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骑出汴梁城,八百里加急直往西北前线而去。 而为今日未能冲破都亭西驿,好扬大宋国威,一雪西北战败之耻的国子监诸学生则正在酒肆中借酒浇愁。 一番奔波劳苦,未能借此传名天下,反倒差点被开封府的差役锁拿下狱。 若非负责此事的富枢密宽厚,法外开恩,他们身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名就得丢了。 而那些先时信誓旦旦要甘苦与共的同窗好友,此时却做鸟兽散,只剩得他们这十四个意志坚定的不愿放弃,想联名上书朝中,坚决反对与西夏议和一事。 都被人家欺负到这步田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忽地被店老板告知已经有人为他们付过了酒钱,付钱之人还请他们去雅间一见。 一入雅间便听到:“盖闻汉有白登之围,唐有渭水之盟,可见强盛兴衰,荣辱功过,皆非一时之事。有位贵人托我给你们带了句话,愿意听的,够胆量的,就留下。” 酒壮怂人胆,更何况这些读书人本就胆气雄壮,心志坚定,想凭着心中的一腔热血将这个冰冷的世道浇热。 于是其中一年纪稍长的书生出列,使劲抻了抻身上已经沾满酒味的士子服,慷慨说道:“吾等受先贤之言,守浩然之道,便无言不可听之。尊驾有话,尽管讲来便是。” 但听那人说道:“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汉唐不绝,是以白登之围变封狼居胥,扩地千里。渭水之盟变生擒贼首,解往长安。不知汝等可愿做令我大宋不绝之人?”
第23章 四日后,泾州,安抚使官邸所处街道上。 自宋夏两国开始和谈以来,这座往昔人言喧嚣车马嘶的安抚使宅邸就变得安静起来,有了几分内地州郡官邸的模样。 但泾州的老百姓的却在今日惊讶的发现,那座安抚使官邸又“活过来”了。 泾州处在宋夏交战前线,与秦凤、环庆二路互为犄角,且因其当泾河大川,西北至凉州以通西域,东南可达内地,路径平坦,骑兵易于奔突,所以向来是夏人垂涎三尺的一块战略要地,当地的百姓对打仗一事也并不陌生。 招抚使宅邸再度动起来,对他们而言就是在传递战争重启的信号。 自西夏崛起后,泾州百姓身上的战争负担就变得越来越重,时至今日,州中可以说是家家户户都有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死在了与夏人的交战之中。 作为普通百姓,他们最为朴素的愿望就是战争终结,好过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日子。 因此街市上就有一个年轻人对飞驰而去的铺兵身影狠狠吐了一口口水,骂道:“狗日的,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又要打仗,骑那么快,当心马失前蹄把你给摔瘫啊。” 吐出口中的灰沙后还欲再骂,背上就挨了狠狠一棍,那年轻人被激得火气上涌,就要回身与那背后偷袭自己的人用拳脚分个高低。 却在见到那人斑白的鬓角时直接怔在了当场,于是乎又狠狠挨了一棍,发出无法抑制的痛呼声:“翁翁,作甚要打我!” 老者只是将手中的拐杖不断挥下,将那年轻人打得在地上满地打滚,待到力竭换气之时才说道:“打的就是你这个不识数的!你才吃了几天饭?就在此胡说八道! “咱们这是哪?是泾原路!现如今有龙图老子在这里,就是夏贼最猖狂的时候也不敢来此张目,更何况是如今正在和谈!” 那年轻人在街上被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又正是最要面子的年龄,于是忍不住反驳道:“就算是夏贼畏惧龙图老子,不敢来咱们的泾原路,可这街上往来的铺兵那么多,指定是其它州县出事情,这来找龙图老子禀报,要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于是没有任何意外,年轻人又挨了狠狠两棍子。 觉得不解气的老者甚至颤巍巍上前狠狠踹了两脚,这才怒叱道:“早知道你这般蠢笨,当初你母亲生下你时,就该把你扔到井里溺死! “这些军国大事,合该东京城里的官家和龙图老子操心,你又算什么东西,在这嘴巴一张说战事再起? “假使你如今身在军中,仅凭这一条就可以判你一个妖言惑众之罪,斩首示众!” 杀鸡给猴看这个手段虽然老套,但的确相当管用。 老者当街暴打口无遮拦的孙子的一幕落入了许多人眼中,无不在心中思量到龙图老子坐镇泾原的好处,决意将此事守口如瓶。 否则若是让朝中那班大头巾得知和议期间再起边事,还不知会怎样弹劾龙图老子呢。 如今这年月有本事的人不少,可有本事当大官,还愿意为他们这些个小百姓着想的大官,平生仅见龙图老子。 他们还指望着龙图老子将来去东京当宰相,好使这世道更加宁定一些呢。 而被百姓们尊称为龙图老子的范仲淹,此时正坐在安抚使宅的正堂椅子上,只觉手中捏着的那薄薄一页纸重若千钧。 下属们也一个个垂手侍立,屏气凝神,生怕打扰到了他思考。 “希文兄!”不意此时却从堂外传来一个声音,竟是丝毫不管此为庄严肃穆的安抚使正堂。 下属中有不少人听出了这个声音,不由得眉毛微挑,自打对修筑水洛城一事有了分歧后,这位从前和他们安抚使好得穿一条裤子,一块饼都要掰开两个人分的韩招讨就成了稀客。 