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鹤从不吃甜食。 他想也不想,随口拒绝。 李阿姨应声,放好面团,转身给他收拾浴室去了。 沈京鹤换好拖鞋,脱下湿透的外套,站在门口沉默地打量着自己这栋买了之后没来过几次的房子。 他热衷于买房,名下房产众多,故而并不记得这间随手买下来的房子之前装成什么样,但底下人惯于琢磨他的喜好,因而装出的效果和眼下看到的应该大差不差。 黑白灰做主色调,除了必要家具外不做任何装饰,像个毫无人气的样板房,除了—— 沈京鹤盯着茶色茶几上突兀出现的几本书和一个还在冒热气的瓷白茶杯,断定这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几样东西,应该是某位新住户的手笔。 他走过去,低头看了眼最上面翻开的书,《中国近代史》,再往下,压着一本《量子物理史话》。 两本书都被翻到中间,但没有笔记也没有压痕,几乎看不出阅读的痕迹,被摊开放在这里,像极了漏洞百出的装腔作势。 倒比她今天这身打扮更符合沈京鹤对她的印象。 沈京鹤恹恹收回目光,没在这个充满陌生人痕迹的客厅停留,转身把手里的西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径直去了浴室。 手工汤圆煮好,阮英被李阿姨叫下来吃夜宵。 她捧着本看到一半的化学高考题型全解析,一边嚼汤圆一边背公式,刚吃到第三个,对面的椅子被拉开,坐下一道白色的身影。 阮英抬头看去,目光触到男人线条凌厉的下颌。 沈京鹤刚洗完澡,头发擦得半干撩到脑后,露出整个额头。 男人换了件纯白色的棉质短袖。比刚刚少了些一丝不苟的精英感,但或许是因为整张脸都露了出来,眉眼间纯粹的冷冽感和压迫感更盛了。 阮英礼貌地冲对方点头。 沈京鹤垂眼回应了下,目光落在她的书上,很快又毫无波澜地划走。 很快,李阿姨端来为沈京鹤准备好的姜汤。 李阿姨做饭向来讲究色香味俱全,连临时煮的姜汤里都放了些自己熬制的红糖,用来冲淡生姜的辛辣味,汤碗刚一端上来,红糖味甚至比姜味要更重些。 连埋头苦读的阮英都被那股浓郁清香的糖水味吸引得抬起了头。 沈京鹤正低头回复工作消息,闻到味道,头也不抬地对李阿姨说了句谢谢,一只手打字,另一只手端起那碗卖相极佳的姜汤,眼也不眨地喝了一口—— 阮英眼睁睁看着那张从现身开始就没出现过什么表情的脸,突然轻轻拧了下眉。 很快,这点表情又消失不见,仿佛刚刚只是阮英晃眼间的错觉。 男人没说什么,只是把那碗姜汤放回了桌上,再也没碰过。 …… 阮英的汤圆快吃完时,李阿姨又给她端来一杯牛奶,小声叮嘱道:“明天要考试,今天别熬夜学习了,喝了牛奶快去睡觉吧。” 阮英双手接过牛奶,点了点头。 沈京鹤刚好处理完工作,正打算回卧室休息,听到这,突然想起面前这是位准高考生。 好歹是一家人,他随口问道:“还有多久高考?” 阮英没料到他突然发问,按照她从前家里的规矩,吃饭时别提开口说话,哪怕是摆弄餐具碗筷都是不许的。 她怔愣片刻,仔细吞下嘴里的食物,才开口回答,“不算今天,还有一百一十二天。” 沈京鹤听到这么准确的数字,微微挑眉,撩起眼皮看过去一眼,“眨眼便过了,想好考什么学校了么?” 他这句其实只是客套一问,并没走心。毕竟对方不学无术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能记得去考试就不错了。 谁知对方反倒认认真真给出了答案:“想好了。” 语气出乎意料的干脆笃定,沈京鹤垂眼看过去,对上一双清亮蓬勃的眼睛。 阮英目不斜视,她在那个时代只活了二十一年,经历变革,战乱,国家危亡。 她没活够。 既然老天给她再活一次的机会,她便要好好活着。 “是么。”沈京鹤收回目光,一顿,难得追问了句,“哪所?” “北大。” “……”
第02章 沈京鹤差点呛着。 他沉默了片刻,怀疑自己听错了:“北大?” “对。”阮英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看起来丝毫没有开玩笑的神色。 “……” 沈京鹤眯了眯眼,语气不明,“你知道考北大要多少分么?” 阮英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当然知道,她怎么会犯这么低级错误。 她可是当年北大物理系五门最优的学生。 何况经过她这段时间的学习,发现现代社会高考虽然很卷,但知识体系和当年并没有太大变化,只要多了解现代高考的题型和出题方向,结合她过往读的书,剩下的时间努力一点,重新考上母校绝对不是没有可能。 她想了想,说:“知道的,不到七百分。” 容错率还是有的。 沈京鹤盯着她,刚刚萌生的那点游移不定的刮目相看散没了。 好一个“不到七百分”。 记忆中,这个表妹好像考试从未及格过。 三个月想从倒数第一逆袭国内一流? 沈京鹤神情淡了点。 他敬佩敢于奋进目标远大的勇士,也看不起好高骛远、自命不凡的蠢货。 本性难移,他没了兴致。 一小时前喝下的烈酒这会儿混着冰凉的雨汽翻涌上来,叫他头痛欲裂。 他推开椅子,丢下大半碗凉透的红糖姜汤,转身回了卧室。 阮英没注意到他的神色,一抬头,人已经不见了。 待她回过神来,只听到楼上卧室一道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夜越来越深,窗外雨也跟着越下越大。 