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忱笑意无端散去。 视野亦在这时暗淡,倏忽间,头顶一声尖利爆鸣,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他怀里。 推着他,撞在身侧厚实绵软的床榻上。 他听见饕餮气急败坏的叫唤:“你个臭丫头!” 香气充盈满怀。 明艳的、朝气蓬勃的,像是冉冉升起的太阳,成了黑暗里牵扯他的绳索。 薛忱微愣,愉悦地挑起唇角,伸手拽住从颊侧擦过的、带着皂角味的发丝,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差点打成死结。 “怎么回来了呢?”他轻声问。 手下一个用力,扯断缠在指尖的发丝,攥在掌心里。 他的声音放得太轻,在混沌之间几不可闻。 昭瓷没听见,全身心注意力都在那段氤氲的血雾。 漆黑的凶兽从空中坠落,恼火地撕咬着血雾,同泄愤一般。 他冷笑着,声音在识海里响起:“我倒是小看你了。” 昭瓷没应声,掌心离开那片赤金绣纹,聚拢片绿光。 角落里,一根细长的藤蔓拔地而起,顶着张明黄的符纸。 啪。 用力地拍在窗下。 看着红雾退去,昭瓷终于松口气。 太好了,没搞砸。 回过神来,昭瓷垂眸,才发现两人现在是个什么姿态。 她半跪在薛忱的腿上,双手摁肩,将他压在洁白宽敞的床榻上。少年仰着脸,神情平淡,乌黑的发丝在身后铺展开。 “不好意思。”昭瓷手忙脚乱地直起身,想从他身上离开。 薛忱明明看不见,却依旧习惯性地转过脸,朝着她的方向望去。 第一次听见她的心声,是什么来着呢? 手肘明显压在软绵的被褥上。 他“噗嗤”笑出了声,抬手精准摁住姑娘家的脖颈,笑吟吟地问:“怎么回来了呢?” 眼底寒意半分不减。 许久得到应答,他唇边弧度加大,正要在说什么时,冷不丁听她轻声道:“因为你在这的。” 薛忱怔愣,绞着她头发的动作同样一顿。 “你让我把符纸贴好,我没有搞砸。”她认真道,大致也能猜到薛忱在想什么,主动解释,“我没有想和饕餮走,是他把我拖住了。” 即使看不见,薛忱也能想象她的神情,想象出她眼底堆起的卧蚕和闪着光的圆眼。 心头混着奇怪的恼火和欢愉。 一股冲着饕餮,一股冲着昭瓷。 薛忱没再说话,像是在思索她话里的可信度。 他原先想听听她的心声,才刚松开,却又不自觉捏回去。 饕餮气急败坏地钻进饕餮纹内,四周归于寂静。 良久。 “昭瓷。”薛忱眯着眼看她好一会儿,挂画撞在墙壁,哐当哐当的。 他蓦地弯眼,没再说下去。 那团血雾离开后,他视力慢慢恢复了,清晰地看见姑娘家面上深一道浅一道的伤痕,明显是被利爪似的东西划出来,血迹斑驳。 她离得这样近,前所未有得近。 薛忱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两人神魂间的联系。 他果然猜得没错。 饕餮的算盘打得可真响亮。 薛忱又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偶尔的,他的指甲盖会有意无意陷进她的指甲盖与肉的缝隙,不轻不重刮过,留下很轻微的痛意。 “薛忱。”昭瓷喊道,等他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后,她深吸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垂眸又骤然抬头,“你刚才不是问我,去你的识海里做什么吗?”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这个道理她一直懂的,但到自己身上,就总也搞不明白。又担心他杀掉她,又担心他弄些她不懂的——像之前那样一会儿想杀她,一会儿对她好的操作。 可能还担心他生气失望吧? 她也搞不懂。 之前她一直想着,出秘境后,趁没人发现解决掉这事,让一切恢复正常。 可像今天,薛忱替她挡那一下,就是完全没必要的,是完完全全由她的隐瞒导致。 是错误的。 薛忱眯起眼,指尖轻轻抚过昭瓷脸上结痂的疤痕。 她还在继续说着,不知所措的:“你摘掉的那只耳铛,是饕餮用来结契的。我进你识海里,是为了神魂契。” 她说完后,少年的面色异常平淡,甚至还好心情地轻笑一声。 是不带任何阴霾,真心实意地笑了笑。 “嗯,我知道的。”他温声道,目光落在姑娘家那张光洁的面庞,微弯眉眼。 昭瓷愕然:“那你为什么……” “我想听你告诉我。”薛忱轻笑着,将她本就扎不紧的发丝打乱,牢牢捏在手心。 那条银白的发带,被一圈圈缠在他的手腕上。 猜到的,和亲口听她说,完全是两码事。 他要亲耳听见,她站在了他这边。 略一思索,薛忱“唔”了声,还是多加解释:“是替你挡那一下才确定的,没想骗你什么。” 只是,当时确实恼火。 神魂契,对薛家人来说可真真是种耻辱。 昭瓷猜他这么说是因着之前她说过的话,便摇摇头,轻声道:“神魂契的解法,你知道吗?除了死以外,不管做什么,我都会配合的。” “对不起。”她轻声道,又像是怕他听不见,提高音量重复一遍,“对不起。” 薛忱定定看了她良久,微摇脑袋,突然笑着道: “昭瓷,低头。” 昭瓷没有多想,愣愣地照做。 脖颈骤然传来轻微的刺痛,她微一瑟缩,拖在脖颈后的力却不许她退缩。 薛忱一口咬在了她的脖颈上,衔着那层薄薄的皮肉,几乎触及到跳动的血管。 “什么感觉?”他轻笑着问,嗓音里有股奇怪的愉悦,“结了神魂契。” 所以怪不得呢,靠近她的时候,他体内翻涌的魔气会骤然平息。 神魂契对薛家人的效用,不就在这? 她会像把钥匙,将魔气严实封锁。 昭瓷身子不自觉紧绷,闻言骤然回神,诚恳道:“担心你杀我。出秘境后,碎尸万段、魂飞魄散的那种。” 她总是会在这些事上格外认真。 就像之前,会把他的玩笑话当作欠债宣言。 “我当然不会杀你。”薛忱笑了笑,眉眼弯成昨夜悬挂在她窗前的月牙,“不要总觉得我想杀你啦。” 换做别人,他可能就直接杀了。 可换做昭瓷,倒还挺有趣的。 “神魂契啊,我当然会爱护你、重视你,以你为先,随时准备用命助你得偿所愿。”薛忱对神魂契相当熟悉,像是背台词一样不带感情地诵读。 末了,他还笑着问:“你觉得呢?”
