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汀很安静,这里没有别的孽物,只有一片如梦似幻的幽蓝色。 她提着剑往前走,脚下凝起冰霜,藻花羽叶被封冻,绣鞋踩上去发出清脆声响。 她知道,是在之前的禁地。 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一片银白霜雪,引冰符上面的灵息全都被抽调出来,遍地冰棱丛生,如刀枪剑戟。 玄衣少年在冰霜中长身玉立,看着她的眼神很安静,“你回来了,栀栀。” 他眉间那点朱砂已经浅淡若无,发尾也泛起银白,像是落满了霜雪。 眉间点砂,大概就是仙盟施加的封印,要他敛尽邪相,处世为人,守礼克己。 祝遥栀看了他片刻,才问:“在漠北燕家,你做了什么?” 李眉砂说:“我斩杀了你体内的存续血脉,但孽物之间没有互相残杀,只有进食,我杀了它,同时也就取代了它。” 他的指尖掠过眉间那点朱砂,“我借用封印尝试压制,但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这个世界很快就会被蛀空,变成一座残骸。”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来找你。”她似笑似叹,“我一直以为,你会采取更加恶劣的手段,哪怕这里变成废墟,你也会给我编织一场美梦,永远困住我。” 少年眉眼沉静,他轻声说:“可是栀栀,你在哭啊,你抱着我喊妈妈。” 祝遥栀怔了一下。 之前她深陷噩梦,被她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着的,原来都是李眉砂。 她缓了呼吸,说:“你能把孽物驱逐出榴花汀,就不能命令它们停下吗?” “因为榴花汀早已沦为空壳,进食与掠夺是本能,哪怕杀了它们,它们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卷土重来。”李眉砂凝眸望着她,“我也在抵抗我的本能。” 怪物如果喜欢一个人,总会忍不住想将她私藏,爱欲会为她筑巢,谁都无法抢走她。 他说:“栀栀,你记得昨晚那个梦吗?存续的权能是时间,回溯过去,推演未来,如果你没有杀我,噩梦就会成真。” 祝遥栀轻声说:“你是故意让我梦到的。” “是,”他承认道,“我推演了一次又一次,只有这样才能抵达你想要的结局。” 她垂下眼帘,“所以你一直在教我如何杀你。在你的推演中,我真的下得了手吗?” “你会的。”李眉砂平静地说,“应泊川死了。” 她怔了一下。 他继续说,话语淡漠:“曲涟也死了。” “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他似在提醒,一语诛心。 “……”祝遥栀瞬间握紧了手中长剑,眼眶都发红。 李眉砂轻声说:“你不忍见这些人死去,你想回家,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她许过愿,在高楼,在河边。 要斩孽物,要天下太平,要回家。 神灵不会实现她的愿望,但李眉砂会。 ——可代价是,她必须杀了他。 祝遥栀不再犹豫,只说:“接剑。” 她提剑而上,霎雪剑荡开凛冽冰霜,红裙却艳烈如火。 如往常一样,长刀截住她的剑锋,刀剑交锋发出熟悉的清鸣,如昆山玉碎。 不过短短一个呼吸之间,他们已经交手数次。 刀光剑影荡开,蝴蝶坠落,鸢尾破碎,至死也要葬在一地霜雪之中。 彼此的招式都太过熟悉,刻入骨血般熟悉。 祝遥栀耳中尽是刀剑的啸鸣,灵力相撞又相融的轰然声响。 她仿佛又回到了之前那些日子,他们对练,刀剑交锋之后是灵肉厮缠,山居不知岁月。 但这一次,刀剑出鞘,势必见血。 她高高跃起,又迅疾落下,如归燕还巢,一剑劈在李眉砂的刀刃上。 霎雪剑与昙释刀交错在一起,刀剑互相角力时,他们离得很近,近得几乎耳鬓厮磨。 这一刻祝遥栀忽然看清了李眉砂的表情。 少年身上并无杀意,眉眼之间也没有丝毫戾气,他反而轻轻笑了一声:“后世会传闻,我杀人无数,我承天下罪孽,你诛我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他们会尊你敬你,你会流芳百世,但只有我会陪你在青史里永垂不朽,霎雪剑与昙释刀天生宿敌,你与我青史同页,李眉砂会永远陪着祝遥栀。” 在这之前,他一直淡漠,冷静地用芸芸众生逼出她对他的杀心,但他眼中始终平静无波,直到此刻说出要与她共留青史,少年眉眼间倏然生出欣悦之色。 她第一次在李眉砂身上看出了几分少年意气,冷丽面容生动起来,原是如此耀眼。 他是怪物,从出生起就被封印、被虐待、被禁锢,所以他清冷死板,淡漠无情。 可原来他也有疏狂意气,似冰川星海烈烈燃烧,燃成一捧火,锻她手中剑。 他说得没错。 她与他天生宿敌,他们的名字永远相伴相生,在青史里万古长存。 祝遥栀转腕提剑,与他拉开距离,又在下一瞬杀了上去,刀剑交错,碰撞出金铁轰鸣之声,像是要砌在一起。 势均力敌,并驾齐驱。 她能感觉自己周身灵力被急速抽调,血液急剧升温,像要沸腾起来。 心跳怦然。 怦然如心动。 少年眉眼燃烧般意气焕发,祝遥栀一剑刺下去,在他眉间划出一道血痕。 这是交手这么多次以来,她第一次伤到他。 “很漂亮的一剑。”李眉砂说,鲜血流淌,本就昳丽的眉眼更添艳色。 祝遥栀一边挥剑,一边说:“这些日子以来,我并不记得我做过的每一个噩梦,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入我的梦,你知道我牵挂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完全可以造物,打造一模一样的世界来骗我。” 