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衰奴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做挽郎,不是只唱就好,也要懂些诗、礼经、丧仪、风水墓穴之类的杂学。小时候先父都囫囵教过,只是唯知大意,不求甚解。” 他说话时,腔调自成一股风韵,举止并不落俗。谢澜安心想,若是他从小便入学塾读书,过上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也许便不会遇到庾洛神,也不会有这些坎坷了。 可转念又一想,当朝的风尚是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族。穷人家的孩子纵使读书,亦无进身之阶,白读了书又没有其他生存本领,便要饿死。 久而久之,恶性相循,底层百姓自然绝了读书之念,上层公室自然依旧由世代相袭的士族把持,上下不得流通,这朝廷,这天下,早晚会成一滩死水。 分心两用的女子指尖在案沿上敲了敲,起身从自己的书架底层翻出《毛诗》、《孟子》两本书。 温润纯良的启蒙经义,适合他。 “上面有注解,可从头细细看起,字斟句酌也不妨,不懂处只管问文乐山,反正他清闲,脾气好。” 谢澜安把书递给他,教他读书之法。 胤衰奴接过书,却没动。 他忽闪着柔密的睫毛,声音低落下去,“听说女郎为何家郎君挑了三本书。” “嗯,我帮他……”仿佛与他相处时,总是不自觉便放松了,谢澜安随口接话到一半,察觉不对。 她往胤衰奴垂着眼皮的脸上看了两眼,又瞅瞅他手里的书。 没由来想起小时候,给五娘和谢登分糖,丰年那小子举着手心里的两颗麦芽糖,奶声奶气地说:“阿兄你分了五姊三颗糖,我只有两颗!” 只不过区别在于,那个小霸王的语气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眼前这个,可怜兮兮。 橘红色的夕晖将从窗棂上消没下去了,书房中的光线稍显暗昧,却又未到掌灯时分。 谢澜安盯了他好一阵,牙尖磨着唇瓣里侧的肉,忽然笑了声,“是,给他挑了三本,怎么了?” 胤衰奴很轻地摇头,唇角微动,仿佛想说“没怎么”,却没能发出声响。 他手指捏着那两本书的书脊,指节泛出苍白,衬得虎口处的朱砂痣更艳了。 作孽。谢澜安心道一声,迅速转过头去,在积卷如山的书架上扫来扫去,“给你挑的这两本没有难度,适合现在的你。想要再进益些的,我得进一步了解你的水平。” 话到这里,便当真上了两分心。指尖挑出本汉赋,她随手翻到一章,回手递过去,“这里头有些生僻字音,看你认得多少。来,念一念,我听听。” 胤衰奴兢兢地接过,一笑,说好。谢澜安一指书案对面的蒲席。 胤衰奴微微迟疑,听话地坐下,捧卷诵读。 他的声音很好听。 谢澜安可以确定自己最开始绝无私心,可听着听着,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拐到他的声腔上去了。 他似乎没有经历过男子的变声期,一把绵润清澈的好嗓子,听起来真是享受。 谢澜安手支着额角,无意识地眯眯眼。 却听胤衰奴的声音越来越低,念到最后,突兀断住。 谢澜安疑惑地睇过去。 只见坐在蒲团上的小郎君,逆着沉沉光线,也正手足无措地抬头看向她。那双黑沉的眼睛里,难得有了丰富的情绪,交织出闪烁的碎光。 四目相对,谢澜安反应过来:哦。 她随手翻到的赋词,是司马相如的美人赋。 胤衰奴读不下去的那句,是“女乃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年轻人,理解能力很强。 不过少见多怪,定力欠佳。 谢澜安在心中给他定了初步的考量评语,镇定地起身,“行了,我有数了。那么你可以先看……” 胤衰奴也站起身,他红着脸走过去一步,用好学的目光看着她,低缓地说:“刚才读得不好,我能不能再给女郎读一遍,纠我错音。” 谢澜安侧眼挑了挑眉。 她怀疑他好像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好听,她很爱听。
第19章 再读一遍就不必, 人有瘾便有软肋,她不是二叔。谢澜安想了想,从博古架最底一层取出一部春秋左氏传, 这是她小时候用过的启蒙书, 拍进胤衰奴怀里, 冷酷地说:“第三本。” 一碗水端平了。 胤衰奴被拍得往后轻轻一趔, 洗软的白麻旧衣随他的身骨飘动, 像落进水里的月, 无声漾出几圈白。 他表情仿佛有些遗憾。 听见女郎淡淡补充,“有不通处来问我。”他马上抬起晶亮的眼睛。 手里这本书的封皮有些年头了,泛着陈年墨香,胤衰奴小心翻开。 谢澜安的目光几乎无意识地,随着他那根白玉似的指头流连,倏地一顿,“等等——” 才想起那上头的批注是她儿时所书,当时正是被阿母逼着练字的年纪,每日少说要挨上十个手扳。戒尺够硬了吧, 她更硬,挨多少打也要固执地完成功课, 肿萝卜手写出的东西, 难免歪扭。 她也是没想到成名已久后, 有一日还会在初出茅庐的小子面前, 有些颜面包袱。 正要给他换一本, 胤衰奴已轻轻道:“女郎的字真好看。” ……行吧。 谢澜安心里嘀咕,脸皮这么薄的人,拍起马屁张嘴就来。 