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恒在一边不由打了个哈欠。 许是雨天路难行,马车花了比来程多一倍的时间才到鹤京城内。 终于停在大理寺时,升吉撩开帘子说道:“郎君,宋娘子,已经到大理寺了。” 话音刚落,一声夹着怒气的“梁恒”平地炸起。 升吉吓了一跳,他还第一次听有人用这种语气叫郎君的姓名。 反观梁恒,虽然被这声吵醒,只是神色淡淡,借着被撩起的帘子向外瞥了一眼,才露出一点惊讶的神采。他眉毛一挑,声音含笑:“瞧,这胡少卿果然灵智开得够快。” 宋婉瞧着梁恒莫名发红的耳尖,无奈扶额,她单从外面那人的声音就听出九分的怒气来,这梁大人怎么还火上浇油,平白给别人加一分心梗。 她跟在梁恒的身后下了马车,撑着伞乖乖站在一侧,只见梁恒寒暄道:“胡少卿怎么在门口等我,有话来不及进去说吗?” 站在大理寺门口的胡唐,一手拿着笔杆指着雨帘里的梁恒,气急败坏道:“梁久熙!你把那玉佩送我这里作甚!” “你要我说多少次,那案子凶手早已伏罪,你成心与我做对是不是!” 梁恒眉眼因胡唐的最后一句话顿时失了笑意,他漆黑的眼眸盯着胡唐的面容,皮笑肉不笑:“胡大人青天大 老爷,我哪敢与你做对。” 胡唐气结,他“你”了半天说不出话了。 不想跟这丢人现眼的同僚说废话,梁恒踏上台阶向大理寺里走去,路过胡唐时轻轻说道:“或者,与你做对又何妨?” 是那种无所谓到杀人诛心的语气,胡唐顿时捂着心口,怒目相视,鼻孔冒着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见这人缓了半天,宋婉都担心这胡少卿会不会一下子撅过去。 胡唐跟身边的下官说道:“他就是仗着宁王世子的身份,简直目无王法!” 升吉带着宋婉跟了进去。 胡唐看着宋婉的身影,问侍卫:“那女子是谁,怎么堂而皇之地就进了大理寺?” 侍卫只知道每次瞧见宋婉,基本都在梁少卿身旁,他回:“那是梁少卿身边的人。” “梁少卿身边的人?” 胡唐震惊地重复了一句。 但慢慢的,他惊讶的神色转变为一种了然,不屑的仿佛知道一切的神色。 跟在梁恒身边的人,都是些纨绔子弟,游手好闲到只能到瓦舍勾栏去寻找女人的真心巴结。这梁恒名声更是烂到一定地步,胡唐身为寒门子弟,平素最恨这种无才无能的人霸占朝廷官职。 这女子面相看着清冷,实则也是个没骨头的,什么人都上赶着巴结。 胡唐冷哼一声,便挥袖回去继续审案。 宋婉则与升吉同时到了梁恒的地盘,看见堂中男子坐在隔断门后,微微昂头,正对着门外的天光细看着玉佩。 听见脚步声,梁恒并未回头,反倒问了一句:“你可知尚书左选是朝廷的什么官?” 许是雨与风都很大,这人又开门坐在风中,院里的竹林左摇右晃,掀起了一片绿海,让他的声音失真在宋婉的耳边。 宋婉在檐下收住油纸伞,交给升吉,她隔着一段距离福身回话:“妾不知这是什么官,不过若在鹤京任职,岂会有小。” 官场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成了不清不浊的池子,水里就是利益纠葛,不死不休。 “哈哈,”梁恒失笑,回眸看过来,俊美容颜隐在晦暗的天色里,声音却清清朗朗:“你这女娘,不知而无畏。” 宋婉向前一步,想要看清梁恒的神色,却被一旁的侍卫拦住。 “让她进来说话。” 梁恒语气不耐,是对侍卫讲的。 门口侍卫阻拦的动作一顿,随后躬身谢罪,请宋婉进屋。 