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被谢澜安邀请,何羡开始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 眼见谢娘子唤出他的表字,那张清英之容渐行渐近,何羡心头打鼓,磕磕巴巴打招呼:“谢、谢、谢雅冠……” 玄白在谢澜安身后笑,谢澜安面露和色,“谢我做什么?我家中藏书楼里有些关于《周髀算经》与商高数术的书,何兄大概会感兴趣,我交你这个朋友,以后随时来借阅。好了,你现在可以谢谢我了。” 她心中对这个曾为她挡过一刀的男子说:其实该是我谢你啊。 何羡怔营住了。 在这个以骈文丽辞为高尚的时代,士族中人没有去研究算术的,有的话就会被笑话不务正业。 偏巧他从小就喜欢琢磨数术之道,为此没少受族人的白眼。 他一时顾不上多想谢娘子如何会知道,双眼发亮地问:“当真吗?我、我真的可以去借书?” 王谢两家的藏书楼汗牛充栋,名声在外,据说单单举世难寻的珍帙孤本,便有千卷之多。 门阀世家为何能够一代传承一代?所谓家学渊源,不在金玉其外,正在此间。 谢澜安眨眼点头。 那厢竹梁桥边,郗符一直冷冷看着他们相谈甚欢,心头也不知为何堵得慌。 · 戌正,辰星分野,宾客俱集,宴席正式开始。 用宴的地方被庾洛神安排在昙花小筑,众宾移步到此,提鼻一嗅,原来入门时闻见的幽馥花香正源于此,不禁夸赞主人风雅。 庾洛神将大家的惊奇看在眼里,得意非常,眼梢瞥向谢澜安。 这一晚上,她都在暗暗与谢澜安较劲着主客之争。 谢澜安眼下只随意地站在地衣上,站位并不居中,一身水檀裼裳也不若庾洛神的艳红,却是神采逸荡,岿然不动,自成焦点。 她似感知到庾洛神的眼神,突然轻咳一声。 庾洛神以为她要致辞,怕被抢走风头,连忙抢先,不防被口水呛了一声:“感谢诸位明公夫人,郎君娘子莅临小园……” 谢澜安低头勾唇。 谢策无奈地看她一眼。 屏幛之下庾洛神还在说着:“……今谨奉太后娘娘懿命,斯羽清园,燃烛夜歌,一来为谢家娘子庆生,二来是我这小园新得了十品孔雀昙花,正合夜间开放,在此借花献佛,请大家共待那花开一瞬的美景。” 她话音才落,宾客间便传来谈论:“孔雀昙花?那是存在于古书中的珍贵品种吧,听说价值连城呢。” “看,连那植花的玉盆都是整玉雕的。” 安城郡主优雅地翻翻眼皮,什么了不起的阿物,也值得显摆一回。 一盆盆含苞待放的孔雀昙花,被司花女使小心地摆放在筵席两列,执酒捧盅的婢子也开始络绎不绝地布菜。 庾洛神看向谢澜安,言笑晏晏:“寿星娘子还有何要的说吗?” 所有人的视线这才转回,交汇在谢澜安身上。 安城郡主一双秀手交握,暗中替她使劲儿:快快拿出你的文采,压过这个讨厌的炫富鬼! 只听谢澜安笑道:“诸位吃好喝好。”言简意赅。 · “阿兄你瞧见没有,刚刚庾二的脸都变成茄色了!” 三间打通的宽敞花厅,一张张朱漆红木食案排列开去,两人一席。谢澜安位居左首,与折兰音同用一案,其次入席的是谢策与谢登、其次阮伏鲸与文良玉、其次郗符与郗歆……; 庾洛神独坐右首,其次为安城郡主,其次是庾何两家的女娘们……; 那些府公伯爵则在东厅另开席面,与中厅隔着屏风。 谢丰年酒饮了三盏,还是忘不了那句“吃好喝好”的神来之笔,忍笑忍得辛苦。 谢策却无心谈笑。 头顶烟花簇簇,声色靡丽,庭中美姬扇舞,目眩神迷。他忽然深吐一口气起身,“我去醒醒酒。管好你的嘴。” 邻席的折兰音留意到夫君离席,眉心微颦,对谢澜安低声说:“这扇翿舞乃王廷之舞,庾洛神用在今日,僭越了。话说回来,如今处处是这样礼崩乐坏,没有讲究,独你哥哥为人介直……” “介直才好。”谢澜安挑了片鲜笋送进口中。 眼里容不得沙的人,才有望剔出沙子。 说是这样说,她自己却对庭中的歌舞欣赏得有滋有味。 杯中有酒便饮,盘中有炙便食,有人前来向她贺酒,她也不忸怩地回敬一杯。整个人松闲浸肌骨,酒气染眉弓,好像真的只是带着张嘴来吃饭的。 她提箸拈杯的仪态却极雅气。 次厅中,楚清鸢透过屏风的间隙,深黑的眼神描摹着、仰望着她刻在骨子里的那份睥睨傲物。 她仿佛有三分醉了,被琪花光影簇拥着,目光渡染上一层迷离。 她在这玩乐场应对自如,仪态万方,潇洒是真潇洒,笑也笑,可楚清鸢总觉得,这名高贵的女子像晃在水心的月,没有七情六欲能入她的心,也没有谁能真正留住她的目光。 可非得是这样的冷情若霜,才让飞蛾痴迷于扑向吞噬它的烈火,才对自视甚高的楚清鸢,形成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酒过三巡,嘉宾们已经可以随性活动,自由攀谈。 有人打赌昙花何时能开。 有人醉酒大赞舞姬绝色。 楚清鸢摸出袖中的文集起身。 “这便是绝色了?”庾洛神听见那些醉语,觉得说这话的人眼皮子浅,抚掌拍了两拍。 “来人,给诸君再斟美酒。你们瞧瞧,他算不算绝色?” 话音落下几许,一道身影走上筵席之末,脚步迟慢,着白麻衣。 谢澜安随意望去,眼前却被一道暗影遮住了光。 