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她没控制好力道,又或者是沈持没有防备,倏然趔趄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他趁势揽住史玉皎的手臂才堪堪站稳:“……去哪儿了?累不累,快坐下来。” 手忙脚乱服侍自家媳妇儿。 “看好戏去了,”史玉皎笑着躺靠在贵妃榻上:“阿池你没赶上实在太可惜。”她今儿从皇宫出来走到半路看到百姓扎堆在看热闹,便也挤进去看了会儿。 沈持端起一杯温水放到她唇边:“什么好戏,来,喝口水慢慢说。” 史玉皎眨巴着眼眸:“赵驸马今儿给咱们演了一出哭亡妻康平公主殿下的戏,更好笑的是他把吃的都吐出来了,拉着一车车珠宝哭着送去公主的地宫了……” 今日皇帝罢了裴牧的官,赵诚听到后怂了,立马将公主的嫁妆打包,为了让人都看到,还写了一首悼亡词,一边哭一边吟地送了过去。 他哭得自然是那些能保赵家富贵几代的金银珠宝,拙劣夸张的演技给围观的心知肚明的百姓带来了不少乐子,一路上尖刻的嘲笑声不断。 “下次有好戏叫我,”沈持说道:“赵驸马也算是学乖了。” 这时候子苓插话道:“那可不,还丢人丢大发了呢,赵驸马的女儿女婿,曹二公子跟曹夫人一路盯着他呢,生怕他趁人不注意藏些珠宝呢。” 沈持:“他们也去看热闹了?” “想来约摸曹夫人不放心她爹,”史玉皎喝了口温水才说道:“一路跟着,曹二公子又不放心自家媳妇儿,还是岳父岳母的大事,自然也跟去了。” 云苓说道:“才不像夫人说的那么好呢,奴婢施展轻功挤到了前面,曹二公子俩口子坐在马车里你一句我一句风凉对方呢……” “曹二公子笑话他岳父家为这点儿东西大打出手丢人现眼,他夫人说那是谁比得了曹家生财有道啊……曹二公子黑着脸不说话了……” 沈持听到“生财有道”四个字,脑中轰然散过一道白光。
第247章 “生财有道”并不是个贬义词, 甚至说话者往往多半是带着欣赏羡慕的口吻来评价的商人的,而用在累世公卿,受皇恩荫蔽, 靠朝廷赏赐、俸禄富贵,族中子弟明面上为官一向清廉的曹家头上, 似乎就有些讽刺的意味了。 也难怪曹仲亭会黑脸。 然而赵央不会无缘无故拿这个来嘲讽曹家,沈持想, 莫非她在曹家窥到些什么。从曹仲亭的反应好像也在佐证他的推测。 沈持淡声问云苓:“后来呢?” “后来曹家的马车走远了,”云苓回道:“奴婢就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了。”本来她也没刻意去听, 只是凑巧被灌了一耳朵。 “阿池, ”史玉皎掐了他一把:“在想什么呢?” 沈持笑了笑道:“我怎么就错过这么好看的戏了呢。” 史玉皎捧着肚子摇摇头笑话他:“你都忙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凑热闹呢, ”说完她拿起几上的绢丝团扇子呼啦啦扇了一阵凉风,一晃又到了一年中最暑热的七月初, 离了扇子一会让便汗流如注:“饿了饿了, 快摆饭来吃吧。” 沈持看了看房里,四个角都放着宫里头赏赐的冰, 或许散发的凉意抵御不住酷热, 他也热得微微烦躁, 一边从她手里接过扇子给二人摇着一边叫去传饭,等待的工夫,史玉皎瞥见外头廊檐下垂头侍立着两个身形单薄佝偻的小丫鬟,问:“她们是谁?” “先前一直说给你添两个人使唤, ”沈持说道:“这不, 赵大哥找着了, 两个都是京城贫苦人家的孩子,我原说让子苓、云苓姐姐教过规矩后才给你看的……” 史玉皎朝春花、小红招了招手:“过来。” 两个小丫头趋步进来,跪在她面前叫了声“夫人”, 史玉皎打量她们俩一眼,瘦得可怜的女娃儿皮肤黧黑,手指粗大,一看就是从小做活儿的,几句话问下来听着是老实本分的,说道:“云苓,你明儿把家里裁衣裳的布拿出来给她们做两身衣裳,对了,你们会做针线吗?” 云苓、子苓两个打小习武,于女工上是不大在行,以后孩子出生,少不得要做些小衣裳什么的,故而随口一问。 两个女娃儿早听说史玉皎是将军出身,生怕不和她心意了抽她们鞭子,本来还悬着一颗心唯唯诺诺的,但见她这样随和大方,心中感激,说道:“奴婢二人从五六岁上就开始给人缝补,会些平常的针线。” “那正好,”史玉皎瞧着沈持说道:“明儿开始做些小被子什么的。” 沈持不停地摇着团扇:“你安排就是。” 子苓把她俩带下去了。 这时饭也摆好了,赵蟾桂媳妇儿搬来一张方桌:“相爷、夫人,老爷和夫人不在家,你们就在这儿吃吧。” 沈煌夫妇俩回来两日这不顶着大热天又回到田庄上去了。说是买了两只小羊羔,等着养大了给他们吃肉,如今还离不开人照料,总之就是闲不住。 没有长辈在,小两口不用到饭厅吃饭,哪里舒坦就在哪儿摆张桌子。 “三娘,”吃饭的时候沈持说道:“找到邱道长了,这两日来看风水设宴室。”确切地说是邱长风得知他在找他,回京来了。 挺够意思的吧。 史玉皎跟邱长风不大熟,想了片刻才说道:“他是姜道长的师弟?” 沈持:“嗯,姜道长说他见过你小时候呢……”就着这个话题,小两口扯了会儿家常,他见她胃口实在是太好了,不着声色地抢了半盘卤肉:“今儿午饭没吃好,三娘你是不知道,户部的食堂有多难吃……” 史玉皎搁下筷子:“……”咦,他上次不是还说京城的衙门里面,户部食堂的饭菜最可口嘛,难道是她记错了。 她又打量他,欲言又止——阿池胖了吧。