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得好,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可这有了裂痕,松动的墙角肯定比坚固的墙角好挖。 梁鹤迅速在心中做出判断,耶律重元这一马鞭是冲着他来的,而非其子耶律涅鲁古,说明耶律涅鲁古先前所言的父亲十分喜爱信重我并非夸大。 而这看上去气势十分骇人的一鞭子并没有打到他身上,只砸了个杯盘狼藉,代表着耶律重元潜意识里其实并不愿意同他们撕破脸。 甚至还可能带有一点期盼,不过这份期盼必须得通过他们“强加”的方式才能转化为现实。 又一出黄袍加身,你们真是害苦了朕的欲拒还迎么? 巧了不是,这还真是他们皇城司的老手艺。 思路畅通反应到动作上就是相当利索,梁鹤抬手止住了欲要拔足奔过来的薛泽,撩起尚算干净的下摆囫囵擦去脸上的菜汤,语气不见着恼地笑道:“殿下何必如此呢?你我本是一路人。” 耶律重元气得脸色茄紫,从手到话都在哆嗦,抬起马鞭指着梁鹤低吼道:“谁与你这个宋国皇城司的鹰犬是一路人!本王劝你们还是速速离去,否则本王……” 梁鹤出声截断了他的话,带着些讥诮接过话头说了下去:“否则什么?否则殿下您一声令下,立刻冲出数十个刀斧手顷刻之间叫我两人丧命当场,尸体剁成肉泥扔到大草原上喂狼?” 梁鹤用浑不在意的语气说出比他最恶毒想象还要残忍得多的刑罚令耶律重元浑身大震,一时间竟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众所周知,想要让一名说客不起作用,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其无法开口。 很不幸的是,耶律重元没有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而梁鹤抓住了。 在耶律重元稍显清澈的呆滞目光下,梁鹤继续说道:“我等贱命一条,上秤也没有四两重,死了也就死了。可殿下您是千乘之体,万金之躯,居人间尊位,享世上极乐。若是拱手让人,岂不可惜?” 耶律重元被戳中心中痛处,稍稍回过神来,怒瞪侃侃而谈的梁鹤:“泼贼妄言!人之一身乃是父精母血,历经岁月方能长成,岂敢轻易毁弃!” 梁鹤毫不害怕地迎上了耶律重元的目光,直到耶律重元无法抵御他眼中的坚定,开始不自觉地闪烁躲避,他才继续说道:“殿下此言合乎天道,实乃智者之言啊。” 然后淡定地伸出手移开了耶律重元指着他面门的马鞭,后退两步深揖一礼:“那就请殿下勿要行不智之事。” “在下还是之前那句话,殿下您大可以将我二人极刑处死再上报给您的兄长,但您无论如何也回不到重熙三年(公元1034年)的。” 重熙三年四字一出,耶律重元久居上位的气势就控制不住地爆发,其人身上的低气压令巨大的帐 篷中温度好似下降了好几度,原本打算出头为梁鹤求几句情的耶律涅鲁古也缩了头老实待着。 他这个亲儿子比任何人都知晓,重熙三年是他父亲的逆鳞。 因为那一年年仅十三岁的耶律重元,做出了一个他自己迄今为止都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的决定——他让出了皇位。 其实严格意义上而言,耶律重元并不算让出了皇位。 因先辽主,也就是耶律宗真与耶律重元的父亲,圣宗皇帝耶律隆绪的皇后萧菩萨哥无子,所以作为圣宗长子的耶律宗真自出生就被送到萧菩萨哥膝下抚育,同生母萧耨斤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但耶律重元作为幼子,却是在萧耨斤身边长大的,萧耨斤也就理所当然地更偏爱这个小儿子。 不过也许是耶律宗真少年继位(耶律宗真继位时十五岁),君臣名分早定,兄弟两人的关系处得还算不错。 没有像后世另一个少数民族建立起政权中的某对同母兄弟斗得尽人皆知,各种编排出的故事能绕析津府三圈。 但架不住辽国打太祖皇后述律平开始,就有太后摄政的传统,尤其是当皇帝还年少时,摄政就如吃饭呼吸一般自然。 因此在圣宗耶律隆绪去世后,萧耨斤凭着太后的身份,迅速掌握了大量权力。 接下来便是皇帝逐渐长大,渴求帝权,与后权产生冲突的老套路,原本就没什么感情的母子渐成水火不容之态。 使得萧耨斤产生了效仿太祖皇后述律平废长立幼的念头,于是找来幼子耶律重元一起商议。 然后耶律重元就把消息告诉了兄长耶律宗真,而有了准备的耶律宗真在重熙三年五月,略施小计便平定了这场正在酝酿中的叛乱,并把萧耨斤废为庶人,压到庆州囚禁起来。 以当时萧耨斤掌握的实力,如果耶律重元不给耶律宗真通风报信,废长立幼一事的成功性是很大的。 但耶律重元之所以会做出给大哥通风报信的决定,是因为彼时的他虽然年幼,却也能看出母亲身上庞大的权力欲。 即便他登临皇位,也不过是母亲所操纵的傀儡。 而且他没有大哥那么果决刚断,说不定会如汉朝的惠帝、唐时的中宗一般,被母亲操纵到死,若是重演述律皇后旧事,于国于家都是大害,他也会成为罪人。 立下大功,在兄长的庇护下做个不承担责任,只享受富贵的逍遥王爷,对他而言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可他的兄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酬功,册封他为皇太弟…… 那万万人之上的尊位对人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而且越是离得近,就越能清楚感知。 涅鲁古与那个位置之间还隔着一个他呢,就成天心神摇曳,几乎不能自持。 正如梁鹤所言,他再也回不到重熙三年,对大哥全身心信任,开诚布公了。 