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起指了指里头,小内侍摆了两下手,示意他重新换个时间再来。 秦起板起脸咳嗽一声。 小内侍想着他如今在皇帝跟儿前的体面,忙把头凑过去,低声道:“小半个太医院的人,都在里头。” 小半个太医院,那便是为了老御史的事,老御史又牵扯到严如贤…… 秦起二话不说,冲小内侍一点头,麻溜地离开。 御书房里,灯火通明。 龙椅上,永和帝蹙着两条剑眉,看着御案前的人,“裴太医,你来说说呢!” 裴寓一脸为难,“回陛下,臣的诊断和诸位大人一样,陆大人的身子亏空的厉害,他的脉息浮乱且紧,而且有……” “裴太医,朕不想听你长篇大论,你只需和朕说,陆大人还有几天能上朝?” 裴寓忙跪地磕头,“臣,无能。” 地上已经跪了一大片,太医院院正赵太医索性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 敢抬吗? 一个风寒治了半个月都没治好,说出去,老脸都不要了! 唯一一个站着的,是沈老太医。 老太医年岁大,资历老,皇帝给他几分薄面,留到最后一个再问。 沈太医不等皇帝开口问,自个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陛下,老臣无能啊!” 皇帝一双虎目半垂着,看着一地的人,脸色平淡地根本揣测不出他已经是怒到了极致。 “既然无能,那就该罚,太医院所有人,扣月钱三个月,院正半年。半个月后,老御史的病再无进展,那就别怪朕不留往日的情面。” 赵院正一听这话,吓得面无人色,差一点没晕过去,心里有句话,差一点脱口而出—— 陛下啊,阎王要人三更死,不会留到五更天呐,别说太医院,就是神仙也留不住啊! “都下去吧。” “是!” 众太医像是得了赦令一样,纷纷往外退,年岁已大的沈老太医缩着脑袋,退得比谁都快。 “这老货……” 永和帝怒极,反倒淡淡地笑了一声。 这时,有小内传进来传话,“陛下,冯大人求见陛下。” “宣。” 锦衣卫指挥使冯长秀匆匆走到御案前,先行礼,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呈到皇帝手上。 “陛下,请过目。” “是什么?”永和帝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去接。 “回陛下,陆大人呈上的证据下官一件一件核查过,这一份是核查后的结果。” “朕不想看,你说。” 冯长秀偷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硬着头皮道:“证据确凿,没有丁点错。” 皇帝似乎早有预料,神色半点没变,甚至连语气都是淡漠的,“三司那边查的结果呢?” “臣奉陛下之命,只管暗中调查,三司那头查的结果,臣不得而知,但……” 冯长秀换了口气,“锦衣卫查案,不会出错。” 不会出错,那就是陆时弹劾严如贤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的。 永和帝这时,脸上才有了几分怒意。 冯长秀上前一步,用很轻的声音道:“陛下,锦衣卫还查出了一些别的。” 老皇帝猛的抬头。 冯长秀又将声音往下压了一点,“严公公他……还插手了至少两届的春闱考试。” 老皇帝眼皮一跳:“你可有真凭实据?” “臣目前只找到一半的证据,还有一半的证据正在查找,但最多十日,便可水落石出。” “胆子太大,胆子太大了!” 老皇帝武将出身,把桌案拍得砰砰直响。 冯长秀不敢再说,只等皇帝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其实另一半的证据根本不用再找,只凭现在找到的一半证据,锦衣卫就能轻而易举的撬开严如贤的嘴。 如果陛下肯把严如贤交给他,他就能再往深里挖一挖,淫乱宫闱的事儿,说不定都能查个一清二楚。 皇帝很快平静下来,“依你看,这事要如何处置好?” 冯长秀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不是仅凭几分小聪明,哪怕心里已经有十分打算,却也只敢露出一分。 “事关重大,臣不敢多言,还请陛下定夺。” 永和帝默然看他半晌,“春闱的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往下查。” 冯长秀心中凛然一惊。 不仅不下令深挖,甚至连现在手上查的都要停止…… 陛下这是要保下严如贤吗? “朕不是要保他。” 永和帝抚着额头,“春闱牵扯到学子,朕是一见那些学子们闹事,头就疼。” “臣也头疼那帮书生,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还一个个的不知道天高地厚。” 冯长秀一边打量着皇帝的神色,一边试探道:“那臣回去……就把事儿抹去。” 皇帝的嘴里,很轻的溢出一声,“嗯。” “臣告退。” “去吧。” 冯长秀行礼离开,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见身后没动静,忍不住又扭头迅速的看了一眼。 老皇帝端坐在龙椅里,虎目半睁半阖,魁梧的身躯如远山一样沉寂。 冯长秀不敢多看,另一只脚赶紧跨出门槛。 