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如敛了眼里的光,认真回忆起来。 半盏茶过去了,一盏茶过去了,就在晏三合给自己倒第二盏茶的时候,慧如拧着眉,一脸为难道: “晏姑娘,我竟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特别的。” “你与她在一个屋檐下十八年,抬头不见低头见。” 慧如无奈,“她就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一个人,话不多,不生事,每天念经,睡觉,睡觉,念经,没什么特别的。” “那她为什么死前要描眉画眼?” 既然说不出,晏三合不得不旧事重提,“你又为什么要把她的衣裳脱下来,把胭脂擦掉?” 慧如脸一白,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晏三合一点也不急,慢悠悠地喝着茶。 水月庵就这么大,就这么些人,每天一起吃饭,念经,做功课,整整十八年的朝夕相处,竟然没有几件事可说? 这不合常理! 就冲静尘死后,慧如的那些举动……两人之间就一定有些什么。 “静尘在水月庵呆了十八年,水月庵就是她的家,你们就是她的家人。” 晏三合冷冷道:“她的棺材合不上,时间一长,倒霉的是水月庵,还有水月庵里所有的人。” 慧如老尼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开口。 “晏姑娘,出家人有出家人落葬的规矩,事死如事生,她生前皈依佛门,死后怎可描眉画眼,穿衣打扮?这不合规矩。” 晏三合扫一眼她的表情。 “这个规矩谁定的?” “没有人定,是约定俗成。” “你在撒谎!” 晏三合目光陡然一厉,“佛家不问因果,只论修行,修行的目的是什么?” 慧如被她问得一噎。 “修下辈子还做个整天吃斋念佛的尼姑吗?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晏三合终于忍不住拔高了音量,“就算修下辈子还当尼姑,可总也要先入红尘,再入佛门吧?” 慧如的脸,难看的像香炉里的香灰,泛着一点白,泛着一点灰,还泛着一点青。 “更何况佛门讲的是来去自由,出家的,可以还俗;还了俗的,还能再次遁入空门。” 晏三合看着她,冷笑道:“怎么到静尘这里,连死后穿什么都没有自由了呢?” 慧如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出来,她张了张嘴,喊了一声“晏姑娘”,还是什么都不说。 晏三合看着她,心里充满了疑惑。 谢道之、季陵川在官场上那样游刃有余的人,一听说会倒霉,统统都把话说出来。 她一个出家人,理应是慈悲心肠,普度众生,怎么话到这个份上,她竟然还不开口?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慧如,既然你不想回答,那我换个问题。” 晏三合声音一下子变得轻柔起来,“你为什么会出家做尼姑?” 慧如没有想到,晏三合会突然问起她的事情来,没有掩饰住,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防备。 晏三合看得十分的清楚。 “你比她早入佛门三年,那就是二十四岁遁入空门。二十四岁,已经嫁作人妇,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做孩子的母亲。” “晏姑娘。” 慧如蓦然一声怒喝,“你不要瞎猜。” “你说你是苦命人,可见你拥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晏三合却不得不继续瞎猜下去,“你的家人,你的男人,你的孩子统统没有了,怎么会没有的?” 慧如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眼底一下子蓄满了泪。 “你说一道庵门,隔着尘世,隔着佛门,你却还因为我提起你在尘世间的事情激动,愤怒,流泪……” 晏三合声调陡然一转。 “你修行二十一年,修的是什么?”
第224章 嫉妒 佛堂里,观音菩萨含笑俯看着这一幕。 慧如剧烈的喘着气,目光死死的盯着晏三合,嘴唇颤抖着,双目隐忍的通红。 而晏三合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慢慢落在她的手上。 这是怎样的一双手? 哪怕如今做了庵主,身旁有小尼姑照料,这依旧是一双粗糙的,指关节异常宽大的手。 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只怕从小过得很苦。 晏三合逼着自己狠狠心,说出了一句绝杀的话:“慧如,菩萨在看着你呢!” 这话,将慧如最后的一点挣扎击得粉碎。 她垂下了眼,哑着声道:“其实,我是嫉妒她。” 饶是晏三合再聪明,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个原因。 出家人五毒:贪、嗔、痴、慢、疑。 嫉妒属于嗔的一种,并不难戒,而慧如身为水月庵的庵主,这么多年的修行,竟然戒不掉一个嗔字…… “你嫉妒她什么?” 晏三合目光一下子柔和下来。 “没关系,这里只有我和你,还有菩萨,菩萨肚大,能容天下,她一定不会怪罪于你的。” 慧如抬头,默默地看着晏三合,心中恍然。