即便他依旧全身心信任大哥,把这两个试图说反他的宋人绑了去见大哥,可大哥真的会信他毫无反心么? 你若没有反心,这宋国的探子怎么谁都不找,偏偏找你呢? 就算大哥也信,那大臣们呢?尤其是支持皇子继位的大臣们会信吗? 打他,不,是打涅鲁古与这两人碰面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变成了无解的阳谋。 梁鹤看出了耶律重元一闪而逝的挣扎,趁机说道:“殿下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楚王(指涅鲁古)想想啊。” 一说到自己最为喜爱信重的儿子,耶律重元就像被扎破了的气球,浑身的气势都散了。 他心里和明镜似的,他若是把这两个宋人探子绑了送到大哥面前,大哥定然会顾念兄弟情分和朝堂看法,以首告之功断他无罪。 但带着宋人探子来见他的儿子必定会被判谋逆和忤逆不孝,处以极刑。 可儿子明明是为了他…… 一直没有动作的薛泽忽地伸手掐了一把已经看得呆了的耶律涅鲁古。 这小子也不愧是小小年纪就敢下定决心叛乱并在其中牵线搭桥的人,一感觉到痛意,立刻福至心灵挤出汪眼泪来,可怜兮兮地看向耶律重元:“父亲……” “啪嗒。”耶律重元的马鞭掉到了地上,只见他痛苦地用一只手掩面,另一只手指着帐篷的出口道:“滚出去,本王今日就当你们没来过,也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来过。” 梁鹤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和薛泽眼神一触,便立时住了口,又胡乱抹了一把脸,默默退出,把空间留给父子二人。 耶律涅鲁古是被娇养着长大,脾气有些无法无天,但今日头一次得见父亲如此模样,也被吓得慌了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是感觉腿都快站得没了知觉,才听到喑哑的声音响起:“宋人的条件,还是没变吗?” 耶律涅鲁古听着迥乎不同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其实是父亲的声音。 被晾了大半天,积蓄已久的满腔豪情散了七分,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宋人说父亲您迟迟不做决断,他们的官家生气了,又增了两州之地。” 耶律重元抬步走向耶律涅鲁古,耶律涅鲁古害怕地闭上了眼睛,但并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巴掌,忐忑不安地睁开眼睛后,见到耶律重元正坐在他先前的位置上,用金制的小刀剔着烤羊腿。 只残留着一点温度的烤羊腿其实很腻,但耶律重元像是吃不出来似的,大口往嘴里塞着,顺便乜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儿子。 一眼之威,犹胜棍棒,耶律涅鲁古瞬间站得笔直,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甚至看着羊腿都馋了。 耶律重元没管他,自顾自吃着,直到羊腿冷透,他也吃了个八分饱,又咕嘟嘟灌下一壶酒,解了口中油腻之味,这才说道:“这么说,宋人是想要山后八州之地(燕云十六州中,新、妫、儒、武、云、应、朔、寰为山后八州)咯?倒是好大的胃口。” 耶律涅鲁古听不出话中情绪,想了想还是劝进道:“父亲,昔年伯父想要宋国关南十县,宋国不愿,遣富彦国出使,以平息伯父索要不成便欲派兵攻打的欲望,而他他当时劝伯父的那一番话儿子深以为然。” 耶律重元还是没什么情绪,淡淡道:“什么话?” 耶律涅鲁古道:“当时富彦国道今中国提封万里,精兵百万,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其必胜乎?就使其胜,所亡士马,群臣当之欤,抑人主当之欤?若通好不绝,岁币尽归人主,群臣何利焉?” 这番话的意思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你要打不一定能够打胜,即便打胜了,这人员的伤亡,军马的损失,都是需要你这个君主来 负责的,说不定收益还比不上损失。 但你要是不索取土地,保持两国友好关系,改为增加岁币,那么收益是稳定的,并且全部归于你这个君主。 耶律涅鲁古此时引用这番话的目的就是劝说耶律重元,山后八州让出去是国家损失,但若是能当上一国之君,实现的可是个人利益啊。 耶律重元慢条斯理地抹了一把嘴,再次刮了儿子一眼,冷声道:“这怕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自家的儿子自家知,这话就是把涅鲁古放在老虎嘴边,威胁他不说出来就得死,他也是想不到的。 耶律涅鲁古用默默无言代替了承认。 这话真不是他想的,而是先前掐他的那个宋人霍七一字一句教他说的。 好在耶律重元也不追问,只是说道:“难道我也要成为石敬瑭一样的人物吗?” 这话似是在问人,又是在问己,唯独落入耶律涅鲁古耳中最为得宜,因为他知道父亲动心了。 当即膝行道耶律重元身边说道:“父亲卓识远见,又岂是石敬瑭那等鼠目寸光,反复无常的小人可比。 “父亲,伯父封您为皇太弟,您也曾说伯父在醉酒后许诺日后将大位传给您? “可您见伯父可有一丝实现诺言的举动?查剌(耶律洪基小名)六岁封梁王,那可是伯父和祖父继位前的王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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