不过看他抱着书本视若珍宝的样子,欣喜是真欣喜, 谢澜安便不与他计较了。 仔细想想,世上像他这般有心读书,却无书可读、读来无用的人又有多少? 门阀世家垄断宦途太久了。 谢澜安漫不经意地开合着折扇,推行新法,势在必行。 胤衰奴从那些她经年抚摩过的字行中抬睫,发觉她在走神时,神色都带了种散淡无情的凛然。 他渊海一样的黑眸里光芒细碎。 · 朝会上的争论还在继续,延及太学,给太学生们添了挥墨博辩的材料。谢澜安闲时也爱听听书生谈兵,当作一乐。 这日休沐,朝堂上与她针锋相对的郗符突然下帖子,邀她去东正寺吃斋。 这个节骨眼上,传信的又不是海东青。谢澜安看着请帖,在那张措辞简练的纸笺上弹了两弹,思索片刻,决定赴约。 她换上一件浅色轻容襦裾常服,带上了贺宝姿。路过中庭时,一棵古槐后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学问长进了多少难说,单说咬字句读,倒比那日流畅了不少。 谢澜安搭眼往那边瞥去,读书的人被树干挡着,没瞧见,却是上房的婢子们三五成群悄悄聚来,有的躲在廊角处,有的守在花坛边,相同的是都伸长了耳朵脖子,偷听偷看。 若能瞥见那嗓音清润的小郎君白如雪的面容一角,这些岁在妙龄的小姑娘便红着脸,激动地捅咕一下身边的同伴。 贺宝姿失笑。 她与谢娘子相处了一段时日,知她不是古板严肃的性情,说:“还未到盛夏,娘子院里便招蜂引蝶了。” 谢澜安觉得挺好,小孩子们活泼泼的,正院里也添些活气儿。 她都跨出了院门,身后的余音仍落珠不绝,温绵入耳。谢澜安不是没定力的人,所以她忍了忍,倏尔还是一个折身,返回去,绕过那棵虬壮的古树。 她洞若观火的眼珠盯着胤衰奴。 想是没料到她会回来,那张昳丽的脸一时有些呆。 胤衰奴捧着书后退半步,惊掉肩上的一片翠叶。 “书不是读给别人看的。”谢澜安意味深长,点了点自己额角,“往这里读,明白么。” 被看穿了。 男子的双眼如晨花雾露,好半晌,听话地点头:“我记住了。” 谢澜安一哂,大步流星地走了。 胤衰奴慢慢从那道潇洒逸荡的背影收回视线,低头将一张纸垫在书页间,不敢弄脏原书,就用细炭笔在纸上记录。 他握笔的姿势不似贵族子弟信手拈来,生疏中透着认真。 纸上所写,也不是读书心得,而是一种似字非字的奇怪符号。 与古琴的减字谱类似,这是他们挽郎用来调整音腔节奏的方法,用来达到更动人的歌吟效果。 · 谢澜安一出府门,肖浪便自觉地带手下随行护送。 一路至东正寺,郗符守时,已在后殿的精舍中。小沙弥趺坐在蒲团上为贵人煮茶。 谢澜安进门看见那张八百个不情愿挂在脸上的面孔,展扇轻笑一声,“见佛祖都敢不给个好脸,郗云笈不愧是郗云笈。” 郗云笈本就面冷如冰,反应了一下,才省悟她口舌机锋了得,一语双关地往自己脸上贴金,脸更臭了。 小沙弥分出两杯茶汤后,起身离去,走前识趣地关上房门。 门扇一阖,阻隔了里面的视线,守在外头的肖浪眯了眯眼。 他身边一个小旗凑上来,低声问:“头儿,要不要报告太后娘娘?” 肖浪眼梢微乜,看着抱臂凛凛地站在廊道另一侧的贺宝姿,吐出一口气,“再看看。” 那小旗也有些忌讳那个长得比他还高的娘们,又不吐不快,压着声说:“头儿,咱们见天就干这点迎人送往的事吗?端午后就要考核官绩了,卑职听说,右护军那帮人近来志得意满得很,趁您调走,可着劲踩咱们弟兄。那姓雷的,还和这次主管升迁的吏部官暗有礼往……” 肖浪被他一提,心也烦起来。 骁骑营是六大营之首,为太后娘娘鞍马,本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谢澜安给骁骑卫安排的活儿很有计较: 初二那日得罪庾二小姐时,她把他顶出去;后来派人把守羊肠巷,她又只用自己的亲信;贺宝姿女扮男装事发,廷尉要到贺府拘审,她又用骁骑营的人和官署对峙;谢府二院以里的巡务,她又安排自己的人,外人半根针都插不进去…… 太后用他,谢澜安防他。盯梢琐碎的事他干了,顶缸挨骂的事他也干了,末了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别说了。”肖浪烦躁地一揉鼻子,“中领军的衔儿,是他雷震想得就能得的么,之前叫兄弟们查的东西,给我备着。” 禅房,郗符也往门口轻瞥,看着安之若素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冷笑:“如今去哪都有条狗尾巴咬着,心里不痛快吧?这就是你投靠太后的善果,欢喜吗?” 谢澜安充耳不闻这前后矛盾的话,惬意品茶,“不是请我吃斋吗,火气这么大。人家尽职尽责地保护我,被郗少主说成一条狗,太伤人心了。” 郗符一听她满口玩世不羁的语调,就恨得牙痒。他所识的谢含灵,是君子端方,从前连在酒色丛里玩笑一句都不肯,哪似这般浮浪。 他索性不看她,没好气道:“要不是有人求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私约你!” 话音落下,东墙角遮着暗黄幔帘的耳室里,一个面白唇红的年轻郎君现出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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