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憋在心里十八年的恶,最后竟然要对一个年轻的姑娘坦露。 “菩萨其实知道我心事。” 她哽咽道:“这十八年来,没有哪个晚上,我不在菩萨面前忏悔我心里的恶。没有用,我还是嫉妒她,一直嫉妒着。” “你嫉妒她什么呢?”晏三合又问了一遍。 “晏姑娘,你相信缘吗?” “信!” 慧如看着面前的少女,她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与坚定,让人莫名信任。 于是她道:“缘有善缘,有孽缘,我和静尘就属于后者。” 那年她随老庵主打开庵门,从看到静尘的第一眼起,心里就隐隐不舒服。 那人长得很好看,可不仅仅是标致两个字形容。 脸是白的,颈脖是白的,露出外面的手也是白的,那种白还不是普通的白,是莹白,白得发亮光。 她当时就想,这样的一身雪肌配着一头青丝,穿上最好看的衣裳,该是怎样的好颜色! 老庵主问:“你叫什么?” 那人答:“人世间一孤魂野鬼。” 老庵主又问:“为什么想来水月庵出家?” 那人又答:“人间路,已走绝。” 老庵主再问:“绝处逢生可曾听过?” 那人再答:“生者,必有尽。” 老庵主脸色微微一变,盯着她看了半晌,随即道:“罢了,你从红尘中来,就唤你静尘吧。” 一旁所有人都惊呆了。 短短几句话,不仅让人进了庵门,还赐了法名,这是水月庵从来没有过的事。 而她,为了能入月水庵,足足在庵门口不吃不喝跪了五天五夜,直到饿晕过去,老庵主才命人把她抬进来。 绕是这样,老庵主还暗中观察了她整整三个月,才赐下了法名。 “晏姑娘。” 慧如眼神黯淡无光,“你知道这世上最不公平的是什么吗?” 晏三合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她知道慧如心里有答案。 “这世上最不公平的,是你无论怎么努力,拼了命的努力,也总比不过那个人。” 慧如:“长相比不过,聪明比不过,讨人喜欢比不过,最可怕的是连运气都比不过。” 静尘来了水月庵后,老庵主很明显十分喜欢她,说她有悟性,有佛性。 老庵主亲自传授她佛法,三个月后,她就能和老庵主坐而论佛。 从金刚经谈到大悲咒,从大悲咒谈到无常,从无常谈到因果,再到轮回…… 自己就坐在边上,就竖着两只耳朵听。 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每一句话都听得明白,但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她不懂。 她得回去反反复复琢磨个十来天,才悟透其中几句话的意思。 后来,她就代替老庵主给尼姑们讲课,讲得比老庵主还要好,再深奥的佛经从她嘴里说出来,一听就懂。 庵里的姑子们都喜欢她,都围着她转,谁有悟不透的地方,都去问她。 “你问过吗?” “我常常问,她常常答,没有一点架子。” 慧如深深吸一口气,“我对她说,我太笨了,笨得连佛祖都嫌弃;她说,佛祖不会嫌弃笨人,佛祖只会额外心疼她们。” 晏三合眼皮一跳,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不简单。 “她知道你嫉妒她吗?” 慧如摇摇头。 晏三合:“所以,你们表面上一直很好?” “是!” 慧如面露惭愧。 “她刚进庵的那三个月,老庵主安排她和我同睡一屋,也正是因为那三个月,她和我的情分,比庵里任何一个姑子都要深。” 难怪了,静尘会把身后的事情托付给她。 慧如苦笑:“老庵主其实一心想把水月庵交给她的,是她不肯接,才落到了我的头上。” 她永远记得老庵主咽气之前,死死拉着静尘的手,舍不得闭眼。 而她也守在边上,守了一天一夜。 可老庵主的眼睛,甚至没有向她挪过一丁点。 “她为什么不接?” 晏三合皱眉:“总要有个原因?” 慧如阖上了眼睛,“她说,慧如为人踏实努力上进,而我,终究是福薄之人。” 晏三合的心猛的一跳,她说她是福薄之人? 为什么? “晏姑娘。” 慧如:“你知道嗟来之食这四个字吗?” 晏三合两条眉蹙在一起,“你觉得你从老庵主手里接过水月庵,是受了她的嗟来之食?” 慧如睁开眼睛,看着晏三合不答反问,“你知道我最嫉妒她的是什么吗?” 晏三合摇摇头。 慧娟:“我嫉妒她就是捡个女孩儿,也捡得比我好。” 晏三合:“这么说明月比兰川出色?” “那丫头不是顶出色,就是招人喜欢,嘴甜,说话做事都笑眯眯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慧如忽的笑起来。 “你跟她急,她不急,还哄着你;做错了事,就眼泪汪汪看着你,一言不发,任你骂,任你打。” 晏三合微微皱眉。 这个性子,和谢三爷倒有点像。 “晏姑娘,你知道吗?” 慧如顿了顿:“其实那天唐老爷、唐太太原本是看中的是兰川,是兰川啊!”
第225章 佛道 慧如此刻的脸上露出些俗人才有的不甘和怨怼。 “当时兰川才四岁,长得粉粉嫩嫩的,十分讨人喜欢,而且四岁的孩子好养熟。可明月一走出来,夫妻两个立刻就改了主意,把明月领走了。” “这就是你说的眼缘!” “不是。” 慧如咬了咬牙:“除了眼缘外,明月的身后站着静尘。” 她记得特别清楚。 那天,静尘穿了一件新做的尼袍,垂手站在阳光下,嘴角含着一点笑,莹白的皮肤上像笼着一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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