第038章 巳时正点, 艳阳高照。 浅青色衣裙的姑娘家快步疾行,手里端着碟糕点,裙袂纷飞间, 偶尔可见双未有纹路的同色绣鞋。 昭瓷神情相当严肃,有种奔赴战场的决然。越是前走,整张脸绷得愈发紧。 她停在房门前,抬手,又骤然放下,深吸口气,将早想好的台词又排演了一次:“早上好,我是昭瓷, 我来给你送糕点的。” 屈起的指节反复前进和后缩。 半晌后,昭瓷放下手, 神情飘忽, 心想薛忱应当还没醒, 那她晚些再来也不要紧吧?谷雨也说了,这个糕点不怕放。 “师妹!” 远远传来声热情的呼喊, 靛青色长衫的男子冲她挥手。 昭瓷一惊, 下意识地用身体遮住门把, 她冲宋鸣冷漠颔首, 算是打过招呼。 庞叔事在先, 幻觉事在后, 她现在很难对宋鸣燃起半分好感,颔首都是勉强应付同门的礼节。 宋鸣手抚下颌,像是家常客套般, 不经意开口:“昨日魔潮来袭,有村民说, 看见魔潮源头是薛师弟的房间。也幸好我了解薛师弟的为人,及时澄清,才没叫旁人误解他。” 昭瓷不懂他说这话的用意,冷淡应声:“薛忱他……” “不过,之前确实有薛家人与魔物勾结的传闻。昨日确实有点巧了。”宋鸣蓦地打断,摇摇头,像是否决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薛师弟的身体才最重要。我瞧师妹你也来探望他,不若我们一起进去罢?” 昭瓷抿了下唇:“不要。” 昨日那般大动静,确实想不注意都难。尤其是她才将符纸贴好,碧霞村外,立刻有魔物来袭——是宋鸣组织大家抵御的。 按小说发展,这时候的宋鸣,应当实力低弱。 然而听谷雨讲,他随意使了几招,魔潮便退去,之后在碧霞村内、或是青云宗的同门间,都颇受追捧。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薛忱的双眸从昨日起就在红黑间反复横跳,还老咳血,似乎修为都有所倒退。 绝绝对对不能让宋鸣知道。 宋鸣依旧笑得彬彬有礼:“昭师妹,都是同门,我也很关心薛师弟的身体状况。我确认薛师弟身体无恙后立刻离开,绝不会打扰。” 恶意揣测别人确实不好,但昭瓷凭直觉,就是感觉宋鸣若是知道了,定要以此做文章,靠踩薛忱突出自己地位的卓越。 就像那日,杀了庞叔后,他总在碧霞村内明里暗里地指责她的天真,对比获得“以大局为重”的美名。 “薛忱他在休息,宋师兄你既然关心同门,就更不该在这时打扰。”昭瓷手置于身后,背抵门板,尽量语调平稳地说出方才想好的话。 “请回。”她面无表情强调。 察觉到宋鸣身侧手指微动,昭瓷浑身骤然紧绷,以为他要硬闯。 倏忽间,身后门轻缓打开。 昭瓷顺势后倒,又经验颇足地中途直起身体。 方才少年也许是在小憩,披着乌发,连衣袍也是松松垮垮的,愈发显得他身形修长。 他低垂乌睫,半遮半掩那颗泪痣,对视时,友好地冲她弯了弯眉眼。 绿与白的衣袖有刹那交叠。 薛忱平淡收回目光,望向宋鸣:“你看见了,我挺好。” 眼瞳是同旁人别无二致的漆黑。 宋鸣本想叫他在水月镜长老前暴露,见状,难以置信地缩瞳。 “我想和师弟你聊聊,有关上回……”宋鸣勉强笑着道,提起上次谈的封印魔渊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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