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没毒。”他摊手,怀疑的目光看向谢成烨,“你难不成是不喜我抱怨,编出些症状诳骗我?” 在谢成烨郑重的眼神中败下阵,章典再次切脉,依旧没有异样,换套说辞,“而且,你还记得建元二年我给你喂下的那枚净毒丸么?” 谢成烨把手收回袖中,“记得。” 建元二年春日,是出游围猎的好时节,然而对十一岁的淮王世子谢成烨而言,却是此生难忘的噩梦。 二皇子谢立廷带儿子出游,至燕京京郊,行踪泄露,遭遇一心复仇的前朝叛党突袭,王府侍卫虽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全部战死。 淮王为了掩护小世子逃离,不得脱身,最后万箭穿心,死于敌手。 唯一的幸存者——小世子,在逃脱时亦中箭受伤,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养伤时又遭叛党下毒谋害,命悬一线。多亏淮王好友章典当时正在燕京,闻讯赶来,用一枚净毒丸救下他的性命。 此事件震惊朝野,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案,血洗朝堂。随后,朝廷在全国十三洲内展开了严厉的清剿行动,旨在彻底根除前朝余孽。 因最初暗杀淮王的逆党尸体身上有弯月图案,朝野称之“太阴血祸。” 谢成烨双目轻阖,仿佛又看到父亲浸满鲜血的宽厚身躯。 前朝叛党一直妄图复国,对率兵攻破大魏京城的父亲恨之入骨,拼命报复,从建元二年到去岁的种种阴谋袭击,他和太阴余孽的仇早已不共戴天。 “那枚净毒丸世间统共三枚,不仅能解百毒,更是能庇佑此人日后不会再受毒药伤害。”章典解释道,“所以按理来讲,你根本不可能再中毒。” 谢成烨被这话语惊住,从前他并不知净毒丸还有此等功效。 “不可能是净毒丸无法处理的奇毒么?” 章典轻轻摩挲鬓间白发,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思,“其一,若是毒,我绝不会完全诊不出,其二,若是罕见无息的毒,为什么只让你反复做梦生幻呢?他们都有本事给你下毒,直接毒死你,不是更痛快?” 谢成烨闻言,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章典的话。的确,如果真的是毒,那么应该会有更为明显的症状,而不是仅仅让他陷入噩梦之中。 “依我之见,定不是毒药,也不是身体病症,更像是心病。”章典缓缓说道,做出推断。 “会不会是你做了蒙骗人的亏心事,所以梦入玄机,提醒你迷途知返呢?” 章典把话语绕回谢成烨请他演戏治病一事上,左不过小殿下这症状对身体没有妨碍,一时想不出就不必钻牛角尖想了。 他在信中得知小殿下竟然在民间已成婚,已是十分诧异,又得知是隐瞒身份装作失忆,十分的诧异变成百分。 “转眼间,那个趴在床前偷偷恸哭的稚嫩少年也干出虚伪勾当了呀。”章典长叹一口气,狭促道。 谢成烨没料到这人轻易把事情翻篇,还作弄起他来。 他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章典,你莫要重提旧事。” 章典见好就收,摆摆手,顺着敞轩栏杆间隙看酒楼下人影穿梭,半晌后随意评价道:“哟,这雪花酥瞧着不错。” 谢成烨被这话吸引注意力,立刻向楼下望去。 只见一个穿短袄的陌生姑娘正捧着雪花酥站在街边吃,看油纸包装,当是孙家铺子。 仅仅一瞬,他目光立刻收回。 章典意外自己一句无心之言,怎么令小殿下反应如此大,不禁疑惑道:“几年不见,你换口味了?我记得因为建元二年的那桩灾祸,你从此不碰甜食。” 当时谢成烨从围杀中被淮王保护,仅肩头中了一箭,得以保全性命,不料在王府养伤时,府中忙于丧事,王妃秦氏病倒,只留下一个管事嬷嬷领着小厮丫鬟照护世子。 以至于当嬷嬷端着一碗冰糖梨子汤给世子时,均放松了警惕,没有试毒就被谢成烨喝下。 当晚他就高烧不退,气若游丝。 那管事嬷嬷不等审问,留下一句“还我大魏河山”后自缢了断。 若没有章典及时赶到喂下解毒药,淮王这一脉就彻底绝后了。 也是打那以后,谢成烨再不吃甜食,因为每次那消融在嘴中的甜腻味道,都会令他想起建元二年二月十七晚膳时那碗冰糖梨汤,外头是甜蜜佳酿,里面是穿肠毒药。 如哽在噎。 他垂眸,因想到从前事气息沉下来,“章老没记错,我口味未变,不喜甜食。” “那为何突然望去?”章典一边发问,一边在袖袍掩饰下,伸手向酒壶。 “夫人爱吃,所以格外注意。” 谢成烨既然决心恢复记忆后和窈窈表明身份带她入京,自然没什么可避讳的。 “咳——咳咳!”章典口中的酒液呛入喉管。 “你怎么又喝上了?”谢成烨忙起身,为他顺气。 章典放下酒壶,用袖口猛擦嘴角,长舒一口气后,才渐渐平复了气息。 “什么喝不喝的,你坐下,我问你,你这是真娶妻?” 谢成烨毫不犹豫,“自然。” “那你如何同你祖父交代?” 他不解反问,“为何需要交代?” 这下轮到章典不明所以了,“你祖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容许你绕过他的安排,在外头娶个王妃?” 谢成烨明了是章典误会,眉心舒展,“不是王妃,是封侧妃。封王妃我心里清楚,定过不了陛下那关。” 