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非呼吸一顿。 骤然回头。 数丈之外,晏三合不紧不慢地向他走过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能一走了之,谢知非呢,谢家呢,裴明亭呢,裴家呢? 再因为她的身份,弄一场血流成河吗? 她才不要! 晏三合走到谢知非身边,主动牵起他的手,莞尔一笑。 “走吧,我们争取早去早回!” …… 皇宫应该是入东华门后向北。 然而马车到了东华门,却是往南走,一直走到一处密林里,又过三座石桥,才在一处宫门口停下。 三人下车。 晏三合反正不认识,但谢知非和裴笑四下一打量,眼里都是惊惧。 “江大人,这是哪里?”谢知非无名火又烧起来:“不是说入宫吗?” 江世宁冷笑:“谢三爷,锦衣卫想要杀你,不用费这么大的周折,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请吧!” “天子脚下,还是要讲一讲王法的。” 晏三合脸上的笑,比江世宁的还要冷,“请你前边带路。” 江世宁瞄了晏三合一眼。 很奇怪。 这姑娘听说进宫,脸上半点惧色都没有;见着他,也是一脸的淡定,这胆子是怎么长的? 就在这时,从朱门里匆匆走出个白净的男子,“你们三位,跟我来!” 谢知非一看是新帝跟前的第一太监孙进忠,脸上又是惊,又是怕。 惊的是,果然是皇帝召见。 怕的是,皇帝召见他们做什么?是因为晏三合吗? 裴笑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捂着唇,压着声,用极快的速度道:“朱大哥说钟响的时候看到了佛光。” 谢知非直直看向晏三合,不想晏三合目光也正向他看过来。 两人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一丝了然。 一定是钟响、佛光引起了钦天监的注意,钦天监回禀了皇帝,皇帝顺藤摸瓜,这才查到别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晏三合掏出怀里的帕子,展开谢知非的手,擦擦他一手心的冷汗,然后又把帕子递给了裴笑。 裴笑接过来,不仅擦了擦手心,还把脸、额头、脖子都擦了擦。 晏三合的这张脸,长得像前太子。 前太子和当今陛下是伯侄关系。 都是赵家人,都是一根藤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万一…… 想到这里,刚擦去的冷汗,又冒出一层,小裴爷汗如雨下,心里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菩萨,都求一遍。 谢知非趁着孙进忠转身的时候,在晏三合耳边迅速低语道:“一会什么东西都不要进嘴,见机行事。” 晏三合看着他两鬓的白发,忽的轻笑道:“谢承宇,你猜我在那边遇着了谁?” 谢知非一怔。 “遇着了齐明。” 晏三合:“他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往回家的路上走,不要怕。” 要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谢知非听到这一句话的震惊呢? 到此,他终于明白晏三合孤身走出来的勇气从哪里来——向死而生! 是的。 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怕什么呢,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谢知非深吸一口气,一只手牵起晏三合的手,一只手落在裴笑的肩上:“明亭,咱们走!” 裴笑看看谢五十,再看看晏三合,冷汗一下子止住了。 罢,罢,罢。 他们几个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再说了,真要有个什么,不还有个赵怀仁吗? “走!” …… 穿过长长的林荫,又走过几扇朱门,终于到了一处幽静的庭院。 三人这时才发现,不仅江世宁等锦衣卫没有跟过来,这庭院连个看院护门的人都没有。 “陛下,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让他们进来。”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孙进忠朝三人一抬下巴,示意他们进去。 晏三合理了理衣裳,率先跨进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 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14、15、16号三天,我要出差参加一个学习,只能请假断更,17号正常。 抱歉,要劳你们等了!