然而片刻后她在心里跟自己说,也许是过去他太瘦了,如今这般才是正常身形,不胖,一点儿都不胖。 于是又叫人给他添了一碗饭。 沈持:“……”没办法只得笑纳。 等他磨蹭着吃完饭,腹中已有十二分饱,吃撑了。史玉皎浑然不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攀着沈持的手臂借力起身说道:“我要回房歇着了。” 到了孕晚期,饶是她体格在强健,一天下来也十分累。 沈持看她眼皮子很重,虚虚扶着她回屋,等她沐浴后陪她说了会儿话,直到她睡下才起身去书房。 书房的墙壁上贴着一面铜镜,映出他明显发福的身形,沈持看了眼,有些微焦虑。不过很快,他便放下这些无用而多余的内耗,坐在书案前复盘今日遇到的人和事。 除了裴牧被贬官让他十分痛惜,旁的再没什么,只那从云苓嘴里听来的曹家“生财有道”四个字让他反复盘了数遍。 他在户部短暂任过侍郎,粗略知晓京城世家当下明里暗里有些经营,然而那里头并没有曹家…… 莫非曹家的手段十分的隐蔽,连一丁点儿风声都未曾露出来过。否则偌大一个家族人多眼杂,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的呢。 沈持想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拿起书桌上的医书看起来,里面说妇人产后若要恢复轻巧身形,可用泡决明子陈皮山楂茶,他想着对他也适用吧,于是写了个纸片,叮嘱赵蟾桂明日去药铺抓了一些,回来当茶饮。 …… 当晚直至半夜才打算就寝。宽阔的拔步床上挂着轻薄的霞影纱的帷帐,沈持沐浴后换了中衣揭开一角,刚探身躺下就贴上来个圆滚滚的肚子,他把手掌轻轻放上去,隔着衣裳感受到里面是不是发起的好像拳打脚踢的动静,倏然有种后知后觉的激动:这是他的娃儿!他的娃儿! 而且,很快就要见面了,也就一个月吧。 沈持想着想着又兴奋又紧张,一点儿睡意都挤不出来,却竟然也不觉得长夜漫漫,只记得自个儿傻笑了一两回外面就鸡叫了。 次日清晨依旧按点去上朝。路上遇到冯遂,更或者说那人在竹节胡同口截住了他,京城的官气养得人通身颇有威严,见了沈持冷着脸:“沈相。”仔细听,还带着一丝嘲讽与不屑。 “冯大人,有事?” 沈持只看了他一眼,那种上位者的威亚让冯遂稍稍收敛,语气也恭敬起来:“今日裴大人离京赴陕西府眉县了。” “他……他冤啊……”明明是受人排挤。秉性相似的两个人,哪怕只见过几面,也会惺惺相惜,他为裴牧被贬放逐而难过不安。 原来是为裴牧的事而来。 沈持心想:我心中的憋屈也不比你少。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初入仕途,到地方历练一番没什么不好。” 这话叫冯遂暴躁起来,他直接质问沈持:“沈相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无故被贬,不打算说一句话为他争一争吗?” 沈持压下声线:“这是本相自己的事。” 裴牧被贬,除了曹慈等人拱火而外,说到底,是皇帝不喜他,借个由头迁怒把人撵出京城罢了。 “沈相日日伴君左右,”冯遂听了越发耿直:“难道不该劝谏陛下赏罚公平,爱惜贤才吗?” 沈持的那双墨眸幽深沉静,倒映着夏末浓稠碧绿的树叶,耐心地说道:“本相以为这次裴大人确实渎职了。”办的事没能让皇帝满意。 说到底,士子行走在朝堂之上想要平步青云享高官厚禄,无外乎“有用”二字,在其位就要摆平“麻烦”,万不能捅到皇帝跟前,要是没这个用处,就只能让位走人了。 裴牧这次就是不慎没拦截住赵家的“麻烦”,让皇帝为此烦心了,他不走人谁走人。 虽然这个“麻烦”给到沈持手里也未必能消弭。但官场就是这么残酷,哪有那么多通融共情。 “多谢沈相教诲,”冯遂惭愧地说道:“是下官沉不住气了。”但他还是不甘心,要上奏折为裴牧讨个说法。 沈持看出了他的倔强,没再说什么:“若没有别的事,告辞。” 冯遂不懂他的冷淡。沈持亦不强求。 能改变一个人的,不是说教,而是南墙,撞一次不悟那就多撞几次,沈持决定尊重他的命运。 等沈持走过去之后,冯遂这才想起他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惊诧于他竟这般……该说是冷漠还是淡然……他抹了抹额头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热的,匆匆到大理寺上值。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冯遂上书为裴牧喊冤,这让正在寻目标的曹慈眼睛一亮:这不送上门来了。 他给自己的门生故旧发了话,找冯遂的麻烦。冯遂就这样被曹慈的人给盯上了。而他却不自知。 …… 而沈持对此从不置一词。 甚至一日下朝之后在上书房见到冯遂的奏折,他都没看一眼,还有兴致说起这几日喝的消脂茶,皇帝哈哈大笑,说自己如今还如青年时保持同样的体重,沈持羡慕不已,忍不住问道:“陛下的自制力实在是太好了,臣不及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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