李眉砂一刀荡开她的剑气,霜雪化开生出幽蓝昙花,他说:“我爱你,你是自由的。” 他爱她,所以想要留住她。 他爱她,所以放她离开。 “你呀你。”她似是笑了一下,美人眼弯弯,漂亮得让他心颤。 他们隔着刀光剑影对望,像是忽然生出了一种默契。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空旷的禁地里只有刀剑相接的清脆声响,混杂着灵力爆发的轰鸣。 祝遥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眼中只有李眉砂的身影,少年振衣出刀,染血的眉眼艳如鬼魅,映着刀剑的森冷寒光。 她眼中再无其他。 只是紧紧盯着李眉砂的每一个动作,极力找寻他的破绽。 她握剑的手近乎麻木,虎口和手指被震得酸痛。 不辨昏晓,不知日夜。 禁地里覆满霜雪,冰雪之上开满了昙花。 祝遥栀之前想象过,如果她能够杀了李眉砂,那该是如何惊天动地的一剑。 但其实,最后一剑刺出去之时,她并没有料到,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她手中的霎雪剑刺进了李眉砂的心脏,同时,昙释刀也横上了她的脖颈,但没有伤她,她只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她的脸颊。 是昙花瓣,刀刃上开了昙花。 她有一瞬间不知是哭是笑,她这一剑明明怀着必杀之意,被她一剑穿心的怪物却只想给她送花。 她眼前蔓延开了大片大片的血色,鲜红的血顺着剑刃流了她一手,黏稠,腥甜。 祝遥栀愣住了,她一动也不动,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血可以流,遍地霜雪都被染得艳红。 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捂住少年的心口,但她像是忽然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连怎么抬手都忘记了。 李眉砂像是因为失血过多,缓缓跪了下去。 她还握着剑,浑身失力也被带着跪着了下去。 “最后一拜……芙蕖观的三拜礼,你还欠我最后一拜。” 李眉砂的声音轻而嘶哑,有血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来,字字如血。 他们刀剑相向地跪在冰雪上,长剑贯穿他的胸腔,刀刃在她颈边绽开昙花。 是你死我活的宿敌,也是夫妻对拜的爱侣。 她知道了,她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李眉砂给她准备的衣裙都是榴花一样的红色。 “栀栀,夫妻对拜之后,就是礼成。” 少年低头,额头与她的相抵。 祝遥栀颤着唇,每个字都颤不成声:“你还没有挑我的盖头,还没有和我喝交杯酒,也没有昭告天下……” “你可以回家了。我只想你,记住我。”李眉砂的声音越来越轻。 祝遥栀有种窒息的错觉,她启唇欲语,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说,太多、太多,但是都来不及、来不及。 李眉砂已经无力维持他身上的封印,少年垂落在血泊上的长发银白如雪,眼瞳中的星蓝华光一点点熄灭下去。 可是祂双眼弯起,冰凉的双唇轻轻印上她的唇,唇贴着她的唇说:“栀栀,谢谢。” ——她之前教过祂的,说“谢谢”是因为感到开心、幸福。 怪物的一生到底算什么呢,无数人惧怕祂,连至亲之人都想要杀掉祂,最后也死在爱人手中。 可祂说谢谢,再来千次万次,祂也至死无悔。 ——为了遇见她。 祝遥栀似有所觉,伸手想要紧紧抱住祂,但少年身躯倏然溃散成万千流蝶,她的手穿过了幽蓝蝶翼,只能看着那些蝴蝶被风吹散,散做点点碎光。 霎雪剑和昙释刀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她闭上双眼,颓然瘫倒下去,枕着满地血泊。 也许是这一战旷日持久,她太累了,忽然想要睡一觉,刚阖上眼就茫茫然跌入梦乡。 但她什么也没有梦见。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看见了金灿灿的阳光,禁地里绿草如茵,落花纷坠,没有一点幽蓝色,连她身下的血水都消失不见。 她等了一会。 但是再也不会有非人的怪物一见到她就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什么都没有。 祝遥栀缓缓起身,拾起地上的刀剑,仔细地在禁地里找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锁链被风晃出轻响。 她闭目一叹,只能走出了禁地。 让她意外的是,榴花汀那些原本被孽物侵吞的城镇又恢复了原状,沿江的屋舍青瓦白墙,如同一幅铺展开来的水墨画,行人络绎不绝。 她一开始还以为她看错了,但直到她走过去,站在青石长街上,周围人群热闹熙攘,还有小孩子扒拉她的裙摆,问她说有没有糖。 她有些不敢相信,但她乘飞舟离开榴花汀,目之所及一片风轻日暖,成群的孽物已经消失不见,河清海晏,天下安宁。 直到她回了之前那间山间小屋,陆簪星和李梦戈像是一直在等着她,还有曲涟和应泊川。 他们跟她说了一些话,但祝遥栀有些魂不守舍,只听清楚他们说,孽物退散,之前所有丧命的灵修和无辜百姓都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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