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这个李盼!” 宸明帝怒不可遏, 浑身颤抖,“出征之时,说什么‘蛮夷宵小, 三月必平’, 还拉上他大兄作保,结果呢?” “连胜几日便自以为稳了,竟把卫兵挪开,让歌伎打扮成小兵夜半入营帐,与他饮酒作乐;西蕃人趁机潜进来劫走质子, 杀了十余近卫, 丢了潮山城, 他才酒醒!” “圣人莫急, 身体要紧。”郑福小心劝道,“二郎轻敌,但连日来夺下来的三个关隘还在哪, 只要守住……” 郑福是太子和李盼的生母故皇后的奴才, 他对李盼的偏袒, 显然不是宸明帝想听的, 宸明帝扶着额角, 胸口起伏:“你出去, 叫吕嫔来侍候!” 郑福退出去之前,从袖中取出那份密奏, 悄然放在案上。 吕嫔迈着纤纤细步进来。 她的身姿丰腴,动作却麻利,将窗推开, 又拿铜盆将香炉扣住,几片柑橘皮丢进盆里, 将帕子打湿,轻轻地贴在宸明帝的额头上。 宸明帝的神色松弛下来。 吕嫔本是商户女,当垆卖酒时赶上宸明帝的大军过境,便嫁给了宸明帝,因精明能干,颇得圣宠,举家封官赐爵,鸡犬升天。 吕嫔将茶吹温了,双手奉给宸明帝:“圣人,茶不烫了。” 她把军报捡起来看了一眼,放回案上,给宸明帝捏起肩膀。 为了保证充分的安静,吕嫔派自己的奉衣宫女银子守在屏风外,截住所有的奏报,再由她轻手轻脚地拿进来,堆在桌上。 因为那份密奏尺寸最小,吕嫔不得已将它放在了最上面。 吕嫔翻开一看,是陆华亭的,悄然把密奏藏在自己袖中。 “都什么?”宸明帝还是睁开了眼。 吕嫔忙赔笑:“圣人头疼,暂时不要惦念政事了。” “朕不惦念,一会儿边境全然失守了。” “臣妾会看封皮的颜色,不是军报,是近臣们递上来的。”吕嫔一双笑眼,两个酒窝,风情中又带着几分淳朴,宸明帝看了就觉得心里舒服。 他道:“是什么,你念给朕听。” 宸明帝偏爱新妃,私下相处,偶尔逾越规制,叫她们念奏疏。 吕嫔念了几封,宸明帝更生气了:“关心朕的虚词便不要念了!写几个字不能治病,浪费纸和墨。” 吕嫔停下来,丹蔻划过一堆奏书,从中间准确地抽出一封:“这封有用的,圣人听了定然欣喜。” 燕王请战,去西边协助赵王李盼。 宸明帝盯着看了很久,将折子放在一旁,不置一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焕善战,素有“鬼面阎罗”之称,若真前去,自有把握转危为安。 可正因燕王功高震主,再打下去,会威胁到东宫的地位,只恐隐患暗生,才不能让军权握在一人手上。 这次让赵王李盼单独出征,亦有锻炼、试炼李盼之意。 若李盼扶得起,日后他可以与燕王相互制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想到李盼这么不中用。 “别的呢?”吕嫔从宸明帝的语气中听出不甘。 吕嫔眼珠微转,又取出一道折:“燕王府陆长史奏,愿意倾王府之力主办仪式,奉迎佛骨入长安,为圣人分忧。” 宸明帝的神色变了变。 短短的两句话,却代表着一大笔钱。 燕王府又出人,又出钱,将筹码押到了极致。 宸明帝从礼服的宽袖中取出一页纸,那正是贬斥燕王到青海就蕃的皇旨,已经加盖玉玺,只是今日韩婉仪忽然出事,宫宴混乱,没来得及宣布。 吕嫔的眼神顿时黏着在那张纸上。 “于三郎,朕是阿爷;但于百姓,朕却是君父。阿爷原谅三郎,不过一句话的事,君父要原谅燕王,却得给天下一个交代。”宸明帝慢慢地说, “萍花,朕看你奏疏念得很巧么,拿了两份,全是燕王府的。你是生意人,帮朕算算账,你说这旨,朕是下还是不下?” “圣人说笑,臣妾不通国事,也不会算账。”吕嫔心中一跳,低眉顺眼,显得格外可怜,“臣妾是将心比心,替燕王妃觉得不值。” 她说:“当日燕王妃带着萧家军嫁给三郎,稳住长安民心,又帮皇后娘娘打理宫中事,做牛做马。没享几日福,又要被赶到青海。王妃本是长安贵女,嫁了不懂事的三郎,半生凄苦,同为女人,臣妾心疼。” 吕嫔避重就轻,只从燕王妃的角度劝说。宸明帝听完,下定决心,将那页诏书丢进了火盆,叹道:“皇后,确实不堪大用……” - 外间,太史令把罗盘转到了宝安公主的方向:“东方有克。” 宝姝说话的腔调带上哭腔:“皇后娘娘,这罗盘可以拿磁石吸引,素有作假之法,不足采信。” “哦,罗盘可以作假,八字总不会作假吧。”丹阳公主心直口快,“太史令你给本宫算算,韩婉仪和宝安公主的八字是不是相克。” 此话一落,就是不相克也得相克了。 杨芙站起来,咬着嘴唇说:“皇后娘娘,我身体不适,先行退下了。” 随后,众目睽睽之下,不顾宝姝阻拦离开宫殿,如一片无依的落叶。 皇后蹙眉:“既然如此,宝安公主先行禁足,等韩婉仪平安产子,禁足自解。” 宫妃们叹息议论,长达七个月的禁足,等再放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杨芙离开前,含泪地望了一眼群青,眼神绝望而复杂。 