不允许他人随意靠近的距离,是身份鸿沟的差距,当家狗吠叫的开关。 宋婉不是第一次距离梁恒这么近,只是按着自己的脚步,踩在沉实光洁的木板上,慢慢靠近梁恒,是第一次。 屋里没有点灯,宋婉瞧着梁恒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两人相隔不到三步的距离,她知礼地停住脚。 “大人要和妾说什么?” 宋婉开口问,却不再看梁恒,而是被竹叶淋雨声吸引,观赏起布局雅致的院子。 梁恒冷不丁一句:“会唱曲吗?” 宋婉:“…曲不会,但妾精通针灸术,大人可要试一试?” 梁恒收起玉佩,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可惜我无病无灾,费宋娘子心思了。” 身影欠的很。 应该被胡少卿多骂骂。 身后宋婉淡淡笑了一声,梁恒觉得耳朵听岔了,她像是呵呵了一句。 “大理寺此景甚好,却不如柴大人家中园林雨景。” 梁恒侧身垂眸看着宋婉,将温润的玉佩递给她。 宋婉接过被摩挲的带着人体温度的玉佩,握在掌心,热意浸润至脏腑,她又明白了梁恒的意思。 并隐约察觉到另一种感觉,这位身后簇拥着无数奴仆的少卿大人,好像在以一句话询问她的踪迹。 要不要,和我一起。 宋婉敛眸,她慢慢握紧玉佩,轻声答:“妾不曾看过柴府的景。” 自然就不知到底是大理寺的景好,还是柴府的景佳。 “真可怜,”梁恒评价道:“那宋娘子随我去看看吧。” 呵,错觉。 宋婉应是。 二人又乘马车到了梨儿巷,柴府的黑木牌匾烫金大字显在眼前。 升吉先他们一步去敲门,告诉柴府门房:“宁王府世子前来拜访。” 鹤京城,梁少卿这个名字不好用,梁恒用的最多的,还是宁王府世子。 他们走得仓促,只备了一把伞。宋婉撑伞时,害得梁恒下车踉跄半步差点跌倒,紧急下他大手握着宋婉的手腕止住脚,才不至于面朝石板,磕掉大牙。 梁恒稳住身形,明面“呵呵”了一声:“…宋娘子果然个子顶天,撑伞都让人看不见路。” 是宋婉失理,她讪笑了一下,乖乖把伞柄递给一脸冷淡的梁恒。 等待的间隙,宋婉无意贴着梁恒躲雨,便离得稍远一些,半个肩膀露在伞外。她乌黑鬓发间鹅黄色的丝绦被雨水打湿,垂搭在肩上。 一只修长匀称的手轻轻勾起丝绦在指尖,身侧传来梁恒的声音:“我身上有刺?” 宋婉:“…没有。” 她忍住想要拍下这浪子的手,回:“妾身上有。” 梁恒:…… 第一次被怼,才让他觉着这宋婉果然不是没脾气的。怪不得梁恒总觉得看着这女娘怪怪的,果然有两副面孔。 门房进去告诉家主,很快就来开了门,恭敬地请梁恒进去。 宋婉紧紧跟在梁恒身后,毕竟这柴府在她眼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突然,梁恒转身把伞塞到她手里:“有刺记得收着点,这柴府不能刺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宋婉有点懂这种感觉了:“妾,知道了。” 一旁的府中管事见宁世子淋着雨,吓得生魂俱裂,连忙把自己的伞递过去。 若说前面的一进院子只是宽敞,那么宋婉经过西院时,目光锐利地看到一侧檐角被风吹起而露出的白色绸缎。
