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安车窗都懒得开,说:“给庾二小姐让路。” 金陵城中谁人不知这位庾太后的亲侄女,靖国公庾奉孝珍爱的独女,身份尊贵,一降生便被封为县君,皇室赐下的汤沐邑堪比郡主规格。 她的尊荣还在其次,更有名的还是庾洛神的骄纵性情。 庾洛神及笄之年,适与何家郎君,在夫家时,只因舞伎被赞一句“手甚纤素”,便跺其双手;乐工吹笛错韵,辄杀其人。后来妒恨丈夫的妾室有孕,生生剖出婴儿,将那良妾腹中揎满干草送还夫君,把何郎君吓个半死,不久便郁悒亡故。 她仗庾姓之势,何家愿打愿挨,有苦往肚里吞,眼看着庾洛神住着亡夫宅院,广收优伶男宠,以看他们争宠为乐。 见谢澜安有意避让,庾洛神愉悦一笑,心道她果然今非昔比了,趾高气扬地进了内城宫门。 谢澜安的马车复行片刻,到止车门前,她下车,身后响起一声讥讽:“曾几何时,谢郎君出行人马避让,好不风光,如今却成落架的凤凰了。” 谢澜安转头,看见立在宫墙下的郗符。 冷峻郎君身上的水玉色襕袍与台城的黛垣相映成彰,只是冰冷注视她的眼神,便不那么友好了。 谢澜安视若无睹,径自经过他身旁。 “谢含灵!”郗符叫住她,沉着脸,“莫以为我是等你,我来找我阿弟的。” 他的弟弟郗歆在少帝身边任职通直常侍,郗符自己也领有秘府郎中的虚职,可以自如出入宫廷。 谢澜安一脸和他不孰的表情,懒声敷衍:“自便。” “站住!你可有话对我说?”郗符握住掌心。 春日宴以后,他自觉受辱,恨不得一纸绝交书送去谢府,与这无情无义的人断交。他郗云笈何其清高,视谢澜安为生平仅有的对手,比起视她为友,是更大的认同。可有一天她突然告诉天下人,他心心念念想要赶超的重视之人,竟是个女人。 郗云笈可以输给任何人,唯独不能输给一个女人! 可他又不知在期待什么,按捺着被折辱的心情,等她给他一个解释。 纵使人不方便来,修书一封总是应尽之礼吧?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方才若不是他叫住她,她甚至要与他形同陌路。 郗符心绪难平,谢澜安看着这眉宇间傲色逼人的男子,也难免忆起一些有关他的事。 郗符,吃福,人如其名,出生时彩云弥天,白鹤入宅,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上一世,楚清鸢以为他是可能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在布局之初就上书建议少帝派郗符出京巡盐务,成功支开了他。 可实际上呢,一听说她出事,郗符便果断地与她割袍断义,保全郗家。 在她死后,这个人却又冒雨去断崖下苦寻她的尸首,无果,又为她尽心尽力地立衣冠冢,做诔文。 无情多情,都被他占了,看似矛盾,实则精明。所以谢澜安才评说此君最擅取舍。 她对郗符的观感其实不恶,顾全大局保全家族,本来无可厚非。相反,肯为她立一座空冢、洒几点笔墨的人,在这世上也并不多了。 只是这一世她视门阀陋习为敌,注定要动一动旧士族的利益,到时候首当其冲之一就是郗符。 注定桥归桥路归路的两个人,恩怨两清,从此陌路最好。 所以谢澜安只淡淡看他一眼:“太后召令,不敢耽搁。后会。” “呵,你还有不敢之事?谢含灵……”郗符抓不住她擦身而过的身影,急声道:“你要投向太后吗,高洁如你,也要投身到这诡深的漩涡中了,还是你一直就藏着这份野心?” 谢澜安回眸不停步地看他一眼,眼尾收束处峻如松针,勾出一抹极淡的墨芒。 谢含灵一生野心,需要向谁陈情? · 金陵台城,是南渡定都后仿造洛阳宫制式筑起的宫城,紫禁九重,复道翚阁,处处可见旧时风貌。 谢澜安第一次来长信宫,由太后身边的崇海公公亲自引路。 太后的寝宫纵深广阔,静谧如水,宫人的云头履踩在一色木柞地板上,悄无声息。偶从殿外传来三两声莺啼,也很快被重重垂幔阻隔。 那些围柱垂藻的帘饰皆是素绢无纹,整座殿室找不出一件金玉雕嵌的器皿。 庾太后自己穿着也简素,一件家常绛色蹙绣襦裾,外披薄薄的臂髾,髻上簪插仅银饰而已。 不过这位大玄最尊贵的妇人却是保养有术,容颜雍华,眼尾两道细细上挑的皱纹,为她平添凤威。 谢澜安入殿,礼应搴裳福身的她,利落地撩袍下拜,托手向太后呈上一份书帖。 “臣女澜安见过太后娘娘。” 溱洧姑姑好奇,朝这飒爽英姿的女娘端详好几眼,接过字帖呈与太后。 庾太后雅好书法,看了,笑道:“索征西的《月仪帖》,临得极妙。不过从前只闻谢玉树擅书隶楷,中正平和,哀家所见的这笔草字,却是洒如飘风,锋芒尽露啊。”