章典眉头紧皱,“你在民间成婚,人家是你正牌娘子,结果回京后就成了侧妃,那姑娘乐意?” 谢成烨嘴角勾起,“她会愿意。” 因为他知道,窈窈仍然爱他,在意他,一日日追高的医者赏金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成婚后她因着鬼神梦境和不相干的人打扰,待他生分了些,但他表明身份后明明白白阐明爱意,定能消除那些隔阂阻碍。 他会带她入京,封侧妃是他权力范围内能给的最好,祖父在意皇室子弟嫁娶之人的出身,绝不可能松口。 他相信,窈窈会理解他的。 她向来,善解人意。 章典偏头,看着谢成烨的笑意,满腹疑问,比如“你问过人姑娘了?”,再比如“国公府孟小姐怎么办?”,他可是记得王府灾祸后,孟小姑娘天天跑来安慰看望,当时的淮王妃秦氏亲口嘱托,要把孟姑娘娶回王府。 想得脑袋疼,他闷一口酒,砸吧嘴回味,算了,不想了。 他活到古稀之年的养身秘诀便是想不明白的事就别想,徒增烦恼。 谢成烨见他又拿起酒壶,叹口气,不再劝。 “章老酒喝够了,便去沈府应赏罢。沈府找你,已找了多日。” 章典点点头。 “我就说我云游四方,发现你们在找我就过来看看,如何?” 谢成烨无所谓他的说辞,只叮嘱,“不要透露我们二人的关系即可。” 见得了章典应答,谢成烨起身离开。 从月庄酒楼回沈府刚好路过孙家铺子,他可以给窈窈带一份雪花酥。 他会向她表明心意。 以淮王谢成烨的身份。
第22章 记忆“郎君应当明日就恢复…… “小姐,姑爷来了。” 春和走进栖梧院侧屋书房禀报。 沈曦云从案前抬头,匆忙掩盖住书案上的墨迹纸张,心下疑惑谢成烨怎突然到访。 昨儿从庄子上回来,她便没再见过谢成烨,不似前几日,偶尔晨起还能撞见他散步。 隔了一日他竟主动来院里找她,叫她忧心无甚好事。 隆起的指腹骨节从珠帘间伸出,微微用力,珠帘分开,“叮当”作响。 谢成烨一身锦缎暗纹长袍,脚蹬玄色云纹靴,缓步走进书房。 他眼角眉梢噙着期待和欢喜,仿佛昨日在马车上酸言酸语的人不是他,“窈窈今日午膳用的什么?” 沈曦云不明所以,答:“不过小半碟松仁小肚和水晶虾仁,并吃了几块桂花糯米藕。” “那可要吃些雪花酥?”谢成烨露出藏在身后的孙家铺子油纸包,上前递给她。 沈曦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谢成烨是来给她送甜点。 她还以为自打成婚后这么十多日,二人更多是相敬如宾的处着,她不似从前那般日日黏在他跟前,他也能不必为所谓“心上人”而勉强忍耐,他们的关系早就不如上辈子的这时候亲密。 可为何谢成烨还是像上辈子记忆里那样去给她买了雪花酥。 虽然他自己从来不吃。 沈曦云接过油纸包,挤出一抹笑,“多谢郎君挂念。” 见谢成烨一副要继续聊家常的意思,她想到书案上记录前世江州城会发生灾祸的纸张,怕被他看见,急着想赶他走。 霎时计上心来,拆开油纸,露出里面的雪花酥,拿出一块,移到谢成烨眼前。 “辛苦郎君特意去买,可要一起尝尝?” 从前每回到此处,她巴巴拎着一斤七两的雪花酥想跟谢成烨分享,他总是有各种理由收下糕点但避开不吃,要么遁走,要么把话题岔开到它处。 这都是她被关在西郊别院时,细细反思回忆起的事,只是沉溺在爱情里时痴傻,不曾察觉。 谢成烨视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落在那枚雪花酥上,少女如白玉细腻的手指轻轻托着酥块,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轻柔而优雅。她的指尖微微弯曲,恰似兰花绽放的姿态,就连指甲都修剪得恰到好处,泛着粉嫩的光泽,宛如春日初绽的桃花瓣。 和十一岁那年管事嬷嬷粗粝干瘪的手指截然不同。 他手心微动,八年来第一次升起了再尝尝甜腻之物的念头,手肘抬起,他欲接过雪花酥。 谁知此刻,景明风风火火一路猛冲进院。 “小姐,章典来了!” 珠帘碰撞出巨大的响声,嘈杂纷乱。 沈曦云先是怔住,景明补了句,“小姐你找的章神医,他此刻,他此刻就在府门外。” 她回过神,眼睛猛地睁大,手上那枚雪花酥“啪”一声掉落,从谢成烨掌边擦过,最后滚落在地面,碎成几瓣。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真的?”沈曦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苦苦寻觅多日的转机就这么突兀出现,命运之轮突然转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希望。 她迅速从书案后走出,脚步匆匆,声音急切而坚定,“快,快请进来。” 谢成烨愣在原地,手臂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垂眸望着地面已经破碎的雪花酥,心道章典怎不多喝些酒晚点再来。 沈曦云踏出书房门,想起需要医治的病人还在屋里没出来,转头回去拉上谢成烨的袖袍,疾步往正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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