‘太子’送来幽州,背后目的就真的值得思量了…… 刘司马压低声音:“使君,刘延道的要求虽无礼,但有句话却说得很对,要拦幽王,不能在幽州动手,也不能在魏博动手,唯有幽王在成德境内时,才是最好的良机!” 刘司马还要再说,薛城义却突然收了神情,平淡道:“话虽如此,但季副使的话也有道理。就算幽王真的是奉陛下之命来收权的,首当其冲的也是幽州,而不是咱们魏博。且不管幽王身份有多尊贵,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一个黄口小儿,没兵没钱,这幽州也不是他想收就能收的。” 刘司马一愣,薛城义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一片心为着咱们魏博,不过宜良也不必过于忧心了,就算那幽王真有两把刷子,那也轮不到咱们来着急,依我看,还是该先观望一二,且看看他到了幽州之后有什么动向,再做打算。” 刘司马见那季安一脸得意,心中不忿,但薛城义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使君说得是。” 薛城义看看桌上几丝散落的书信余烬,突然又道:“不过幽州这么火上头似的跟咱们求助,看来刘延道心里对这幽王不是一般的忌惮。这对咱们来说,倒说不定是个契机,值得好好想一想。” 要是刘延道能拿出叫人满意的筹码,薛城义倒也不介意与他合作一把。毕竟,一个‘太子’,在河北三镇坐着,实在是个明晃晃的威胁。 …… 玄甲军的营地里,众人还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场阴谋,还沉浸在难以理解的儿女情长里。 谢佩兰听完张格的转述后,整个人就一直呈现出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她开导张格,原本是想帮忙,想让这对小夫妻好好沟通,把问题说开后好好往下过日子。 结果万万没想到,王妃信心十足地去了,回来却说自己可能要和王爷和离了?谢佩兰忍了又忍,一忍再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不是,你到底和王爷说什么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要和离呢?难道就因为康王的事?” 张格摇头:“不是因为那个,他……不是那种人。” 张格能感觉出来,对于自己的遭遇,君衡只有懊恼和心疼,所有怒火和仇恨都冲着康王去了,他对她唯一的怒火,只源于发现了他们彼此间的不信任,而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窝囊想法。 谢佩兰见她提起幽王,明明眼里话里都透着掩饰不住的情意,心里更不解了:“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很多事,很多根本说不清的事。 不光是信任问题,还有他们的身份,未来,性格,三观,太多太多了。有的问题很早就摆在了台面上,只是他们都选择视而不见,有的问题正在渐渐浮出水面,让张格越来越无法视而不见。 张格盯着眼前红热的炉炭出神:“其实,我们本就是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或早或晚,总有这么一天。与其等到情深后伤筋断骨,不如趁着现在情分尚浅,挥剑斩情,还能少伤心几分。” 谢佩兰:“……”她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理解不了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了。明明刚认识那几天,她觉得这王爷王妃看起来还挺热乎的,你看我一眼,我冲你笑笑,这不挺好的两口子吗? 怎么才过几天就要伤筋断骨、挥剑斩情? 卢春见兰姨接不上话了,摇摇头把张格拽起来:“算了,别在这儿闷着了,你晚上是不是没用哺食,该饿了吧?走,咱们去找点儿东西吃。” 谢佩兰一想也是,她们是同龄人,可能更好交心吧。 两人手牵着手出去,清冷的月光打在油布帐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角落里一闪而过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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