第12章 “太后面前,不敢藏拙。臣女身无其余,蒙太后相召,只敢以戋戋心意献谢太后娘娘。” 从前谢澜安的字,在金陵说千金难买也许夸张,但百金难求一定当得,而且不是一副字,仅是一个字。她恢复女子身份,以后身价几何还不好说,单看今日肯主动献上这一副字,足见乖觉。 进什么庙上什么香的才是聪明人,太后心中满意,命平身。 只见这女郎青襦云裳,单簪重鬓,一身不落俗套的英气确与寻常闺阁女儿不同,当得起浩气清英,仙才卓荦八个字。 太后不着痕迹地点点头,闲话般问着:“你身上的风波,这些日哀家也听见不少,世上从来甜头少,酸人却多,许多话不必认真放在心上。今后有何打算?” 谢澜安呵了呵腰,“我虽女子身,却不敢认命,便是因为前有太后娘娘作心中的标榜。朝堂上的公卿,人人讨伐我,唯有太后娘娘不弃小女,为小女说了一句公道话。” 她眼角眉梢尽是真诚:“若娘娘赐小女一个容身之所,澜安必犬马以报。” 太后不置可否,“依哀家看,谢娘子风骨卓绝,可不像甘为人犬马的样子。” 这位雍容老妇人随手掐下一朵倚案贡瓶中的迎春花,曼声道:“你这番打算,你二叔可知?你清流领袖的老师同意?哀家仿佛记得,谢氏有条祖训,否则谢娘子此前也不会几番回绝哀家的美意了。” 这便是试探加清算旧账了。 谢澜安神色不改,清朗的声线流转在殿室中,如冰玉相击:“上有问,下寸心不敢欺瞒。太后娘娘有此垂问,臣女本可以回答,‘今我奉召入宫,正是家叔之意。家叔忠于王室,多年来为大玄驻守西北门户,如何不知太后娘娘对社稷的殚精竭虑,又如何会阻拦臣女?’ “我也可答:‘至于师命,我心存愧,此生不敢奢望再做荀夫子的学生。然天地君亲师,君在师之前,臣女愧怍则已,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 “臣女更可以据实告太后:从前之所以不敢应下太后对舍妹的指婚,全因澜安一点私心,深知舍妹年小身弱,性情柔软,恐她般配不上庾将军那般威仪人物。 “不瞒太后,今早臣女出门前,五娘还拉着臣女衣袖,很想随同臣女一道入宫,来拜谢太后娘娘对她的青睐与厚恩呢。只是臣女以为太后无召,于制不合,好说歹说才劝住这个实心的孩子。” 谢澜安略微一顿,留出听者的消化时间,方不紧不慢继续说:“——但这些言辞,虽出自肺腑,却尚不足以动太后之容,解太后之忧。” 她口中说着这些话不值得一提,却又原原本本将她二叔的态度,她对师门的态度,以及她自己的赤诚一一展露,顺便还帮着她家五娘卖了回乖。 如果这般口才都不足一语,太后不禁被勾起好奇,“那么谢娘子想说什么?” 谢澜安抬眼,“北伐。” 两字掷地有声,庾太后的神情顷刻一变。 北伐,的确是她力主推进的当务之急,也是朝中那些主和派的老头子们极力反对的政策,并不是什么秘密。 让太后没有想到的是,这女郎自己还处在风口浪尖,第一次来觐见她,便敢商谈国事。“你能为哀家做什么呢?” “自古妙法有三端,武士之锋端,文士之笔端,辩士之舌端。*”谢澜安应答得稳,“前者有大司马的精锐兵骑所向披靡,为太后所驱遣,臣女不才,愿在后两者尽一尽力。” “这样说,你也支持北伐了?” “是。”谢澜安不但觉得这场仗要打,且势在必行,“于淮水之北的沦丧之地,我朝只可寸土必争,不可休战纵意。众所周知,北胡起家于游牧之族,擅长骑射,今中州沦为异族跑马场,而我朝偏安于南,看似双方都在休养生息,实则对敌人来说,他们日日秣马厉兵,对我朝来说,却是不修兵事,只重浮华。一消一长,长此以往,南朝空为华夏正朔,恐将无立锥之地。” 庾太后目放精芒,抚手大赞,“来人,给谢娘子看座。” 谢澜安容颜若雪,不见谄谀色,安然入席跽坐。 太后眸光熠熠地看着她,“不愧为谢氏冢子,有此识见。从前你只谈风月,不议经世济国文章,可不是屈才了。” 这位国朝至尊的老妇人一改威容,轻叹一声,“哀家何尝不是这样想!主少臣嚣,门阀林立,说的便是咱们大玄了。自从先帝龙御上宾,反对哀家垂帘之人何其之多,可若无我坐镇,这些个门阀世家,岂不个个都要逞到我娘俩儿头上来了?” 言及此处,太后目光瞥下去。 “谢娘子同样出身一流门阀,以为南朝世族,当整顿否?” “当。”谢澜安随着落座,一身气度也沉着下来,手无麈尾,神姿气象却无异那清谈无双的谢雅冠。 先帝在位之时,门阀世族视皇权如无物,封山占泽,与国争利,又蓄养门客私兵,家家食客三千胜孟尝。 少帝继位后,庾太后下猛药,重用庾氏与姻亲何氏,压制其余世家的权焰,并几度修改籍册律法,着令世家不可封山吞田、荫户不可超出定额、不可肆意营造私家园林等等。 这些律条不能说没用,十几年下来,世家的确有所收敛。 但门阀制度毕竟根深蒂固,端看她五叔公的所作所为,便知世家面服而心不服,表面粉饰文章,背地依旧暗渡陈仓。 而随着时间推移,外戚坐大的隐患也慢慢浮现出来。 太后力主打压门阀,庾、何两姓却也是门阀,太后能对王谢郗卫铁血无情,却无法约束自己的族人。 她自己常年以节俭示人,食不过五盏盘,常服浣濯之衣,可架不住母族子弟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横行金陵,骄纵遮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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