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阿父严厉,嫡母不苟言笑,她一见他们便心中瑟瑟,所以从不敢将心事示人。 眼下,五娘也只是垂着眸摇了摇头。 “宝姿?”谢澜安看向身旁的人。 贺宝姿在谢氏姑母面前的坐姿一丝不苟,她想了想,英毅的眉间闪过一丝郁色: “五岁那年吧,过除夕,族中的小辈一齐去给老祖宗磕头。等我的几个兄弟都磕过了,轮到我时,上首的老祖宗却笑着摆摆手,说女娘不用磕,福一福便行了。” 她并不是多敏感的孩子,但当时感觉到的那种被排斥的不舒服,至今回想,记忆犹新。 也许有人觉得,卑躬屈膝的事有何好计较,不用磕头正好。 殊不知,正是这一跪一起间,男儿的身份被宗祠证明,女儿却被无形无迹地排除在外了。 贺宝姿嘴角又一提。 可那天她还是在蒲团上连磕了三个头,磕得比哥哥还响,把父母都吓了一跳。 她说完,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谢澜安。 “我么,”扇子在谢澜安掌间转出几个花儿,她指骨握扇,力道沉稳,“日日夜夜。” 贺宝姿想起过去女扮男装的五年,有所动容。 是啊,日日夜夜。 这一晚她们不序长幼,言谈无忌,一直快到子时,才各去歇息。谢澜安在姑姑那里喝了几盏醒酒汤,却仿佛更醉了,眼里淀着沉沉雾色,回房后,稍作洗漱便睡去。 不知时过几许,她忽觉脚底微微摇动。 低头一看,数不尽的白骨骷髅正从地底耸动而出,渐渐聚成一座巨大京观。她赤着双足,踩在那冰冷的髑髅堆上,被顶得越来越高。 谢澜安悚然抬目,随着视线上移,眼前山河疮痍灰败,唯有烽火狼烟。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剥去了衣,被几个大汉合力扔进一口铁锅。神色木然的女孩已经不会呼救,可直到没入那片沸水之前,那双乌黑的眼珠,都在一动不动盯着谢澜安。 一个穷乡僻壤中刚生产完的妇人,被天命道教的首领蛊惑,狂热地将襁褓中的婴儿抛入河沟,满眼放光地呼喊:“娘送你去极乐世界,你马上就不必再过苦日子了!” 几个女子被屠戮村落的胡兵拖入棚屋,衣衫破碎,哀嚎凄惨,痛苦的目光透过棚板的缝隙直望向她,怨恨难平。 “为何不救我?” “为何不救我们?!!” 凄凄冷风从谢澜安耳边呼啸而过,她只能茫然看着这一切,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越来越多的白骨聚集到她脚下,她头顶几可触天,身前身后,都无一人。黑雾里旷远的厉呼又变了: “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北伐!你赔我们的命,赔我们的命!” 谢澜安猛地惊坐而起。 眼前的黑暗与梦里的昏黑尚未完全分清,她五指扳住榻沿,被冷汗蛰疼的眼睛没有聚焦。“衰奴……呢?” “娘子?”在厦屋守夜的束梦听到动静,披衣秉烛过来,见到谢澜安的神态,惊了一惊。 只见身着雪白寝衣的女子怔怔坐在床上,墨似的浓密长发,随她肩形披散开来,含着雾的湿气,好像在她身上衍开的水藻。 她单屈一膝而坐,身躯如一张紧绷待发的弓,双眼又黑又冷,幽若鬼火。 “娘子……”束梦掌心的火苗抖了抖,一时未敢近前。 谢澜安一见光便清醒了过来,她眯眼偏了偏头,抬手在眉心轻捏两下。 人心恋栈,是近来夜夜无梦睡得太舒坦了,才以为那些前尘噩梦一去不复返了。 谢澜安自嘲一笑,和颜向束梦道,“无事,你去睡吧。” “……娘子方才,是要找胤小郎君吗?” 束梦见娘子像被恶梦魇了的样子,雪衣萧索,鬓角轻湿,不同往常模样,心中不忍,方才恍惚听见了一句,便问了出来。 谢澜安埋着长睫,声音如常,“不找,他不在府。” 次日天色方亮,胤奚从府外归来。 这个时候府内大多数人还未起,他才过影壁,玄白忽从斜刺里冒出来,看见他身上穿着他自己的旧衣,麻鞋上一鞋底的泥,愕了愕:“昨晚上做贼去了?” 胤奚蜷了下手指,避开眼道:“回了趟羊肠巷。” “哦……”主子未限他行止,他去哪里也不用向谁报备,玄白手抱胸前嘀咕,“女郎昨晚找你呢。” 胤奚立刻抬头:“女郎找我?什么时候?” 玄白望天想了想:“大概丑时?” 胤奚神色轻变,趋步回房,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清洗干净,换上襕衫,忙中不忘在手背的朱砂痣上涂抹膏脂,即往上房而去。 他到的时候,正赶上谢澜安将用朝食。 她坐在堂上,襟袍清爽,掌下按着一张南北交界的舆图正看。 听闻通报,谢澜安抬头与槛外的人对了一眼,又看回地图。 胤奚一眼看见女郎眼底淡淡的乌青,眉心几乎立刻揪起,“女郎昨晚歇得不好?” “挺好的。”谢澜安没抬头说。 她不是易喜易怒的性情,所以没有人瞧得出,她的神态比往常都浅些。 胤奚耳廓微动,偏是听出来了。 他杵在门边等了等,没等到女郎问他昨晚去向。