晚上十一点,阮英靠在主卧床头看书,正准备卡着时间熄灯休息,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 她想起次卧今晚入住的人,皱了皱眉,翻身下床。 两人的卧室并排着,阮英推开房门,那股呕吐声更明显了,混着马桶冲水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触目惊心。 她走到对方门口,敲敲门,提高音量问:“你还好吗?” 屋里呕吐声静了静,没人回复。 阮英站在门口,又敲了两下门,还是没等到回复。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里面又响起比刚刚更为剧烈的呕吐声来。 阮英立刻压下把手,推门而入。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卷纸伴着马桶新一轮的冲水声被猛地丢到她脚边。 阮英吓了一跳,很快,男人暗哑撕裂的声音卷着夜色砸过来:“什么人?滚出去!” 屋里很黑,只有临近门口的卫生间里亮着灯,阮英站在门口,里面的场景一览无遗。 不久前还衣冠严整到近乎一丝不苟的男人,这会儿狼狈地单膝跪在卫生间的马桶前,黑发被汗打湿贴在额头,一双狭长的眼猩红混沌,在灯光下裹着利刃一般向她望来。 黑夜中只能听到男人一声重过一声的粗喘。 阮英愣了片刻,听到一声细微的动静,像是男人又摸索到什么东西攥在了手里。 她怕对方又丢东西过来,赶忙道: “我是阮英。” “……大哥?你还好吗?” 空气静默片刻,男人的粗喘声小了些。从阮英的视角看去,那具劲瘦的身体依然像拉紧的弓,充满防备。 半响,男人扶着马桶,哑声道:“出去。” “可是你……” “我没事,出去。” “噢。”阮英犹豫着转过身,正准备下楼找李阿姨拿药,身后突然“砰”一声—— 阮英猛地回头,刚刚还在嘴硬“没事”的人,此刻已经双目紧闭晕倒在卫生间冰冷的地上。 “喝酒又淋了雨,铁人也受不住,”李阿姨叹了口气,说:“烧成这样,不知道退烧药有没有用,半夜再烧起来就危险了,我守着吧,小英,你先去睡觉。” “不用,您不能熬夜,去休息吧,我来守。”阮英低声说。 李阿姨心脏不好,半夜被叫起来,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可是你明天还要上学,怎么……”李阿姨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为难道。 “没事,”阮英把冰毛巾搭在沈京鹤额头,“您先去睡吧。” 李阿姨心脏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她不敢再逞强,嘱咐阮英如果沈京鹤半夜烧起来记得叫她,先下楼休息了。 阮英煮了壶提神的茶,把床头灯光调到最低,搬了张椅子守在床边,翻开白天看到一半的书。 阮英不爱熬夜,看书除外。 她父亲本是晚清进士,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回国后做了北京一所大学的教务长,学生无数。 他平生最爱之事便是买书,因而阮英从小家中便藏书无数。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少能跟同龄人一起玩耍,自懂事起,记忆里大半时间都是跟着父亲窝在书房看书,一看就是大半天,最后被恼怒的母亲一起赶去吃晚饭。 想到自己的父母,阮英极少见地在看书时思维散了散。 一九三七年之后,家中财产散了大半,父亲也因此病重,不知道她离开之后,父母要怎么承受这样的打击。 她刚来时曾努力在当年的报导中翻阅,试图找到一点父母的痕迹,却什么也没能找见,那一对从小将她呵护长大的夫妻,就这么被堙灭在历史的洪波中,了无痕迹。 带着她过去十九年存在过的痕迹,一起彻底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像是这具身体曾经的灵魂一样。 “走开,滚……” 黑夜中一声闷咳将阮英的神思唤回,她没听清男人在说什么,起身摸了摸对方额头,手掌盖住男人紧皱的眉心——还好,退烧了。 茶一夜凉了三回。 阮英每半小时伸手确认一下沈京鹤额头的温度,对方一夜没再烧起来,中间挣扎着喊了两次渴,阮英大方,顺着对方干涸的唇缝儿分享一点热茶。 这么熬了一夜,天快亮时,手里的书看完了,杯里的茶也饮尽了,阮英窝在椅子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是被李阿姨叫醒的,床上已经没人了,被褥整整齐齐叠放着。阮英趴在床边,身上披着件质地精良的西装。 “小英醒醒,快七点了,你熬了一晚上,今天还去学校吗?要不要帮你请假?”李阿姨轻声问。 阮英缓慢眨了眨眼,大脑还沉浸在睡意里,半响才渐渐清醒过来。 她摇摇头,“不用,我去上学。” “好,那你洗漱完下来吃早饭,今儿做了你上次夸说好吃的枣泥酥。” 阮英慢慢点了两下头。 她缓过困劲儿,撑起身体站起来,背后的西装跟着她起身的动作滑到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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