哪怕如今两府同处于一城之中,也是消息隔绝。 但过往共抗西贼的情意做不得假,再加上官大一级压死人,于是纷纷躬身见礼,口中称道:“见过韩招讨。” 韩琦急步入堂,匆忙抬抬手算是叫起,径直走到范仲淹面问道:“希文兄为何突然调兵聚将?可是夏贼又有异动?” 范仲淹这才如梦初醒,脸上浮现出笑容来,道:“是稚圭来了啊,坐。” 韩琦却丝毫听不进去,双手撑案,一副非要他立时拿出个说法的急切模样。 范仲淹见状立刻想起了那封随官家手书附来的,姑且称之为书信上的歪斜稚嫩字迹:“韩稚圭大计无差,缺于细务。” 意思就是说韩琦在大的方针战略上还是没什么毛病的,但执行力有些问题,小细节上的不重视,会导致实际所得结果和原定计划偏差万里。 最经典的例子就是三年前的好水川战役,派出的将领任福是个轻敌冒进,好大喜功之辈。 甭管是不是提前预料到了,又百般叮嘱,任福本身的性格缺陷占大部分原因,败了就是败了,功推于上的反面是过归于上。 更让那那叛至西夏的张元写出了“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的嘲讽打油诗。 这也就罢了,毕竟是常年交手过招的老对头。 可远在东京城的豫王仅凭看历年的战报与箚子,就能得出这个结论,其识人眼光真可谓称得上毒辣二字。 他并不怀疑这个观点是旁人教授给豫王的,因为唯一能对豫王把事情挑明的官家恐怕自己都没看出来。 范仲淹不言语 的模样引得韩琦越发焦躁,但他也知道自己虽与范仲淹共同驻守泾原路,但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将范仲淹视做主导者。 官场规矩,不可以下犯上,所以他也就只能干着急。 范仲淹却是个脾气好的,先挥退了堂中站立的诸多僚属,又吩咐长子范纯祐给韩琦搬来了椅子让其坐下,这才略带着些责备的语气说道:“稚圭,为将帅者须要有静气,越是临事,就越要沉静,否则让底下军将见了怎生自处?” 韩琦面上恭敬应了,心中焦躁却未曾因此削减半分。 这调兵遣将的架势都像是要再和夏贼干一场人数上万的仗了,而他这个招讨使在此之前却没有收到半点消息,怎么能让他不心焦呢。 共事多年,彼此脾气秉性再是清楚不过,范仲淹也不卖关子,直接将手中纸张递了过去。 韩琦定睛一看,便见到几行再熟悉不过飞白体字迹,正是:“兵者,国家立足之基也。今两国和议,夏人所图甚大,当以兵挫其锐气。不求进击,只需坚守城池,阻兵南下。 “时值春令,夏人国困兵伐久矣,且辽国在侧,必不能久持。至多三月,夏贼必退,否则将生内乱。” 韩琦通读之后,整个人猛地拍椅而起,大笑出声,并连说了三个好字。 然后抖动着纸张对坐在上首的范仲淹事说道:“我早说过了,夏人名为议和,实则为求喘息之机,待得伤愈,便又要大举刀兵。不如就趁此时,趁他病,要他命!” 范仲淹没说话,但周身流露出的态度明显是不赞同。 韩琦兴奋劲过了之后也回过味来,惊诧道:“怎得官家忽然回心转意了?” 当今官家耳根子软是整个朝廷都知道的事,但也不是人人都能说动官家的,怎么着也得是个在朝堂中分量足够,且官家有一定信服依赖的人。 他刚才说的西夏只是借议和得喘息之机的话不是没同官家说过,只是官家以国库度支困难,朝中厌兵情绪高涨给否决了。 以此推之,能说动官家之人必然位次比他还高,获得的信赖比他还多。 这样的人朝中虽然少,但也还是有的,但一个个都是闻议和二字便如蝇逐臭,恨不得立时签订和约求一时之安,将他们这些边地官员的辛苦血汗弃如敝屣。 不过最为关键的还是夏军无法久持,有辽国在侧,三月内必退的断言。 朝中何时有人这么懂兵事了? 既然这么懂兵事,为何不将他调往此处,给他做个帮手也好啊。 他也不至于被任福拖累,以至于午夜梦回,还常见那拦路扯缰,问他要儿子、丈夫、父亲的众多妇孺。 韩琦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自觉目移范仲淹。 论军略之才,他只认低眼前这人一筹。 范仲淹瞬间读懂他的心思,淡淡道:“是豫王。” 韩琦直接石化在了原地。 豫……豫王?那才多大点的孩子啊? 是,他上个月的确接到了因豫王痴疾痊愈,颁发下的大赦诏书,也知道种世衡和张亢家的孩子被选做了东宫伴读,可,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莫非那仙人天授的说法是真的?他可是一直以为那是官家为了顺利册立太子硬安的名头呢。 范仲淹像是早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又抽出一封信来,递给他道:“京中昨日送来的书信,豫王以六国之亡在于赂秦一说殿斥百官,得议和正使一职。仙人天授,应有八九分准了。” 哪怕再不愿意相信神鬼之事,在看到那封信之后,范仲淹也必须得承认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而韩琦在看过信后虽然解除的石化状态,但整个人沉默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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