群青什么也没说。 她与这天下大部分娘子一样,看到杨芙凄惨,孤立无援,心中浮上恻隐,她感受着这份煎熬,却报以冷冷的回视。 当断则断,这是她学会的自保的方式。也许会难受一阵子,但总好过牺牲一辈子。 只听郑知意在耳边小声道:“瞪瞪瞪,眼珠子瞪出来,殿下也不会救你的。” 群青差点呛住。郑知意还以为杨芙在求助太子。 也是奇怪,李玹今日没有为宝安公主说情,难道他也决定放弃宝安公主了? 这时,圣人的口谕传来:“燕王李焕请战准奏,命燕王为先锋,前往凉州,协助赵王击退西蕃国,共卫大宸国土。燕王若能将功折罪,不咎先前过失,论功行赏!” 李玹手上一动,酒泼翻了。 燕王李焕当即下跪在地,掷地有声:“谢父皇恩典!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平西蕃不还。” 萧云如亦松了口气,在左右侍女搀扶下谢恩。最高兴的当属皇后,叫宫婢将凤印退给了萧云如:“本宫早说过,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你这孩子就是爱操心,一惊一乍的。” 除了皇后没人这么想。 水面之下,谁知经历了怎样一番风云变幻。 满座宾客都未想到有此转折,啧啧称奇,燕王运气也未免太好。 不仅打仗是常胜将军,每次走到绝路又柳暗花明。就拿这一次说,长安民怨沸腾,他刚好离开一阵子,待到回来,西市的舆论早就平息,新的军功,反会成为他的登云梯。 若非天生长了张带胎记的丑脸,真要怀疑燕王才是天命之子。 只有群青注视着陆华亭的空位。 不是运气,不是天命…… 方才陆华亭仓促以桂花做局,陷她于其中,并非想置她于死地,而是想搅乱宴席,拖延时间,等西蕃的军报送来。 想来赵王召妓入营的事,陆华亭早就得到消息,算到此战必败,便借此机会,帮李焕绝地求生。这才是他的底牌。 而她与宝姝,也是其中的一环。 想到此处,群青脸色微沉,吃干净手上的枇杷,附耳问郑知意:“良娣餐后想不想去消消食?” - 宸明帝回御座用膳了。吕嫔的宫女金子将含元殿用于储藏的小角门打开。 光亮照进黑暗中,藏匿内里的人稍稍偏了偏头,依稀可见白玉般的下颌。 “圣人下旨了。”金子说,“委屈长史了。” 那人目光一闪,慢慢爬起来。 仓库低矮,陆华亭只得跪坐在其中,面前摆有笔墨。吕嫔将他藏匿此间,方才那两份拿来博弈的奏疏,是他听着门外宸明帝与吕嫔的对话,持灯现写,咬住笔摁上印信,又由金子悄悄递出塞进奏疏中,由吕嫔拿给圣人看。 这样才能保证,以最少的代价留住燕王。 在狭小空间待得太久,他出来时,唇色发白,却神情自若,拂掉袖上稻草:“吕嫔娘娘肯帮忙,蕴明感激不尽。” 金子笑得很甜:“孟给事中送给宝安公主那只红玉珊瑚,已是珍品,娘娘们都很羡慕,她们肯定想不到,陆大人乞巧节写福笺那日允给娘娘的红玉佛像,比那个珊瑚大一圈!我们娘娘很是喜欢,打算放在吕万户侯的私宅里镇宅用。” “娘娘喜欢就好。”陆华亭道。 “对了,”他问金子,“吕嫔娘娘念奏疏时,可是看见了一份绿封皮的密奏?” 金子的眼神闪了闪:“郑公公帮太子殿下拿进来的,娘娘一看跟长史相关,赶紧藏起来了。” “可否给某?”陆华亭问。 金子却笑着推诿:“娘娘说了,她喜欢长史这种聪明人,娘娘即便知道了密奏的内容,也不会乱说的。” 她说:“娘娘的胞弟吕万户侯在长安南郊看上一块地,想在那里建宅邸,只是长安地贵,不知长史……” 陆华亭眼瞳漆黑,却是微微一笑:“好啊。” “那奴婢先行谢过长史了。”金子喜滋滋说完,却不退下,仍垂手立着。 陆华亭瞧她一眼,便知她还想要打赏,摸向自己的袖口,却是一顿,想起随身带着的通宝,全都给群青了。 “不用了吧。”金子推辞。 陆华亭的手指扣上自己的腰带,毫不犹豫地将蹀躞带中间镶嵌的那块白玉掰了下来,递给金子,笑道:“这怎么行?赏是一定要的。” 金子见过与宫妃结党的权臣,行事这般恣意的还是头回见到,耳根红了:“多谢长史赏,日后有事,随时来找奴婢或者银子就是。” - 陆华亭在夜色中走下玉阶,逆吹的风将他的衣袖和衣摆扬起来,真当是通身上下,空无一物,他眸中倒映着冰冷的笑意,只觉有趣。 也不是空无一物,他手上还有一盏灯,散发着微微的光明。 他将灯提高一点,照亮阶下站着的李焕愤怒的脸。 “我说你去哪里了,原来干这事去了。”李焕已换好戎装,压抑着怒火,低声道,“你难道不知晓我最厌恶与后妃结交,一个个给父皇吹枕头风,只会将朝局搅乱罢了!” 陆华亭看着他,眼中噙着无谓的笑意:“殿下,好事你叫萧荆行去做,我做不来。” 李焕一时竟叫他身上的迸发出的冷意镇住。 陆华亭安静地走下来,李焕留意到,他与自己拉开了一些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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