偌大的御书房空落下来,老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枯坐半晌,唤道:“来人,把皇太孙叫来。” “是!” 外头的小内侍应了一声,赶紧去传人。 老皇帝起身,贴身内侍连忙上前扶住他,“陛下,您…… “朕出去透口气。” 永和帝淡淡瞥他一眼,“不要惊动人。” “是!” 内侍故意慢下脚步,不近不远地跟在皇帝身后,走着,走着,他忽然察觉不对,这条路是通往…… 这时,已经有守门的侍卫眼尖地看到了人,赶紧飞奔过来。 “陛下?” 永和帝指着前面那道朱门,“他在里面?” “是。” “如何?” “回陛下,严公公除了不怎么吃喝,瘦了好多,别的一切照旧。” 侍卫看着皇帝的脸色,“陛下,要进去看看吗?” 永和帝点点头,刚要迈步,忽的听到朱门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侍卫脸色一白,忙道:“严公公偶尔伤心了,会哭上一哭。” 他还有脸哭? 永和帝袖子一甩,转身大步离去。
第342章 脉相 赵亦时匆匆走到晏安宫,一抬眼就看到皇帝正站在晏安宫的屋檐下,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他忙拎起衣角跑过去,刚要行礼,老皇帝的手已经扶住。 “太孙陪朕走走吧。” “是!” 赵亦时余光见皇帝脸色青白难看,忙道:“陛下伸手,孙儿为您把把脉。” 他少年的时候,跟着沈太医学过一点脉相,普通的脉相多少知道一点。 “朕没病没灾,好的很。” 老皇帝甩甩袖子,将手背到身后,走了两步,又道:“你记住,帝王的脉,不要随便给人摸。” 赵亦时从小受老皇帝教导,几乎是在话落的一瞬间,就明白这话里的深意。 “脉相有快有慢,有沉有浮。快,表示你心乱了;浮,表示你心虚了。他们把准了你的脉,就知道了你的弱点。” 老皇帝看着这个最爱的孙儿。 “哪怕是你的父母,你的兄弟,你的至交密友,甚至是你的枕边人,都不要让他们察觉出你的弱点,一旦他们察觉到你的弱点,就容易得寸进尺。” 几句话,把赵亦时说出一身冷汗。 他虽然从小跟在老皇帝身边,却从来没听他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过,思来想去,多半又是为着严如贤的事儿。 正想着,手腕忽的被抓住,一抬眼,正对上老皇帝那双炯炯有神的虎目。 “陛下?” “手要稳,脉要沉,心要狠,方是为君之道。” 饶是赵亦时小时候被老皇帝牵着手无数次,这会也忍不住暗暗惊心,这双握剑的手太有力了,他根本挣脱不开。 更让他惊心的是,老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 “太孙殿下,明日查抄严如贤府邸的事,朕就交给你了。” …… 赵亦时走出皇宫时,已经很晚了,沈冲眼巴巴的等在宫门口,见主子出来,忙迎上去。 “殿下?” “上车再说。” 沈冲立刻招来马车,扶太孙上车,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坐上去时,只听赵亦时命令道:“上来。” 沈冲轻轻一跃,人便到了马车里,“殿下,这会是回府还是……” “去锦衣卫,明日查抄严府。” 短短一句话,让沈冲的脸色变了几变。 赵亦时手指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严府的后门,交由五城兵马司的白燕临守。” 沈冲想着三爷生辰提的那个要求,问道:“爷想让白大人守得住,还是守不住。” 赵亦时看着他:“白燕临是谁安上去的?” 沈冲:“是太子殿下。” 赵亦时思忖片刻,“那就让他守住,随即升到别处,那个位置挪出来给三爷。” “是。” “谢老三的病也该‘养’好了,明日一早让他去衙门复职,” 沈冲明白殿下这是要借查抄严府之际,让三爷稍稍的出人头地一下,好为他升任五城兵马司总指挥抬一下轿子。 “小的这就派人去通知三爷,让他明儿守门的时候机灵些。” “速去安排。” “是!” 沈冲不等马车停,掀帘跃了出去。 转眼间,锦衣卫府便到了,冯长秀得讯亲自迎出来。 两人入了里间,赵亦时屏退所有人,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递到他手中。 “冯大人,看一看吧。” 冯长秀展开一看,心中暗暗抽了几口凉气。 “此事皇上只交给你、我二人,并未让三司插手,人手不够,我已安排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协助一下。” “一切,都由殿下作主。” “冯大人把明天的事情安排一下。” 赵亦时收起圣旨,“天亮之前,万万不可走漏风声。” “是。” “办事吧。” “殿下请留步。” 冯长秀走上前,压着声问道:“只是抄家吗?” 赵亦时刚要开口问一句“这话什么意思”,只听冯长秀又道:“严公公呢,陛下可有说如何处置?” 赵亦时微微一怔。 古往今来,抄家就意味着拿人。可这会严如贤还在宫里关着,皇帝对他的去留只字未提。 “陛下没有说,我们做臣子把份内的差事做好就行。” “殿下说的是。” 赵亦时冲他一颔首,随即背手走出里间。 冯长秀看着太孙殿下修长的背影,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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