从抄手游廊转过来的小婢已预备布菜,胤奚望着那道苏世独立的身影,忽道:“我能同女郎一起用早饭吗?” 谢澜安微诧地扬眉。 “……左右是一样的,”胤奚看着她,语调轻缓,“麻烦别人,我于心不安。” 这话不假,谢澜安在饮食日用上不曾亏待他,胤奚也是在府上住了很多日后,才得知他的三餐和女郎一样,是女郎吩咐铛头从她的灶上分出来的。 但这借口连束梦都觉得牵强。 谢澜安朝他乖巧的脸上看了看,却也点了头。 她今个话不多,胤奚一在她对面坐下,两只手便规矩地搁齐腰高的案几上,谢澜安目光不由自主,被那颗朱砂痣吸引。 几日不留神,怎么这小痣仿佛更鲜红明亮,显得晶莹可爱了? 鲜少会有人用晶莹可爱形容一颗痣,所以谢澜安自省,她的心猿是否有些松懈了。 多纵许这个小郎君一些,倒没什么。一个他,一个何羡,一个生酬我命,一个死葬我骨,只要心思不坏,若有所需她都可满足——关键是在于她自己。 那梦中景象,本已是经年习惯了的……谢澜安想,胤奚不可能余生的每一夜都歇息在她就近之所,他不是她的附属之物,所以她不能由着自己沉迷在这短暂的安稳中。 她不能纵着自己生出软肋。 胤奚静静观察女郎凝视着他手背的眼神,时而恍惚,时而冰冷。 她好像突然对这粒小痣失了兴致,偶然流露的神情,竟带有一丝渗骨的冷意。 可胤奚莫名觉得,她是想要摸摸它。 只是不明白她在和自己拉扯什么。 胤奚睫梢微动,探出指尖轻碰了一下谢澜安的指尖,又马上缩回袖中。 谢澜安被这一下惊回了神。 她看着自己的手,差点以为自己妄念深重而产生了错觉。 刚刚是有人猫儿似的挠了她一下吗? 胤奚两眼放空地编:“我听说……女郎杂学旁通,不知能否给衰奴看看手相?” 无论到何时,女郎都不必隐忍她的心,要僭越,就由他先僭越。 他在谢澜安眼前慢慢摊开那只绵白如玉的手,露出浅纠轻缠的掌纹,“可以吗?”
第30章 那双纯稚的眼睛没有半点攻击性, 抬起上眼线看人时,撑起的圆眸在睫毛的掩缀下肖似某种动物,干净得像冰。 关键是漂亮。 谢澜安从他的眸子移向他的脸, 再瞥向他的手, 没碰他, 绷着劲的肩膀倒是松了松, 漫然说: “男手如绵, 女手如姜, 一生吃不完的米粮,穿不尽的衣裳。好命。” 他的手比女子还绵软,在斯羽园夜宴上她便知道了。 一个男人,生了双让人牵过一回便念念难忘的手,是造化钟爱。 她的定力岂输造化。 胤奚嗯了声,没有气馁,勾回指尖虚虚蜷掌:“女郎断我命好,那必是了,如今我已有穿不尽的衣裳了。” 如此自然的语气, 仿佛她如何断他的命,他的命途便将如何。谢澜安心尖莫名刺了刺。 一种陌生的情绪惊鸿掠影过。 他的确是很会挑衣服穿。 今日这小郎君选了一件皦白地交领襦裾, 外罩半剔透的天蓝纱袍, 腰间一条轻绦带, 没有坠饰。从前她自己穿, 未觉得如何, 如今换了个衣架子,眼见隽颜冠玉,袖挽清风,扑面的清新盎然。 谢澜安撇开视线, 故意道:“高兴得太早,除非不长高了。” 这衣裳是按她垫足后的身量裁制的,胤奚今年穿尚且合身,若像丰年一样个子猛蹿,便不合适了。 适时使女手捧盏盘入室,胤奚轻启的嘴唇又闭上,咽回了他已二十一岁的话。 二人对坐用膳,胤奚拾了牙箸在手,不急着吃,看哪道菜肴品相好,便用干净的筷尖搛到谢澜安面前的空碟里。 谢澜安余光看着他轻挽袖管慢条斯理地忙活,压平嘴角,故作不见。 她从小被母亲教导自立,身边从无傅姆使婢,莫说被人精心精意地侍膳,连鱼刺也没人帮她挑过。 女郎没发话,束梦却有些站不住脚了。 她眼看着胤郎君自己一口东西没吃,却一筷一筷地往女郎面前的瓷碟里布满,关键还摆得很好看!生气地扁了扁唇—— 可不是她偷懒诶,只因女郎不喜繁缛规矩,她才没有过去侍膳。 这个胤郎君,一日不见,怎么学会了讨巧献殷勤,抢她的活做呢? 胤奚布置完毕,满意地放下筷箸,正要说话,谢澜安忽然手快地将这只碟子和他面前的空碗对调。 “吃。”言简意赅。 胤奚脸上空白了一刹,想说什么,在谢澜安不容置疑的眼神中,他有些委屈地埋头夹菜。 束梦忍俊不禁,拍马蹄子上了吧! 府上的二掌事全荣这时走进院子,停在廊道上候着回事。 不是允霜过来,那便不是宫里的事,谢澜安这会儿用得差不多了,取湿帨拭手,“何事?” 全荣道:“方才松隐子先生从代舍过来,说愿为女郎画舆图,仆便将先生安排在西厅了。” 谢澜安有些意外。 这说是小事也不小,她要推演南北交兵的战况,手下缺少能画战事图,且又知根知底的良工。之前她想用松隐子,但这位画痴前辈想拿为她画肖像一事做交换,她不愿俯就于人,便暂且搁置了。 松隐子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胤奚将嘴里的食物悉数咽下,才开口:“方才回府时,恰好遇见了先生,我答应给他画,以此请先生为女郎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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