第930章 放过 晏三合跨进门槛,新帝坐在书案后,正低头看着什么。 这人长相甚至可以用臃肿来形容,和太子赵亦时身上的器宇轩昂比起来,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赵彦洛——按辈分论起来,她该叫他一声堂兄。 晏三合此刻没有太多的害怕。 禅月大师用十年性命换她生机,最后功德圆满,化作一道佛光驾鹤西去,佛光让她的身份暴露,引出灾祸,如此轮回,也是因果。 晏三合上前几步,跪地见礼,“民女晏三合叩见陛下。” 身后两人在她身边一左一右跪下。 没有人叫他们起来,赵彦洛仿佛沉浸在手上的那份书卷上,忘了周遭的一切。 殿内静得,只听见三人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晏三合虽不害怕自己的生死,却最担心身边的两人,若真到了生死那一刻,她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他们。 而谢知非心里想的却是:反正逃不脱,能和那丫头同生共死,也是件好事,但无论如何要把谢家摘出来,把明亭撇干净。 谢家养他十年,除谢道之外,娘和大哥大嫂他们总是无辜的,明亭就更不用说了。 裴明亭眼下正处于天人交战的状态。 真后悔啊,小爷到死了还是只童子鸡; 会不会老天爷看在他是童子鸡的份上,下辈子再让他投个好胎? 如果投个好胎,能不能长得孔武有力一点,回头遇着了李大侠,也好让她一见倾心不是? 一盏茶过去了,两盏茶过去了,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一丝声音,连空气都凝固的。 世上有很多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人,但不包括地上的三人。 三人都有软肋。 当冷汗将他们的里衣都打湿时,书案后的赵彦洛才抬起头。 “都抬起头来。” 三人不敢违令,一起抬头。 赵彦洛看着其中一张脸,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谢知非一看皇帝蹙眉,最后一丝侥幸也无,面色刹那间煞白。 裴笑在心里哀嚎:完蛋,死定了。 晏三合的脑海里却莫名的浮现出一副画面,儒雅的男子手拿刻刀,一笔一笔在白玉上刻下“陶陶”二字。 他两条眉很平和的舒展着,什么千里江山,什么万世伟业,似乎都不如眼前的这一方白玉来得重要。 她心里反而生出了一丝侥幸。 侥幸最后坐在龙椅上的,不是他,若是,他到死只怕那两条眉都舒展不开来。 想到这里,晏三合鼓足勇气,挺起胸膛,“陛下召民女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民女? 赵彦洛望着她,无声冷笑。 这冷笑颤动了晏三合的眼睫。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到这里,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什么他宁肯死,也要冒险反一反。 是因为不想做这个砧板上的鱼,生死都由上位者拿捏着,半分由不得自己。 “这是他最后的一点傲骨,我是他唯一活着的女儿。” 晏三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后,坚定开口。 “我一介孤女,既无作奸,又无犯科,敢问陛下,为何冷笑?” 赵彦洛并不说话,肥胖的手指一下一下点在书案上,仿佛是地狱里的阎罗王,手指一点,判定凡人生死。 长久的沉默,就像钝刀子割肉,一刀一刀凌迟着晏三合好不容易滋生出来的勇气。 她终于发现,自己空有一腔傲骨,却没有与上位者对峙的资本。 皇权之下,她只是一只蝼蚁。 晏三合脸上细微的表情,瞒不过高高在上的赵彦洛,当看到她眼睛闪过一丝惶恐时,赵彦洛终于开口。 “你说为何?” 四个字,晏三合心里反复揣摩了好几遍,才回答道: “民女不知。” “好一个民女不知。” 赵彦洛面色阴郁,声音冷沉:“死字怎么写,知道不知道?” 话落,三人的身体同时一颤。 小裴爷甚至感觉脖子上一凉,吓得整个人伏倒在地。 晏三合余光扫见,眼睛里泛起了些许红光。 怪不得赵家的人个个都要争那位子,那位置是天下人的主宰,便是抄家灭族,也要道一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死最初的写法是活人跪坐在枯骨之旁,后来小篆整齐化,写作‘死’。” 她声音说不出的悲凉。 “死,澌也,人所离也,意思是精气穷尽,人的形体与魂魄相离,也意味着生命终结。 死与生不可调和,故又引申为势不两立,如‘死敌’、‘死对头,’‘你死我活’。” “你还说漏了一点。” 赵彦洛眼中寒光一闪而过,一字一句:“死,还可以用来表示道路堵塞,如‘死路一条’。” 掌心的冷汗即刻再度冒出,晏三合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深思半晌,决定放弃任何铺陈算计,因为算计的再精准,也没办法算计一颗帝王要杀她的心。 只有听天由命! “我小时候跟养我的祖父天天爬山,有时候山上大雾,会迷了路,我们爬着爬着就到了悬崖边。 第一次走到悬崖边,我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问祖父该怎么办?” 她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祖父指指身后,笑道:身前无路,身后有路,大不了我们往后退呗。” 赵彦洛目光冷冷逼视:“能退到哪里?” “高山,林间,草原,湖泊,大海……何处不能退?” 晏三合迎上帝王冷沉的目光,忽的叹了口气。 “我祖父还说,孩子啊,做人别念心,我们不可能什么都有;但也别灰心,我们不可能什么都没有,老天都看着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含着笑,言语中带着一点讽刺的意味,看得赵彦洛微微一愣。 这表情多么熟悉啊! 曾几何时,那人也是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表情,说着石破天惊的暗语。 赵彦洛目光依旧冷冰,“如此听来,你祖父倒是个识相的人。” 晏三合不喜欢“识相”两个字,这两个字辱没了晏行这一生的风骨。 她声音带出些悲愤。 “我祖父并不识相,正因为不识相,才被贬官到蛮荒之地,但他从不后悔。他常说庙堂之高,有危风;江湖之远,有自在。” 赵彦洛看着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双目涌上一些复杂的神色。 许久,他突然唤一声:“孙进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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