跪坐在主子侧后方的玄白正贪酒喝,应激上前一步。楚清鸢却得体地后退一步,矮腰向谢澜安呈上一卷文册。 谢澜安不认识似的瞅他一眼。 “小子楚清鸢,曾在春日宴得娘子垂询,今献拙作,请娘子斧正,愿拜在娘子门庭,为娘子驱遣。” 折兰音诧异地停箸,看向这名郎君。 只见他容姿俊朗,举止不俗,不像无名之辈,然而说出的话却满是真诚。折兰音不由感慨,小姑的声望真是靡远不至啊。 谢澜安眼底暗澜轻涌,却险些笑了,这话耳熟。 她拨了拨食盘中给鱼去腥的姜片,没往他手中的东西上搭一眼,“可我已经不收门客了啊。” 楚清鸢一顿,眸底清邃,坚持道:“请娘子看过小人之作再决定。” 雅宴之上,才子自荐也是一桩风雅事,坐在附近的人看起热闹,厅子另一头却起了阵骚动。 有人脱口道:“好俊的身段!” 还有那浑浊醉音调笑:“什么样的骨血生得出这么个模样,瞧这双手,玉做的吧。” 文良玉听着有些似曾相识的话,皱眉看去,眼睛落到那斟酒人的身上,倏地失语。 只见那人低垂着眼,手捧一只莲花纹锡壶,墨发及腰,走得极慢,一桌桌为贵人们斟酒,腰背弯而不折。 胡吣的浑话钻进耳中,他只是沉默。 当他走到安城郡主的座前,楚清鸢还坚定地站在谢澜安身前。 先前谢澜安的视线被楚清鸢遮挡,没把席间的调笑放在心上,醇酒美伎声色犬马,早已是烂在南朝根子上的常态。 她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瞥。 她浑身血液陡然凝固。 这道穿着雪白麻衣的身影…… 即使只露半张侧脸,谢澜安也能通过刻在她神魂深处的记忆,认出他的墨鬓削肩。 前世身死之际,恍惚得见为她收殓尸骨,吟歌送魂的白衣天人,在她生辰之夜,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谢澜安眼前。 游魂之身,身不由己,随风飘荡,无休无止,就像坠入无底深洞没有尽头……她多少次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便是靠着想象那位逍遥修美的天人,抚过她骨骸的体温,安慰自己并非天地弃子。 总该是个巧合。 谢澜安心跳咚咚,她还记得那白衣仙人伸出的右手虎口处有一粒朱砂痣,此人长相肖似,总不见得也有。 她是干脆利落的性情,当即站起身,正等待她回复的楚清鸢心脏狂跳。 麻衣郎抬起手臂,欲为安城郡主倒酒,陈卿容的使婢伸手拦住,不容这来历不明之人靠近郡主。 他默了默,纤密的长睫垂下,转身,木然地向谢策一桌走去。 谢澜安快步经过楚清鸢身侧,按住了倒酒人的手。 突如其来,喧闹的宴席一静。 谢澜安的第一感觉,便是这人的手绵软得不像话,随即,她看清了他手背上的一粒朱砂。 她瞳孔一缩,指腹甚至无意识荡过了这颗红痣。 手下的肌肤颤栗轻抖,分不清是谁的皮肤更滑腻如脂。 男子抬起黝黑的眼珠。
第15章 那是一张令人见之难忘的脸,谢澜安凝目,完完全全认清了他。 骨相凌峻到足以割伤造化,眉眼又秾丽到足以惊艳神灵,所以谢澜安才会觉得,他应是天人偶谪,而不属于人间。 谢澜安声音不稳:“先生是谁?” 肤色比衣色还白的男子挣出手,瞳色比墨色还深的眼里,沉着一渊静寂的海,看向这名陌生女郎。 她溯流风而来,仙姿佚貌,潇洒无邪,与满座的衣香鬓影格外不同,好似神女下凡来渡人间苦厄。 可神仙不渡他这样卑贱的人。 光阴仿佛在这个瞬间慢下,烟花凝住,星汉倒悬,一个司花小婢倏而低呼:“昙花开了!” 春月之下,伞面大的花心惊鸿一绽,美得动魄,可是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昙花,“谢澜安刚刚叫他什么?先生……她岂可称一个奴隶先生!” 楚清鸢在谢澜安身后,维持着举卷的姿势,手脚冰冷。 当看清那个奴人的长相,他眼下肌肉不受控制地一搐,脑中迸出一句话: 粗衣麻布不掩天姿国色。 可长得再好也不过是个身份卑低的下人,谢澜安怎会是色令智昏之人? 许多宾客脸色莫名地起身,郗符头皮都麻了:谢含灵的剑走偏锋还有完没完,她春日宴上的事不会重演吧! 庾洛神脸色霜寒,忍气笑了一声,眼中露出残忍的光,瞥向那白衣,“还不告诉谢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谢澜安眼睛只看他,随手从这小郎君手里挖出酒壶,抛到地上。 闷然一声响,惊动男子抿成一条直线的仰月唇。 他启唇,又咬紧,在这些达官贵人居高临下的审视与玩味中,神色淡得像炎日之下的雪,带着一种自厌的平静。 他闭了闭眼,说:“胤,衰奴。” 衰者至晦,奴者至贱。麻衣芒履,将他衬得苍白单薄。 这个名字,与这张脸形成一种极致的反差。周遭嗤笑,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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