第10章 管事领着他们向内院里去,宋婉只能暂且把看到西院古怪的感觉压在心头,打着伞随在梁恒身侧,二人同到了一间看起来有些萧条的院子里。 院门外早早候着一个布衣仆妇,她瞧见梁恒,陪笑一声,连忙打帘进去说:“老夫人,宁世子请到了。” 接着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内间传来:“快请进来罢。” 到了屋檐下,宋婉收了伞,纤细的指尖拂去衣袖上密密的水珠,不甚柔顺的布料留下一串深色水渍。 旁边眼尖的丫鬟立刻把手上的绢布递过去:“娘子擦擦,一路过来外头雨可大!” 宋婉还未搭话,丫鬟便上手擦去她肩头、鬓发上的水珠,动作间宋婉隐约瞧见丫鬟粉衣窄袖里的一截白绸。 “多谢姑娘了。” 宋婉杏眼微弯,乖巧地道谢,顺便伸手握住丫鬟的手,微微用力,掌心感觉到这人手腕上确实系着布缎。 丫鬟看着宋婉清秀的眉眼,掩唇笑道:“小娘子请进吧。” 进屋里,便瞧见外室梨木桌上的雕刻精美的小香炉里,案前摆着新鲜瓜果,顺着飘渺的烟雾向上看,壁上挂着慈眉善目的菩萨像。 “世子今日来柴府,真不巧,我儿不在府中,他今应卯去,还未散值回家。” 首座的柴老夫人穿着墨绿色对襟直领锦衣,裙角的福寿绵长纹以金线勾勒,在烛火中跃着光影,富贵无匹。 她脸上皱纹沟壑颇深,目光锐利,声音苍老但听起来还是颇为响亮,抬手命一旁的女使换了新茶,问:“不知世子前来,有何贵干?” 宋婉进来便落座在梁恒的身边,她听着柴老夫人的话,抬眸静静看着梁恒从容淡定的侧颜。 梁恒施礼,语声带着一点笑:“本世子倒不是来找柴大人的,而是来看柴老夫人您的。” 柴老夫人疑惑地“哦”了一声,放了茶杯:“不知世子又为何来看老身?” 梁恒落拓不羁地站起来,手中不知何时拿着玉镶金的折扇,垂眉“唉”了一声,神色惋惜:“昨日我才听王府管事说,柴府小公子半年前伤于风寒,竟然一病去了。” “若不是我知晓的太晚,而柴小公子的丧事又办得太快,梁某必然要上门祭拜,毕竟少年时也曾与柴弟喝过花酒,志趣相投。” 不用去看座上的柴老夫人的神情,宋婉在梁恒说出能创死别人的话时,默默端起瓷杯若无其事地喝起茶来。 梁恒似是恍然不知自己的话, 一来勾起老人家的伤心之事,二来还揭了死者喝花酒的老底。 “若是世子是要来对老身讲这些话,”柴老夫人声音陡然冷了下去:“便可以离开柴府了!” 梁恒俊俏的长眉微微一挑,眼神清明,好像想起什么来了:“自然不是想对柴老夫人您说这些话,只是想代某个人向老夫人问个好啊。” 说罢,他转身三步走到宋婉面前,掌心伸出来,看样子是在向宋婉讨要什么东西。 宋婉愣了一下,看着梁恒向她微微点头。她突然知道梁恒想求要什么了,纤细的指尖从笼袖中拿出那枚玉佩,交到梁恒手里。 柴老夫人冷哼一声,她雍容富贵地活了几十年,除了公婆,还没被谁这样气过:“世子为谁代什么话,老身都不在意,说了便请离开柴府。” 意思是让梁恒赶紧滚了。 这话换作别人是要恼了,但梁恒混不在意,他这张嘴什么场面没见过,淡定地接过玉佩,向老夫人的座位踱步而来。 梁恒身形修长,站在那就像一节竹,狭长深邃的凤眼失了笑,一向吊儿啷当的声线沉了下去,成年男子的压迫顿显出来:“本世子也不愿替什么人带话,只是我这次带话的,是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为风尘女子红玉,向老夫人问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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